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声齐鸣里独唱
2018-06-30左凡
左凡
摘 要: 不同历史阶段,文学社会化与人个化的命题一直体现于作家的书写中,表现个人思想与迎合主流话语成为20世纪中国文学的重要矛盾,个人化书写直到80年代才大量出现。本文分析了五四时期至新中国成立后三十年的个人化书写的边缘处境及原因,反思90年代后出现的“个人化”写作热潮在新时期的开拓前景,探讨20世纪中国文学的“社会化”与“个人化”的问题,以此为源,思考“个人化”写作在21世纪应当如何继承传统并且有创新性地跨入新的时代。
关键词: 社会化 个人化 20世纪中国文学 新时期
现代文学从晚清以来,“社会化”写作便一直处于中国文学的主导地位,文学以特有的姿态介入现实,在内容、语言、形式等方面都有一定的统一性,而那些更加具有个人性的写作则往往被遗忘,但是这些表现个人思考、私人情感的作品是不容忽视的,80年代后随着中国社会的转型,越来越多的作家关注“个人化写作”,90年代“个人化写作”构成了作家的创作偏向。横向比较不同时期的“社会化”与“个人化”写作,纵向梳理各个时期两种类型写作的联系,有助于探究个人化写作的新去向。
一、“五四”:启蒙主调与个人独奏
“五四”时期的知识分子们受到西方进步思想的影响,试图以文学进行自上而下的启蒙,他们自觉背负起知识分子的社会责任,意识到文学在思想解放中的功能,创作表现出了对社会的高度关注。新文化运动前后,具有不同审美追求的作家们形成了风格各异的群体,由于强烈的反帝反封建、追求个性解放的诉求,使得“五四”时期的个人化的写作湮没于群体性的社会化写作之中。由“问题小说”、“人生派写实小说”、“乡土小说”都能看出作家们对现实社会的极大关注,他们致力于展现封建落后的城乡现状,较少作家个人情感的流露。
“五四”文学在注重国民性批判,表现出社会关注的同时,也表达了对个人解放的强烈愿望。“文学是人学”,“人”的解放是“五四”文学与晚清新小说区别的重要特征。鲁迅在《文化偏至论》中提出要“尊个性而张精神”,以“立人”为旨归。《野草》所开创的“独语体”不完全是对社会现象的反射批判,《过客》《死火》等篇目也体现出了鲁迅的个人化思想,是对一己心灵的深刻解剖,表现出了一个“精神界战士”的彷徨、迷惘、痛苦、寂寞、绝望、反抗……周作人则更加鲜明地表现出与时代主流分道扬镳的态度,周所提倡的“人的文学”,其根基是他的人道主义与个人主义思想,他否定了“为人生而艺术”与“为艺术而艺术”,认为文艺是“以个人为主义,表现情思而成艺术”[1]。“五四”时期的“创造社”勾画出了许多希望融入社会的个人形象,他们创作的“自叙传抒情小说”追求情感的自然流露,强调文学的表现功能,注重对人物的心理描写。郁达夫的《沉沦》以其大胆的暴露、露骨的率真表现出被时代边缘化的知识分子的困惑、迷惘;郭沫若的《漂流三部曲》也表现出浓郁的主观抒情性;张资平、叶灵凤等人以风格各异的文字,表现出知识分子内心的压抑苦闷。另外,丁玲、冯沅君、凌叔华等女作家根据切身经历塑造了一个个“出走了的娜拉”的形象。
“诗者,吟咏性情也”。由于诗歌在体裁方面的独特性,决定了“五四”时期的诗歌较小说而言有更多的个人化特征。郭沫若的《女神》对早期白话诗做出了反拨,创造出了新的自由体诗的形式,以充沛澎湃的情感書写出“我就是我”的时代最强音。“新月派”强调自我意识,崇扬人的自由和个性解放,与早期象征诗派对“纯诗”的追求相似,他们都试图保持诗歌的独立性,不刻意要求自我以诗歌反映社会现状,在社会化潮流中坚守个人主义阵地,诉说个人的主题。同时期的“小诗”与湖畔诗派的创作都表达了个人的独特思考。
“五四”时期“人的文学”观重视“人”的独立性,崇尚自由的作家们弘扬“性灵”“言志”等传统,又受到西方个人主义的影响,着重表现个人的经验,他们站在时代主流的对立面,在作品中切实表达出身处变革时期的人们的生存与思想状态,内容上格外关注“人”与“人性”,流露出鲜明的个性精神,使得“个人化书写”也成为“五四”文学潮的一脉。但“五四”时期的一些“个人化书写”只停留于对个人情感生活的暴露,没有形成更深入的思考,使得内容空洞苍白,有无病呻吟之感,此时的“我”也只能在启蒙主调中发出微弱的声音。
二、“革命文学”至“文革文学”:集体赞歌与独自悲歌
“后五四”一代的作家深受胡适、鲁迅、周作人等人的影响,同时又广泛接触到西方的文学、社会思想,在革命战争的推动下,“普罗小说”、“社会剖析小说”表现的多是重大的时代主题,缺乏作为一个独立的“人”的感情,作家也很少在此类作品中直接表现自我意识,背负了过多的社会责任。文学应该承担“娱乐和美”[2]。40年代国统区的一些进步作家,如张天翼、沙汀、陈白尘等人沿着现实主义道路,暴露国统区内部的黑暗、揭示出底层人民生活的困境。1942年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确立了此后接近三十年文艺工作的方向,即“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强化了“社会化”写作在20世纪中国文学中的地位。“延安文学”、“解放区文学”便是在高度社会化的意识形态背景下的产物,突出的表现为对集体的歌颂。在二三十年代有出色的个人化作品的丁玲、何其芳、戴望舒等人在新的时代主题下都表现出了对主流的亲近,纷纷放下心中的“小我”转而描写群体中的“大我”或“我们”。
文学在三四十年代所背负的道义、责任越来越重,社会化成了文学主潮,但还有一些作家追求个人生命体验的传达与自我感觉的表现,他们的个人化书写体现出了文学多元的价值取向。“京派”与“海派”文学在强调“人”的自由方面别无二异,但是“京派”走温和的现实主义道路,无论是沈从文的“湘西小庙”还是废名“黄梅故乡”还是芦焚的“果园城”,都体现出了人道主义的关怀之心,人物还原为一个个自然的“人”。“新感觉派”十分强调对主观感觉的表现,多用心理描写,但不仅是攫取某一病态的心理加以夸张,还包含了对都市中人的生存环境的细微体验。“海派”的张爱玲以雅俗共赏的独特风格,在40年代的上海独树一帜,她远离40年代的宏大叙事与抗战主题,执着于“在普通人中寻找传奇”。他们的创作有别于三四十年代主流的革命话语,各异的人生体验给他们个人化的书写带来了不同的审美风貌。
1949年第一次“文代会”的召开,确立了《讲话》在当代文学中的指导地位,标志着文学及作家体制化的建立,建立起了新的文学规范,作家们纷纷调整姿态。这一时期的“红色经典”便典范地实践了“文艺为政治、为工农兵服务”的方针,这些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往往失去了个人的丰富性。
50年代开始的一系列批判运动推进了文学“一体化”的进程。1956年“双百方针”促进了一批表现内心真实感情,大胆干预生活的作品出现,这些作家继承了“五四”“人的文学”的傳统,追求个性解放与人格独立,他们既想要靠近主流话语,又不愿放弃艺术个性。《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虽然反映了官僚主义现状,但不乏王蒙的个人化声音,林震对刘世吾的复杂态度,他自身的矛盾、疑虑都表现出了作者独立的思考。《小巷深处》《在悬崖上》《红豆》则大胆的描写在爱情中人物的矛盾纠葛、内心的情感变化,表现出了区别于主流宏大话语的个人感情。“文革”时期的“地下诗歌”“手抄本小说”在小范围内流传,穆旦、多多、根子、芒克等人的诗作表现出了强烈的与主流“颂歌”模式断裂的愿望,强调诗歌表达主观情感与思考,“白洋淀诗人群”的写作在80年代后符合主流的部分发展形成了“朦胧诗”潮,表现出对个体经验的有限挖掘。
“五四”文学落潮后,作家们一部分沿着“国民性批判”的道路进行“社会化写作”;另一部分则追求个性解放、坚持“个人化写作”。此时的个人化书写不同于“五四”时期,也不同于沈从文、废名、张爱玲等人,它们表现的是处于主流话语中对既定规范的疏离,作家自身情感上的矛盾也导致了文本内部的矛盾。共和国三十年文学过度强调其社会政治功能,必然会导致文学对从属于政治的反拨,而这种反拨需要一个新的时代的到来。
三、新时期:众声喧哗与自我高歌
70年代“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开启了对过去进行反思的热潮,继承了“五四”时期个人主义话语。70年代末兴起的“新时期文学”标志着文学中个人语境的再现。“先锋文学”便是西方理论的引进过程中突出的一支。马原、残雪、余华等人的先锋实验表现出了对旧有意义模式的反拨,创作不再是对主流话语的依从,主题没有明确的指向,也放弃了对现实的真实反映,以语言和形式上的创新颠覆了传统文化。残雪《山上的小屋》充斥着恐惧、无望的心理与窒息的氛围;马原的“叙述圈套”强调了“叙述”的重要性,故事内容、情节、人物被弱化,甚至人物符号化,并没有更深刻的现实指向。但是,文学不仅仅是语言与技巧的游戏,作家们急切地想要冲出“文革”话语的重围,进行的形式实验的确是对个人话语的复活,但是一味复制现代派的写作模式,使得越来越多的作家感到写作重复的困境,无路可走,回归到了现实主义的轨道上。
由于90年代之后大众文化的盛行和消费文化的繁荣,文学格局发生了大的变化,进入了一个“众声喧哗”的时代。谈歌、刘醒龙、何申等人的“现实主义冲击波”表现出强烈的现实主义色彩;“新写实小说”对社会中卑微小人物琐碎的生存状态的描写;“新市民小说”极力描写性爱与欲望,表现此批判都市社会中人性的变异及情感的单薄;“新体验小说”以生活化的语言、纪实性的手法,结合作家亲身体验过的生活关注当下的社会问题。90年代的社会化写作不同于“五四”时期对意义、深刻的追求,也不同于“文革文学”的极左追捧,表现出躲避崇高的意味。
90年代最令人瞩目的创作还是“个人化写作”的崛起。朱文、韩东等“晚生代作家”自称“断裂的一代”,他们不相信群体经验,重视个人生活的感受,具有欲望膜拜、自私颓废的唯美主义色彩。如何顿《只要你过得比我好》、邱华栋《公关人》、朱文《五毛钱的旅程》。朱文的《我爱美元》赤裸裸地揭示出人对“物”“欲”的追求,父子嫖妓的行为是对传统伦理道德的完全背离,对“性”展开了还原本色的暴露。在20世纪90年代后兴起的还有一批女性作家的“私人化写作”。她们“将集体话语、国家话语、政治话语当成自己的假想敌,而将身体、性、私人生活、个人记忆作为逃离和抵抗的据点”[3]。在80年代初,张洁已经开始了“女人”的重新书写,90年代陈染、林白通过对个体经验的叙述,表现出女性主义的立场,她们的作品包含了对女性在新时期中独立、自信、自强的希望,内容书写常常有颓废色彩,但是在精神指向上却有某种积极的意义。但是卫慧、棉棉的书写表现的只是社会中另类的人生,她们锐意求新,以“新奇”、“特别”博取大众眼球,制造商业卖点。《上海宝贝》《啦啦啦》等欲望化的书写只是继承了陈染、林白的叙述内容,而没有吸纳她们对女性生存状态的思考,有重复和媚俗的弊病[4]。女性作家中同样对欲望、个体经验进行书写的潘向黎关注人物细腻的感情,她并不注重暴露女性身体经验和欲望,典雅的文风有超尘拔俗的古典气息,是新时期对女性文学的开拓。
20世纪中国文学的大潮是以书写“大写的人”为主的“社会化”写作,“个人化”写作被主流排斥在外,但一些作家们对个性的执着追求也展示出了“个人化”写作存在的合理空间。值得注意的是,新时期对“个人化”写作的错误理解将“个人化写作”简单地认同为表现个人的内容,创造个人的形式,有意张扬个体的特征,而脱离了现实与实际、没有精神指向、价值内涵,仅仅满足于自我宣泄与商业需求,使得作品在自我重复与炫耀的环境里自我毁灭。一些标榜“个人化写作”的作家对集体化经验存在敌视感,刻意忽视集体经验、社会关系,将个人简化为欲望化的非理性的人,使得90年代后的一些“个人化写作”过于沉溺自我书写、视野狭窄,意义薄弱,“个人主义表面上为女性写作提供了话语凭借,但最终却将她们引渡到一个更为危重的孤绝境地”[5]。这些欲望化书写只能是伪个人化书写,真正的“个人化”写作不应该是脱离社会的,而是在叙述个体真情实感的同时,个人性与社会性较好地融合在一起,表现出个体对人、集体、社会、生活的关照。不概念化的称颂集体,也不片面化的讴歌自我,新时期中应当建构出真正体现出新的价值指向与社会追求的“社会化”书写与“个人化”书写。文学怎样跨入新的时期?应当继承“五四”精神,在个人与社会的融合中展现值得期待的前景。
参考文献:
[1]周作人.谈龙集[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64-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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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王侃.个人主义、性别结构及现代性[J].文艺争鸣,2013(08):1-3.
[4]杨飚.关于九十年代“个人化写作”问题[J].文学评论,2002(02):36-40.
[5]陈雪,刘泰然.超越现代性:“个人化写作”再审视[J].文艺评论,2016(06):34-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