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草木:周作人的植物书写范式
2018-06-30毕然
毕然
摘 要: 植物是周作人闲话散文的重要题材,其植物书写呈现出阶段性的书写类型和独特书写范式。溯其根源,既有自身经历的影响,又可窥见中国传统博物学和西方理性精神的影子,折射出知堂复杂的生命观和历史观。
关键词: 周作人 植物 生命观 历史观
植物散文是周作人特殊的文学景观。从二十年代《北京的茶食》到三四十年代“草木虫鱼”及“续草木虫鱼”系列乃至五十年代的《萝卜与白薯》、《闲话毛笋》等,周作人以植物苦心经营“自己的园地”。如同猫头鹰、赤练蛇等动物是鲁迅“性格、人格精神的外化”①一样,周作人笔下的植物亦是知堂自我性情和人生沉浮的反映,折射出人文主义的生命美学和历史悲愁。
一、看、用、吃:植物书写类型
周作人书写的植物类型具有极明显的阶段性。二十年代,他是“花”与“茶”的掮客;三四十年代,野草、药材是他的代言。五十年代,植物入膳成了写作的又一门径。不同时期的植物类型映照着各异的人世体验和复杂的人生思考。
二十年代的知堂,梦想家的气息逐渐淡薄。随着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热潮日渐冷却,周作人由浮躁凌厉变得平和冲淡。尤其是1923年与鲁迅失和以后,脱离大哥庇护的他辗转接触人生困苦,愈加意识到生活不易,转而追求精神世界的闲适安宁。写于1924年的《北京的茶食》和1925年的《喝茶》即是这一时期植物书写的代表。这一阶段的植物并未作为一个特别的描写对象出现,而是贵族气生活的陪衬。秋川夕照,闻香听雨,“花”是“干燥粗鄙”的生活里所剩不多的逸趣;瓦屋纸窗,清泉绿茗,“茶”是无边枯窘里的点滴滋润。看似云卷云舒超然物外,实是掩耳盗铃、粉饰太平。面对残酷现实,虚空的理想不堪一击。1927年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失败、李大钊被绞死,蔷薇色的梦彻底沦丧,缺乏捶挞现实勇气的周作人提出“闭户读书”的主张,转向散淡闲适的书斋生活,植物书写类型也开始向野草、药材转移。
简素的书斋生活并未带来宁静和平,进入三十年代后,左翼文学阵营以凌厉攻势对周作人进行批评,以周作人为旧文坛的权威代表。《草木虫鱼》系列文章便作于这一举世非之的环境下。曾经热血激昂的周作人远离俗世斗争,用知识节制感情,倾心描绘了野草和药材类植物。《苋菜梗》一文中遍布着古书对苋菜的种种释义,这一堆砌式的知识书写延续至1935年《关于苦茶》、《洗斋病学草》和之后的创作中,并在1937年《野草的俗名》中体现到极致:全文似乎是各种注解的堆砌,没有过多作者自身的情感,仅从表面看所涉及的文献洋洋三十余种,可见用心良苦。这些植物“也是生物,与我们很有关系,但又到底是异类,由得我们说话”②。草药的苦涩、杂草的边缘化或可看做周氏的自我放逐,他被视为异类,也自视为异类,自甘异化的自由和清苦沁人的美感背后隐含着无尽的空虚和寂寞:以异化反抗主流,以无用反抗有用。拂去理性的外衣,便可看到被掩藏节制的情感。
岁月流逝,1949年的周作人已过耳顺之年,牢狱生活使他褪去贵族气质,换上平民气。昔日锐利的思想锋芒尽敛,他仍在写茶,更多的是蔬果等吃食。透过《吃辣椒》、《吃豆腐》、《红番薯》、《萝卜与白薯》、《谈梅子》、《香瓜》等作品,植物不再只是心灵的依托,更是生存所需。曾慨叹彷徨北京十余年未见好点心的士大夫式文人,如今满足于萝卜片,他知晓萝卜的多种吃法,囿于生存境况鲜能付诸实践。这一时期的植物类型融合了悲凉与世俗、仙气与烟火气。
从早期用来看的消遣“花”与“茶”,再到中期具有特定用途的杂草、药材,至后期作为必需品的食材,随着书写类型的转变,植物与人的关系益加亲密。从重赏玩到重效用再到重生存,周作人对生命的求索一步步归于现实。可以说,生命经验对植物书写类型起到了决定性作用。
二、格物与理性:植物书写范式
与植物书写类型的动态式变化不同,周作人的植物书写范式更偏向于静态,呈现出独特而稳定的路数。周氏的植物散文显然具有知堂小品文的一般特点:“美文”、“小品文”、“笔记”、“絮语”。所谓“美文”,是与学术性的批评文相对立的艺术性记述文体概念,强调艺术性,是介乎散文和诗的中间物;“小品文”则是强调篇幅,脱胎于英国的“essay”,是适应于报刊而出现的优美短小的文体;“笔记”承袭了中国传统笔记的风格,或杂引旁书,或述写见闻,富于知识性;“絮语”与“美文”相似,为胡梦华所倡,是如家常闲话般的零散感想文章,侧重说明语言的随意性。具体析之,周氏的植物描写范式主要包括两个部分:第一个部分来自于知识,以文献堆积或知识叠加摹写植物性状;第二个部分来自于经验,通过动作形象地描述。如《苋菜梗》一文,从《齐民要术》、《尔雅》、《王智深传》中道出对苋菜梗的描述,又提及和族叔同食苋菜的经历;又如在《两株树》中引《五杂俎》、《本草纲目》、《南史》和《唐书》,得出似乎古来大家对于白杨都有没什么好感的结论后,又提及后园中的白杨。
这一书写范式明显可见中西文化交融的影响。周作人推崇記录风物的书,“后来成为一种习气”,其中便有《南方草木志》等中国传统博物学文献。周氏认为,一是里面有“不少的好材料”,二是简洁真诚,所谓“文情俱至”,这样便有文艺趣味,乃是优秀。博物之风盖出于格物之思。如他所言:“我这所谓格物可以有好几种意思,其一是生物的生态之记录,于学术不无小补。其次是从这些记录里看出生物生活的原本,可以做人生问题的参考。”③西方文化方面,他举出怀德的《自然史》,以为举世无匹,对《塞耳彭自然史》更是无上推崇,称是用尺牍体写草木虫鱼,既可多识草木鸟兽之名,又可作为珍品欣赏。此外,他还翻译清少纳言的《枕草子》,并屡屡言及对日本文学家永井荷风的欣赏。周氏的散文的怀旧意味,平和冲淡,一定程度上习自永井。
传统博物学和西方科学的理性主义熔铸了知堂知识化、经验化的书写特点,兼取文人笔记和小品文的文体特征,最终形成了独特的植物书写范式。
三、生命美学与历史悲愁:植物书写内涵
植物是与人类共生的生命存在,对植物的书写态度反映了周作人的生命美学。对植物的重视与他“伦理之自然化”主张不无关系。儒教以伦理纲常解释动植物活动,忽视个体价值和生命关怀。关注植物即是倾听自然,对植物的辨正即是为生命、为自然正名。植物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可以“兴”即可以联想,发人深省。如苋菜其貌不扬却能“食贫”和“习苦”,颇有“清淡的滋味”,周氏便借此警示青年,劝诫青年应学习吃苦,因无力反抗乱世转而走向自暴自弃,耽溺于娇生惯养和醇酒妇人的生活态度实在是要不得。周氏长于以小见大,以博大胸怀爱最细微的生活,“兴”往往与珍重微细生命联系在一起。“观”乃格物致知,去伪存真,周作人是要重拾“无理反而合理”的自然生命观,反对“自然伦理化”。格物致知的观照有两种意义,一是做学术上的补充,二是做人生的参照。植物的生存原理与人最初的生存状态并无差别,它可以使儿童对知识“明净而有兴趣”,并还原生命的原本、去伦理化。“群”即群居相切磋,《故乡的野菜》中,浙东女小儿集体搜寻荠菜是带有温暖人情的生命体验。“怨”是投入感情又不激愤。他以凡心体察凡物,笔下植物皆是平凡与人密不可分的事物,鲜有名贵品种。北京的梨、苹果、香蕉及柑橘被珍为贵重水果,而他想念的却是故乡的甘蔗、荸荠、菱角与梅子。这些质朴的水果才“最有味”,体现了实用主义的生命观。
综合言之,周作人的植物书写是人文主义的生命观。爱的沦丧,噬血性的复活,都需要植物予以中和调节,以植物促使人们体察微末,唤回爱的记忆,以植物的温柔驯化噬血性。周作人说:“我不信世上有一部经典可以千百年来当做人类的教训的,只有记载生物的生活现象的biology,才可供我们参考,定人类行为的标准。”④他认为人类的生存道德即是由生物求生的自然本性进化而来,人类道德是自然本性“崇高的生长”,抛弃生命自然之道或过于抬高道德都无益于生命发展。周作人在《关于蝙蝠》中引日本俳句词典:“看蝙蝠时的心情,也要仿佛感着一种萧寂的微淡的哀愁那种心情才好。从满腔快乐的人看去,只是皮相的观察,觉得蝙蝠在暮色中飞翔罢了,并没有什么深意,若是带了什么残败之憾或历史的悲愁那种情调来看,便自然有别种的意趣浮起来了。”⑤周作人植物书写的感情内涵便是这种“萧寂的微淡的哀愁”,满载人生经验和历史文化体验的沧桑感。
人生经验和历史文化体验的沧桑感构成了周作人植物书写的主要感情内涵,辅以特定的书写类型和书写范式,便熔铸了知堂独特的植物书写风格。在周作人的植物书写演变历程中我们看到,曾经热血沸腾的理想拓荒者变为欲问迷津的失路人,于是他在历史狂潮中抽身而出,与社会拉开距离。只是时代熙熙攘攘,距离外的言语不免在一片嘈杂声中淹没,这样的个体选择使的周作人的植物书写呈现出特定的审美倾向,也在一定程度上使文章无法深切反映时代需求,只能表现出社会一隅,限定了其价值。
注释:
①钱理群.鲁迅与动物[J].名作欣赏,2010(11):64-69.
②周作人.草木虫鱼小引[A].周作人自编集:看云集[C].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24.
③周作人.百廿虫吟[A].止庵,校订.周作人自编集:夜读抄[C].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159.
④周作人.祖先崇拜[A].止庵,校订.周作人自编集:谈虎集[C].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4.
⑤周作人.关于蝙蝠[A].周作人自编集:看云集[C].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46.
参考文献:
[1]钱理群.鲁迅与动物[J].名作欣赏,2010(11):64.
[2]周作人.周作人自编集:雨天的书[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71,93,97.
[3]周作人.周作人自编集:看云集[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24,33,28.
[4]周作人.周作人自編集:夜读抄[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159.
[5]周作人.周作人自编集:谈虎集[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