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鹊巢》:好美一个家(下)
2018-07-13山西刘毓庆
山西 刘毓庆
关于“御、将、成”的训释
第二组变化的句子是“百两御之”“百两将之”“百两成之”。
“百两”就是百辆。“两”就是车辆的“辆”的本字。旧以为车有两轮故称“辆”,不确。“两”字由古文“车”字分化而来,其初文像车辕前衡木着双軶形,故于省吾先生说:“两之初形,本象缚軶于衡,引申之则凡成对并列之物均可称两。”又说:“金文中车亦称‘两’,如盂鼎铭‘孚(俘)四十两’。《书·牧誓序》‘武王戎车三百两’……车之称两,乃起源于车上重要部分衡上所缚双軶,以其能驾双马而行驶,故一车得称‘一两’。此犹一车用两服两骖凡四马,四马称乘,故一车亦谓之‘一乘’。”(《释两》,见《古文字研究》第十辑,中华书局1983年版)《毛传》说:“百两,百乘也。诸侯之子嫁于诸侯,送御皆百乘。”清姚际恒《诗经通论》说:“百为成数,极言其多。”由百辆车子迎送,这种场面自然是很盛大、隆重的。
“百两御之”,“御”是迎的意思。《郑笺》云: “御,迎也。”其本字似当作“讶”,《说文》:“讶,相迎也。从言牙声。迓,讶或从辵。”迓为俗字。《广韵·映韵》:“迎,迓也。”御、讶、迎皆为疑母字,一声之转,故得互训。《韩奕》诗“韩侯迎止,于蹶之里,百两彭彭……”略与此同。古代结婚有亲迎之礼,故毛、郑都以“御”为“迎”。王肃则以为:“御,侍也。”这解释也可以说。《广雅·释言》:“御,侍也。”“御”训“侍”为常训,古书恒见,并有御、侍互易现象。如《韩非子·外储说左下》“孔子侍坐于鲁哀公”,王先慎集解云:“各本侍作御。”《一切经音义》卷二十三转引《苍颉篇》:“侍,从也。”《广韵·志韵》:“侍,从也。” 是侍有侍从、侍卫之意。季本则云:“御,用也,与服御之御同。旧说训迎,因谓诸侯之子嫁于诸侯,送御皆百两。殊不知此诗本为诸侯夫人不嫉妒而作,不宜遽及所迎之车也。”这种解释就不太合适了。
“百两将之”,这个“将”字,《毛传》与前面的“御”相对应,释曰:“将,送也。”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云:“《释言》:‘将,送也。’孙炎注:‘将者,行之送也。’《淮南·诠言训》高注:‘将,送也。’此诗鲁义亦当训‘送’。孔《疏》引《左传》云:‘凡公女嫁于敌国,姊妹则上卿送之,公子则下卿送之。凡大国,虽公子亦上卿送之。’是‘将之’之意也。”丁惟汾云:“将、送双声。”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则云:“上章《传》云:‘诸侯之女嫁于诸侯,送御皆百乘。’是据上章‘百两御之’为迎,此章‘百两将之’为送,迎与送相对成文。但考《韩奕》诗‘百两彭彭’承上‘韩侯迎止’而言,是第迎以百两耳。至送以百两,经传无文,虽《左氏传》言‘反马’,《泉水》诗言‘还车’,为夫人自乘其家之车,亦未必多至百两也。窃疑诗‘百两’皆指迎者而言,‘将’者奉也,卫也。首章往迎,则曰‘御之’;二章在途,则曰‘将之’;三章既至,则曰‘成之’。此诗之次也。《樛木》诗二章‘福履将之’、三章‘福履成之’与此诗句法正同,不必以将为送。”马瑞辰似乎有点胶柱鼓瑟的意味,没有注意到诗的语言的灵动。“百两”只是言送行的人很多,并不是真的有“百两”之数。
“百两成之”,这“成”是承上两章“御”“将”而言的,表示成就婚礼。《说文》说:“成,就也。”《玉篇》:“成,毕也。”此篇《毛传》云:“能成百两之礼也。”与诗似有格忤,故《郑笺》易之云:“以百两之礼送迎成之。”意即以“百两之礼”成就婚礼。此较毛为胜。朱熹又简言之云:“成,成其礼也。”顾镇《虞东学诗》云:“成,成其婚礼,不当如《传》言成其百两之礼也。”牟庭云:“‘成之’,言成就夫人之尊也。”王先谦述三家之意亦云:“‘成之’谓成夫人。”说似也有理,但不及朱熹之简单明了。
这样三章通过六个字的变化,写出了三层不同的意思。第一章写亲迎。顾镇说:“一章主迎,故曰居。”二章写送亲。末章写婚礼之成。朱鹤龄《诗经通义》云:“夫家以百两迓,女家以百两将,昏礼于是乎成矣。故总曰百两成之。”
关于诗旨
此诗的诗旨,《诗序》说:“《鹊巢》,夫人之德也。国君积行累功以致爵位,夫人起家而居有之,德如鸤鸠乃可以配焉。”所谓“夫人之德”,就是指其“德如鸤鸠”。作为国君之位,其得之不易,需要“积行累功”若干代方能得之。而“夫人起家而居有之”,来之甚易,但只有“德如鸤鸠”才可以配作国君夫人。因此这首诗表面上是赞婚礼之盛,实际上是在赞美其德。这一理论基本上奠定了后人对《鹊巢》诗旨认识的基调。郑玄注《乡饮酒》说:“《鹊巢》,言国君夫人之德。”此当为三家《诗》说,与《毛序》无异,看来这是传自先秦的一种旧说。至于“德如鸤鸠”为何德,《诗序》则没有明言。于是郑玄解释说:“夫人有均一之德,如鸤鸠然。”朱熹则把“均一之德”改为“专静纯一之德”,说:“南国诸侯被文王之化,能正心修身以齐其家,其女子亦被后妃之化,而有专静纯一之德,故嫁于诸侯,而其家人美之……此诗之意,犹《周南》之有《关雎》也。”辅广《诗童子问》记朱熹答问说:“鸠为物,其性专静,于此可借以见夫人之德也。”季本《诗说解颐》则根据诗中“百两”之咏,以及“诸侯一娶九女”的传说,将其“德”定在了“不嫉妒”上,故曰:“此以媵妾之从至备百两,美诸侯妻之无嫉妒也。”又曰:“此诗本为诸侯夫人不嫉妒而作。”此说开始游离开了鸠的性质,但又与“夫人之德”不相违远。李先芳《读诗私记》则游离开“夫人之德”的旧说,以为“《鹊巢》当纣之时,男女易为苟合,多废亲迎之礼。虽诸侯夫人,亦莫之行。今被文王之化,诸侯始知慎重其事。诗人喜其成礼,故赋此以赞美之”,以为诗之旨在“喜其成礼”。清儒牟庭非但不以为是赞,甚至以为是刺诗,其云:“《鹊巢》,刺召南君以妾为妻也。”这则完成废弃旧说而另起炉灶了。方玉润《诗经原始》又认为此非第三者之歌,而是“婚礼告庙词”。古代在婚礼举行的全过程中,其中一个环节是告庙礼。即女子出嫁,要告庙而后行。方氏以为这篇诗是女子举行告庙礼时所用的乐歌。他云:“细咏诗词,与《关雎》虽同赋初昏,而义旨迥别。《关雎》似后世催妆、花烛等诗,此则语近祝词。古昏礼必告庙祝版,乐章当有用者,但无考耳。《左传》曰:‘围布几筵,告于荘公之庙。’既有告,则有文;既有文,即有歌,此亦礼之相因而至者。愚故疑其为告庙词也。”
在诸多解说中,最值得关注的是伪子贡《诗传》“公子归于诸侯,国人观焉,赋《鹊巢》”之说,及戴震“言夫人始嫁之盛”说。如果没有古史传说的依据,对《诗经》解释得越细,就可能背离实际越远。就此诗言,《诗序》与《毛传》以及汉儒,似乎都没有传递出更多实质性的历史信息,他们都是根据经文来推断诗旨的,只不过是受着“夫人之德”观点的影响,着力从妇德上考虑而已。这应该是编诗者的意思,而非《鹊巢》的本意。就诗意推敲,其旨在赞美一位贵族小姐出嫁时陪从之盛的,张扬婚礼的隆重。至于其“德”,诗中并看不出来,只能如《诗序》一样推导得出。
此外,有两个问题还须在此讨论,一是关于女主人公的身份问题。《毛诗序》只是说“《鹊巢》,夫人之德也”,至于“夫人”指谁,没有明确。后之研究者约有四说,一是“太姒”说。如孔颖达即以为此诗写文王迎太姒之事,何楷也说:“《鹊巢》,亦太姒之德也。太姒来嫁于周,与媵俱来,诗人美之。”张次仲、陈奂等也皆主此说。二是“南国诸侯之女”说,如朱熹云:南国诸侯被文王之化,“其女子亦被后妃之化”,嫁于诸侯,故家人美之。三是“南国诸侯夫人”说,如钱澄之《田间诗学》说:“文王亲迎之礼,见于《大雅·大明》篇。此南国诸侯被文王之化,亦以亲迎为重,而盛其礼有如此。”李光地《诗所》也说:“文王太姒之化,南国效之,其夫人皆能广德仁下,比于关雎之志,故诗人美之。”四是“文王之女”说。姚际恒《诗经通论》云:“此篇孔氏谓太姒归文王;《毛传》谓诸侯之子嫁于诸侯;伪《传》谓公子归于诸侯,意指文王女也。其说不一。愚意大抵为文王公族之女,往嫁于诸侯大夫之家,诗人见而美之,与《桃夭》篇略同。”其实,《诗序》之说是由经文揣摩而来的,而其他各家之说则多由逻辑推导得出,并没有传说上的依据,因此不可信。而且这对理解诗义没有帮助。像类似发生争执的问题很多,如关于“百两”到底是迎、送各百两,还是迎送共百两?“百两”是实数还是虚数?这些问题尽管古代的经学家争论得很认真,但在今天看来,实在没有多少意义。因此现在我们不再去考虑。从诗中我们只是看到,出嫁的是一位大贵族家的小姐,故而才有“百两御之”的盛大场面,但并不能得知其为何国、何人。
其次是诗的时代。因其在《召南》中,古传《召南》与召公有关,因此一般都认为诗产生于周初,故而有学者把它与文王联系起来,但诗的本身没有明证。其地域,说者多以为写南国之事,这一点似乎诗中有些反映。最能证明其与南国关系的是诗中所咏之“鸠”。前已言之,鸠指鸜鹆、八哥儿。此物北方没有,故而才导致了高诱、郭璞等人与北方所谓的“布谷”相混的情况。郝敬《毛诗原解》说:“鸤鸠南方之鸟,故《召南》首以为比。《考工记》云:‘鸜鹆不逾济。’济,北地水名。《春秋》书‘鸜鹆来巢’,以鲁地先无鸜鹆而为巢,尤反常。”因此,此诗应该是产生在南方,即淮河以南。如果周初周公、召公取风之说可考的话,这可能是《召南》中保存较早的诗了。其他诗篇虽说是用南方的调子演唱,而其词则多经过了改编。
诗与经的双重阅读
这是一篇赞美并祝贺贵族小姐出嫁的诗歌。诗意非常简单,也非常明了,诗每章只更换两个字,便巧妙地反映出了迎亲、送亲、成亲的过程。每章的开首二句,用“维”字蝉联起头,二、四句又用两个“之”字煞尾,形成了一种刚健明快的音感,唱之悦耳,诵之上口。又以“百两御之”“百两将之”“百两成之”,造成了一种盛隆热烈的场景。虽然诗篇没有用显露的词语直言歌者的心情,然而在自然的咏唱中所表现出的那种情调、神韵、意境、气氛,却使人感受到了一种无比的愉快、幸福、欢乐和甜美。在这简短而复沓的歌声中,蕴含着初民对于美好婚姻的向往和追求。陆化熙《诗通》云:“‘居之’谓始来据之,‘方之’是居之定,‘盈之’是居之满。”确实在这里也可以看出诗之叙事次序来。“居之”只是表示定止于此,“方之”则是占有,即《毛传》所说的“有之”,比“居”进了一步。而“盈之”则是子女满堂,一种家富人旺的气象从中隐隐透出。又,李诒经《诗经蠹简》说:“‘御’就男家说,‘将’就女家说,‘成’合两家说。‘御’就去时说,‘将’就回时说,‘成’就回到家时说。两头一脚而一线串成之格局也。”竹添光鸿说:“首章‘百两御之’,是夫家之车,君亲迎也。次章‘百两将之’,是妇家之车,上卿送也。三章“百两成之”,乃又总上两章,统言送迎也。分章之理如此!由此可见诗层之明。”陈继揆《读风臆补》云:“诗意犹《周南》之《关雎》,然《关雎》只以鸠兴后妃,而此诗并以鹊比诸侯,是兴中更兼比意也。”是此诗比兴之妙又过于《关雎》。
古人从经的角度考虑,多把此篇与妇德联系起来,所谓“《鹊巢》,夫人之德也”,即是对此诗的经义定调。至于在此基础上无论阐发出的是何种妇德,是“均一”,还是“专静纯一”,或是“不嫉妒”,其意义指向都是针对妇德教育的,都像是给妇女树立榜样。《御纂诗义折中》云:“鹊、鸠皆鸟名。鸠性拙,每居鹊之成巢,如男有室而女居之也。南国被文王之化,诸侯能谨夫妇之礼,故大昏成而诗人美之。以鸠起兴,取其拙而安也。‘妇无外事,酒食是议。’安于拙而顺,以从夫德之盛也。故《关雎》取其有别,《鹊巢》取其无为。取有别者,所以防荒淫之渐;取无为者,所以杜预政之原也。”这代表了皇家对此篇经典意义的认识,并从治理天下的角度做出理解,这自然很大气,也是对其经学意义的最高提升。但在今天,这样的意义则消失殆尽,我们能看到的只是诗通过象征、隐喻方式所体现出的价值观,即以家富人旺为理想的生活追求。
说到家富人旺,这当是中国人在婚姻问题认识上与西方的迥异之处。在西方人那里,结婚是两个人的事;而在中国,则是两家人的事。因而在这里,第一是用“鹊巢”象征大户之家,以表示女嫁得其家,奠定了其幸福生活的基础;第二用“百两成之”,表示其出嫁时的隆重场景,以及“二姓之好”的结成;第三是用“盈之”以隐喻未来多子多福的前景。最后一点对女性很重要,如果结婚而不能生育,这就意味着其命运将会很悲哀,不是被抛弃,就是被冷落。因而诗特意用“盈之”作为其未来幸福的说明书。有人说鸠多子,或说一生九子,如果真是如此,那么诗用鸠来比喻“于归”的“之子”,就更有一种良好的祝愿蕴于其中了。这三点无论哪一点,其所反映的都是中国人的群体观念。这个群体观念形成的核心就是一个“仁”字。仁者人也,心中有人、爱人,随时意识到有和自己一样需求的人存在,就会考虑到自己在这个群体中的位置、责任,并为之而努力,极端的个人主义行为就很难发生,也就不可能为了所谓的“爱情”抛弃所有的亲人,放弃自己应该承担的家庭责任。
此诗充满着美满、幸福、快乐的气氛,体现出了太平盛世的气象,也体现着人们对幸福美满生活的向往与追求,以及人们对于和平生活的热爱。情调是乐观的、积极的、向上的、健康的。他所表现的是世俗的生活内容与情怀,然而这也是最实在的心灵抒写。但这样的生活实现,只有在稳定的政治环境与社会环境中才有可能。这无论对“君”还是“民”,都是具有榜样意义的。对君来说,是如何创造这样的和平环境;对民来说,是如何珍惜和平生活。在这样的目标追求下,我们很难发现战争的阴影,而是看到的世界和平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