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搬家(外一篇)
2018-07-12赵慧阳
赵慧阳
我在这个已经居住了二十几年的城市度过了一个最狼狈的雨季。
几场不期而至的大雨使并不干燥的土地发散出潮湿的气息,让人仿佛连呼吸都蕴藉着一丝蓊郁的诗意。雨,就这么下着,轻柔地,暴烈地,或流淌,或淅沥,倾诉烦闷,畅谈雅致,带着幽静而神秘的心绪。
我在一个下着小雨的周末开始第一次搬家。因为下雨,搬家的进程也放慢了脚步,一场雨总会给周围带来些改变,我在扑簌的雨声里跟搬家车同步行走,因一步一滑而变得胆战心惊。
家具被装进后车厢,就像统筹过的数字被填进了预先画好宽窄的表格一样。每个包裹里都装着不同的物品,有的放着我曾精心挑选的木质盘子,有的放了日常的衣服被子,有的放着我喜欢的各种书,还有一个,里面放着家里所有的伞;柜子都被拆开,横插竖立于车的边边角角,以便于最大限度地节省空间;最后一个搬上车的是我的琴,它底部烤漆的颜色倒映在还滴着雨滴的水洼里,闪出白色的亚光,好像个遭绑架的世家公子,被包裹得乱七八糟却还带着点非凡气度,不发出任何声音,就那么四平八稳地站在门口,看着工人关好了车厢门。搬家工人纷纷爬上车,司机轰了一脚油门,车身只慢悠悠地晃了一下,我就开始担忧起我的琴,只好自我安慰起来,还好有封闭车厢,还好包得够严,还好再三叮嘱过要放慢车速。
选在这样一个雨天搬家,实在不是我的本意,可已经没法再拖。买我房子的是新房主的父亲,据说因为原先已谈妥的卖主忽然涨价,他情急之下才买到这里。那天,他带着老伴、儿子、儿媳还有小孙子走进屋的时候,我觉得他是带着某种即将解脱的情绪,不停地夸房子干净,不停地说我们真投缘。可他并不因为投缘而履行先前谈好的承诺,而是付完尾款的第二天就让我搬家,原因是他的小孙子生病了,我的房子离医院更近。好吧,房子卖掉了就不再流连忘返,新房主催着入住也情有可原。我订好了搬家公司,忙活了好几天,却在搬家的当口碰到了这场不大不小的雨,可下雨天也难留客,我只得硬着头皮上路,顾不得前途茫茫。
搬家车越开越快,我跟在后面出了小区大门,从环城路到南一路再到创业大道,从城市的最东端横跨到最西端,我选了自认为最快的路,内心一边无比希望雨快点停,一边又暗暗担心别一个刹车磕着我的琴。车厢里面死气沉沉,没人开口说话,似乎每个人的心情都跟天气一起暗了下去。天还是灰蓝灰蓝的,头顶上接天连壤的云越来越黑,越来越低,如同大兵压境,车轮卷起雨水和稀泥,路变得漫长而紧张,我硬着头皮跟上搬家车,只想雨快点儿停。
一路上,雨还是哗哗地下,我看到远远近近的草正在疯长,成群结队的格桑花争相怒放,可我看不见那些屋檐和楼群的真正颜色,也看不到站立或行走的人们有何表情。大雨中的人几乎都撑着一把伞,有的脚步缓慢,有的行色匆匆,不约而同全挡住了大半个面容。而有些忘了带伞的,正在全力鼓荡自己的焦虑,他们用帽子或拎包遮住头顶,就好像遮住了全身,实在身无外物的,只好摊开巴掌用手做遮挡,确保眼前视线清晰,可还是拦不住不断飞溅的泥水。在雨里,伞总会把大地装扮得五彩斑斓,如帽檐般的一双手也能让头顶笼罩上一层朦胧的寂寞,每一个遮挡下的世界都是一个清净隐秘、只属于自己的王国。
这雨让我烦躁。不像小时候,那时的我最喜欢下雨天,如果外出碰到下雨,身上正好有伞,便会心悸犹存地有种看懂大人脸色似的窃喜;反过来,如果忘了带伞,就会矫情地认为错失了观察到清洁如新的大地刚出浴的机会,而忘了自己得先被浇成落汤鸡。小孩子的世界里总以为,只要带了伞,就是好雨知时节,如今才知道,天下之大,伞能遮住的也许只有自己的视线,却无力谈及为万物遮挡所有的风雨,比如我那一车正颠簸在路上的家当,伞对它们压根派不上任何用场。
关于伞的较量终于得出了结论,我觉得胜利在望,雨小了许多,搬家车马上就要抵达目的地——父母居住多年的房子——那是我的老巢。我逐渐看清那一片砖红色的楼房,泡在雨里半个上午的砖红色,像使用过的油彩,从头到脚都流淌出鲜艳的气息。打开车窗,深吸了一口气,雨后旷野的青草香味扑面而来,我漆黑的心情立刻亮了大半。工人们跳下车准备开工,我看着头上的太阳十分高兴,在抵达之前,天空居然神奇地收回了肆虐的乌云。好,雨停了就好,虽没料到雨真的会停,但我一路上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心理准备,即使雨不停,就全当洗掉了这几天收拾东西积攒的灰尘吧。
当着搬家工人的面,我迫不及待打开我的琴,这是搬来的所有物品中让我最在意、也最恼火的一件,剪开捆住的绳子,揭开用胶带和纸壳糊成的“罩衣”,然后锱铢必较地审视:漆没花,没进水,琴键完好,音色正常……它像个打了胜仗正待庆功授勋的将领,居高临下地检阅着每一位凯旋而来的勇士,这样的姿态与我所想的大相径庭,我这一路都为它经不起磕碰而担心,它却能不卑不亢任尔东南西北风,倒显得我措手不及。工人们“嗨呦嗨呦”着陆续抬进来所有的东西,都像抬那琴时一样出着力、喘着气、流着汗,搬进来的东西越多,空间就越局促,琴在新环境面前并未受到任何优待,反倒因体积太大而一再被推进了角落。
送走工人,我扎进那一堆包裹中仔仔细细地收拾起来:先是鞋盒,所有的鞋已经按春夏秋冬装好,全部放到阳台的柜子里;再到厨房,把锅碗瓢盆摆放停当,冰箱靠墙站好,拿出那木质盘子碗,放在落不着灰的地方;然后收拾客厅,挂电视是一项技术活儿,挪开旧电视,用卷尺量好宽度,拿根铅笔点好钻眼,横平竖直,可以开钻,手托电钻的人一门心思,手到功成,可听电钻声的人却耳朵受罪,我被乍起的突突声吓了一跳,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卧室关上门,龇牙咧嘴念叨着“哎呀呀,哎呀呀”。雨声或许只令人烦躁,可这突突的电钻声却让我落荒而逃。我打开臥室窗户,开始擦玻璃,更重要的是为把突突声放到外面去,电钻响完,我也擦好,刚淋湿雨的玻璃很容易擦净原来的灰尘,看来这场不期而至的雨虽是不速之客,却让我获得了意料之外的满足。
时降时停的雨总有下完的时候,天空终会绽出原有的面容,除了雨后潮湿的空气外,仿佛什么都没改变过,没有担心和焦虑,没有患得患失,一切洗刷殆尽,时间还在继续,又一辆不知谁的搬家车开到了楼下,正放着长长的鞭炮,灰色的天空撕开了大口子,放出湛蓝湛蓝的晴,路上的行人露出本来面目,重新回归大家的视野,他们的双手就轻松地在身旁荡啊荡,雨伞已成为了晴天的累赘。
雨天搬家虽不甚愉快但却让我深深地怀念,让我永远记得曾在避无可避时被推着继续向前走,未遇上一直有所担忧的损伤,却碰上了那个无所畏惧的自己。也许我还会搬家,可不一定会再遇上这么一场让我不知所措的大雨,既然如此,就算那一刻被淋湿又有何妨?
生活并不因谁的胆怯慌张就停下脚步,雨能打湿的也只有那屋檐、房舍和猝不及防的街道,心若磐石的人又何必自取其扰。就算不小心冲进了一场大雨里,也只需高唱一声:“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往前走,莫回头”……
纸上,路上
秋夜的风,吹暗万家灯火,一本书,把人间的大风挡在窗外。
这是一天中最安宁的时刻,坐在书房里,能清楚地听到整个房子里每个角落的声响。此刻,面前摊开的是《解忧杂货店》,当初买下这本书,是因为我喜欢悬疑推理故事。而这本书的作者正是讲这类故事的高手。以往所写,远远近近,真真假假,抽丝剥茧,出人意料。可这本书并不同,读完了,我不但没有揭开谜底的兴奋,还被时空交错下漫延的人间温情感动了一把。
在这个不可思议的旧杂货店里,三个悲观、惊惧的小偷,全身上下冒着做了坏事又不甘心被警察抓住的仓皇情绪,因为牛奶箱和信箱打通了时光隧道,一夜之间,变成站在未来、恋恋不舍地指导别人人生的“解忧者”,这是多么可爱的小说家的构想。透过杂货店厚厚的灰尘,一张张发黄的信纸上,散发着柔软的温暖和慈悲的人性。
书信是上个世纪的通讯方式,一笔笔细细写下,封好,投在绿色的邮筒里,开始期盼回音。16岁时,上高中的我曾和至今未谋面的北京笔友小迪通过两年信。我们写吃的喝的,写调皮捣蛋的“光荣事儿”,写让人头疼的考试。后来,他邮给我一本《玉观音》,那是以缉毒警察为原型的长篇小说,当时大庆的书店还没上架。我收到后,每晚躲在被子里、打着充电灯看到后半夜,不管不顾地看了一个礼拜,又为女主人公悲壮难测的命运忧伤了一个礼拜,才开始提笔回信。等我又一次收到小迪的回信时,发现他足足写了九页纸。
从那次起,我们开始探讨生命和职业。16岁的我很茫然,但19岁的小迪却有很多想法。他在九页的信纸里写了这么一句话:“不管遇到什么,都是一步步走到那儿的。”虽然这句话我一直记到现在,但当时却很不赞同,意气风发,少年游侠,为什么满嘴宿命论?为此,我还特意回信去反驳。可如今想想,抛开运气,人的一生,真的没有注定吗?
每个人都曾面对选择,就像坐在跷跷板中间,一念左,一念右,稍有移动,便是殊途,举重若轻。世间安得双全法?
就像《解忧》里的“月亮兔”,参加奥运还是陪伴重病男友?就像《玉观音》里的安心,丈夫和儿子都死了,继续当卧底还是沉沦执念,无法成活?
就像读书,读什么?先读十本,再谈感受,才能有理有据;就像画画,画什么?先画十幅,再说光影线条;就像跑步,怎么跑?先跑十圈,再想想自己到底能不能坚持。或者说,小迪的意思是:按着你想的去做吧,目的不一定达到,但有什么过程,就会有什么结果。
这样看来,没有人会比那三个小偷更幸运了,在偏离人生的逃跑路上,还能遇到劝归的书信。
夜深了,坐在書房里,只能看到对面楼的星点灯光。我想,读书是行走于人间的底气,它不像那些新鲜事儿,告诉人们今天发生了什么,而是让人发现,今天该如何去做。
读完一本书,做完一件事,脚下添了几粒沙子,手上多了几分力气,方寸叠加,便是真实人生。
责任编辑 韦健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