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凝服饰 情系色彩—论西南少数民族服饰色彩应用的科学性与艺术性
2018-07-06贾煜洲贾京生
贾煜洲 贾京生
一、美凝于服饰:服饰色彩应用的科学性
农耕时代、工业时代与信息时代的服饰色彩应用,各有其传承性、时代性与科学性。尤其是现代少数民族服饰色彩工艺,仍然沿用着农耕时代的制作方式,体现了“天有时、地有利、材有美、工有巧”的科学应用,传承了族群的悠久色彩文化,彰显了族群的个性特色与艺术魅力。
1、因地择“色”:选用色材中的科学性
因地择“色”,就是因地制宜的选用身边色材,变为最方便、最科学、最适用的色彩,最适宜身体健康与生活穿用的服饰色彩。
少数民族服饰色彩的择色与制作,通常是因地制宜、自然取物。即选择天然的植物色材,如蓝草、红花、栀子、茜草、苏木、紫草、皂斗等植物色材,从这些色材中提取色素,不仅适宜棉麻织物染色,而且从物理、化学性质上都有益于人们的身体健康,其中,很多甚至是常用的中药材。如含番红花色素的苷基、可作黄色染料的栀子,具有降压、镇静、止血、消肿等作用。用于染红色的红花,在中药材中具有活血通经、散瘀止痛的功效,有助于经闭、瘀滞腹痛、跌打损伤等的治疗。
少数民族使用面最广、使用频率最高、使用时间最久的四种靛蓝染料,不仅均含有药物疗效的价值,而且均属于植物性的还原染料。用来制作亮布、深蓝布、黑布、蜡染布的染材,有蓼蓝、菘蓝、木蓝、马蓝四种,其叶、茎、根、果,皆为杀菌消炎、清热解毒、防治流脑、流感及肝炎等传染疾病的中药材。从中提取的靛蓝粗制浮沫即中药青黛,蓝草根即为中药板蓝根,其果为中药蓝实。所提炼的靛蓝染料也具有疗效价值,在祖先典籍中有:“敷热疮,解诸毒”等记载。靛蓝多作外敷之用,与蜡染布料用于服饰均系异曲同工。据李时珍的 《本草纲目》记载“蓝凡五种,各有主治,惟蓝实专取寥蓝者。”因此,靛蓝染的亮布衣、蜡染衣就是一种“药物衣服”。染色用的靛蓝成品,具有清热解毒功能,一般湿疹、风疹及急性腮腺炎,可用染缸底的靛蓝沉淀物敷擦,疗效显著。靛蓝药用价值有许多,对于刺刮、草割引起的皮肤伤痛以及虫咬烂疮等皮肤疾病,都可起到消炎止痒的作用。①由此可见,少数民族因地制宜,选择有益于身体健康的色材制作服饰,并且达到了“材有美”的创造智慧。
2、因材施“色”:色彩工艺中的科学性
少数民族服饰的色彩制作,不仅选择色材注重方便、廉价、适用与科学,而且在利用色材的制作中,以“工有巧”的方式,使色材达到“材有美”的价值与科学提升,从而使服饰色彩达到了审美性的超越。纵观少数民族服饰用布、用色及工具,所使用都是最廉价的棉麻材料、最易取的植物染料、最简陋的织染绣工具。他们自己种植棉麻、纺纱织布、染色制衣,使用自制蜡刀、针线、织布机等简易工具。尽管使用的棉麻材料最廉价,植物染料最易取,织绣印染工具最简陋,但是,通过植物染色、防染工艺与综合工艺色彩制作,最终使色彩达到或多彩艳丽、或质朴典雅、或庄重沉稳。少数民族这种因材施“色”、因材施“技”、因材施“艺”的智慧与创造,把简陋粗糙的材料变为丰富精美的艺术效果,把低档材质变为品味高端的视觉审美,把一般物质性的形、色,变为非凡的、个性突出的精神性象征。这些不仅彰显了因材施“色”的审美性、艺术性,更凸显了因材施“色”的适用性与科学性。如云南麻栗坡彝族白倮人蜡防染男装,使用最廉价低档的棉、麻织物,采用最简单的绘蜡、刺绣工艺,通过绘制蜡防染的图案色彩、镶边的刺绣色彩、拼色织布的色彩,使低档、廉价的材料,有了视觉美感上的巨大跨越与品质提升,产生了典雅之美(图1、2)。因材施“色”的工具虽简陋,但制作出的服饰色彩效果性却巧夺天工;因材施“色”的材料虽低档粗糙,但制作出的服饰色彩品味感却魅力无穷;因材施“色”的方法虽简单,但制作出的服饰色彩却非常精美,而且服饰色彩的适用性世代传用。
3、因事用“色”:生活使用中的科学性
少数民族服饰色彩的生活使用,是因事用“色”、因时用“色”,并与使用人紧密相关,强调服饰色彩的视觉识别性、族群凝聚力、生活美感度,充分体现生活使用中的科学性。
因事用“色”的服饰色彩,最典型、最直观的反映在少数民族便装与盛装的色彩使用中。便装用于生产劳动之时,故服饰色彩搭配简洁,选择耐脏适用色调,便于生活与劳作,其适用性合理而科学。而盛装色主要用于特殊节庆、祭祀之时,故服饰色彩搭配须对比强烈、丰富艳丽,营造出喜庆、欢快的氛围,营造出与祖先沟通、让祖先护佑后代的色彩语境。在苗族人心目中,色彩艳丽的盛装绣衣被视为“神衣”。他们认为一针一线虔诚地刺绣所形成的服饰图案及色彩,都是在祖先神灵注视和牵引下完成的。因此,“神衣”必须多彩艳丽,这样的“神衣”被视为庇护族群后代的圣物,具有保宅佑助的作用(图3)。“神衣”卸身后,要用皮纸包好,把刺绣部位层层包叠,珍藏在家中最安全的地方。有的“神衣”传承使用7~8代人后依然保存完好。只有在最盛大和隆重的节日里,才能看到满山的“飞花”(绣衣),其是代表神灵降临并护佑本民族生息繁衍的神圣物品。②
因时用“色”的服饰色彩,是指少数民族在不同年龄、季节、节日等时间段,必须按习俗使用相应的色彩服饰。服饰色彩或用来表明年龄大小,或显示婚姻状况,或彰显伦理规范等。在广西龙胜红瑶族群中,女子服饰色彩使用上明确区分出其年龄差别。即年轻人穿红色调织锦衣和全红刺绣衣,婚后有孩子后服饰色彩为半红半黑色,做了祖母后服饰色彩就变为黑色调了。贵州丹寨白领苗在不同节日,服饰色彩穿用也是有区别的。如最特殊、最盛大的芦笙节上,苗族女子必须穿上色彩艳丽的刺绣盛装,而普通节日,则会穿上色彩简约的蜡染便装。在贵州岜沙黑苗生活中,以穿蓝白相间图案的枫香染百褶裙来显示着装者是已婚身份,而穿着黑色百褶裙则是未婚身份。
图1:云南麻栗坡彝族白倮人男人三件套蜡染上衣(贾煜洲摄)
图2:贵州六枝梭嘎长角苗刺绣、蜡染女装(贾京生摄)
图3:贵州榕江黑领苗妇女刺绣盛装(贾煜洲摄)
图4:广西龙胜红瑶女子盛装服饰(贾煜洲摄)
图5:广西南丹白裤瑶女子便装服饰(贾京生摄)
少数民族服饰色彩生活使用中的科学性,体现在服饰色彩方面具有极强的识别性与凝聚力。即不同族群或同族群不同支系的服饰色彩差异性,不同性别之间以及婚姻状态的区别性。这些具有极强识别性的服饰色彩,既对族群起到了识别性与凝聚力的作用,也增强了族群的自豪感。一个族群与同一族群的不同支系,都有着自己固定范式的服饰色彩及搭配方式,由此构成程式化的色彩个性与识别符号。如广西龙胜红瑶与南丹白裤瑶的服饰色彩差异极大,红瑶女子的红色调服饰,与白裤瑶女子的黑蓝色调服饰,瞬间就能让初次接触者识别其族群的不同(图4、5)。再如,同是白裤瑶,男女服饰色彩的性别差异特别突出。男装以黑、白为主,辅以红、蓝相间;女服以黑、蓝为主,辅以红、黄等色,极强的色彩识别性,显现出服饰色彩生活应用中的科学性。更为重要的是,族群服饰色彩的差异性,不仅带来美感的多样性,促成了族群服饰色彩的个性化与识别性,同时增强了族群的认同感、凝聚力与自豪感,显现了服饰色彩使用中的科学性。
二、情系于色彩:服饰色彩应用的艺术性
如果说科学是用“以理服人”的方式来“求真”的话,那么,艺术则是用“以情感人”的方式来“求美”。这在西南少数民族服饰色彩使用中,时时、处处、事事都展现出“美凝于服饰”、“情系于色彩”的艺术审美性。因此,可以说少数民族服饰色彩的魅力,直观而强烈地体现在服饰色彩的情感表达、情意渲染与情趣彰显上。
1、服饰色彩之情浓于图案之意
目前,对于西南少数民族服饰、图案的形态与内容研究,多于对服饰色彩的研究。以接受美学的色彩规律而言,少数民族的服饰色彩、图案色彩,应该重于或先于图案形态与内容,儿童“先色后形”接受事物的顺序与规律,成人的“远看颜色近看花”的顺序与规律,都证明了人们感知色彩重于或先于感知形态。然而,目前对少数民族的服饰色彩、图案色彩的研究,却是“重形”而“轻色”,忽略了其重要性、艺术性与情感性(图6)。
从审美情感角度而言,如果说少数民族服饰款型、服饰图案的形与色,传递出主体精神世界的信息功能的话,那么,人们会感到服饰款型与图案所传达的主要是思想、文化、民俗方面的精神因素,而色彩则会优越于表达情感、情绪、情趣。因为服饰款型、服饰图案的表达和接受,偏向于理性精神,而服饰色彩、图案色彩的呈现与作用,则富于感性刺激、心理感染、情感宣泄。因此,在西南少数民族日常生活中,有太多样的节日、太浓烈的情感、太艳丽的盛装,都是通过服饰色彩为媒介来表达的。祈福、敬仰、记忆、吉祥、生死的情感,敬祖、亲情、爱情、友情的情意,都深深地凝聚于服饰色彩里,都浓浓地宣泄于盛装色彩上。
2、对服饰色彩情感性强度的追求
少数民族服饰色彩应用,通常是以对比色彩的强度来表达族群的情感与情绪的。在少数民族生活中的情感需求与审美追求上,对于色彩的需求是饥渴的、强烈的,这从少数民族服饰所使用的色彩呈现出极强的视觉冲击力方面可以明显感受到。
少数民族服饰色彩情感性强度的追求,首先表现为选用饱和度高的艳丽色彩,甚至是“原色并置”,因为这样有利于明确而强烈地表达与宣泄感情。对于色彩倾向不明确的灰色,民间称为暗色、哑色,一般很少使用。灰也许使人产生一种对生命枯萎、情绪抑郁、忧虑等负面情绪的联想。这类情绪,正是少数民族在精神生活中极力忌讳、厌恶与回避的。从色彩情感的文化内涵来看,由于对灵魂再生信仰的认同,少数民族对于死亡的心理是相对乐观的,对死者的祭悼也是祝福,在许多族群中,为老人送葬的寿衣是服饰中色彩最绚丽的。无论生死悲欢,服饰色彩的情感体验都是一种肯定性的、鲜亮豁达的风格(图7)。
3、对服饰色彩情感性浓度的营造
图6:贵州罗甸红苗刺绣、蜡染、贴补盛装百褶裙(贾煜洲摄)
图7:广西南丹中堡苗粘膏染、刺绣女子盛装(贾煜洲摄)
图8:作者田野考察贵州六枝梭嘎长角苗服饰(贾京生摄)
少数民族服饰色彩情感性浓度的营造,常常蕴藏于人与人之间的生活情感关系之中。尤其是盛装服饰色彩,蕴含着敬祖情感—祖先崇拜赋予的色彩情感;蕴含着亲情情感—母子、母女、祖孙之间寄予的色彩情感;蕴含着爱情情感—恋爱、婚庆之时给予的色彩情感。他们对于服饰色彩情感性浓度的营造,可以说达到了极致。
少数民族的盛装色彩,在追求色彩视觉强度基础之上,力求五彩缤纷,营造出敬仰、爱恋、热闹、欢快、喜庆、吉祥的浓烈情感。
4、对服饰色彩情感性深度的呈现
少数民族服饰色彩情感性深度的呈现,通常以族群色彩文化的情感象征为核心。如黑白相配的白裤瑶男装,历史沿袭久远,积淀着白裤瑶人的历史文化内涵,蕴含着深刻的哲理与寓意。白裤瑶人选择黑白相配的服饰色彩,是自然崇拜的一种选择,白天与黑夜是自然的规律,光明与黑暗同存于世间,欢乐与悲伤共置于人间,不会因为个人好恶而改变,人只能顺应自然的规律,破坏自然只能带来不幸的后果。在白裤瑶人生活中,欢乐与悲伤往往自然地协调着。白天葬礼砍牛场面是铜鼓声声、哀声阵阵,而夜里则是笑声与情歌同起,“白裤瑶这种欢乐与悲伤往往在不经意间就已转换了角色,逝者已矣,生者常自足。”③白裤瑶选择黑白相配的服饰色彩,也体现了该族男子黑白分明、光明磊落的性格。可以说“黑与白”既是日常生活的重要表征,更是对深层次的精神情感、历史文化的彰显(图8)。
少数民族服饰色彩情感性深度的呈现,是以“五色”信仰为文化根基的最典型表现。许多族群都认为“五色”能避鬼辟邪。同时,鲜明的“五色”搭配,应当看做旺盛的生命欲、乐观自信的生命情绪和热诚的人际感情的直接形象。在纳西族人生活中,“五色”与服饰关系极为重要。“东巴人一般根据婴儿出生时在巴格图上所处的方位推断其相宜的服色。生于东方者宜著白色服饰,位于东南方者宜著花色服饰,位于南方者宜著绿色服饰,位于西南方者宜著蓝点花色服饰,位于西方者宜著黑色或蓝色服饰,位于北方者宜著黄色服饰。……举行成丁礼时所著裤(男)色与裙(女)色的选择方法也与之大抵相同。”④由此可见,少数民族服饰色彩情感性深度的呈现,与深层次的民族文化观念、情感、习俗紧密相关。
三、结语
西南少数民族服饰色彩应用的科学性与艺术性,常常被人们所忽视。作为生活中天天使用的服饰色彩,少数民族习以为常,认为并不值得研究。作为学习与研究者来说,因为缺少足够的相关文化知识,而难以深入系统地学习与研究。从服饰设计角度来说,西南少数民族服饰色彩的应用方式与方法,是设计师汲取创造灵感的不竭源泉,设计师永远应该向民间艺术家学习。从服饰的适用性角度来说,西南少数民族服饰色彩应用的科学智慧,同样也值得当今的设计师与研究者学习与借鉴。
注释:
① 贾京生:《中国现代民间手工蜡染工艺文化研究》,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13年, 第118页。
② 曾宪阳、曾丽:《苗绣》,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0页。
③ 陆朝金:《白裤瑶服饰文化的解读》,《柳州师专学报》,2012年,第1页。
④ 白庚胜:《色彩与纳西族民俗》,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第16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