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荒诞世界中寻找爱与美的彼岸之路
——评保罗·索伦迪诺的影片《绝美之城》
2018-07-13孙亦平南昌师范学院中文系南昌330032
⊙孙亦平[南昌师范学院中文系, 南昌 330032]
由意大利导演保罗·索伦迪诺执导的影片《绝美之城》,于2013年上映,当年就斩获第26届欧洲电影节最佳影片奖、金棕榈奖提名等多项殊荣。2014年该片又再次获得第71届美国金球奖最佳外语片、第28届西班牙戈雅奖最佳欧洲电影、第86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外语片。这部电影似乎什么故事也没讲,只是通过中年记者吉普的眼睛将周遭人的生活串联起来,其中既反映了周遭人的命运和困惑,也饱含了吉普的矛盾和情感,最终这些人生活中遭遇的问题汇集到吉普的脑海中:这个世界怎么了?人怎么了?索伦迪诺随吉普一起游走、观察、思考……
一、荒诞世界中的游走
索伦迪诺在《绝美之城》一开篇为人们展示的就是死亡和荒诞的画面:一列黑衣女郎在吟唱格里高利圣咏的旋律。格里高利圣咏就是以教皇格里高利一世命名的天主教礼仪式音乐,是西方教会的一种单声部、无伴奏的宗教音乐,其内容主要是为诵经祈祷和礼拜歌唱,其风格肃穆而朴素。在庄严神圣的旋律映衬下,一个旅游者正兴致勃勃地拍摄绝美的罗马,却突然倒地毙命了,他的死亡诡异而干脆,背景中空灵的女高音一直在回响。这时影片画面由近及远,女子合唱团、死去的游客和远处的罗马被放置在同一中轴线上,在神圣格里高利圣咏和绝美的罗马之间,人却死去了。这一幕似乎向人们提出一个问题:人该何去何从?紧接着,影片中一声刺耳的尖叫声划破了死亡的静谧,终止了超验的歌声,也切断了一直静静流淌在画面中的罗马城的唯美浪漫气息。于是,镜头突然一转,把观众的目光带入了灯红酒绿的罗马嘉年华中:一个一个美女闪现的镜头,伴随着一声声女性的叫喊或呻吟,交织着男人放荡和迷茫的眼光……在接下来的影片中,索伦迪诺通过多段相对独立的情节,用主人公吉普的视角,从不同的角度,将荒诞世界的图景一一展现在观众面前。
荒诞的爱情:商人雷洛,声称自己和妻子是意大利最相爱的夫妻,结果趁妻子睡着的时候去找妓女偷欢;吉普交往多年的老友,在妻子死后留下的日记中,悲伤地发现同床共枕35年的妻子最爱的仍是她的初恋情人,而不是自己,尽管如此他仍然发誓永远生活在对妻子的爱中,可没过多久便找到了新欢,重新过上幸福的日子……在这些人眼里,爱情已经不是神圣而美好的情感,而只是外表包装得冠冕堂皇的欲望而已。
荒诞的责任:吉普的朋友斯特法尼亚,标榜自己是一个有社会责任感的作家和有家庭责任感的母亲。在聚会上,她抨击时下年轻人在金融危机时出国留学和工作,她认为回报祖国是年轻人应有的责任。而吉普马上反唇相讥,将她的优越感击得粉碎。他指出她的十一本小说是由于新成立的小出版社为了积累人气而出版的;一本党史,是由于她与该党主席有染才出版的。“你对孩子的奉献,还有什么牺牲,你整天都在电视台玩,你什么时候陪过孩子?放长假时也没陪过。何况你还有一个管家,一个侍应,一个厨子,一个送孩子上学的司机,三个保姆,你说你何时何地做什么牺牲了?”吉普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斯特法尼亚的虚伪和脆弱。吉普这段长达一分钟的揭露,让观众有一种酣畅淋漓的快感。
荒诞的美:整部影片充满了油画般的唯美画面和诗歌般的浪漫气质,然而在这绝美的画面中,我们看到的却是行为艺术家裸身撞城墙,却说不清自己的艺术究竟是什么;一个父亲残忍地剥夺绘画神童的玩耍时间,兜售和炫耀孩子的天赋,将孩子逼向绝境;一个臃肿无比依靠毒品提神的没落女演员,无视自己的体形而周旋于各种派对;剧作家拉莫诺表达真实情感的作品,被自己心爱的女人嗤之以鼻……脱衣舞娘雷蒙娜在吉普眼里是美的化身,她四十三岁了依然在俱乐部里面展现她身材的完美,起初吉普不解,而她解释说:不想因为美好就停下前进的脚步。雷蒙娜是一个真正能辨别美的人,她和吉普一样用冷静的眼光在审视这个荒谬的世界。然而,雷蒙娜不久就身患绝症去世了。
看到这一幕幕,吉普对这个世界失去了信心,他知道不是所有美的东西都能被人欣赏,现实远不是像艺术一样浪漫和美好。
索伦迪诺在《绝美之城》中,用独特的艺术手法将西方现实世界的荒谬展现出来。20世纪是一个多灾多难的世纪,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是东西方冷战、越战、苏联解体、海湾战争、科索沃战争,当今世界又面临国际恐怖主义、宗教极端主义等等。在尼采宣布“上帝之死”后,西方人就处在纷乱的世界中,处在意义和价值的真空中,一时难以自拔。当代美国宗教社会学家彼得·贝格尔认为,宗教是一种“用神圣的方式来进行秩序化的人类活动”。其中,“神圣”的反义词有两种解释:其一是世俗,即神圣性质的匮乏与丧失;其二是更深层面上的相反范畴,即无秩序。在贝格尔看来宗教所假定的神圣秩序,实际上是一个巨大的实在,它将人的生命安放在一种有终极意义的秩序之中,一旦丧失宗教信仰,就会造成无秩序的混乱。虽然我们认为宗教所提供的意义是一种虚幻的意义,但对于深受基督教传统影响的西方人来说,在没有找到新的、为社会所普遍接受的意义之前,是很难忍受丧失它的痛苦的。所以在丧失了宗教所假定的生命意义之后,西方人开始体验一种无处不在的荒诞。也正因为此,索伦迪诺在影片中表现出了强烈的对意义的需要与对解脱和幸福的需要。
二、荒诞世界中的思考
人类在文明发展的道路当中,最伟大的发现就是人的理性,从而使人的智慧才能最大限度地发挥出来,理性也就成了推动世界前进的最重要的力量。日本当代人类学家岸根卓朗在《文明论》中指出:“人类自笛卡尔以来不断追求‘无神物质科学’,直至今天,其结果,使现代科学技术取得了长足进步,甚至造出了核武器,然而与此同时,‘地球灭亡的危机’却越加深刻化、现实化,对人类来说,幸福反而显得更加遥远了。”当今,科技发展在给人类带来便利的同时,也给人类带来了灾难,如环境污染、气候变暖等。随着信息技术的飞速发展,特别是互联网的普及应用,世界经济空前紧密地联结在一起,但同时却使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空前的疏离,这样悖谬矛盾的世界,让人们无所适从。世界已经发展到了如此地步,人类是否应该摆脱外部世界的束缚,重新选择生活的道路,重新塑造自我的价值观念,成为当代人类必须面对的问题,也是索伦迪诺在影片中思考的问题。
索伦迪诺在痛苦中进行思考,影片中的人们也在窘迫中进行思考:人们在声色犬马的生活里自我麻痹,却又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的问题——容颜衰老,于是,人们不惜花重金去闻名时尚圈的整形医生那里,排队等待医生像猪猡盖检疫章一样扎一针肉毒杆菌。奥迪耶塔这个金发碧眼的富家女最大的爱好就是拍摄自己的身体,有时她能拍上一整天,然后将自己的照片上传到社交网站上,以此寻求他人的认可,寻求精神的满足。有限的生命与无限的欲望之间形成的不可调和的矛盾让他们感到痛苦,他们只能在对自我容颜和身体的关注中,忘却世界,忘却自我的价值。
影片中安德里亚是个精神病患者,总是将自己全裸的身体涂成红色。他有着一双精光暴射的双眸,能够明晰洞见破碎的生活,能够面对死亡虚无的恐惧,他是一个受难者的形象。表面上他好像是个疯子,实际上作为一个符号他代表着人的绝对精神,他不堪忍受自我生存的无意义,最后加大油门闭上眼睛选择了自杀。他的死是向荒诞现实发出的抗争。
在影片中索伦迪诺着意刻画了一个即将继承梵蒂冈教皇位置的枢机主教,这位枢机主教掌握的宗教知识捉襟见肘,却对烹饪样样精通。当吉普在为生存而痛苦、为死亡而恐惧时,他迫切地向枢机主教求证能否驱魔,因为如果可以,那说明彼岸能了解和影响此岸,那么生存的意义将最终皈依神圣。结果枢机主教在吉普胸口象征性地画了十字,然后坐着豪车走了。有限与永恒、世俗与神圣的矛盾一直困扰着吉普,让他不能自拔。
海德格尔在《林中路》里,曾这样评价“上帝已死”的20世纪:“上帝之缺席意味着,不再有上帝可见地和明确地把人和物聚集到它那里,并且由于这种聚集把世界历史和人在其中的逗留嵌合起来。但在上帝缺席这回事上预示着更为恶劣的东西。不光诸神和上帝逃遁了,而且神性的光辉在世界历史中也已黯然熄灭。”无神圣感已经成了现代罗马的标志,而这标志本身也正是现代生命沉沦的象征。人道主义价值和希伯来—基督教价值是西方文化的根基,然而,“自尼采时代以来,相信上帝已经死了的人越来越多,而且人类已经从某些用来取代上帝位置的廉价庸俗替代物的虚伪与邪恶中吸取了痛苦的教训。因此在‘二战’以后,仍然有许多人试图听从查拉图斯特拉的启示,一边探索一种方法,他们可以用这种方法庄严地面对宇宙,面对世界,这个世界已被剥夺了曾经是它的中心和它的活的目的的东西,失去了被普遍接受的具有综合作用的原则,而这个原则已变得混乱无序,毫无意义”。索伦迪诺就是这样一个思考者和探索者,他通过影片试图找寻人存在的意义、找寻失落的西方文化。
影片中我们可以看到索伦迪诺刻意经营的画面:吉普的居所在斗兽场隔壁,每天傍晚,吉普都会到自家的露台上喝一杯红酒,观赏天边绚丽的晚霞和斗兽场。斗兽场作为罗马的地标之一,曾是角斗士们以命相搏的地方,更是永恒罗马的伟大象征。它在影片中多次出现,其独特的建筑风格和浓厚的历史感,为影片平添了许多历史文化的沧桑,也是索伦迪诺对失落的西方文化的向往与渴望。与此同时,意大利境内的第三大河——台伯河,在影片中也多次出现,台伯河起源于亚平宁山脉,它缓缓流过罗马城,途径奥斯帝兰遗址,最终注入地中海。这条河流是以古罗马时期国王的名字命名的,传说该国王溺亡于此,因此台伯河被称为罗马的母亲河。这个古老的传说,为台伯河增添了历史的厚重与神秘。吉普多次在台伯河边,伴随着淡薄的阳光漫步着、思考着,而两旁是行色匆匆、目色黯然的市民。似乎只有吉普在品味历史,往来的罗马市民在匆忙的步履中已经忘却了罗马的伟大、绝美和神圣。尽管如此,台伯河作为“永生之河”,以永恒的绵长的波纹,记录着这座城市往来的人们,也铭刻着罗马绝美的瞬间。这表明了索伦迪诺对历史的缅怀与尊重。
三、荒诞世界中的希望
索伦迪诺在历史文化的大背景下进一步探寻着未来,希望为现实世界中迷惘的人们指明一条光明之路。当今,理性主义对世界的发展仍然起着强有力的决定性作用。但是理性主义着重解决的是人与自然的各种外部关系问题,而对于人的内心世界,特别是人生意义的问题,理性主义就无能为力了。而人生意义的问题则是人类是否幸福的关键,那么人类怎样才能获得幸福呢?加缪在《西西弗的神话》中指出:“确定一个赋予生活以意义的上帝之存在,同知道没有上帝人们就可以不受惩罚地作恶相比,前者具有大得多的吸引力。在这两者之间作非此即彼的选择不会很难。但是没有什么可选择,这就是痛苦的由来。”也许上帝死了不会复活,但是要解除人类的痛苦,又不得不将希望寄托于上帝。所以影片中充满了上帝的意象:圣咏音乐、教堂建筑,以及玛利亚最后的攀爬等。实际上,信仰是人的精神追求,信仰是摆脱物质重负、获得幸福的唯一出路。索伦迪诺为迷惘痛苦中的人们选择的就是信仰之路。
吉普这个六十五岁的老花花公子,四十年前曾写过一篇得奖的中篇小说,但之后再也没有任何作品面世。他的正式工作是一本面向上流社会的文学杂志的记者,无非是采访些莫名其妙的人,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目的是给读者提供乐趣。他年轻时的人生目标是成为罗马上流社会的王者,而这一目标他早已达到了,于是他每天在无尽的享乐中打发时间。人们总是执着地问吉普:“为什么你不再继续写书了?”吉普总是回答道:“我在寻找更美好的事物,但是没有找到。”整整四十年,吉普一直生活在这华美的废墟中,混迹于上流社会的名利场,时光消磨着他的勇气与热情,也让他更加冷静清醒地看待这个城市和自己的人生。
“你是谁?”小女孩问吉普。而他好像在努力地解释,影片这时却不让他的声音出现。小女孩这一刻似乎是神的代言人,她向吉普提出这个终极问题,而吉普的解释却没有声音,他的确不知道自己是谁。吉普对于整个故事的意义,恰恰始于他的无意义存在,他什么都不是,所以吉普伤感、痛苦、迷茫、寻找……
在站满火烈鸟的阳台上,修女玛利亚问吉普为什么不再写作。看着这些神奇而美丽的动物,吉普说,他一直在寻找绝美。修女问:“你知道我为什么只吃植物的根吗?”吉普说不知道,修女回头,说:“因为根很重要!”说完她笑着吹起一口气,火烈鸟全部飞起,朝远方而去。这时吉普如同醍醐灌顶,他终于明白:根就是西方文化的信仰传统,人生的终极理想就是绝美的天堂,上帝就是人们心中唯一的精神支柱。
在影片的最后,吉普终于决定重新提笔,跨越了四十年的时间,这位已不再年轻的作家鼓足勇气,寻找当年的灵感和生活的真谛。四十年前,爱丽莎站在她面前,给了他绝美的一瞬,身后的灯塔照亮了他。而爱丽莎的逝去,留给吉普的是心灵的空洞和生活的无望,所以四十年来吉普如同行尸走肉。修女玛利亚的言行点醒了他。他再次见到了爱丽莎,这时的爱丽莎对于吉普来说就是上帝爱与美的化身,他寻找了四十年,她就在那彼岸!吉普通过心灵的感悟,完成了对自我的升华,从而真正做到从虚无的生活假象中解脱,洞察真谛,超然物外。这时我们也终于明白,影片一开始那动人魂魄的歌声是上帝的呼唤;那不时出现的圣像下奔跑的孩子是上帝对世人爱的抚慰;修女玛利亚在圣约翰大教堂的圣梯上跪行而上,是上帝给世人的引领……
《绝美之城》看似漫不经心的散乱情节,实际都是围绕对生命终极意义的探寻而设置的,而这种探寻是每个人终其一生都必须要完成的一件事,那就是:我们为什么而活着? 索伦迪诺为人们展示了一个没有上帝的疯狂世界,但是他也试图为人们指明通往幸福的希望之路,那就是:植根于民族文化的土壤之中、以上帝为旨归的爱与美的彼岸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