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叫橙子
2018-07-12赵欣
赵欣
还记得搬进这个小区那天,风就像发了脾气,把雪尘抛过来抛过去,还抛在我的脸上。说起来,一个人的家,却不是一个人的家当。几十年来的家什一件也无法舍弃,特别是女儿的东西,包括小时候那些布娃娃。一切安置妥当,不小心在台阶上摔了一跤,膝盖疼了十多天。
现在去迎接女儿,走在小区的甬道上面,不经意间看到残雪下面萌生出的嫩绿,我才意识到,整天闷在电脑屏幕前面,不知不觉半年过去了。回顾一下,除了银行卡里多了一点数字,还多了体重,走路有点气喘。
一进屋,女儿就皱着眉头说,都啥时候了,咋还关着窗户?说着就费劲地打开窗户,在扬起的一股灰尘中捂着鼻子。清新的气息奔涌而至,我接连打了两个喷嚏。女儿喜悦地说,好兆头!
大学毕业后女儿在北京结婚,一年内能回来看我一次两次。说是看,不如说是检查。一进屋就用审视的目光扫来扫去。比如,爸,你看这屋里这么邋遢,成什么了。再比如,爸,你血压高,怎么还写通宵呢。这次呢,则是上下打量我,最后目光落在我隆起的肚子上,大瞪着眼睛警告说,爸,你可要多活动啊,不,不是活动而是锻炼,这样下去身体要出问题的。
她多次指示我融入群体,多参加活动,我也不是没有这个愿望,只是找不到方向。对于一个过早离开工作岗位的人来说,在老年人的群体里,我嫩了些;在年轻人的群体里,我老了点。除了给网站编故事,实在无所事事。去健身馆骑了两周单车,膝盖疼了,又改游泳。游泳需换泳装,结束后还要淋浴一下,回家再清洗泳装、用品,比较麻烦。好在我发现了一项适合我的户外运动。我所在的小区位于三环,刚刚完工了一条通往四环的公路。路两侧是正在修建的景观带,有树木河流和起伏的地势,一边走一边看,也不会枯燥。
行走的路线是从小区的南门出发。经过保安亭时,老保安十有八九坐在那里打瞌睡,像秋末的向日葵,耷拉着脑袋。有时我正要悄然而过,他突然睁开眼睛,抬起头,笑着招呼道,出去啊?我嗯嗯着,脚步没停,差点撞到一个人的身上,但我有一次却看见一只狗。这么说不怎么恰当,应该说,看见一个人,他牵着一只狗。老保安还站起来对那个人啪地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但进入我视线的,确实就是这只狗,一只松狮犬,体形庞大,不怒而威。
这只狗慢慢靠过来,立定,歪着头端详着我。阳光之下,它的影子像巍峨的山峰压了过来。我正紧张着,它竟然欢快地摇起了尾巴。主人愣了一下,上下打量我。老保安也站起身,脖子探出窗口打量我。他们感到很惊讶,我也一样,我从没见过这只狗。结婚成家后,家里面没有养过小动物,因为女儿对皮毛过敏。我正考虑着要怎样回应一个友善的动作,主人吆喝了那么一声,它就垂下尾巴,跟着主人走了,走了一段路,又回头看了一眼。
老保安不无羡慕地说,你知道吗,那人是个包工头,有钱啊!就住在那边的别墅区,看到没有?他走出保安亭,热心地指给我看。别墅区也属于这个小区,临马路,三层小楼围在坚固的铁栅栏墙之内。
这是我必经的一段路。路过的时候,我慢下来,侧着头看过去。不过距离马路还有一条过渡带,加之我没有戴近视眼镜,看不清楚。但是一想到那只狗,第二天的时候,我特意靠过去。
铁栅栏的下面是一截矮墙。空隙间疯长着茂盛的蒿草,在我走近时,突然晃动起来,还发出沙沙的声音,似有旋风刮过。惊异间,看到一只大狗,正是那只松狮犬。它前爪搭在矮墙上往外探身,但只能露出头部。尾巴车轮一般摇动着,蒿草的叶子被打得飞起来。它望着我,嘴里发出嘤嘤的声音。
它真的认识我,且在召唤我!
我惊喜万分,伸手进栅栏里,想触摸它,又急忙缩回,毕竟我还不了解它。或许它认错人了,或许它对谁都这么热情,一旦兽性发作呢?
我和它就这样隔着铁栅栏对望,我问:吃饭了吗?它的两只前爪抬了抬,我理解是吃过了。我问:你认识我吗?它就向上探一探身体,我理解就是认识。但是怎么认识的呢?我不得而知。聊了几句,挥挥手告别,我说,再见,我还要锻炼呢。它一只前爪抬了抬,是在说拜拜吗?
从此,晚饭后的时光,运动中多了份乐趣。
但是这天没有看到大狗。往铁栅栏里看去,院子里是浓密的庄稼。住在城市里,有个独立的小院,再种点庄稼,把简单劳动当休闲,那是富豪的生活。
双手握着栅栏,我喊了一声,橙子!我不明白为什么叫它橙子,或许它的皮毛和橙子一样的颜色吧,反正就这么顺嘴喊了出来。话音未落,就听到庄稼哗啦哗啦响,那只大狗真的跑了过来。前爪搭在矮墙上,急切地向上蹿着。我观察了一下,换了个位置,做着手势唤着:橙子,来这边!它就跟过来,立起身。这个位置好,里面地势高,它半个身子都露出来了。它试图把脑袋伸出栅栏,但是空隙太小,仅能伸出嘴巴。
我问:橙子,我给你取的名字好吗?它摇动了几下尾巴,表示喜欢。我问:橙子,我摸一下你行不行?它把嘴巴往外拱了拱,表示欢迎。不过我还是避开危险区,伸出一根手指小心地触碰了一下它的耳朵。见它摇晃起尾巴,我才大起胆子用手捏了捏,它的耳朵很小,三角形状。
運动结束,我又回来,橙子在我的呼唤声中飞跑而至,把嘴巴伸出来。我试探着去触摸,它的尾巴快速摇摆起来。我大着胆子去摸它的胡须,硬硬的,而皮是软软的,轻轻一揪,就把皮揪了起来,很好玩。最后,我摸了它整个脸。告别的时候,它在院墙内急躁地来回蹦跳。我一边走一边想,真是奇了,这狗居然和我这么友好!
我和橙子越来越亲近了,每一天我都盼望着第二天。那天,我摩挲着它整个脑袋,又大又肥,毛茸茸的,感觉真好。不知什么时候老保安凑了过来,也把手伸了进去,橙子突然大吼了一声,把我和他都吓了一跳,慌忙缩回胳膊。它的嘴巴很大,牙齿又长又尖,样子极为凶猛。老保安面无血色,捂着那只手,好像被咬伤了一样,讪笑着说,可要当心啊,到底是畜生!他一走,橙子就恢复对我的热情,尾巴摇动着,上半身谄媚地晃动起来,我知道是在安慰我。不过这一次我的确吓得不轻,两三天之后才敢摸碰它。
这天下起了雨,没有停歇的迹象,但我还是披着雨衣出去了。我变得勤快了。老保安打开窗户笑着问,这样的天还去看狗朋友啊?我垂着目光,点点头,有些尴尬。我这么大个人居然和一只狗交朋友,不被人笑话才怪,也不知道女儿知道了会怎么想。他又说,你还是别去了,主人会把它关在屋子里的。我没回应,加快步伐,把他讨厌的声音抛在雨帘里。
铁栅栏湿漉漉地滴着水,草本植物弄湿了衣服。往里望去,那栋别墅静静地矗立着,像个古堡。大玻璃门紧紧地关着,里面隐隐约约有个影子。我第一反应那就是橙子,它守在门后期待着我的出现。我招招手,喊了一声橙子,砰的一声,门被撞开,一个身影冲了出来,正是橙子!还是老位置,它两爪搭在矮墙上,急切地往外探身,我伸手摩挲着它湿漉漉的头。
我注意到,矮墙的砖块不知什么时候缺失了两层,这样在铁栅栏和墙体之间形成了一个豁口。我正疑惑地观察着,橙子用动作给了我答案。它俯下身,慢慢地把脑袋从豁口里面探出来。
多么聪明,又是多么用心啊!那一刻我很感动。捧起它的脑袋,把额头触到它的额头,一开始凉凉的,很快温热就传递过来,蔓延全身。我问:橙子,是你干的吗?它摇动了几下尾巴,表示是的。我问:想我了吗?它张大嘴巴,伸出长长的舌头。我这才注意到它的舌头是紫罗兰色。就在我俯身观察的时候,它的舌头猛地舔了我的鼻子,我一躲,又舔了我的脸,我用手遮挡,它又快速地舔了我的脖子,它的尾巴调皮地晃动着。我骂了句,坏蛋!就摇得更欢了。
就这样,每天的这个时间,我先和橙子玩一会儿,锻炼回来,再和橙子玩一会儿。我的锻炼坚持下来了,身体也有了变化,脚步轻盈,活力充沛,恍如回到少年。那时候家里有一只大黑狗,和我形影不离。后来是死了丢了还是被吃了,就不知道了,我到县城读高中之后就遗忘了它。我想,狗有没有转世之说?
女儿给我传来了命令。她同学给我介绍了一个女人,已经确定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女儿对我的个人问题很着急,我知道她的担心,人的年龄越大就越怕孤独。其实我自己也有这个需求,毕竟还不到半百的年纪。这几年相处的女人倒是不少,却让我渐渐失掉了信心。
有位黄女士,死了丈夫,相貌贤淑。相处不久,我就不得不怀疑她的动机。她说,老方啊,听说你一年能赚十多万,我说是的,但写字太累。她说,又累不死人,多写点,一年赚二十万好不好。我说,没用,够花了。她想了想说,老方啊,我儿子正在准备结婚,没工作没房子,你说我咋办呢?一边偷偷瞥我一边抹眼泪。
还有位李女士,说刚离婚,小我十多岁,细皮嫩肉的,我动了春心,看电影逛街吃美食如同初恋,我还给她买了一件貂皮。过了几天,我约她来家里,她羞涩地答应了。我们亲热才刚刚开始,就有人砸门,她的前夫带着几个纹身的人在门口叫骂。我只好报警,警察在我催了两次后才到。李女士和那些人走了,年轻警察戏谑地告诫说,大叔,人家正在闹离婚,还没离呢!你这年纪可别玩火啊!邻居们忍着笑散开,半个月我也没敢出家门。
还有几位女士,就不说了。
我对女儿说,要不就这样吧挺好。她说,不行,这个必须看的,人家一直未婚,还有身份呢,是个处长。无牵无挂,听起来还真不错。我理了发刮了胡子,翻出许久不穿的西装。失掉工作后也就远离了社会,穿着没必要那么在意了。西装的裤子需要紧缩肚子才能扣上,但整体看,效果不错,女儿在视频里夸我帅。
女人姓鲁,比我小六岁,相貌端庄,举止高雅,我们都有继续了解的愿望。不过她太忙,我们要周末才能见面。见面的时候她的手机也是三番两次地响,有几次还中途离开。女儿告诫我说,人家马上提拔了,前途远着呢。我不知道前途再远与我何干,但是又不忍去驳。没想到鲁女士有些文化底子,对我的作品很感兴趣,常常点评一二,这让我有了知己的感觉。
是她主动提出要到家里来的,我一阵窃喜,这表明我们的关系即将升华。我事先做了准备,让屋子里尽量温馨些,还买了一双女式拖鞋。一进屋子,她就说,这也太小了啊,我的一百二十平,还要换呢!我说我就一个人嘛!她似变了一个人,娇嗔地看着我说,老黄,以后还是吗?我忙说不是不是了。真没想到这位处长这个年纪还能展露风情。
我在厨房烧菜,她坐在沙发上摆弄手机,是苹果最新款,和我女儿的一样。人家是客人,第一次来,我没有指望她会下厨,但我知道她不会适应家庭主妇的身份,看来我的角色不容易转变了。不过,两个人吃饭总比一个人有意思吧。就在我胡思乱想间,她站起来,我以为她要过来帮我,但没有,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窗帘为什么关着?我听到哗啦一声,知道卧室的那层纱帘被打开了,这层纱帘我是从来不动的。哎呀,笔记本电脑怎么能放在卧室呢,有电磁辐射啊!探头看去,她正在转移我的工作台。老黄啊,怎么还有一堆脏兮兮的布娃娃呢,快扔了吧!那是我女儿的,我急忙走出来,担心她扔出去。你女儿还能玩吗?当古董吗?她的语气里带着责问。我走过去把布娃娃往里摆了摆。她又纠正了我一大堆她认定的错误,现场无法纠正的,就不容辩驳地说,明天就办好知道吗?瞅了一眼布娃娃,说,把它们包装起来,放到仓房去。我嗯嗯着。
饭菜摆好,我客套说太简单了,勉强吃吧。她问没有酒吗,我说有有,找出一瓶正通小烧。她看了一眼说,去我车里取吧!就把車钥匙扔给我。后备箱里一大箱茅台,我拿回来一瓶。我说我不能喝多,一会儿还要出去锻炼。她说,喝吧,明早我陪你去。——她要留宿!我的心跳骤然加快,浑身燥热,人家可是黄花闺女啊!
事实证明我是错的,不过也无所谓,这年头哪有黄花姑娘呢,她甚至比我还老道。激情过后,我们很快就睡着了。我梦到全身被捆绑着,挣扎着醒过来,原来是她正紧紧搂着我,一条腿石柱一样压在我的肚子上。我轻轻移开她的手和脚,才呼吸顺畅。
双脚下床,看到的是她穿的那双拖鞋,太小,我穿不了。我的呢?找来找去,最终在她的那边找到了。大便之后我发现手边的手纸盒里是空的,我明明昨天才换的呀。在我用力夹着肛门半蹲着找寻时,那卷手纸出现在马桶的水槽上面。洗完手,水放不下去,我鼓捣了好一会儿,才找到症结,原来是一大绺长头发塞住了出口。一定是她梳理头发时,忘记了及时清理。极有可能的情况是,她家使用的是先进的自动化的设施。
回到床上,她的脸正对着我的方向,呼吸有些粗重,弄得我耳朵痒痒的;背过身,脖子被吹得痒痒的。悄悄挪到床沿,她则贴过来,我不得不绷紧身体以防跌落。过了一会儿,她去卫生间,哗哗的排尿声音在黑暗中异常响亮。回到床上推我一下,见我没反应,又推推,才无奈地躺下,紧紧地贴着我,手和脚蛇一般缠上来。我暗暗祷告,老天啊,让她翻个身吧!但她一直在保持着这个姿势。我眼睛闭着,却没有困意,反而越发清醒了。我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臊臭味,就挪开她的手脚,去冲马桶。我猜想她家一定是那种智能马桶。谢天谢地,她转了过去,终于有了空间,但被子被她裹在两腿之间。我试着往出拽,刚拽出一点,又被她大幅度拽回去,我只好蜷缩身子睡,像个大虾。睡不着,我想看电视,却没有找到遥控器,它明明就在我的枕头旁边的。朦胧中嗅到一股臭味,是汗臭味和口臭味的混合体,睁眼,她的脸就贴着我的脸,嘴巴半张着。我再次转身,绷紧身体,和她拉开距离。朦胧中橙子用舌头舔我的脸,还企图侵入我的嘴巴,我把脸压在枕头上,它就舔我的脖子。睡醒后我感到奇怪,脸和脖子还真湿漉漉的。
漫长的一夜,睡睡醒醒,天一亮我就起床了。头晕晕的,浑身酸痛,疲惫得很。还是在她那边找到了我的拖鞋。我很困惑,我的鞋对于她来说,简直就是船,她喜欢那种感觉吗?
早餐准备好了,她还没醒,我只好自己先吃。看这情况估计她一时半会儿醒不了。这我理解,周六周日,多数人都睡懒觉。我把屋子收拾了一遍,把布娃娃装到了箱子里,想了想,还是放在原地。她翻了个身,手伸出抓了个空,又缩回去,打起了呼噜。我打开电脑,开始了我的工作。没有网络信号,反复检查,才发现有一条线没有连接。弄好,才想起眼镜,没在我的床头柜上,别的地方也没有,只好眯着眼睛看屏幕。写了几千字又统统删掉,再写,再删掉,无法进入创作状态。看看时间,下午四点了,我决定出去,完成运动量,但主要是去看橙子。
穿好运动装,正要出门,她醒了,掀开被子,我的眼镜滚了出来,还好没有坏掉。咦,它怎么会在这里?她看着我问,我无奈地笑笑,摇摇头。我说我要出去锻炼,她说一同去吧,你等我收拾一下,很快的。嗓音温温柔柔,还对着我嫣然一笑。那一瞬间,透过近视眼镜我看到了褪了妆的中年女人的本色,满脸的沟沟壑壑,让我想起黄土高原,但我掩饰了我的情绪。
她说很快,我就站在门口等。等得累了,才知道不会很快,就回到沙发上等。她在卫生间忙乎了很久,又回到客厅忙乎了很久,等她站起身说走吧的时候,过去了两个小时,而我的心似乎在沸水里煮了一遍。
为了放松情绪,也为了显示地主之谊,我带着鲁女士穿过小区里面的休闲区。凉亭里面正有四个老年人在玩麻将。这时,一个中年女人怒气冲冲地奔来,拽着其中一个人的手就往外走,嘴里还嚷着,爸,你没记性吗?人家合伙在算计你!另外的人有些恼怒,他们就争执起来。我笑笑说,总有这样的情况。鲁女士撇了撇嘴,说了句快走吧。
老保安的目光在我和鲁女士之间游移,笑嘻嘻地打招呼,问道,还去看你的狗朋友吗?我紧绷着脸走过去,恨不得踹他一脚。你和保安好熟喔!鲁女士说道。我说,这个保安就这样,跟谁都自来熟。哦,对了,什么狗朋友?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我指指那边的铁栅栏,饶有兴致地介绍了橙子。很乖很通人气与我有缘,我说。她的眉头皱起来,厌烦地说道,多脏啊!这时,扑棱扑棱的声音传了过来,我说了句,是橙子,就要奔过去。她止步,脸上明显不悦,我不得不反身回来,和她沿着马路前行。远远地看到橙子立在铁栅栏后面愣愣地看过来,而我心里虚虚的,不敢对视。
行走在油亮的柏油马路上,她似乎恢复了官员状态,指指点点地告诉我关于城市的一些规划。她说,这个地段的改造是市政府第23次会议决定的,目的要打造集休闲娱乐健身旅游于一体的多功能活动中心。全市还将……我嗯嗯着,其实一句话也没听进去。
晚饭去外边吃吧?她根本没给我回答的时间,侧脸笑着,紧接着又问,吃过牛排吗?我似被噎住,缓了一口气,说道,真对不起,晚上我们文友聚会。她站住,看了看我,问,会很久吗?我答,不知道啊,这帮人,不见面则已,一见面就得通宵。
文友聚会是我临时想出的借口而已。但说到文友,几年来也确曾聚过那么两次。大家都是网络写手,又在同城,就有了相识的愿望。初见时客客氣气,酒过三巡就渐渐露出本相。彼此轻慢,互相挖苦,不欢而散,自此鲜有活动。有个网名叫“孤山一片叶”的,与我联系较多,一起小酌了几次,还相约出门旅游。后来女儿告诫我说,她了解过那个人,曾因嫖娼被拘留过。我记得他煞有其事地讲过那个廉价舞厅,和舞伴发生关系才二十元钱。不过这又有多大问题吗?但我不敢说出来,也不得不拉黑他。
一辆奥迪车接走了鲁女士,她和我握了握手,盯着我的眼睛笑了一下。我知道这一段姻缘终结了,不知道女儿会不会责怪。回到家里,长长出了口气,不知是叹气还是轻松的表现。重新清洁了一遍屋子,那些错位的物品归于原处,布娃娃重新拿出来。床上那股臭味隐隐还在,就干脆把被褥统统塞进洗衣机,另换了一套铺好,这时候才看到遥控器就卡在床头那里。躺在宽松的床上,手里握着遥控器搜索频道,突然发现这样的生活如此珍贵。
我开始给橙子带食物了。看到食物,它急于吃掉,又不想冷落我,嘴巴就在食物和我之间不停移动。我大度地拍着它的脑袋说,吃吧吃吧!
那天我煮了骨头,拎着热乎乎的方便袋匆匆而去。还有一段距离,就听到了橙子急切的跑动声和低低的叫声。墙的豁口更大了,它的两只前爪伸出来了,再用用力气,就可以整个钻出来。我拥抱了它的上半身,咸腥的味道,肉感十足的身躯,毛发长得遮挡了它的眼睛。
我问:你生气了吧?橙子摇摇尾巴,我不确定是表示肯定还是表示宽容。我认真作了解释,自然提到了鲁女士。讲完,橙子频频把一只爪子搭在我手掌里,似在安慰我说,无所谓的。
突然一声吆喝,它的身体就僵硬起来,迅速回身,看了我一眼就跑了。我知道它的主人来了。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溜掉,似乎我在勾引人家的女人。声音穿过庄稼地和铁栅栏传了过来:你可以和它玩,但是不能乱给食物,吃坏了怎么办?我不得不止步,返回来,接他的话茬,歉意地表示下次一定注意。主人还算客气,但听得出里面的愠怒、轻蔑和醋意。如果看到了破损的墙头,不知会怎样,会不会惩罚橙子呢?
担心了一夜,第二天提前就过去了,远远地听到橙子急切的跑动声。豁口已经用水泥修复好了,我忙检查橙子的全身,没发现有被惩罚的痕迹。这时,传来开门的声音,紧接着是通电话的声音,橙子立刻紧张起来,犹豫着看着我,我挥挥手离开了。
第二天,老保安枣核一样的脸上流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语调怪怪地问:还去看你的狗朋友吗?我嗯嗯着,感到很疑惑,直到走到铁栅栏墙才恍然明白过来。原来,铁栅栏的所有的空隙都塞进了规整的木板条,不是临时性的,而是用螺钉固定着的。我能听到橙子哀怨的低吼,爪子在木板上面的抓挠声。眯起眼睛透过窄窄的缝隙,看到橙子焦躁而无奈的样子。我一阵愤恨,主人是个伪君子,嘴上声称我可以和橙子玩,实际上以这种野蛮的方式硬生生隔绝了我们的交往。我一度想到了那些凄美的爱情故事,梁祝、牛郎织女、白蛇传。突然,里面传来厉声的吆喝:回来!回来!我恼怒而尴尬地离开了。
当晚我病了,呕吐拉肚子。若说有什么因果关系,也实在牵强,也许是吃了凉饭所致吧。到了第二天,不见好转,下午开始发烧,吃了一大把药片昏昏沉沉睡着了。睁开眼睛天亮了,掀开被子正要起床,突然发冷,浑身筛糠一般。女儿来了微信,是个问号,我回了过去,说正在做早饭。怎么没去锻炼?我说马上。又躺了一会儿,感到撑不过去了,就去了小区里的诊所。医生说你39度多了,怎么一个人来?打了两瓶吊针,黄昏时才感觉舒服了。
走出南门,老保安脖子探出来正要开口,我没理他,径直走到了铁栅栏墙。很奇怪,竟然没有任何动静。往里窥视,院子里的庄稼已经割倒了,空旷而荒凉。岁月无痕,时光匆匆,不知不觉间已是深秋了。某种情绪在心里飘忽了那么一下。
观察之后,我判断主人不在家,就大着胆子喊了一声橙子,没有动静,又接连喊了几声。那扇大玻璃门静悄悄的,整个院子都是静悄悄的。我想,主人要么把它关在房子里,要么转移到了别处。我没有去锻炼,而是落魄地往回走,保安亭里没有人。我等了一会儿,也没见老保安回来。也许他会知道点什么。
此后就一直没再见到橙子。刮起了北风且越来越凛冽,膝盖又疼了,我就渐渐终止了锻炼。空气污浊起来,雾霾再度笼罩,就干脆猫在家里不出来了。
到南门取稿费单的那天,铁栅栏墙外停着一台警车,写着法院两字,一群人围在不远处交头接耳。老保安看见我挤出来,感慨地说,这些富人呐,早晚要出事儿!我无心关心与己无关的事,没搭茬儿。
女儿在微信上和我说话,她先谈到那个鲁女士,说还对我念念不忘,我说不合适。女儿就怪我没有眼光,还说我越来越孤僻了。然后关注我的健康,我谎称还在坚持锻炼。她说好。最后问了屋内环境。我说挺好,她说不行,要看现场视频。看过,她嘱我要保持,要定期通风,消毒。我嗯嗯着。
这天早上,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但是尾号是几个8,应该不是广告推销诈骗之类。那人语气非常客气,说,你好,我是橙子的主人。
什么什么,我移开手机,再贴上,你是谁?
我是橙子的主人,就是那条松狮犬,你不记得了吗?又问,你真的喜欢橙子吗?我顿了一下,猜测着他的意图,不过还是承认了。怎么了?我问。他说,我就知道你喜欢它,它也喜欢你,我把它关到了地下室,它就绝食,过了好多天才听我的话。此时,我的眼前就出现了相应的场面,心里那么一热。但我预感到关键内容还在后面,就不说话,等着他说。他顿了顿,终于说,晚上九点来我家吧,我把橙子送给你。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不过千真万确,他重复了一遍,九点你来吧!
为什么呢?我努力让语调不那么激动,为什么要送出去?耳朵里是忙音,他挂了电话。
我兴奋得顾不上吃饭,早早出了屋子,在南门附近徘徊。一次次看时间,一次次往铁栅栏那边眺望。那边黑黑的,没有灯光。但人家说九点,我不好意思提前打扰。老保安几次想和我说话,见我冷着脸,终于没说,狐疑地时不时瞄我一眼。好不容易熬到时间,急匆匆赶过去,院子里仍是黑黑的。按了门铃好久也没有回应。我怀疑那个电话是我的错觉,不过那个号码还在,就打了回去,提示已关机。
一夜未眠。天一亮,我就跑去按门铃,没有回应,看来没有人。那么橙子在哪里呢?院墙不算太高,我试了几次都不敢跳进去,尖尖的铁栅栏头,差点就刺到我。拨打了几次电话,都是关机。我怏怏地要离开时,手机响了,正是橙子的主人。他说,今天晚上十点来吧,不见不散。
老保安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那家伙不敢回家,怕抓,不过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我想起那天的警车,知道橙子的主人破产了。
这是老天在成全我和橙子吗?
回到家里,我兴奋地规划着。在这个不足五十米的小公寓里,橙子的窝和附属设施如餐盒之类,放在哪里为宜。在哪里排便呢?如何给它洗澡呢?
网络给了我更多的帮助,很快就搜到了若干条信息。一大堆的养狗体会,当然也有人诉苦。比如狗毛满屋飞,吃一顿饭就是吃了一顿毛;狗尿狗屎的味道就像粘在墙上,很难除去;夜晚乱叫,四邻不安愤而报警;半夜病了,要赶往宠物诊所打吊针;某地宠物犬咬伤了婴儿的脚趾……
看不下去了,心里就像烧到半夜的炉火,坍塌冷却下去。暗暗庆幸没有和女兒说,否则一定挨训。
以前我是很少做梦的,但现在我做了个清晰的梦。橙子说了人话,它说,我就是大黑转世。我也变回少年,搂着它的脖子哭了,我说,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了。忽然,它充气一般变大,最后塞满了屋子,而我只能被挤在一个角落,快窒息了。我试图转移一下空间,被它发现,突然就凶了起来,张大了嘴巴向我吞来。这时我看到,它的牙缝间塞着我女儿女婿还有外孙,他们挣扎着,我一惊就醒了。
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临近十点了。想了想,用力关了机。第二天第三天没有开机,也没有出屋。中间有人敲了几次门,我也没开。女儿不找我,别人无所谓的。这些年,和亲属几乎断了联系,朋友没有一个。偶尔物业会来收费,但是今年多数费用可以利用微信支付了。
一周之后我出去了,天气晴朗,阳光灿烂。老保安正在门口铲雪,我说,雪挺大呀!他起身,似乎惊讶于我的主动,热情地说,是啊,连下了好几天呢!你是没出屋还是出远门了?我说去外地了,目光向铁栅栏那边瞟去。老保安靠近我,恨恨地说,那家伙偷偷卖了房子跑路了。我问啥时候,他说一周了。沉默了一会儿,我问,橙子呢?他疑惑地问,什么橙子?我改口说,那只狗,松狮犬。呵呵,你的那个狗朋友?谁知道呢?但肯定不在那个房子里了,房子已经换了主人了。
内心里什么东西回落下来,又觉得隐隐的愧疚。
走过去,看到铁栅栏间那些木板已经拆除了。院子里,一对中年男女正陪着孩子堆雪人,孩子开心地嘎嘎笑着。两个老年人,应该是爷爷奶奶吧,不,也许是外公外婆,就站在玻璃门后面慈爱地望着。如同凝望一幅画,我看了好久。离开的时候,才发现下雪了。突然,一个黄乎乎的影子向我奔来,是橙子!我心头一颤,再看时只是一片迷蒙。隐约一股寒气袭来,膝盖又疼了。
进了家,呆坐了一会儿,脑子似被抽空,茫然中残存着那么一丝丝痛感。还是戴上眼镜继续杜撰故事吧!今天要完成一万字的任务,我想两万字也是可以的,反正闲得慌。
窗帘暗下去的时候,房门有响动,且持续不断。女儿嘱咐我说,要提高警惕,轻易不要相信收费的、维修的、送财神的。猫眼外面,可以看到昏黄灯光下那扇关不严的楼宇门,雪尘放肆地奔涌进来。我正要回身,声音再次响起,节奏急促,大有破坏之势。我又看了看,还是看不到人,就打开了门。一瞬间,就被闪电击中了——橙子就立在那里,欣喜若狂地扑了过来。
责任编辑 付德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