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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番记忆
——萧山“楼塔细十番”乐社的历史与现状调查①

2018-07-14林莉君

浙江艺术职业学院学报 2018年2期
关键词:萧山

林莉君

十番锣鼓,简称十番或锣鼓,历史上亦有“十不闲”“十样锦”等名称,创于江苏民间,尤以苏州、无锡一带为盛[1],亦流传于浙江、福建、天津、北京、河北等省市的一种独特的民间器乐合奏形式。早在(明) 沈德符(1578—1642)《万历野获编》、(明) 张岱(1597—1679)《陶庵梦忆》、(清) 叶梦珠②关于《阅世编》作者叶梦珠的生平,鲜有介绍。顾承甫通过查阅《阅世编》全书,根据书中所列纪事的时间,大致推定其出生于明天启四年(1624),至少享年八十有一。参见顾承甫《关于〈阅世编〉作者叶梦珠生平》,《史林》1987年第2期,第40页。《阅世编》等文人笔记中,已有对当时十番锣鼓的乐器及其演奏情形的描述。著名音乐史学家杨荫浏先生通过对这些文献的查实和考证,认为十番锣鼓至迟产生于明代;十六世纪初期之前,十六、十七世纪时,百姓曾用以欢庆节日,一直流传到解放之后[1]。学界已有不少十番锣鼓的研究成果,主要有杨荫浏(1980)、袁静芳(1983)、童忠良(1987)、 樊祖荫(1987)、 张伯瑜(2001)、 郭树荟(2014) 等。①杨荫浏《十番锣鼓》,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1980年版;袁静芳《民间锣鼓乐结构探微——对〈十番锣鼓〉中锣鼓乐的分析研究》,《中央音乐学院学报》1983年第2期;童忠良《论我国民族音乐的数列结构》,《中央音乐学院学报》1987年第2期;樊祖荫《论〈十番锣鼓〉中的节奏、音色序列与当代音乐创作的关系》,《音乐研究》1987年第4期;张伯瑜《江苏十番锣鼓的节奏分析》,《音乐研究》2001年第3期;郭树荟《历史遗音:在寻找与过程之间——〈江南礼俗下的十番锣鼓实地考察研究论文集〉叙说》,《音乐艺术》2014年第4期。2006—2013年间,郭树荟带领由上海音乐学院本科生和硕士生组成的研究团队开展《江南礼俗下的十番锣鼓研究》项目,对上海、江苏等地十番锣鼓个案进行实地考察和研究。个别论文已发表,论文集尚待出版中。另外,有关十番音乐研究现状的综述文章可参看:沈兴、李明月《“十番”研究的学理之路》,《音乐研究》2011年第1期;留生《苏南十番锣鼓研究述评》,《歌海》2017年第5期。两篇文章对十番锣鼓和十番鼓,以及苏南十番锣鼓的研究状况作了较为详实的梳理。根据目前掌握的文献,发现十番锣鼓音乐研究主要集中在江苏南部地区(尤以苏州、无锡两地为主);相比较而言,其他地区的十番锣鼓较少受到学界关注。②近年来稍有增多。如张伯瑜《京、津民间十番锣鼓与清宫廷十番锣鼓》,《中国音乐学》2001年第3期;潘竞《桐城十番锣鼓的流变及艺术特色考》,《铜陵学院学报》2013年第6期;方岳民《浙西十番的“形”与“源”——以衢州现存十番锣鼓曲目为例》,《北方音乐》2014年第18期。

浙江省钱塘江以南一带,十番锣鼓曾盛行一时,部分乐社活动至今尚存,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楼塔细十番即为目前较为活跃的一支。关于楼塔细十番的研究,学界并非没有涉及,以萧山区文化馆夏雪勤编著的《楼塔细十番》(“浙江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丛书”第二批)为主要代表[2],叙述了楼塔细十番的渊源、沿革、曲牌曲谱、演奏形式、传承谱系、保护状况等,涉及面较广,该成果为后人研究提供了较为丰富的资料。因该书是概述性的书写体例,其中有很多议题有待进一步研究。另外,目前已发表的研究成果,特别是涉及楼塔细十番的渊源问题,多认同民间口传,并未对此进行分析,致使有些说法误传至今。③比如夏雪勤认同“楼塔细十番自明代御医楼英返乡时从宫廷带回楼塔镇至今,已在楼塔镇一带传承了六百多年”。(夏雪勤《楼塔细十番》,浙江摄影出版社2014年版,第26页)在这一点上,几乎所有文章都是众口一词,除了刘军一文。刘军认为:“《明史·列传》中无有关楼英的记载,《明史·乐志》也没有提及宫中演奏细十番音乐,说明楼塔的民间传说不足为信。但这一传说在民间流传多年,能说明细十番作为民间音乐,有较长的历史。”但是作者随后又书写表达,楼塔细十番兴起到清末有500多年。两种观点前后矛盾,不知是否笔误?(刘军《从楼塔细十番看器乐类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与保护》,杭州师范大学2012年音乐学硕士论文,第33,46页)而楼塔细十番的历史传统问题,特别是20世纪50年代至80年代期间的传承状况、乐社乐人的去向流变等,亦无专文探讨。而这一时期恰恰是中国民间乐社传统变迁中绕不开的重要话题,需要加倍重视和关注。

鉴于此,本文基于实地考察所得的口述资料,结合以历史文献,试图厘清楼塔细十番乐社的历史脉络,对其传统与变迁作一梳理分析。

一、崇儒尚礼的仙岩楼氏

楼塔,是浙江省的一个山区小镇,位于杭州市萧山区南端,地处诸暨、富阳、萧山三市(区)交界处。镇区面积54平方公里,辖31个行政村和1个居民组,人口2.6万人,耕地面积12915亩,其中围垦土地2835亩,山林面积45万亩[3]。④历史上萧山的行政隶属多有变更。长期以来归属会稽郡(后复称越州、绍兴府),民国期间曾有数年由省直辖。1949年5月5日,萧山解放,先为省直属县,后属绍兴专区,1952年复为省直属县;1957年8月,改属宁波专区;1959年1月起,改属杭州市至今。参见杭州市萧山区民政局、杭州市萧山区区划地名管理办公室编《杭州市萧山区地名志》,北京:方志出版社2014年版,第2页。据了解,现在楼塔镇行政区域内共有楼家塔村、楼英村、儒坞、直坞、桥头、徐家店、后坂、长山坞、和尚坞、上阳、岩门、岩下、田村、金畈、雪环、岩上、毋岭、东沈、伊家店、管村等20个楼姓聚居村;除此之外,浙江省内的萧山河上镇高都村、萧山新塘街道的双桥村和杜家塘村、义乌坂田、诸暨堰头,以及富阳的中方坞、虹赤、李家大坞、横山庄、史家山、里何坞、金家井等村的楼姓人氏都是同宗族人。目前萧山楼氏人口约二万五千人,浙江省有二十余万人,全国有二十五余万人。

楼塔的楼氏族人尊夏禹为其最初祖先,奉楼晋(853—923,彦孚公)为楼塔楼氏第一世始祖。据载:吴越时,始祖任黄岭(今萧山大黄岭)镇官后迁居于州口溪边沙丘地发族聚居,逐名楼家塔,简称楼塔[4]。①根据地方文化研究专家楼岳中的解释,“塔”者,非实有塔,而是对居住群落的一种称呼。楼氏祖先在溪滩上建宅,为了挡水,筑起土堤,土堤称“埭”,外人就称“楼家埭”,因方言演变为“楼家塔”。参见楼岳中《楼塔往事》(萧山历史文化丛书),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40页。因楼塔古称“仙岩”②传说,因东晋名士许询在此隐居,羽化成仙而得名。,萧山楼氏因而称“仙岩楼氏”。国有宗庙,家有宗祠。仙岩楼氏在第十二世时集资建起了共同的祠堂,名“气聚堂”。到第十四世,由于人口增多,为了祭祀方便,分派立祠。八世祖楼溢(字浩泉)的后代属上祠,后人称“西派”;楼沼(字渊泉)的后代另建“务本堂”,后人称“东派”。东派后又分为两支:第十四世齐贤(大一公)的后代立务本堂中祠,友贤(大八公)的后代立务本堂下祠。自此,仙岩楼氏全部分归于三个祠堂,有“派分东西,祠分三鼎”之说。

楼塔遵从于“立祠堂以安祖先之灵”的古礼,亦遵守“正旦及朔日,子孙僉集于祠堂会拜”的家规,“月朔必薦,时祭仲月,冬至祭始祖,立春祭先祖,季秋祭禰父庙,忌日迁主,祭于正寝……”[5]且“本族祭祀,各房俱有祭田。凡值年为首者,务宜恪守城规,随有致祭……”此可谓“家有祠,祠有主,祭有田,薦有器,四时之祠有规焉……”[5]这其中,祠堂作为宗族组织的总机构,族人举行活动、实现祭礼的场所,实实反映了楼氏族人的祭祀生活。仙岩楼氏亦秉承仁德之祖训,族规家训告诫族人:“……繫於禹,从其善也;不繫於桀,疾其恶也。子孙云仍乃知仁德之必当效,非彞之不可蹈。宗统之义在此不在彼也。”其子孙虽“大抵以农耕为业,而未尝废习读,故族中善书者往往有之”[5]。可见,仙岩楼氏崇儒尚礼之风,相沿甚久矣。

在楼塔上千年的悠长历史中,为族人所记忆,载入史册的当属楼英(全善公,1332—1401年)③楼英,原名公爽。明代医家,著有《医学纲目》40卷等多部医书。一人。而楼英与楼塔细十番有着直接的关系,下文即述。在族人眼里,楼英作为儒家的道德规范,为一代楷模。据文献记载:“其治家之法,一遵朱子家礼。每月朔(初一)宗族庙谒听训诫;理祭田、造祭器、谨丧事,规模灿然可观。”公遵循儒家道统、严守礼乐法度,一丝不苟。其虽笃诚儒学,却“敬鬼神而远之”[6]。作为一代名医,为乡人所称颂,最后被神化为“神仙太公”。现今楼英纪念堂中挂有自1988年以来的匾额,有“济民仁寿”(1988年)、“青囊妙术”(1989年)、“有求必应”(1992年)、“泽被万代”(1999年)、“医德流芳”等字样。

在老人们的记忆中,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前,祠堂祭祀仪式一直没有断过;自1950年代因土地改革将“祭田”分掉后,祖内的祭祀活动也就长时间停止了。说到祭田,楼塔历史文化研究会常务副会长楼士青(1952年出生)、楼塔细十番协会会长楼正寿(1944年出生,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告知:“以前这个祠堂建造、祠堂祭祀要花钱的,有些人把自己的田捐出去,作为公田租给人家,这个租金就是祠堂里的费用开支来源。”中祠堂保存至今的“捐田”石碑记载了这一历史。④2010年中祠堂大修时,从两堵墙上发现三块清代中期的石碑,因其位于祠堂里面的位置,“文革”时期免遭破坏。由于时间长久,石碑上的很多刻字已模糊不清,但“捐田袝祭”四个大字清晰可辨。老人们纷纷告知:“这块石碑上面有具体是哪个地方捐出去的,捐出去有多少面积的,这些田地信息都有记载的。”关于这一点,写于清嘉庆四年的《重建祠堂助田记》《上祠捐田碑记》《上祠捐田名录》,以及清道光十八年的《上祠续捐田记》《上祠续捐田名录》等均有所记录。当时因“宗庙圮坏,祀典罔存”,后人召集同宗捐钱修造祠堂,但修复工程欠亏,同宗“欣然各出已田,并公产捐入祠内”,并“勒之碑石,永为修茸”,其旨在“恢宏祀典,尊扬先祖”。[5]

仙岩楼氏,作为一个汉族小姓楼氏的楼晋一家,在楼塔繁衍生息历千余年,并聚合发展成相当规模的社会群落;而在这山沟沟里还有一个演奏十番的班社,这不能不令人称奇。但是如果从仙岩楼氏长久以来遵从古礼、遵守家规、遵循儒家道统以及严守礼乐法度的崇儒尚礼之风来看,这又似乎是情理之中的事。

二、楼塔细十番的历史与现状

楼塔细十番的传统传承区域主要是在楼塔镇所在地的楼家塔村,①楼家塔村为楼塔镇的集镇中心村,2005年5月由楼二、楼三两村合并而成。以及楼英村②楼英村位于楼塔镇中心,2005年5月由楼一、楼四、林场3村合并而成,为纪念楼英而命名。的原楼一村和楼四村,现今也有林场、岩上、桥头等村的村民以及楼塔镇退休教师等加入。

根据局内的认知,楼塔的十番有“细十番”和“粗十番”,20世纪50年代习惯称之“文十番”和“武十番”,是以不同的乐器组合加以区分。文十番主要突出“细”,以管弦为主,武十番则是敲锣打鼓,凸显以打击乐,楼塔传承延续的主要是文十番。当地老百姓则喜欢叫它为“抬石板”、“敲石板”。楼塔方言发音中,“石板”和“十番”发音相近,老乐人认为“石板”很可能就是楼塔方言的音译。至于为何称之“抬”或“敲”,局内并不清楚。据楼正寿回忆:“在老百姓眼里,文十番有许多人,有很多人走着、抬着(演奏)的,而且十番最重要的就是十番鼓了,是敲打的,可能跟这个有关吧。”

(一)1949年之前的“十番会”:口耳相传的历史故事

有关楼塔细十番的起源传说可追溯至明朝。相传,楼塔细十番由“神仙太公”楼英从宫中带回家乡,他与本乡擅音律、会乐器的文人贤士共同演习丝竹管弦之法,传习细十番的各种古典套曲,如此以曲会友、自娱自乐。局内认为“细十番源自唐宋曲牌,曲调高雅清丽,原是宫廷乐曲,供宫廷内侍享用”[7]。这类故事为族人所津津乐道,一直流传至今。③相关说法可见于地方志、文著、报刊和相关政府网站。如《萧山县志》编辑部《萧山县志》,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858页;孙燕华《“细十番”的两度重生》,《中华文化报》2006年7月13日版;沈荷英《来自千年古镇的“艺术瑰宝”——萧山楼塔〈细十番〉征集侧记》,《浙江档案》2007年第8期,第29页;夏雪勤《楼塔细十番》,杭州:浙江摄影出版社2014年版,第26-27页;黄立轩《远古的桨声:浙江沿海渔俗文化研究》,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47页。浙江省非物质文化遗产网、 浙江档案网亦有刊登。 参见网址:http://www.zjfeiyi.cn/xiangmu/detail/46-620.html;http://www.zjda.gov.cn/dawf/fwzwhyc/201303/t20130306_304447.html。而此说在史料上不可考,宗谱亦无记载。在务本堂挂着“明代医学家楼英年表”匾额,其中有这样的记录:

1377,公45岁。公医名播于江湖闻于朝署。朱元璋患病召见。入京调治俱合意,赐官医院。公以老病为由,具表申谢。八月,朱元璋下诏,同意以老赐归。”④亦可见于《萧山县志》编辑部《萧山县志》,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007页。

如果此说为实,那么宫中短短数月,加上楼英在宫中太医院时忙于苦读众多医学著作,他是否真如局内所说因其“在宫中期间,有幸多次聆听细十番乐曲”,故能将十番音乐由宫中带回楼塔传于乡人?似乎不能确证。⑤因缺乏证据,这一说法亦为原浙江省文化艺术研究院院长黄大同教授,浙江艺术职业学院施王伟教授,以及楼塔细十番艺术总监、萧山文化市场行政执法队退休干部楼峰先生等部分学者所质疑。在调查、撰写期间,笔者与这些学者有过交流。

据传,与楼塔细十番相关的还有一位关键性人物,那就是清光绪年间留学日本返乡居住的楼岳堂(鹤堂,又名岑,1886—1950)。期间楼岳堂发起成立了“十番会”,并出任第一任会长。楼岳堂凭其年少时对细十番的印象,又根据前辈乐人的口述,会同楼定南(楼楚南,号筱魔,学名廷枚,1857—1906)、楼子芹(楼志琴,1884—1963)等人,用工尺谱记录了[望妆台](也称[傍妆台][望庄田])、 [一条枪](也称[一条溪])、[八板](也称[八畈])等多首曲牌。据说,这些曲牌是为歌颂大禹治水之功而谱。从此,楼塔细十番演奏的曲牌固定了下来,代代相传。但根据局内所告知的情况是,原来的乐谱、老家谱已然不存,全部毁于“文革”期间,而现在的老乐人又无一看到过当时的乐谱,那么,当初是否确有曲谱记录传承下来?记录了哪些曲牌?是怎样记录的?目前亦不得而知。而有关三首曲牌的内容,事实是,局内并不知晓。杭州市级非遗传承人寿新安老人(1942年出生)告知笔者:“‘文革’之后,当时楼金焕(1902—1998)老人还在世的时候,他和我、海英几人一起聊出来的。以前我们也不知道这三个(曲牌)有什么意思的,因为以前我们(楼塔)是属于绍兴的嘛,所以就想到绍兴大禹治水的事了。”可知,“为歌颂大禹治水之功而谱”的说法,实乃局内当今的想象创造。

现今,能以实物展现楼塔细十番的历史,只有十番鼓了。那是老乐人冒着风险偷偷保留下来的唯一幸存物。已近百年历史的十番鼓鼓面上,写有“新十番会”的字样,诉说着往昔岁月。据楼正寿告知,“新十番会”为其父楼如竹(1905—1970)所书。民国时期,楼如竹先生担任十番会第二任会长,负责十番会的活动及日常事务。亦或许是因为会长的更换,乐人们称当时的十番会为“新十番会”。

(二)1949年之后的“文十番”:两位乐人的习乐经历

如果说楼英、楼岳堂所处的年代甚为久远,我们无法获知更多有关当时的事件,楼塔人口中的著名琴师“阿琴先生”——楼子芹,则是目前老乐人有直接记忆的唯一一位先生,楼仙法、楼志忠、楼金法①楼金法老人在20世纪60年代即招工至外地工作,目前楼塔已无相关亲属,无法联系。三位老人曾经在1949年之后跟从楼子芹先生非正式拜师学过。通过老乐人的口述,可以部分了解当时的习艺经历和1949年前后十番会的生存土壤。在老乐人的记忆中,1950年代十番会已称作“文十番”,至于为何换名已记不清楚,可能跟“会”的组织性解散有关,“文”之称呼亦或许跟十番会所奏音乐曲调的清雅有关。

1.楼仙法(1935年出生)的口述

楼子芹先生按照辈分来排是我的太公,我那时候算是同辈当中的小孩子。子芹先生家里只有琵琶和洞箫,由于琵琶很难学,我只选择了洞箫。那时候我们没有正式拜过师,但是子芹先生每次在家里演奏的时候我们就会跟在旁边听着看着,慢慢地自己也会演奏一些简单的曲目了,然后慢慢地熟练起来。我跟子芹老师学习十番,当时没有谱,大家都只是唱唱听听的,我们三个人跟老师一起学唱。

我小时候没有看到过十番会的其他演出,小时候小嘛,但在元宵节这些传统节日里是看到子芹先生他们在村里演,基本上每种乐器都有两个:笛子两支、笙两个、洞箫两支、二胡两把、琵琶三弦各一个,一个(十番)鼓和一个(尺)板由一个人来操控。那个时候,逢年过节都要去祠堂里演奏,特别是春节期间的初一到初五,是步行演奏的。最前面一般都是黄龙伞、红灯笼开路,文十番队伍会在村子里绕一圈,经过上中下三个祠堂。

2.楼志忠(1936年出生)的口述

楼志忠老人是与楼仙法老人同一年去子芹先生家学洞箫。他说:我的(学习)经历时间比较短,那时候解放了,我20岁左右,跟着子芹先生断断续续学了几年。我们俩在当时学习的时候,子芹先生说学洞萧最好是在下雪天学,下雪天练这个乐器能够记得牢,相当于我们现在的学艺练功,因为天冷学的东西也就更加印象深刻了。当年向前辈学习的时候,也是要进行定音的,我们是以笙为标准定音的。

那时候没有看过子芹先生他们的正式演出,但是过年过节的时候,在村子里看到迎龙灯的队伍前面有文十番的队伍,特别是在元宵节的时候。迎龙灯时,龙灯打头,文十番跟在龙灯后边,大家都可以跟着文十番走。

此外,楼正寿的父亲楼如竹先生,解放前后经常主持族内的祭祀活动,从小在父亲身边跑前跑后的他自然也记得一些。根据他的补充说明,楼塔的重要传统还有春分祭和秋分祭。每个祠堂一年两祭,每次持续三至五天,有许多活动一连串的在祠堂进行。十番乐队作为其中重要的一部分,每天都会参加活动。祭祀规格是一贯的隆重,现场起码是要摆上五张八仙桌,包括两人抬的蜡烛台。所用的蜡烛也很有意思,是象征祥瑞的仙鹤形状。仪式是在十番的吹拉中热闹开场的。20世纪50年代之后,春秋两祭和祭祖仪式都停止了。

寿新安对此表示认同。他说:我小的时候看到了两次,一次是祠堂里做祭祀,春分祭,八仙桌一张一张铺起来,这批人(文十番)都到了,坐下来敲乐曲。那个时候坐的演奏蛮少蛮少的,都是以行姿为主,每个乐器都挂着像如意结这样的装饰,很好看。另外,庙会我们十番也是要去参加的,东纪坞的“温大元帅庙会”(当地俗称“元帅菩萨”)是消灾的,大家把菩萨抬出来在村里转转,把不好的东西祛除掉。有好多乐队,十番也在后面。

根据上述,我们或可推知1949年之前的十番会,其演乐目的一是为了个人娱乐、群体的雅集玩赏;二是主要伴随于族人的祠堂活动,包括春秋两祭;三是亦参加正月迎龙灯等部分庙会活动。1949年之后,随着土改分田所造成的祭田取消,导致祖内祭祀活动中断,集体组织性的活动渐次减少,但民间的迎龙灯活动还时有举行,文十番亦参与其中。这一时期,更多的是个人的自发学习或演奏。在局内看来,1949年后,十番会并没有取消或是消失掉,虽然没有了十番会的组织,但是十番会成员个人的自娱自乐或是小范围的传习活动一直存在。

(三)解放初期(1957—1965):文十番参与的民间汇演与国庆观礼

如果说1949年前后,文十番主要存续于族内的传习和活动中,那么1956年11月参加“首届萧山县民间音乐、舞蹈会演”[8],以及1957年2月代表萧山县参加“浙江省第二届民间音乐舞蹈观摩演出大会”,则是十番会走出族内“共享”之外的首次集体“出征”。

1.参加“浙江省第二届民间音乐舞蹈观摩演出大会”

现今,参演1957年会演的老乐人只剩下楼志忠、楼金法两位老人,他们参加汇演的时候只有20来岁。据楼志忠老人回忆:那次参演的时候还叫做文十番。楼金焕先生既是汇演的召集人,又是组织者,楼如竹先生负责排练工作,排练持续了一月有余。平时每个人除了练习演出曲目[望妆台][一条枪][八板]之外,还会吹拉[七朵花](又叫[玉美人])。①从曲调来看,其核心旋律同于我国明清时期以来广为流传的小调[剪靛花]。

当时乐社参演人员10人,另有1人是原萧山文化局干部蒋毅先生(既是1957年汇演带队负责人,也是参演人员)。

表1 楼塔文十番参加1957年“浙江省第二届民间音乐舞蹈观摩演出大会”人员名单

老人记得,那次汇演是个下雪天,大家是穿着草鞋走着去杭州的,步行20多公里,演出的地方是个老剧院(剧院名字已记不清)。当天汇演荣获了一等奖,随后浙江人民广播电台来人邀请,车子接送文十番去录制曲目。录制的乐曲被浙江人民广播电台当做对农村广播的序曲,播放了约两年左右的时间。

2.参加杭州市国庆观礼活动

参加1957年汇演并荣获一等奖之后,文十番名气外传。1960年代,乐社主要参加了由萧山县文化馆召集的活动,比如连续五六年,每年10月1日在杭州六公园参加杭州市的国庆游行活动。主要演奏更适合于行奏的[八板],另有一首是规定曲目《人民公社好》。当时文十番代表农村人民公社队伍,参加的方阵则有百余人,其他七八十人都是杭州大关小学学生,学生们主要吹拉笛子和二胡,寿新安、楼正寿等人曾为此专门去大关小学教学。

(四)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1958—1965年):楼塔剧团与文十番

1949年之后,国家对文化工作实行统一管理,逐层设立文化管理部门,组织开展地方群众文化活动。新中国对戏曲艺术非常重视,文化部曾先后成立戏曲改进委员会和戏曲改进局,召开全国戏曲工作和剧目工作会议。尤其是1956年4月,在中央政治局的扩大会议上,毛泽东正式提出把“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双百方针”作为开展和繁荣社会主义文化建设的一项基本方针[9],随着这一方针在文艺界和学术界的全面传达,全国各地的文化工作(特别是地方戏曲)蓬勃开展起来。1950年,萧山县政府即着手对旧戏曲的改造,先后举办艺人学习班8期,到次年10月止,萧山全县有业余剧团204个。1954年,农村业余剧团调整为137个,1956年随着农业社扩并缩至98个,至1965年,激增到472个[10]。

在这样的特定形式和文化土壤中,1950年代,楼塔村民亦成立了业余性质的农村剧团,参加者主要是爱好文艺的村民,人员不定。1958年,楼塔5个生产大队合并成一个大队——楼塔大队,并从中抽调出好的演员,成立了“楼塔剧团”,团员约有五十来人。剧团成员中有数位楼塔文十番乐人,这其中,寿新安老人即对楼塔文十番的复兴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①下文做进一步阐述。

据楼志成(1928年出生,原楼塔剧团副团长)、楼志良(1937年出生)等老人告知,剧团团员都是自学,可谓是自编自导、集体创作、集体表演,曾编创过绍剧《躲藏了七年》、小戏《母女对口曲》。六十年代请过两位先生,一位是萧山南阳人丁少峰,原本是绍兴新民绍剧团②绍兴的新民绍剧团成立于1950年春,为1949年后绍兴新建的5家绍剧专业剧团之一。该团著名演员多,传统底子厚,擅演绍剧老戏。1960年绍兴县文化局将新民绍剧团和易风绍剧团合并,仍名新民绍剧团。1970年,部分人员参加“绍兴县文宣队”,1974年后转为绍兴县绍剧团。(《中国戏曲志·浙江卷》编辑部编《浙江戏曲志资料汇编》第1期,1985年版,第82-83页;绍兴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绍兴县志》,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1613页)的小生。这位先生在楼塔剧团待了一年,主要教唱腔、身段表演等。还有一位是绍兴人徐大春,唱奏都教。也正因为楼塔原属的绍兴文化积淀,以及两位先生的教学和影响,楼塔剧团以演出绍剧为主,演出剧目主要有《秦香莲》《龙凤呈祥》《十五贯》《打严嵩》《玉麒麟》《包公打南疆》《辕门斩子》《萧何月下追韩信》《游园吊打》《芦花记》《三请樊梨花》等。同时亦受到京剧的影响,据当时担任后台的胡琴、三弦演奏兼作后勤工作的寿新安所说,“大春先生可能是结识了京剧团里的人,他很聪明,学了,我们后台的锣鼓基本上是他教的”。按照楼大法(1942年出生,现楼塔细十番乐人)的说法:“(我们)原来是绍派的,后来大春来了就改成京派了。楼塔剧团里的锣鼓都改成京派了。”当时的后台乐器有鼓板、大锣、小锣、大钹、小钹、二胡、琵琶、三弦、板胡、战鼓、大鼓等。楼塔剧团平时演演小戏,开大会时多要演出。除此,大队、镇里,以及其他村子过年过节、物质交流会等也都会受邀参加。

从老人们的回忆中,可以了解到楼塔剧团从1958至1965年间的基本状况。剧团成员的表演以绍剧为主,奏乐经历以绍剧音乐为主同时亦受到京剧锣鼓的影响。在此可以看到,原为民间乐手的楼塔十番会乐人对戏曲的学习和吸收,这些经历实际上已经承担了楼塔文十番的传承,为其复兴注入了新的生命力。

(五)“文化大革命”时期(1966—1974年):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与文十番

1965年左右,应生产大队的要求,楼塔剧团解散,之后成立了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局内称之“文宣队”),成员多由楼塔剧团、文十番的乐人担任。

“文化大革命”始,当地的专业剧团被砸烂,服装道具被烧毁,原有业余剧团有的停止演出,有的被文宣队所替代[10]。楼塔文十番同样未能幸免于难,收藏的很多乐器、家谱等都化为灰烬,所有的活动都停止,曲目也不能演了,小范围的传习娱乐也自然是不弄了,国庆观礼当然也取消了。那时候,文十番的人基本上都到文宣队,主要从事后台演奏。

根据楼仙法、楼大法、楼正寿,以及现楼塔细十番成员楼亚才(1950年出生)等参加过文宣队的乐人回忆,文宣队以表演样板戏和歌舞表演为主,乐队伴奏是五六人到七八人不等。那时候全部脱产,排练或演出可以工分计算劳动。当时排的第一部样板戏《白毛女》是由萧山县文化馆指导,之后还演了《沙家浜》《智取威虎山》,也排过大戏《赵氏孤儿》。排演的歌舞则主要是“毛主席语录歌”,另有《东方红》《大刀进行曲》《铁道游击队》等。文宣队在“文革”结束后也就解散了,随之古装戏(传统戏)又重新开演。

虽然当时的文宣队不能演奏文十番任何曲目,但在文十番的实际延存过程中,为文十番演奏技能的传承以及复兴提供了乐人基础。当年在文宣队成长起来的年轻一代乐人,现在不少都已成为楼塔细十番的中坚力量。

(六)“文化大革命”末期至改革开放前后(1974—2005年):楼塔文十番的复苏

1974年左右,也是当时的文化大环境使然,文十番部分成员开始有所活动。据当时主要参与人寿新安老人回忆:

记得是1974年,起初是楼塔文化站①1964年,楼塔建立民办公助文化站。文化大革命中,萧山全县各文化站全部瘫痪。1971年,瓜沥镇亦建民办公助文化站,随之各地文化站先后建立,至1987年,全县乡镇文化站达67个,有工作人员86名。(萧山市文化局编,沈枝根主编《萧山文化志》,北京:中国卓越出版公司1990年版,第41页)组织人员想搞文十番,那时文化站的干部很可能是我们楼塔人楼黎明。楼金焕先生也就有了这个意图,看文十番是否可以拉拉看,活动活动。于是先生就找了我(三弦)、楼海英(笛子,已故)、俞校红(吹笛子,当时只有十多岁)两三个人,大家一连之后发现乐曲记不起来了,回忆着重复地拉,搞了四五天,用钢板把三支曲牌刻出来,这钢板现在还在我家。刻出来一看,觉得还是有误差,当时的曲子是不正确的,特别是[一条枪],来回当中有些重复,不大正确。所以我们不停地重复地回忆,最后把曲子刻出来。[一条枪]之后也是经过了多次整理才到了今天的[一条枪]。我觉得现在这个曲子还是不准确,有误差。

74年那年,我们在萧山的临浦镇剧院演出过一次,那是个老剧院,演奏传统三支曲牌。楼塔镇附近的村子也去演出的,当时可能是南片地区②萧山人口中的“南片”地区主要是指楼塔、进化、河上、戴村、浦阳、所前、义桥和临浦8个乡镇,是萧山的生态腹地。的文艺汇演。我和楼正寿、楼大法都参加的,我们三个人基本上每次活动都在场的。

这段时期,除了个别几次集体演出之外,文十番基本上没有所谓正式的活动,如老人们所言,“那个时候我们平时主要是小玩玩,自娱自乐的。一些朋友一起,在家里边活动,吹吹拉拉的”。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了1986年,也就是楼塔重新恢复迎龙灯活动的那年,文十番迎来了复苏的又一个契机。

在萧山,传统习俗“闹元宵”是一年当中最热闹的活动,村人们都说“没有比这更热闹的了”。闹元宵每每在正月十五日晚达到高潮,河上、楼塔、义桥、浦沿、长河等地的龙灯、马灯尤盛。这一活动在“文化大革命”期间禁止,于1979年起恢复[10]。楼塔的迎龙灯是在寿新安手中筹备起来的,那年就是1986年。据老人回忆:

河上镇那边先有迎龙,③1983年,停舞30年的河上板龙开始恢复活动。1984年2月16日,河上镇300人舞动长达300多米的大板龙参加杭州市区彩灯游行,为灯会中规模最大、最受欢迎的彩灯之一。(同注1,第29页)2009年,“河上龙灯胜会”被列入“第三批浙江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14年被列入“第四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我看了之后回忆起我小的时候,那个时候我们的龙灯比河上的要好,所以就开始想搞这个龙灯。当时困难很大,因为三十多年没有搞过了,一点材料都没有。下祠堂在这年已经修好了,下脚的地方有了,这个时候我就申请搞龙灯。邀请村里老人一起,镇里还开过筹备会。先是打了报告,发到文化馆、公安局、宣传部等部门。后来,申请成功了,邀请原来一些老的前辈,希望得到他们的协助。资金都是要好的朋友捐点过来的。当时的龙灯活动,细十番没有参加。因为细十番这个乐器很优美的,舞龙都是敲锣打鼓的,很热闹,细十番(声音)会听不到。

龙灯搞好之后有点结余的资金,我和海英、凤祥(已故,也是细十番的成员)1987年就到上海去买乐器,添了一些细十番的乐器,原来细十番都已经没有乐器了。这之后,我们这个细十番就有生气了。

20世纪70年代末,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乘着文化部、国家民委和中国文联的有关协会组织全国性民间文艺普查,在全国统一编纂“十大文艺志书”的东风,浙江省组织专业文化工作者,对浙江省内的民歌、戏曲音乐、曲艺音乐、民族民间器乐曲等进行新中国成立以来最为深入全面的普查和有力的抢救与保护,楼塔文十番亦在此普查之列。1987年,萧山县文化馆派专人来楼塔调研并整理曲牌。对于此事,寿新安老人记忆犹新,当时的文化馆音乐干部就是住在他家的。

87年的时候,萧山文化馆来了三个老师,一个是李麟老师,一个是姚丝怡老师,还有一位任吾校老师。①李麟原在萧山越剧团工作(该越剧团后并到萧山绍剧团),退休后在文化馆任职;姚丝怡毕业于浙江省艺术学校(现浙江艺术职业学院),一直任职于萧山文化馆;任吾校先生原在萧山工人文化宫工作。三个老师住在楼塔待了半个来月就是搞细十番,搞细十番三个曲子。当时他们有录音、记谱,这个录音带在萧山文化馆录的。当时的记谱是大家回忆提意见的,这个以后就没有再记谱了。都是根据口传的,根据每一个人的记忆整合起来的。

87年那年整理了三支曲牌,用简谱记录的,基本的调子是定下来的,②姚丝怡告知笔者知,当年她刚刚毕业参加工作,跟着李麟先生一同去楼塔调研。《细十番》三首曲牌先由她以单旋律的简谱记录而成,李麟先生再做记谱修定并最后定稿。比74年整理的要正确一些。记得89年或者是93年的时候,到萧山演出,我问李麟老师这个曲子是不是比较简单,能不能弄的精确点,后来李麟老师经过了一点改变。我们以前反复是蛮多的,李麟老师建议反复不要太多,我们就少了点。以前我们演奏的顺序是[望桩台]—[一条枪]—[八板]—[望桩台]前面一点作为结束,速度也比较慢的。李麟老师把三个曲子按照[望桩台]—[一条枪]—[八板]的顺序,并将[八板]作为结束。节奏也改变了一点,就是高潮的时候,速度快点,也加花一点。这之前也演出过一次,当时是在杭州黄龙洞演出。还有一次,是96年左右,参加杭州市私营个体协会,是工商所的一次活动,在黄龙洞的黄龙剧院演出,那次演出两只曲子《细十番》(三支曲牌)和《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李麟老师说,这个循环多了点,我就删掉一点,我(们)就少奏几遍。除此之外,我们还会演奏[滩簧]、[七朵花],这些都是小调。

根据《中国民族民间器乐曲集成·浙江卷》(以下简称“集成”)记录显示,以“楼塔乡民间乐队”为命名,称之《细十番》的器乐曲为李麟记谱,由[傍妆台][一条枪][八板]三首曲牌组成,所用乐器是笛(2)、箫(2)、笙(2)、碗胡、四胡、琵琶、三弦、月琴、十番鼓、尺板、碰铃[11]。③1957年参加“第二届浙江省民间音乐舞蹈观摩演出大会”时,并没有集成中提到的碗胡、四胡、月琴、碰铃这四种乐器。在由薛天申、马骧两位先生撰写的集成《综述》中对于“十番”音乐是这样解释的:“浙江流行的 ‘十番’音乐,有很大一部分为丝竹锣鼓乐。多用小敲小打而不用大锣大鼓。这些乐曲大都速度徐缓,曲调古朴典雅,许多是在昆曲音乐的基础上经长期演变发展而成,具有明显的昆曲风格。”[11]文中所述乃为“细”十番,区别于粗吹锣鼓的“粗”十番。楼塔细十番的音乐特征,基本属于《综述》所说的“细”十番的范围,自此,楼塔“细十番”的称呼也就一锤定音,延续至今。

自1987年经过萧山县文化馆音乐干部参与整理和修改之后,同时经过随后几次的演出积累,原来的《细十番》三支曲牌曲谱于2005年左右正式定稿,这也是目前演奏使用的曲谱版本。

1987年之后,乐社的对外活动开始增多,参加过东阳横店、杭州东方乐园等地的演出。这期间,楼塔细十番亦曾参加过至今为止仅有的两次丧葬仪式,一次是楼金焕先生爱人过世,另一次是楼金焕先生过世。在当地乐人所坚守的传统里有这样一条规定,那就是“不祭鬼神”,不进人家婚丧嫁娶、庆寿的门庭,不论富贵一视同仁,它“只能共享,不得私占”。楼塔细十番又为何会参加呢?这两次丧仪是乐人眼中的“特例”。省级传承人楼国灿(出生于1942年)老人告诉我们:“楼金焕是(我们)师父,他内人没有掉的时候,他希望我们去。楼金焕老师过世的时候,我们也去演奏。1992年那年,他90岁了还和我们去黄龙洞演出。我认为,细十番的传统不违规的。其他红白喜事都不去的。那时候都没有钱的,顶多吃餐饭。”在乐人们眼里,师父就是师父,师徒维系的特殊感情是可以跨越所谓的传统的;更何况传统规定的诸如婚丧嫁娶、祭祀庆寿不能参加,那是因为这是收钱的,收钱就是“私占”,这是传统所不允许的。直到今天,楼塔细十番无论参加任何演出,也都是秉承传统,一律免费。

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随着楼塔细十番的名声推广,浙江电视台国际部曾于1997年摄制楼塔《细十番》专题片,时长20分钟,作为“钱江潮”栏目向外播送。1998年,楼塔亦因细十番的影响力,荣膺我省首批“民间艺术之乡”殊荣。

上述可知,“文化大革命”末期,由萧山地方文化馆组织的文艺汇演,可谓是楼塔文十番复苏的开端。20世纪80年代之后,随着国家观念与制度的改变,进一步带来了各地民俗活动的复兴,特别是全国性民间文艺普查的启动,更是掀起了楼塔文十番的头盖,它犹如一颗破土而出的幼苗,迈着颤颤巍巍的小步,开始了传承传播的历程。这期间个人或是小范围的雅集活动稍有增加;集体外出活动并不算多,除了参加地方文化系统组织的仅有几次文艺汇演之外,还受邀于私营个体协会,以及本地、本省内旅游场所的数次演出。演奏曲目除了三首《细十番》曲牌之外,还有《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以及[七朵花][滩簧]等小调。

(七)“非遗”十年(2006—2017年):楼塔细十番的传播传承之路

“非遗”十余年间,非物质文化遗产日益受到政府、媒体、民间组织的关注,同时也为越来越多的民众所熟知。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楼塔细十番踏上了传播、传承之路程,名声越发响亮,亦成为楼塔镇对外文化宣传的金名片。

寿新安老人告知:“我们2005年开始意向申报非遗的时候,那时候还不知道这个(非遗)是什么。那个时候细十番的曲子也定下来了,录音带都比较规范。镇里开人大会议,我就提出申报非遗,并写了报告。”2006年11月,楼塔细十番被确定为杭州市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为了扶植与保护楼塔细十番,同时也为申报国家级非遗项目作准备,同年12月楼塔细十番协会正式成立。2007年被列入浙江省第二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期间,由楼峰、寿新安、楼正寿等人负责,开始积极筹备“国遗”的申报工作,由楼峰撰写申报书。2008年最终入选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扩展项目。①楼塔细十番作为浙江省杭州市申报的项目,与江苏省淮安市的楚州十番锣鼓、江苏省江都市的邵伯锣鼓小牌子、浙江省遂昌县的遂昌昆曲十番、福建省莆田市的黄石惠洋十音、广东省佛山市的佛山十番、海南省海口市的海南八音器乐共同列入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扩展项目,为传统音乐类别的“十番音乐”。(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网:http://www.ihchina.cn/54/54_1.html#)同年,楼塔镇被文化部命名为“中国民间文化艺术之乡”。

自此,楼塔细十番“肩负非遗传承的重任”。根据楼塔细十番协会提供的资料,自2007年3月以来,开展各类演出及培训活动达三四百次,其中以非遗展演活动为多。还参加了多项赛事,如“全国中老年文艺汇演暨2016年网络老年春晚选拔大赛”“2017年萧山区第三届民族器乐大赛”,均获金奖。同时也参加了部分学术交流活动,如2009年“首届全国高校民族音乐教学与区域音乐文化”学术研讨会,2010年“第29届国际音乐教育大会”之社区音乐教育专题会议等均观摩了楼塔细十番的表演。除此之外,配合官方或是来自民间组织的交流活动则更多,如首届中国国际(萧山)跨湖桥文化节、湘湖城山庙会、世界休博会萧山之旅推介会、西湖博览会首届“南宋文化周”、浙江省“千镇万村种文化”展演展示活动、庆祝台北市萧山同乡会创会60周年庆祝大会演出等等。

与此同时,楼塔细十番受到媒体的关注度亦有不同程度的增长,有数家媒体对其进行了采访报道。如2014年杭州电视台录制“杭州市美丽乡镇”节目,同年杭州影视频道录制“浙江好腔调”楼塔细十番专题节目;2017年杭州网络广播电视台对楼塔细十番进行全程直播采访,同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难忘中国的之声”栏目组对楼塔细十番进行了现场录音等等。

如果说“非遗”十年间,乐社的活动更多凸显了政府主导、组织下的对外传播态势,那么2017年4月2日,自1949年以来首次恢复举行的“祭祀仙岩楼氏始祖”仪式,则更多倾向于楼氏族内,为较为自主、对内的传播活动。虽然说祭祖仪式为纪念楼塔镇建镇1120周年主要活动构成之一,资金由楼塔镇政府提供,仪式时间的举行上亦有配合镇政府的要求,但整个仪式的策划、举行由楼塔历史文化研究会①该研究会是一民间组织,成立于2009年3月,创建初衷是为了配合“中华楼氏文化研究会”做好当地楼氏文化的调查、整理工作,以宣传、弘扬楼氏文化为主。(楼塔历史文化研究会编《杭州市萧山区楼塔历史文化研究会第二次会员大会》资料汇编,第6页)承办,楼塔细十番为主要参祭组织单位,参祭人员亦主要为楼塔楼氏以及本省的楼氏族人构成。

关于传承方面,楼正寿坦言:“作为传承人压力很大,多了一种责任感,尤其是传承这一块。细十番接班人的培养很要紧。”目前,乐社传承主要通过三种途经进行:一是协会成员的内部学习。每周一次集中排练,主要练习传统曲目;二是培养新传承人。即面向社会,主要是针对楼塔镇市民,招收、培养一批新人,年龄不限。目前,新学员培训由浙江艺术职业学院音乐系师生承担,每周授课一次。三是开展楼塔细十番进校园活动。自2006年始,在楼塔镇中心小学设立“楼塔细十番传承教学基地”。在学校里建立民乐队,新学员主要从二年级和三年级的学生中招收,采用老乐人与学校教育相结合的传承方法,由老乐人进校授艺,以及学校聘请校外民乐专业教师定期对学生进行培训。

结 语

口述研究方法兴起与发展至今,不仅已成为我国新史学以及口述历史学界所认可的一种研究传统,同时也被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科的多种学科所使用。虽然,研究者也沮丧于口述记忆对于我们找寻过往的真相或许只是一种企图,但是它作为历史叙事与记忆的重要方式,为我们提供了另一种知识叙述和资料上的补充。对于楼塔细十番这类民间乐社,口述记忆的多样性和生动性为历史的解释更是提供了更大的空间。但口述记忆亦有其难解的问题,就楼塔细十番而言,以70到80岁以上健在的老人来说,他们所记忆的也就是20世纪四五十年代前后他们所亲历的或是听其祖父辈说起的相关事件,再往前追溯,就如比利时史学家和人类学家让·范西纳(Jan Vansina,1929—2017)所说,是“流动的缺口”[12]。所以,虽然渴望得到口碑和史料的支持,渴望找到反映该乐社历史渊源和1949年前后传统的蛛丝马迹,目前看来缺口尚在,有待进一步探究。话又说回来,在“记忆”这个关键词之下,对我们来说或许更值得关注的是,在回望乐社变迁的历史长河特别是对于早前的传统,局内的记忆视角是什么?我们从局内记忆中得到了什么结论?

我们所看到的是,乐社早前的口传故事代代相传,已被内化为“具有奠基意义的历史”,而这一认知已成为楼塔细十番乐社持续发展的动力。观其走过的“十番会—文十番—细十番”传统变迁历程,似乎呈现了一个有过微弱但持续线性的传统过程:1949年以前为族内“个人—群体”的自娱自乐,亦参与到宗祠和春秋两祭等信仰仪式中。1949年后乐社自娱活动渐次消减,尚存于迎龙灯等个别民俗活动当中。1950年代之后则落实到紧密围绕新中国文化建设的中心任务上来,期间所经历的楼塔剧团和文宣队,虽非全然是楼塔细十番的传承延续,但为乐社的复兴提供了乐人基础,亦注入了新的生命力。1980年代以来,随着国家观念与制度的改变,全国性民间文艺普查的启动,民俗活动的复兴,特别是非遗的推广,乐社开始了由族内向族外的传播历程。

如果说20世纪50年代之前的乐社作为群体娱乐雅集的实质,同时亦融汇于信仰礼俗当中,守“礼”而独立;那么,其后的乐社历史是与国家紧密地勾连在一起,其变系国家社会及其文化政策导向之下“被动”的变。但乐社在传统变迁中有其自身力量的表现,从复苏之初便能看到局内乐人的在场:20世纪70年代,在地方文化站干部同为楼氏族人的推动下,乐社小部分人开始恢复活动,尝试回忆三首主要曲牌,刻记乐谱,同时为曲牌内容做了想象创造;80年代,在地方音乐干部的介入和建议以及乐人的认同下,三首曲牌的乐谱正式固定。90年代之后到非遗十年,乐社肩负起非遗的传承重任,更是作为楼塔镇对外文化宣传的金名片努力向外传递声音。

如果说乐社自身力量之一主要来自乐人一直以来内存于心的源自传统的潜力,我们还看到了另一种力量,即楼塔楼氏族人“群”的共存性体现。除了上文中提到的一些乐人和楼氏族人之外,还有不少同样坚守着这般“细十番情怀”和“族群认同”。如乐人楼亚才,在未加入乐社之前是个越剧爱好者,因小时候过年听着细十番的深刻记忆,在获知乐社没有固定的练习场地时,主动提供所办企业的一个楼层长期供乐社活动;乐人楼晓城同为楼塔中心小学的负责人之一,积极推进学校“楼塔细十番传承教学基地”;乐人楼飞华是一名地方政府干部,其母亲曾是楼塔剧团的主要演员,楼金焕先生是其堂爷爷,也是童年受到细十番的影响,与之结下了深厚的情感,由其个人推出的“楼塔细十番”微信公众号,持续不断地记录着乐社的点点滴滴;还有楼塔历史文化研究会等楼氏族人为2017年首次恢复举行祭祀仪式付诸的满腔热情和努力等等。荀子云,“人生不能无群”[13],共存是任何一个个体存活的条件。笔者在调研过程中,深刻体会到正是有这样一批楼氏族人的共同谋划与合作,楼塔细十番乐社才走出了不同于当下不少乐社岌岌可危的生存状况。但这种共存性也引发了群体内部对于乐社传统历史以及如何传承发展的不同认知,忠于和坚守传统与秉持做强做大、传统和创新两种观念时有摩擦。当然,这是现今文化传承的普遍现象,非楼塔细十番独有。传统的保护、传承和创新是当下的不老话题,我们都在谈传统的继承,也都在感叹传承的艰难。如何传承?又如何在传承中创新?笔者以为,唯有一法:即“回归”。回归其礼俗世界,回归于礼乐之中。唯有如此,传统才能深深扎根于这片土地,随着岁月流转。

(致谢:调研过程中得到了楼塔细十番协会、楼塔历史文化研究会、楼塔镇政府、楼塔地方乡贤及相关人士的热诚帮助,在此致以衷心的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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