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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使命

2018-06-26

边疆文学 2018年6期
关键词:粮食

黑 凝

三个连队。三百多名年轻战士。五辆解放牌载重卡车。装运了两天。麻袋里的粮食颗颗饱满,粒粒金灿。每只麻袋都腰杆挺得硬硬的,整整齐齐,安安静静地躺在七节火车皮闷罐车厢内。就像平日里战士们整理的内务,棱是棱,角是角,线条是村子里张木匠眯着一只眼睛用墨斗弹出来的,横平竖直,对角成线,对边相等。中间那节火车皮留了五平方米左右空间,两边垒了粮食,头顶架了木板,木板上方也垒了两层挺挺的麻袋,像战场上的一个隐蔽工事,是押运战士吃喝拉撒睡的地盘。

粮食是运往国家的。国家在哪儿,连长没说。连长没说,下士王德贵也不好问。新兵连三个月,早就把保密条令记得滚瓜烂熟,不该问的坚决不问。但是,下士王德贵有自己的逻辑。他在农场生产二连三排四班担任水稻种植班副班长时,就曾想过,把收上来的稻子脱粒,扬净,晒干,装袋后,运到农场场部。连队的粮食对于农场场部来说,就是国家粮食。现在,场部又将粮食码齐齐地装上火车,运往另一个地方。那么,勿庸置疑,农场场部的粮食对于另一个地方来说,就是国家粮食,而另一个地方对于农场场部来说,就是国家。现在,安安静静躺在闷罐车厢的粮食就是运往国家的爱国粮。

下士王德贵是南方兵,鱼米之乡,对于爱国粮,他最熟悉不过了。小时候,他最喜跟爹娘去镇上缴爱国粮。家乡缴售爱国粮是件热闹,喜庆的事,像过年一样,热闹得满村都是鸡飞狗跳,热闹得满院都是欢天喜地。一个村子稻香飘逸,家乡濑水河滩的上空都是满满的稻香飘逸。各家各户不分你我,你家帮我家,把收上来的稻子晒干,用风车扬净,挑上泊在濑水埠口的水泥罱泥船。摇橹的一准是他爹。缴完爱国粮,下午返程前,他爹总忘不了拇指捏着食指,吐了唾沫,在两指间磨蹭着,点出两块钱角票,让他去镇上北街黄麻子的烧饼店烙上几块热腾腾的烧饼。烧饼就像黄麻子的脸,星星点点粘着白芝麻、黑芝麻、黄芝麻,中间还夹了白糖。一口咬下,香、酥、脆、甜,“嗞溜”融化了的红糖分明还在舌尖,却已甜到了心里。下士王德贵小时候最期盼的日子不是过年,不是过节,而是每年秋收后随队里的社员欢腾腾地去镇上缴爱国粮。后来,政府为减轻农民负担,不叫老百姓缴爱国粮了,他爹就围着满囤的粮食,来来回回走着,高高兴兴地犯愁,“莫不是国家富足了?自古皇粮国税,咱种了国家的地,咋就皇粮也不缴了?这是盘古开天都没有过的好时代啊。”他爹读过私塾,看过历史小说,对小说上的历史,略知一二。

提起“国家”两字,王德贵心中总会突然嘣出神圣,崇高,伟大,不可侵犯,值得献身,这些温暖而热泪盈眶的字眼。他当兵时,国家送来了“光荣人家”的匾。到底是黄灿灿的,是皇宫色彩,一见到太阳就欢天喜地,就光彩炫目。那四字红彤彤的“光荣人家”分明一腔热血,既高贵又激情还喜气。爹贴在门神上方,一村子的人都围过来看,都是羡慕的目光。临行,他娘拉着他的手,一再叮嘱,“娃,当了兵,你就是国家的人了,咱可不能给国家丢脸。”能成为国家的人,自然无尚光荣。王德贵不敢懈怠。

负责这趟国家粮食押运的有三个人,生产一连的上等兵刘大同,生产二连下士王德贵,生产三连代理排长,志愿兵张庆祥。场部政治处吴干事在火车站站台上列队宣布命令时,下士王德贵没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将身子直了直,耳朵侧了侧。突然发现队列中,所有战友的目光都盯着他。这才意识到了什么,也就二三秒钟左右。他一下子想起刚才吴干事在队列前下达的命令。对,是关于粮食押运的事。莫非自己真的成了三名光荣的国家粮食押运战士之一?这样的话,这次任务可就是国家使命。和平时期,一个农场战士,能有机会承担国家使命,那是何等光荣。这兵算是没有白当。他想到吴干事在队列中点名后,面对即将担当的国家使命,自己应该有所回应。王德贵没有按照部队条令规矩,先立正,后答保证完成任务。他突然想到小时候,他爹在前一天饭桌上宣布,明天去镇上缴公粮由贵子跟着。王德贵在严肃的队列里跳了跳。“噼噼”拍了两巴掌手。觉得不对。才又立正,答到。他太激动了。喜从天降,以至喜跃抃舞答无主题,答非所问。

稍息解散后,连长走过来,一脸严肃地当胸给了王德贵一拳,啥也没说。王德贵干怔在站台上的风雪中,脑子一下清醒过来。连长啥也没说,就表示连长对他是有信心的,他慌乱地给连长远去的背影打了个立正。

货列是在飘着鹅毛大雪的凌晨,喷着浓重的烟雾,鸣着沙哑的汽笛,由东北边陲的一个小站出发的。根据往年的经验,一路顺利的话,押运完一趟粮食到国家,需要半个月左右时间。再从国家返回连队,需要三天时间。加起来十八天左右。连长说了,押运完这趟国家粮食,回来给王德贵放十天探亲假。王德贵当兵三年,还没探过亲。

王德贵做梦都想回趟家。回家一是为了看看爹娘奶奶,虽然爹来信说了,爹妈身体都好,奶奶身体也好,家里收成也好,皇粮都不缴了,日子越来越好。可是他还是不放心,报纸上都说了,今年夏天,他的家乡水灾严重,解放军都派了部队参加抗洪抢险了,还不知道家里灾后怎样了。他知道他爹为了他安心部队工作,从来报喜不报忧,针眼屁股的好事会放大成卫星上天,天塌下来的事会捻成芝麻粒小。

回家还有一个心愿,就是看看村后那条濑水河。看濑水河也不是为了别的,为的是再钻一回濑水河滩的小树林。钻小树林也不是为了别的,为的是想想他与喜妹在小树林里的那些往事。

喜妹是他同学。当兵前,他俩就经常钻村后濑水滩的小树林。有时你看我,我看天,天上流云像绵羊,妹妹的脸蛋像花朵。有时只是静静看着濑水河里掠过的一片片帆船,“沉舟侧畔千帆过”,喜妹将头枕在王德贵胸前,时光美妙过去。更多的时间是相拥着,对视着,一句话也不说地呆上半天。

当兵后,王德贵下老连队被分配到东北某部农场的生产连队,当了从事种植水稻的兵。战友们都戏谑自己是农民兵,庄稼兵。他写信没敢告诉喜妹真实情况。哪里敢?当兵前,他和喜妹想像解放军战士应该手握钢枪,头戴钢盔,戍守边关,巡逻海防。喜妹曾经在小树林里吊着他的脖子,说她喜欢迷彩服的兵营。喜欢兵营的阳刚、帅气、质感。就像兵马俑的庄严或者青铜雕像的冷酷。

农场生产连队战士虽然也是兵,离电影上的威武之师雄壮之师的兵样子还是相差远了一点。王德贵连他爹妈都不敢说出实情,别说喜妹了。可是,信还得通呀。按照老兵授意,他把写往家乡的信上的回信地址写成某部后勤部,而不是水稻生产二连。年复一年的农场战士都跟场部通信员达成了某种默契。水稻生产一连战士回信地址写成司令部。水稻生产二连战士回信地址写成后勤部。水稻生产三连战士回信地址写成参谋部。而农场场部战士回信地址干脆写成机关。反正前面的省市和部队的番号没错,信总能收到。这样的信既大气又体面,家里人收到信哪个不抖巴抖巴。连能读《人民日报》,爱看历史小说的德贵他爹,收到儿子来信后,也总谦虚地自称,斗大字不识几个。总要在村上人口集中的老枣树下,缠着村上在私塾教过书的朱老先生,当全村人的面再读一遍儿子的来信。儿子在部队上的后勤部当兵呢,光荣着呢。

谁知喜妹是一个好奇而性急的女子,通了两年信,耐不住了,竟招呼也不打,兀自追到农场,这不要命吗?她怎么知道,王德贵两年来给喜妹的信是全班集体创作的。班长说这种创作方法是集思广益,集体智慧,班长当然是一个班的权威。他一封信接着一封信吹嘘,他们连队大院里停着一排排崭新的坦克,一辆辆绿色的卡车。他们天天坐在卡车里,唱着“瞄得准来,打得狠,一枪消灭一个侵略者”的嘹亮歌声去沙场拉练。这样的诱惑让喜妹心生了疑惑,不是在后勤部门当兵吗,怎么大院里也停满了坦克?怎么也天天拉练?别说喜妹犯疑,换了春妹,冬妹照样犯疑。喜妹来到连队第一眼就傻了,盯着她贵哥的眼睛就泪娑娑亮晶晶了。本来在家乡濑水滩小树林里让德贵亲了又亲的小嘴也噘得老高,碰都不让德贵碰。喜妹是在连队住到第三天,趁着战士们下地干活时,一句话也没留,悄悄地走的。一走大半年,杳无音信。连长批评王德贵,虚伪。排长批评王德贵,荒谬。连一直吹嘘把集思广益,集体智慧创作情书,作为全班政治工作一项创新的班长,也跟着连长排长一腔出气,急转风舵,在班务会上,当着全班战友的面,批评王德贵,后勤部门怎么大院里也停满了坦克?怎么也天天拉练?简直是岂有此理,虚伪透顶,荒谬透顶。王德贵在喜妹走后,又给喜妹写了十多封信。言词恳切,满含真情地给喜妹道歉了二十多次,那信却总有去无返。王德贵回家是想把喜妹再约到小树林,作最后一次努力,他要告诉喜妹,撒谎是他的不对,可农场兵也是兵,也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序列中的一员。

人们都说三个女人可以唱台戏,而三个男人也不是三根木杵,三根甘蔗,他们也有自己的话题。女人的话题一般从服饰,从化妆,从饮食,从丈夫孩子阿公阿婆开头。男人的话题几乎千篇一律,从女人开始。五平方米的空间小了点,挤了点,可戏台不在大小,有戏就能穿越时空。话题自然是由志愿兵张庆祥先挑起来,他是三个押运战士中的“最高首长”。他在农场当了十三年兵,如今是农场生产三连四排代理排长。如果不出意外,完成这趟国家粮食的押运任务,他就该提干了。农场不是野战部队,不是技术部队,志愿兵提干的机会十分有限。政治处的吴干事私下说了,组织上把这么重的任务交给他负责,是对他的信任,也是考验。吴干事虽然没说提干的事,可没说比说了更明白,全农场近三十个志愿兵,不是随便哪个都能得组织的信任和考验的。

张庆祥是四川兵,说话喜欢用锤子开头。“锤子。王德贵,听说你当兵前耍了个女朋友,撑那婆娘了么?”张庆祥这一锤子其实不是骂人话,他的一“锤子”下去,就像收音机里刘兰芳说评书《岳飞传》前敲的醒木,就是“啪”的一声。

火车刚走出小站不到十公里,火车车头的烟囱像是得了重感冒,正哼嗞哼嗞打着喷嚏,喘着粗气。车厢冰冷坚硬,王德贵和上等兵刘大同正在车厢里用棕垫铺着床位,他们准备捂在被子里取暖抵寒。王德贵没想到排长打破车厢沉闷的第一句话是拿自己开涮的。他不明白四川话三声的撑是什么意思,应该不是撑船送人的意思。他从志愿兵揶揄的目光中,大致看出端倪。不是好话。不是好话也不能硬撞,张庆祥这一声醒木不是随便敲的,他是这次国家使命中的最高指挥官,又是“老革命”,得罪了,一路上相处就尴尬了。

但,王德贵毕竟也是第三年的老兵了,不再是刚入伍新兵的怯懦和畏缩。王德贵学着张庆祥的四川话,“排长,啥子叫撑婆娘吗?是撑船送婆娘过河吧。”撑的第三声自然没有张庆祥说得顺溜,舌头是翘了,也打卷了,可压得快了点,变成了唱腔。张庆祥一脸坏笑,也不答理王德贵,一副占领话语高地的优渥。刘大同却哈哈大笑了起来,毕竟年轻,耐不住搁下手中的活,插话了,“撑都不知道,就是搞的意思,排长问你搞到那女的了吗?”留有余地的笑话才幽默,才有回味。刘大同自作聪明的一张贫嘴,“咔嚓”一下就把谜底给露了,同一话题再说下去就没有意思了。王德贵唾了一口刘大同,“新兵蛋子,多嘴多舌。滚一边稍息去。”脸却红到了脖子。张庆祥卷着纸烟,呵呵笑了,“俗话说,妹头就像庄稼地一样,犁过了,耙过了,就和你亲了。难怪你那妹头一走就不回头了,赶情你是没撑过。”王德贵不想说这个话题,感觉是对喜妹的玷污。就像一件漂亮的衣服晾在太阳底下,无端被飞过的鸟屙了一泡鸟粪。恶心,堵心。他跳过话题,问了句没敢问连长的话:“排长,咱们这趟给国家送粮食是不是送到北京呀?”王德贵认定国家就在北京,因为打小老师就说北京是祖国的心脏。爹妈当年缴爱国粮的时候也说是粮食是缴到祖国心脏北京去的。村上的文化人朱老先生也说北京是祖国心脏。按王德贵的想法,国家不在祖国心脏的地方,会在什么地方?王德贵还私下计划着,到了北京,把国家的粮食缴了,完成了国家使命,他要向排长请个假,穿上那套刚发的军装,去天安门前神神气气照个相,让喜妹瞅瞅农场兵的威风。

排长显然对王德贵跳过的话题不太满意。他蹲在车厢旁栏板边,悠悠地抽着纸烟,那呛人青烟便随了火车外旷野吹来的风,在狭窄的车厢空间毫无头绪地四下乱飞。排长又抽了一口烟后,才飚了王德贵一眼,说:“锤子。你娃肤浅,北京虽然是首都,咱们国家陆地9634057平方公里,海域470万平方公里,哪寸土地不是国家心脏?就像娘生下的娃,哪个不是心肝。”排长究竟是人民军队培养了十多年,说话有板有眼,有理有节。他似乎是回答了王德贵,可他仍然没说给国家送的粮食是不是送到北京。这多少让王德贵有点忐忑或者失望,忐忑是心里还有期盼,天安门广场的五星红旗还在招唤。失望是运往国家的粮食如果不在北京,而是在祖国其他心脏,那他就去不成天安门广场,照不成威武的相片,唯一可以给喜妹带来惊喜的事就会落空。

火车在风雪中继续前行。

王德贵郁郁寡欢地蹲在车厢一角,任凭烟雾在眼前飘渺。刘大同新兵蛋子不知天高地厚,他搁下手中的活。因为“工事”高度不够,他将双腿屈成弓形,上身保持军人立正的姿势,在张庆祥面前敬了个礼,“报告排长,政治处的吴干事临行时再三交待,严禁在车厢使用明火,满车厢都是国家粮食,一旦发生火灾,后果不堪设想,请您熄灭香烟。”

张庆祥显然被刘大同的举动懵住了,他看了一眼手中的半截烟,没舍得随手扔掉,骂了一句“锤子。新兵蛋子。管天管地,管起老兵抽烟来了。”

刘大同回顶,“吴干事说了,这一路上俺们三个押运员要相互监督,团结协助。”

连队还没有当兵第一年的战士敢回顶一个十三年的老兵。张庆祥伸过手在刘大同后脑壳上拍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把烟头在车厢踩灭,从列车栏板缝隙间弹了出去。

刘大同这才蹲下身子,凑近张庆祥,帮排长揉着肩,以一种讨好的口气说,“排长,您别见外,俺这都是为您好。您想,俺们这趟任务执行顺利了,回农场您就能提干了。若有闪失,俺们总归服完兵役滚回老家,顶多背个处分,您岂不自毁前程?”张庆祥嘴里嚷着锤子,新兵蛋子。心里却是暖暖的。刘大同的话在理,别看表面上这是一趟只需要吃喝拉撒睡的公差,可却是国家使命,责任重大,不得丝毫闪失。他一下子竟喜欢上了这个爱贫嘴,有责任心,能替别人着想的新兵蛋子。把王德贵晾一边,他们开始聊着家乡的趣事和连队的逸闻。

时间就在列车的钢轮和铁轨的交欢声和两个战士的说笑中飞逝而去。

三个押运战士迎来了第一顿晚餐,压缩饼干加白开水。白开水在车厢一角的大铁桶内,还是上车前炊事班专门准备的,上面虽然加了盖,但也结了薄薄的冰。王德贵用刷牙的绿瓷杯帮战友舀水时,列车正穿越一条狭长的隧道。

过完隧道,时间就被隧道吃了去,天就黑了。黑得影影绰绰,恍惚恍离。一个窄仄的空间被越逼越近的巨大的黑紧紧包裹着,压迫着,像是养鱼池里放净了水,有生命,却缺少活力。三个男人蜷缩在车厢角落,像三只躲在黑暗角落偷吃农民粮食的老鼠,车厢传来了喀嚓喀嚓的牙齿咀嚼的声音和咕咚咕噜的喝水声。喝水声是排长张庆祥和上等兵刘大同发出来的。王德贵只敢用嘴呡进一些冷水湿润一下嗓子,或者含一口冷水和着压缩饼干在嘴里温热了,才敢慢慢咽下肚子。王德贵肠胃不好,受不了凉,喝下冷水不到半小时准会拉肚子。三个战士大小便都在车厢角落的一只塑料桶内,要到下站停车后,机动组工作人员用对讲机通知,才能下车厢清理生活垃圾和便桶。半夜拉肚子,一准会臭熏了其他战友。

王德贵睡不着,他头侧仰在半袋粮食上,用军大衣盖着肚子,在听肚子。肚子呛了冷风,进了冷水,一直不安宁,叽一下,咕一下,又叽咕一下,也不是大闹。像是跟谁呕气的孩子,一点出息都没有,只是闹着小情绪,躲在门边嘤嘤抽泣,也没有眼泪,耍赖了,拉也拉不走。一会儿咕一下,一会儿咕一下,谁见了都心烦。刘大同也睡不着,他闭着眼睛听铁轨和钢轮喀嚓喀嚓奏起的交响曲,悲怆而沉重。他在想柴可夫斯基的第六《悲怆》交响曲的灵感是否来自于铁轨与钢轮的碾轧声。刘大同对声音特别敏感,他曾经说不当兵,他准能成为音乐家。刘大同知道排长张庆祥和下士王德贵都没睡,毕竟是最年轻的战士,精力旺盛。他坐了起来,“哎哎,排长,醒醒。德贵班长醒醒。知道你们都没睡,要不俺们开个联欢会,消磨消磨时光?俺先给你们唱首歌。”听到刘大同唱歌,张庆祥噌就坐了起来。见排长如此迅速响应,刘大同真想越过中间睡着的王德贵,去拥抱排长。没有什么比认同更让人兴奋的了。刘大同试了试嗓子,正准备开唱。张庆祥懒洋洋地翻了个身,把身体侧向刘大同一面,说,“锤子。闭目养神也是休息呀。不要闹了。你那歌呀,等你复员回乡,去田头唱给你妹头听吧。”张庆祥在场部联欢会上听过刘大同的歌,那一嗓门,竟把第一排专心听演唱的战士,震得屁溜滚到马扎下的操场上。刘大同自然不服气,他在黑暗中咧了咧嘴,做了个鬼脸,冲张庆祥挥了挥拳头嚷着,“排长,没这么损人的噢。”王德贵被肚子闹得很不舒服。他最担心的是,一边呛冷风,一边听枕下钢轨的碾轧声,肚子会不听使唤。会像门边倚着的小孩。会突然闹情绪。会号啕大哭。他现在想做的是分散肚子的注意力。他夹紧屁股,挺了挺腰,坐了起来,“排长,这黑夜难熬,还不如让刘大同同志嚎几声,开场专题演唱会,热闹热闹。”

王德贵原本只是想听刘大同唱歌分散精力,让肚子安宁一会。

刘大同不满意了,他噌一下坐到了王德贵面对面,借黑暗滋生的力量和勇气,责问王德贵,“王德贵同志,你也算半老不新的兵了,你有点知识好不?你懂不懂音乐?什么嚎?”

刘大同吞了口唾沫,又说,“高音。啊—啊—啊——,高音你懂不懂?帕瓦罗蒂你知道不?科莱里的歌你听过没?多明戈你知道是谁吗?”

越说越来劲了,“嚎?我是狼还是猪?你比排长还要损。”

俩个老兵都被新兵蛋子训了。俩个老兵都被训得哈哈大笑。刘大同倒反愣在了一边,不知所措。张庆祥边笑边学着刘大同的腔,“啊-啊-啊-呕-呕-呕-咩-咩-咩-”山羊一样叫了起来。刘大同突然意识到什么,他也不示弱,他纠正着张庆祥的唱法,也跟着嚎了起来。王德贵被俩战友拉锯式的“斗歌”,逗得笑岔了气。黑暗沉闷的车厢一下子热闹了起来。热闹得有点喧嚣,像南方小集镇上一早开市的茶馆,被茶虫咬了一个晚上的老人们相互对骂,又毫无主题。王德贵最终受不了了,不是嘈杂声受不了,而是肚子闹得受不了,已经隐隐在作痛了,夹不住了。他嘴上说着对不起,人已经摸到便桶上坐下了。“噗”一个绵长的闷屁后,臭气便长了翅膀的虫子,飞落在车厢的每个角落。是一股动物尸体腐烂在臭水沟,经阳光曝晒后,臭,夹杂着浓浓的腥味。强烈,刺激,你推我搡,毫无组织地汹涌在整个车厢。接下来,刘大同的胃就开始了潮起潮落翻江倒海。他想吐。他赶紧捂住鼻子,捂住嘴。张庆祥则拉开了车厢栏板,把嘴和鼻子贴在了车厢栏板的缝间,风夹杂着雪花争先恐后地涌进车厢。他们都不敢张嘴骂王德贵,生怕臭虫子飞进嘴里。他们都在心里骂着王德贵王八蛋。

嘈杂声一下子沉寂了下来,只有飘进的雪花,一团一团簇拥在车厢飞舞。回旋。不散。

凌晨的时候,熟睡中的三位战士被一阵“嗞嗞吱吱”的声音惊醒。起初以为是铁轮与钢轨的摩擦声。细听,不像。铁轮与钢轨摩擦声音坚硬,有质地,而这种声音细碎,贪婪,是一种急不可耐的咀嚼。张庆祥打开枕边的手电。光线扫过,角落,两只老鼠瞪着惊惶的眼睛,盯着光线,也不退却。

天哪,闷罐车厢怎么进了老鼠?它们怎么上来的?什么时候上来的?其它车厢会不会也有老鼠?这一路十多天,要每个车厢有老鼠该吃掉多少国家粮食?三个战友几乎同时伸出右脚踩向老鼠。两只老鼠并没惊慌,反而像两名出色的跳水运动员,做了个高难度动作,步调一致,凌空翻腾,同时扑向光线射来的方向。张庆祥赶紧躲闪,还是晚了,左手手背还是被老鼠利爪扎了一下。

三位战友同时将三支尖利的手电光照射到老鼠逃逸方向,那里还见老鼠踪影。奇怪,一只一只麻袋扣得死死的,可以说天衣无缝,难道两个小动物有隐身法?

刘大同不服气,他用脚挨个麻袋踹着,嘴里还叫嚷着“滚出来。”他想让两个不劳而获的动物现身。可是毫无收获。三个战友分头在车厢的每个角落找寻着,也毫无收获。莫非两只老鼠慌不择路,从栏板缝钻出后,被火车行驶的强大气流夹裹下了车。

三个战友悻悻收了手电,继续躺下。

熄灭手电也就一二分钟,喀嚓喀嚓,牙齿咀嚼的声音,又断断续续响了起来,声音比原先还要响脆。闹鬼了不成?三支手电几乎同时射向发出声音的方向,两个尖尖的小脑袋同时抬了起来,两双眼睛盯着光线,嘴巴仍在咀嚼着,也不惊慌。其中一只竟半眼惺松,倒有一种挑逗。刘大同受不了了,他悄悄取了手边一只大头鞋子,像小时候逮树下一只啄食的鸟,“嗖——”地扔了过去。被砸中的那鼠“吱”叫了一声,两只老鼠随即在“隐蔽工事”四周的麻袋上快速窜着。当刘大同的另一只大头鞋扔去时,一个巨大投影落下,两只老鼠竟在强手电光下逃逸得无影无踪。

直到天亮,老鼠再没出现。

郑辉 山之二 布面油画 40cm×30cm

早餐过后,对讲机的尖叫声传来。信号是火车机组车厢发来的,模糊不清。三个战士竖直了耳朵,“吱吱嗞嗞”的刺耳的电波声音,像一张老唱片经历了黄梅雨季。渐渐听出,列车将要在一个叫尖坡的地方临时停靠,这是货运列车经常遇见的事。有经验的押运员知道,这是货列礼让对方过来的客列。或者遇到泥石流,山体滑坡,道路受阻。一条铁路线上,无数飞跑的列车,也跟现实中生活的人一样,分着三六九等,货列就像庄稼地里的农民,最不待见了,见谁都要点头哈腰,礼让三分。一趟货运到达目的地,比原定计划担搁一二天是正常的,延误三五天,一个星期,也不是大惊小怪的事。

张庆祥赶紧披了军大衣,摸出行军挎包里的行车日志。他临行时就跟前任押运员请教过,火车临时停车必须补充生活用水,清理生活垃圾,与列车机组人员沟通交流,检查车顶帆篷是否遮严,防止雨雪淋湿粮食。

听去年担当押运任务的战友说,押运粮食不怕一路天气恶劣,不怕路途遥远寂寞,不怕遇到山体滑坡,泥石流等自然灾害。最担心火车停靠小站,沿途老百姓像铁道游击队一样,悄悄扒上火车,钻进帆篷。火车开动后,从火车上扔下一袋一袋国家粮食。这样的老百姓很难逮到,即使逮到了,你也拿他没辙。军民鱼水情,你不能打也不能骂。再说了,捉贼见赃,你在“隐蔽工事”里,火车开动时,你也不可能将脑袋伸到车顶,也看不到人家从火车上扔粮食下去呀。说不定那些粮食是自己滚下火车的呢。去年押运的三名战士中,也是一位满有希望提干的志愿兵担任负责人。任务完成得很顺,结果到目的地后,粮食交给国家负责接收的同志验收,少了二十袋。二十袋国家粮食该是多大的缺失,是坐牢的错误。老志愿兵的结果农场大会上通报了,撤销志愿兵待遇,按战士退伍。这对于一个干了十多年的农村兵来说,简直是毁灭性打击。可这还农场首长再三为他请愿了,是处理轻的了,若要按渎职罪送上军事法庭,那这辈子就完了。

这次粮食押运还出现了一个头疼的隐患,老鼠。

张庆祥不敢马虎。王德贵不敢马虎。连新兵刘大同也不敢马虎。

火车停稳后,张庆祥宣布命令,刘大同负责清理车厢内生活垃圾,如果停靠的附近有站台,与站台联系生活必需品。王德贵负责检查各节车厢安全情况,特别要找根棍子,驱赶各车厢老鼠。他与机组沟通了解下一段路程的路况,记录行车日志。行车日记是完成粮食押运后,向农场政治处汇报的工作任务中重要的一部分。

机组反馈消息,是在一个叫尖坡的地方,因为雪灾,火车轨道被两边的山体塌方堵塞。机组已经联系了附近铁路段抢险。

雪仍在漫天飞舞。熄了火的火车,像一条黑色的巨蟒卧两山之间的夹沟一侧。这趟货运火车总共拉了35节货,由林业部门的木材,煤矿部门的煤。矿石和解放军的粮食。每个部门都派了三到五个不等的押运员。火车熄火后,车上的其他押运员也陆续下了车。他们每个人都紧裹着噌得发亮的肮脏大衣。站在风雪中,有的在埋头抽烟。有的在迎着满天大雪骂天。有的在伸懒腰活动筋骨。更多的在冻得跺脚。

负责木材押运的一老一少出发前就准备了自然资源,取下生火木材,在火车旁架起木材,生起了篝火。押运员们都围拢在篝火旁。

篝火很有人情味,见押运员围拢过来,舔着满天风雪,“噼噼啪啪”叫嚣着。跳跃着。撒着欢。越烧越旺,越烧越兴奋。火光很快映红了半壁尖坡山。

已经两天两夜憋在闹心的闷罐车厢。腿脚已经发麻,胳膊已经发酸,脖子已经僵硬。围在篝火旁的押运员,有的把双手伸向篝火浪尖,在篝火浪尖上相互搓着,提取着温度。有的脱了一只鞋,一手提着裤筒,伸在篝火半腰处,左右摇摆着,烘烤脚丫子。那个年老一点的青菜脸木材押运员竟将后脑壳伸向篝火,说是肩周炎犯了,让篝火舔舔湿气。这些押运员都是这条路上的老押运员,像是武侠小说中的老镖师,他们经验丰富,知道一路上有什么风险,什么地方有风险,懂得一路上如何抱团取暖。

列车长在不断地通过对讲机请求押运员去前方帮助排险。排长第一个出现在排险现场,他借了列车机组铲煤的铁锹,在清理着轨道上的黑沙。刘大同处理了生活垃圾,招呼在篝火旁烤火的押运员一起去排险,烤火的押运员连看都没看一眼刘大同。刘大同很无奈地一个人去了抢险现场。

列车长在对讲机那边再三呼叫着,却没有一个押运员迈一下脚跟。那个黑矮个子的煤碳押运员,看上去才三十出头,背微驼着,两只外八字脚一走一画圈,每一步迈出去像划船。“嚎个屁,没见大爷在取暖。”他干脆关掉了对讲机。

王德贵仔细检查了载有粮食的七节货车的帆篷,把松动的帆篷扣紧,扎实。又找了根棍子,沿每节货车上上下下敲打一遍,把有可能耗子躲藏的死角,用棍子捅了又捅。发现没有异样,正准备去火车前方塌方地段抢险。年老的青菜脸木材押运员一把拽住了他,一脸严肃地说:“解放军同志,你的任务是押运粮食,不是抢险,你们三个押运员不能全部离开粮食现场。”

青菜脸的意思必需留一个人在货车现场。

王德贵在家乡时就看不惯这种自私的行为,险情面前,当兵的不冲在前面,愧为人民卫士了。他扫了一眼拽他的青菜脸押运员,压住心火,说“老伯,大家都不去参加抢险,难道还要把火车留置在尖坡过年不成?”

青菜脸押运员强调,“解放军同志,抢险是他们的事。”他想说抢险是铁道部门的事,可是王德贵挣脱了他一下,他一个趄趔,差点摔倒。

黑矮个押运员喜欢凑热闹,他一走一画圈地划着船过来,在篝火旁跳了跳眼皮,用肘子捅了捅年长青菜脸押运员一下,嘻嘻笑着,说,“老林头,你这个时候,你拽着解放军同志,不让参加抢险,岂不污辱他。”

又说,“解放军同志抢险抗灾可以立功,你操那闲心?真心吃饱了撑得没事干。”拽了一下青菜脸,“俺们还是自己烤火取暖,莫闲操心。”

青菜脸押运员瞪了一眼黑矮个押运员,“俺俩都是老押运工了,都明白,押运员的天职是看管好自己的货。这条路上的凶险你我都知道,不在自然灾害,而是越货。解放军同志都去抢险了,这七节货车上的粮食要遭越货咋办?”

黑矮个押运员似乎很失望,他晃着脑袋,一走一画圈地划着船到篝火的另一个方向,边走嘴里边嘀咕,“叫你个老林头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王德贵心里好笑,越货?还智取生辰纲呢。怕是古典小说,武侠小说读多了。这社会主义的铁道上会出现越货?打死也不相信。不过是几个不想参加抢险刁民故弄玄虚罢了。

王德贵才不听这一套,他摔了老林头,跑步去了火车前方的抢险现场。

由于地处偏僻山区,大型机械无法进入,铁道部门只好通过地方政府,雇用地方老百姓,利用肩挑背负的笨拙办法,将阻碍在铁道上的碎石黑沙清除。

第二天。晌午。道路阻碍清除。火车出发前,张庆祥指挥着王德贵,刘大同对七节粮食车厢再度进行了检查。

意外还是发生了。装粮食的七节货列,倒数第二节车厢的帆篷有了松动。掀开帆篷,码齐齐的粮食还是留下了空缺。不用数正好少了一袋,像齐排排的牙齿,无端被人挖走了门牙,几分狰狞地盯着三位目瞪口呆的战士。

三位战士相互对视着,几乎同时尖叫了起来。“粮食丢了。”

王德贵傻乎乎干怔着,满脸委屈,满心惊惶。

去抢险前,自己明明认真清点过每节车厢的粮食,一袋不少,怎么这回缺了颗门牙?

王德贵细细回忆着,篦子一样一遍一遍梳理着每个细节。答案只有一个,林业部门,煤矿部门雇用的押运员嫌疑最大。当时,火车上的所有人员,都去一线参加了抢险,只有林业部门,煤矿部门雇用的押运员留在车厢旁烤火。

对了,突然又想起什么。王德贵报告排长,难怪他去参加抢险时,那个年长的青菜脸押运员会拽着他,说出越货的奇怪话了。莫不是他们早有预谋?

一旁的刘大同听了王德贵的话火气冒了上来。他嚷嚷着要去找林业部门,煤矿部门押运员讨说法。他从小到大最讨厌偷鸡摸狗的事,更不要说这回丢失的是一袋国家粮食。丢一粒也不行,每一粒都是农场战友一颗汗珠子。

张庆祥阻止了刘大同。“胡闹,没凭没据找谁讨说法?”

安排王德贵和刘大同再度巡视检查货运车厢,看是否还有丢失的粮食后,张庆祥跑步去了机组。他想请求列车长延迟火车发车时间,容他和战友追查失窃粮食下落。

这怎么可能,火车运行是由铁路运输调度指挥管理,调度权在地面,列车长哪有权随意更改火车运行时间。

列车长很无奈,用一种安慰口气说,“解放军同志,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是,我们的运行时间是受地面调度控制,列车长哪有权更改运行时间。”

张庆祥恳求他向地面调度申请变更运行时间。

列车长呵呵笑了,说,“怎么可能?一条铁路线上成百上千条火车在奔跑,为你一麻袋稻子,都停下来?”

又说,“我在这趟线上开货运列车十多年了,这一趟货运要走上半个月,二十天,丢一袋稻子是太正常的事了。货列到达目的地哪次不少这缺那的。”

点上张庆祥递上的烟,又说“你还别不相信,有一回竟少了一节拉煤的货列。等机组发现往回找时,那一节货列已经空了,上面的煤早被越货的老百姓扒光。看见没,那些老押运员,实在是老江湖了,列车遇险都不去抢险,死盯着押运货列,寸步不离。”

张庆祥着急了,莫非自己和战友去抢险还错了?他在连队属于温和的老兵,从不发火,甚至不大声说话。这次,他几乎是跳起来,吼道,“说啥?丢一袋稻子是正常的事?你知道火车上的每粒稻子是怎么来的吗?”

张庆祥又说,这回压低了嗓门,“列车长同志,麻袋里的每一颗粮食,都不会像跳蚤一样跳进麻袋。你得整地,育苗,插秧,除草,除虫,施肥,灌排水,育秧中的床土还要消毒,调酸,培肥,氮磷钾和Ca、Mg、S、Fe、Zn、Si这些微量元素还必须合理配比。成熟了,看得黄橙橙地可爱喜人,你还得把它们割下来,得经过我们战友的手,一棵一棵地,把一望无际的,浩浩荡荡,点头哈腰的稻子割下来,再脱粒,扬晒,装袋,运往火车站,再从火车站运往国家。这是我的战友汗珠子摔八瓣,起早贪黑,像生命一样呵护的粮食。”

列车长被张庆祥猛不丁的吼叫惊了个趄趔,他才听不进你的抒情的述说,他一手扶住列车上车的铁栏杠,身子退缩到驾驶车厢内,探了个脑袋,说:“这当兵的,……这当兵的,神经兮兮的。”

又说:“我说的可都是实话。”

调整了一下脑袋的姿势,似乎是一种调侃的口气:“要不你留下一个战士查找稻子,反正火车再过几分钟就要出发了。”抬了另一条腿,缩进了脑袋,关车门前又嘀咕了一句,“这当兵的咋神经兮兮的”。

张庆祥愣了几秒钟,跳上火车驾驶室阶台,狠拍了几下驾驶窗,没人答理。突然想到什么,又跳下阶台,抬腿跑步去了后面货物车厢。

两个战友正在跟年老的青菜脸木材押运员争执。货车上的其他押运员像村子上谁家出了事,都成了看热闹的群众,纷纷围拢着,大脑壳社员一样评论着,七嘴八舌着。

火车已经喷吐了浓烟,拉响了汽笛,列车长已经发出了第一次出发警示。

年老的青菜脸木材押运员见张庆祥跑步过来,找到了能说话的主,他急燎燎地拨开人群,直接走到张庆祥面前。语气是责问,说“你是部队押运的指挥官吧?你评评,天底下有这道理吗?昨天,你们这位解放军同志去抢险,我好心劝他守好粮食,他不听。今天,粮食丢了,反来责问我了。”

张庆祥还没回旋过来什么意思,那个黑矮个煤矿押运员又一走一画圈地划着船来了。他和青菜脸木材押运员是老相识了,他径自划到青菜脸木材押运员跟前,耸了耸肩,张了张夸张的嘴,嘻嘻笑道,“老林头呀老林头,昨儿我就警告你,不要多管闲事,你偏偏不听。这会摊上事了吧?他们这些兵娃子怎么知道一路押运的凶险?他们只知道好玩,只知道完成任务回去邀功领赏。”

这话说过了,在场的三个战士都生气了。他们是执行任务,是国家使命,怎么就是好玩了,怎么就只知道邀功领赏了。张庆祥毕竟老兵,他用手势制止着两个鲁莽的战友,生怕他们忙中添乱,节外生枝。他知道当务之急,火车启动之前,是找到粮食,而不是耍嘴皮子。他向青菜脸木材押运员拱了拱手,学着武侠小说中的侠客,笨拙地做了个江湖道歉的抱拳姿势。“这位老伯,我们是第一次担负押运任务,不懂道上规矩,多有得罪。”

又双手向围观着的押运员拱了拱,说,“各位押运前辈,我们押运的是用于老百姓救灾的国家粮食,还求各位帮忙找出丢失的粮食。”

张庆祥的江湖不学倒罢,是军人。学了反而笨拙,拙劣。成了舞台上演员。所有围观的押运员都笑了。王德贵,刘大同也笑了。他俩只是偷偷笑。把脸藏在了军大衣领里,一抖一抖地,像是刘大同唱高音时喉结的上下抖动。

还是那个黑矮的押运员,他挺了挺驼背,没挺直,反更驼了,他说,“解放军同志,昨天老林头就说了,跑铁路线押运是干啥的?就要看好自己的物资,天塌下来那是天的事,地塌下去是地的事。可是你们那位同志不听,坚持着去抢险。抢险是铁道部门的事,要知道,一路上稍有停等,就会有越货的老百姓上车。”

围观的押运员也在你一言我一语说着他们押运生涯的遭遇和历险故事。

话头似乎都是针对了王德贵。

这时,青菜脸押运员让大家安静,接过话,“昨天我就感觉不对,你们三个解放军同志参加抢险连续作战,货车上的粮食没人看守,难保没有参加抢险的老百姓中混水摸鱼。我就一直帮盯着,可这眼皮怎盯得住二十四小时?这不,还是在打盹那会丢了粮食。”

周围的押运员跟着唉叹着,无计可施地摇着头。

汽笛又一次长长拉响,列车长已经第二次发出列车出发的警示。按照惯例,列车再过三分钟就要出发了,押运员们嘟嘟囔囔着陆续上了各自车厢。

青菜脸押运员帮张庆祥分析,这一天一夜抢修道路,他们故意在货车旁点着篝火,就是怕越货。越货也不是抢劫,应该是小偷。铁路沿途专门有这样的老百姓,不务农事,专门蹲点货列。货列停车,他们就侍机扒上列车。这回,篝火这么亮,照通半壁山呢,再说连着大雪,道路受阻,估计盗的粮食还没有拉走,保不准就藏匿在附近山林中。不能干着急,最好火车启动后,悄悄伏下一个战士。

张庆祥还没来得及向年长的押运员道谢,列车第三次发出了启程汽笛,火车头的热流已经像馒头出笼时,掀开了蒸笼的一瞬间,热汽流像一群群没长屁股的小孩子,特淘,一股一股在尖坡的山涧翻滚,盘旋。

一旁的王德贵为自己的粗心,早已悔青了肠子,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没有时间再犹豫了。王德贵没容排长答应,顺手拽了件军大衣,跳下了启动的列车。

下车后,他一路追着列车,告诉排长,等他查到粮食,一定会追上队伍。王德贵没有听清排长说什么,火车的巨大汽流已经将他撂倒在雪地里。

王德贵从雪地里爬起来时,火车的最后一声残喘已经消失,火车身后修长的铁道上,钢轮和铁轨摩擦的热气正在地表四散,销匿。

王德贵孤零零地站在铁轨旁,大地只剩下低低盘旋的鹰,细细尖叫的风,迎面扑来的飞雪。

一只火红的狐狸从对面黑松林中雪堆里钻了出来,做了一个优美的舞蹈姿势,仰了仰细长而柔软的脖子,用鼻子打量了一下雪的世界。又撑起前脚,站高了,顿了顿尖尖脑袋,摔掉头上的雪花。一双小小的眼睛落在了王德贵身上,也就二三秒钟而已,高雅地放下前脚,才迈着细碎优雅的步子,不急不慌地穿过铁路。走进另一片森林前,又撑起前脚,站高了,晃了晃尖尖脑袋,一双小小的眼睛落在了王德贵身上,也是二三秒钟而已,高雅地放下前脚,钻进了黑森林。留下一串错落有致的舞步脚印。也就三五分钟,又被积雪覆平。狐狸在散着步,找寻着什么。突然,一棵松枝上掉下一坨积雪,狐狸受到惊吓,倒退了几步,迅速而快捷地用后脚刨着积雪。前后十来秒钟,狐狸已经将身体躲进了自己刨挖的雪洞里。仍将脑袋留在外面,两只眼睛滴溜溜地环顾着世界。几只灰色的野兔,也在狐狸不远处树林中的雪地上撒着欢,刨着坑。

王德贵越过铁轨,四周都是群山和白雪,看得人眼花缭乱,他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去了。这才想起,一念之间,跳下了火车,连一块压缩饼干都没带。万一三五天还找不到粮食,自己莫不要饿死,冻死在这个叫尖坡的莽莽雪原和森林间?青菜脸老押运员有经验,他不是说了吗,根据天气情况分析,粮食还没有拉走,保不准就藏匿在附近森林的哪一棵老树根下。可是,尖坡这么大,这大一片茫茫白雪的森林中,盗粮者又会将粮食藏在哪一棵老松树下?青菜脸还说了,一袋稻子,价值不过百元,遇到公安派出所热心一点的民警,顶多帮你登记一下。碰到一个存了隔夜气,心情不好的民警,一准叫你哪来哪去。这样的案情还不如农民丢了一只羊,这还出警,派出所成啥了,你以为开杂货店掌柜的,叫拿啥就拿啥?

唯一的办法是自己想办法,找一处藏身地,悄悄藏身,守株待兔,等盗粮者来取粮食时,人赃俱抓。

王德贵想找村子通往山间的路,他想在一条村子通往山间的必经之路藏身守着。可是铁路左边右边都有通往不同的村子,屯子的路,谁又能知道哪个村子,屯子的老百姓盗了粮食?

一列客车从身旁飞驶而过,强大的气流将王德贵推了个趔趄。王德贵刚站稳身子,飞溅的雪渍和着脏水又泼了他一身。

跳下了火车的一瞬间,王德贵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找回丢失的国家粮食。现在突然想起,自己冒然跳下火车也没有得到排长同意,这叫擅离职守,是严重的自由主义。在连队,是要被关禁闭挨处分的。粮食找到了还好说,还可以将功补过。倘若粮食找不到,怕是自己给自己挖了坑。

王德贵感到怔忪,还有无以复加的疲倦。他蹒跚着爬上一个高岗。他想借高岗来观察一下地形,找寻有可能的蛛丝线索。在雪地行走,双腿难以自如,远不如狐狸,野兔,松鼠小动物的敏捷。好不容易才爬上一座稍高的半山腰。

雪仍在下着,铁路对面的群山影影绰绰,看不见村庄,看不到炊烟。而铁路这边山林逼仄,一座雪堆紧挨一座雪堆,不见道路,不见人迹。天色在飞雪中渐渐灰暗了下来,突然,王德贵发现有三只狗冲向对面野兔出没的黑松林。

按说,北方的老百姓大多是游牧后裔,他们放牧狩猎,总有一群狗欢欢地跑在前面。王德贵暗自高兴,这是一种信号,没准狗的后面跟随着来取粮食的盗粮人。

王德贵悄悄潜伏在一棵松树树干后,静静观察着狗的动向。

人一直没有出现,却又来了五只狗。与前三只狗会合后,像部队一支侦察班战士,队形整齐,尾首相顾,踩着雪地的步伐轻盈快捷。突然,为首的将两只蓝眼睛的光芒刺向天空,一声长啸,八只狗像八支飞舞的利剑,迅捷将两只雪地里戏耍的野兔形成包围圈。眨眼的功夫,两只天生顽皮的野兔,已经血肉模糊。

王德贵吓呆了。哪里是乡民家中的狗,分明是森林野狼。

王德贵没见过狼,但从小在狼的恫吓中长大的。奶奶说,再不睡,狼来了。娘说,看你还外面去疯,小心狼叼了去。语文课本上说,祥林嫂的儿子是狼叼去,说的有板有眼:阿毛遭遇狼了,再进去,他果然躺在草窠里,肚子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手里还紧紧的捏着那只小篮。他对狼的恐惧来自于奶奶的嘴,娘的嘴,祥林嫂的故事。

王德贵悄悄地躲在一棵老松树后。老松树上的积雪被风吹过,一团一团从树梢掉落。有一团正好砸在了他的脑壳上,突然的一击,把王德贵吓得一阵颤抖,脸一下煞白,魂都飞出了七窍。

铁路对面的树林中,牙齿滴着血的八只狼,仰着高傲的头颅,八双眼睛,泛着绿幽幽蓝莹莹的光亮,在白皑皑的大地追逐着,寻找着猎物。

王德贵四周找寻着可以逃生的出路,他看到身后远山那边,隐约有灯光。他在教科书上学到过,狼是惧怕灯光的。王德贵紧缩后颈,裹紧大衣,像松鼠一样,先将后脚从雪堆中拔出,整个人躺卧在雪面上,由阴山坡慢慢往山下退去。退到半坡,干脆滚了起来。

山下并没有路。也不是没有路,是积雪覆盖,找不到路。

狼正按它们的队形,心高气傲地越过了铁路。“嗷呜,嗷呜”的叫声似乎越逼越近。

王德贵的步子已经无法迈开,也不只是心里紧张,害怕狼群。积雪太厚,每一步都没过膝盖。

当然,说不紧张,不害怕,那是谎言。埋在雪里膝盖以下的小腿已经发软,开始发抖。王德贵不断在给自己打着气,为自己鼓着劲。

王德贵抬起头来时,狼群已经在雪地上形成一个椭圆形的包围圈。包围圈在逐渐缩小。

王德贵这时才注意到头狼体型中等,四肢修长,灰黑色的发毛在白色雪光的映衬下,晶莹透剔,根根发亮。

多么帅气的头狼。身临险境的王德贵,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这个问题。

这时头狼仰着尖尖的头腭,一声长啸,黄褐色的眼睛里泛出的蓝色光芒,像一道极地弧光,映蓝了一片雪地。

王德贵作着深呼吸,他没有与狼相处的经验,不了解狼的脾性。但他从小喜欢狗,了解狗的习性,狗是忠诚的动物,也是知恩图报的动物,只要你待它好,不伤害它,它也不会主动进攻你。这么想着,他反而不发抖了,他在考虑着如何与狼和睦相处。

王德贵与头狼对视着,像一个好客的主人迎接远方陌生来客,尽量保持着笑脸,他想给头狼传递一份温和与亲善。可是因为风像刀片一样刮在脸上,使他的脸无法松驰,他的笑很僵,像是被风化过的兵马俑。

头狼一副骄傲自得的态势,它根本不拿正眼看王德贵,它仰着高傲的头颅,任漂亮的毛发在风中凛然。它才是尖坡黑森林的主人,它可以藐视任何突然闯进森林的陌生入侵者。

郑辉 山之三 布面油画 40cm×30cm

雪停了,夜黑了,夜空中的星星在云层里调皮地翻着筋斗,大地更白了,白得耀眼,白得炫目。毫无头绪的风,躲到了树梢上打旋。

时间在王德贵的心脏跳动中一秒一秒地过去。

头狼又是一声长啸,双腿优雅地向前迈了一步,又缩了回来,也就是活动一下筋骨。所有的狼都跟着向前了一步,又缩了回来。看来头狼有的是耐心。

包围圈越来越小。头狼似乎听到了眼前入侵者紧张的喘息声。它在思考着,盘算着,它拿眼睛分别快速地扫视了一下左右两翼的群狼。右翼一头棕色的狼明显是个急性子,它似乎急不可耐,它嘴里“嗷呜”着,像个百米冲刺的运动员,两只后腿屈成弓形,右前腿蹬足了劲,单等头狼一声号令,好让前左腿着力冲刺。

天地一片静谧,仿佛坠入了万丈深渊。

王德贵闭上了眼睛。

这一刻,他也许想到了作为国家使命的粮食押运员神圣与光荣。也许他还想到了作为一名军人,死在狼的尖齿下,这样的牺牲是不是值得。是的,只要为国家而牺牲,怎样的死法都值,都是重如泰山。

王德贵这样想着,被自己的想法感动着,居然没有一点害怕的感觉。

平日里,王德贵就特别爱胡思乱想,也常常会被自己的胡思乱想而感动。

枪声是从狼群的左翼传来的。

王德贵被枪声惊醒。他睁开眼睛时,守林员和一条猎狗已经赶到他跟前。

现在,轮到守林员和他的猎狗惊愕了。一个当兵的怎会在尖坡的旷野黑松森林里与群狼对峙?

听了王德贵的解释,守林员更不解了。难道是傻子,为了查找一袋丢失的粮食,连命都不要?知道尖坡一带什么地方吗?黑熊,野狼出没的地方。这一带的老百姓都不敢走夜路,况你一个不熟悉地形的外地人。

今儿要不是碰到守林员,怕是连骨头都没了。猎狗吐着舌头,在陌生的战士周围转着圈。

在王德贵的恳求下,守林员把王德贵领到靠尖坡最近的一个村的村主任家里。

村主任是个退伍军人,尖坡铁路发生险情时,他曾经组织了附近村、屯的老百姓参加抢险,对王德贵有印象。他能理解一袋稻子在一个战士心里的份量。

村主任嘱爱人给王德贵做了手擀面,又嘱守林员把屯上的治保主任连夜叫了过来。治保主任是个年过半百的瘦小汉子,左腿有点瘸,走路一瘸一拐地趿拉着,但双目犀利,似乎一眼穿过肚皮,看到对方肚子里的几根肠肠。听说年轻时为追一个盗牛贼,摔下悬崖,摔断了左腿。

村主任介绍,治保主任叫连又侠,是全县有名的治安先进,全村十几个屯的五百九十多名村民的简历都揣他心里,尤其对有过前科的村民,他甚至能说出他们的生活习性,活动规律,个人喜好。

连又侠俨然经常配合上面公安派出所来调查治安情况,夜半被村主任叫来,又见一位解放军同志坐在村主任一旁,不用猜,有案情。他掏出随身的烟袋,兀自点了一锅烟,烤烟叶燃烧后的烟碱味,顿时弥漫了一屋。

听解放军战士说尖坡排险时,少了一袋国家粮食,连又侠心里犯上了嘀咕。一袋粮食死沉死沉,又不值钱,会是哪个二杠子犯傻,干这种二呆子才干的事?

在王德贵的要求下,连又侠将平时被村里列为重点嫌疑对象仔细排查了一遍。找不出偷一袋粮食的对象。村里那些爱占小便宜,小偷小摸的主,尽是些又懒又馋的二杠子。让他们顶着满天风雪,从十几里的尖坡铁道边,盗一袋不值两百块钱的粮食,背回家。能出这把力,还不如打死隔壁屯上一只狗,卖给坝上黄胡子酱狗肉馆,又轻巧又来钱。

连又侠这个基层治保老先进犯难了。村主任出主意,不能让解放军战士因为一袋稻子困在村上,不如天亮后,叫村干部每家献上五十斤稻子,好让战士安心归队。

连又侠自然没意见。

王德贵不干。

他留下来是追查丢失的国家粮食的,那只麻袋上打印着国家粮食的印记。让村干部凑一袋粮食交差,岂不是欺骗组织,岂不是扰民,掠民的。

王德贵恳请连大哥带他去村、屯有过盗窃前科,被列为重点嫌疑对象的户主家查找粮食下落。连又侠说,根据常识,大雪连着下了两天,尖坡离最近的屯子都有十多里路程,一袋稻子一百公斤,在雪地里,不仗雪橇这样的交通工具,单凭肩背是很少有汉子能做到的。再说,尖坡四周有五六个村,四十多个小屯,那天抢险四周五六个村基本上都有老百姓参加,保不准是哪个村哪个屯的人偷了粮食,这样来说,粮食的下落就更是个谜了。

守林员也说,这两天他一直在林间转,没发现从尖坡往屯子的道上有人走过的痕迹。

村主任见王德贵犯愁,他又出主意,让连又侠天亮后带王德贵去坝上的派出所登个记,待公安破案后,再把粮食托运到部队上,也好让解放军同志及时归队。

又嘱爱人帮王德贵烧了热炕。

王德贵已经两天两夜没睡了,头一挨热炕,竟连过门都没打一下,就睡进了梦乡。

王德贵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半晌午时分。他睁开眼睛时,村主任,治保主任连又侠,还有一个公安民警已经坐在他的炕前,估计已经坐了很久,地上横七竖八地躺了一摊烟头。

王德贵掀了被头,“噌”地从炕上跳了下来,急切地问,“粮食找到了吧?”这才意识到自已还没穿外套没穿鞋。

公安民警站了起来,他告诉王德贵,部队上把电话打到了当地武装部,武装部与派出所协商,希望协助查找一个在尖坡离队的战士。

公安民警要求王德贵立即归队。

归队?粮食没找到,就这么归队岂不让排长和大嗓门刘大同更要笑话。

王德贵到底有点一根筋,跳下火车的那一瞬间,就铁了心要找回丢失的国家粮食。

公安民警十分严肃地告诉王德贵,部队首长命令你,不要逞个人英雄主义,犯个人自由主义,立即从坝上乘车赶上战友押运的货车。

王德贵嘴上答应着公安民警的同志,心里却盘算着如何摆脱公安民警,单独去附近村屯查找粮食线索。

王德贵是借口上茅房的功夫,从村主任家后院溜走。

屯子的街道上,屯子的小巷中,屯子通往村子的道路上,已经满是村民流动和牲口蹒跚的脚印。公安民警,村主任,治保主任都无法从脚印中甄别哪一行是王德贵出走的方向。

公安民警因为派出所还有其它事,他要先返回坝上的派出所。临走一再嘱咐村主任和治保主任,要以政治的高度,发动群众,务必及时找到解放军战士,劝其早日归队。

村主任和治保主任在镇上开会时,经常听到主席台上强调政治高度。他们知道,政治高度虽然没有标准,但是很高,有的甚至直接从中央,从《人民日报》发出来的,马虎不得。

村主任和治保主任随即分头去发动群众。

王德贵其实并没有走远,他从村主任家茅房悄悄溜到村主任家马厩里,躲藏在马料草堆里。公安民警,村主任,治保主任在屋外的说话声,他听得清清楚楚。他听到公安民警与村主任,治保主任道别后,才抖了身上的草屑,从村主任家马厩出来,再由另一侧的小巷,走进下一个屯子。

昨天,他已经听了村主任和治保主任对村、屯重点嫌疑对象的排查,他认为即使这些重点对象可以排除嫌疑,但从他们嘴里,总还可以打听到有价值的线索。他从小就从村上朱先生那里得到教育,乞丐有乞丐一路,道士有道士一路,只要找到屯上曾经有过偷盗行为的,顺藤摸瓜,不信找不到那一袋国家粮食。

王德贵对自己想法很有信心。

王德贵先摸到屯上的小卖部。这是他平生买的第一盒烟。新兵连时,新兵班长为了让新兵都学会抽烟,好在新兵抽烟时也发给班长抽,硬是逼他抽,都被他悄悄扔掉了。新兵班长说他是新兵中最没出息,最不懂人情世故的兵。果然言中,新兵下老连队时,其他战友都分到了技术连队,只有他分到东北军垦农场,当了地道的农民兵。

太阳又高又小,一把刀一样明晃晃地挂在天空,与大地上的积雪交相辉映着。灼目。晕旋。正是午餐时间,屯上几乎没有人走动。

王德贵走进了屯北低坡,门向朝东的一户叫连双连家。这是他在小卖部买烟时,向小卖部老婶子打听好的。

这是王德贵决定走访的第一家,也是从治保主任嘴里听到的重点嫌疑对象中记忆最深的一位。

十一

连双连是治保主任连又侠的同族侄辈。听连又侠说,他这个侄子父亲早亡,一个多病老母亲跟着他过。年轻时娶过媳妇,是被坝上的一个叫九泡泡的男人从云南拐过来的。连双连卖掉了屋西的两间祖屋,凑了七千块钱,从九泡泡手里将云南姑娘买了过来的。本来人家新媳妇想,拐都拐来了,都体体面面拜堂成亲,生米煮成熟饭了,也就好好地过下去吧。哪儿不是找个男人,哪儿不是活命。没想连双连生性懒惰,地里的玉米,圈里的猪羊,好像都与他无关,他只热心谁家烤烟醇,哪家窗户飘出了狗肉香。一个屯,一个村的乡邻都知道他好吃懒做的德性,都避着他。既然光明正大地蹭吃不让,他干脆就偷,也就是小偷小摸,顺手牵羊的那种。娘管不住他,同族弃他躲他。媳妇要面子,不干了。劝一回不听,劝两回当耳旁风,再劝连双连就动上了手。也不劝了,趁他醉酒,跑到尖坡,扒上一辆货车,从此音信全无。

连双连的家就像治保主任嘴上说的一样,院子四墙漏风,院子里的农具像故意跟主人闹着别扭,东一耙,西一锄地倒在雪地里。

王德贵咳了一声,问了句,屋里有人吗?

一个老人的声音,进屋歇着,外面冷。

王德贵撩了油渍麻花的帘子,一股药味,随着空气中缓缓飘浮的尘埃,在屋中升腾,一阵风吹来,布帘子扑啦一晃,药味和尘埃相拥着,穿越而出。这是一间灶屋,屋内陈设简单,整个屋子被平日里烟油熏得黝黑,油腻。

布帘子放下后,屋里又暗了下来。王德贵透过布帘子中间那条缝间射进的光线,看到一位身材瘦小的老妪正在往碗中倒药。

王德贵伏下身,帮老人倒了药,扶老人坐在了一张吃饭的竹椅上,对老人说,“老婶子,我找连双连。”

老人这才抬头看了一眼王德贵,愣了三五秒钟,说,“原来是解放军同志呀,我还以为是村邻呢。”

摇了摇脑袋,又说“想想也是,哪有村邻会跨进咱这破败家院,怕是已经三五年没有村邻串门了,都是家里的孽障造孽的。”

把嘴伸到盛药碗沿,沿碗边沿吹了几口气,唉叹了一声,才想起了什么,小心地说,“双连又惹事了?”

王德贵告诉老人,他路过屯上,想请连双连帮个忙。能帮上解放军同志,一定是好事。老人这才指了隔壁一间屋。“怕是还在挺尸呢,我老婆子上辈子作孽了,生了这么个没出息的儿子。”老人家喝着药,唠叨着。

当年连双连与拐来的媳妇结婚后,把她娘分了出去,把灶间分给了他娘,又把通往灶间的门堵死。

去往隔壁还要从屋外过去。一扇由县上扶贫时送给贫困户育苗用的地膜装订的门,半个肩一样耸着,巷子里的风吹来,塑料薄膜在风中噗噗作响,半个肩不停在颤着。

没有敲门就进来了。屋里一股呛人的烤烟叶烟碱味。因为明暗光线的强烈反差,进屋后,王德贵一时没有看清屋内情况。暗处的连双连先跟王德贵打了招呼。

问了句,找谁?

王德贵顺着发声音的方向答,找连双连。

连双连也不回他就是连双连,只是顿了顿下巴,让王德贵在炕上坐下。

炕是凉的,冰凉。

这老冷的天,咋连炕都不烧?王德贵心里犯着嘀咕。

半晌,王德贵看清炕上的连双连。连双连身体消瘦,单薄,一张隔夜的脸上透着寒气。半侧身体躺在炕上,下身裹在被子里,上身披着件民政救济的半旧大衣,一只胳膊伸到大衣外面,扶着一杆伸到炕边的一个空茶叶罐里烟枪,也不拿眼睛看下进屋的陌生人,眯着眼睛,一口连着一口地在吸旱烟,一锅烟叶也就三五分钟。

连双连往烟锅里续装烟叶时,才抬起头,挑了一下眼皮,扫了一眼王德贵。王德贵给连双连掏了支小卖部买的烟,开门见山地说出了找他的原因。他想让连双连帮忙排查一下,谁有可能在尖坡抢险时,盗了货列上一袋国家粮食。

连双连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王德贵。突然,把王德贵递来的烟扔在炕下,清了清嗓子,“噗”地一口浓痰钉在了耸肩的薄膜门上,单薄的塑料薄膜门,冷不丁被一口飞速的浓痰推了一个趄趔。浓痰几乎贴着王德贵的脸颊飞出,唾沫星洒了王德贵一脸。

王德贵擦脸时,闻到了一股烟臭夹杂着消化不良的混合臭味。他“噌”地站了起来。连双连以为眼前的解放军要动武,慌慌地裹着被子,也跟着直直地站在了炕上。

王德贵整了整军帽,弹了弹大衣上的雪粒子,挺了挺腹,强忍着愤怒,复坐在了炕上,目光威严地盯着连双连,示意连双连也坐下。

连双连忐忑地看了一眼眼前这个喧宾夺主的解放军战士。在王德贵刀片般威严的目光下,套上棉裤,走下炕。毕竟是自己的家,底气还是在的。他在炕沿的水泥上敲掉烟锅里的烟灰,又用三个手指,从烟袋里捏出一撮烟叶,摁在烟锅里,划亮一根火柴。

王德贵看着连双连完成一整套动作后,也跟着站了起来。他抱了抱拳,说,“还仰仗大哥帮忙。咱们丢的不是普通粮食,是国家粮食。”

王德贵又说,“我知道不是大哥所为。我只求大哥帮忙提供线索。”

连双连抽了半锅烟,才抬起头来,他眼睛眯成一条线,边吐着烟边说:“明知道不是大哥所为,干嘛找我?”

又埋头抽了一口。王德贵被呛得眼泪直流。

连双连这才敲掉烟锅里烟灰,也不看王德贵,说,“一袋粮食,针眼小事找我帮忙,我媳妇丢了咋没人帮找?”

王德贵心想,一袋粮食躺在老百姓粮仓里,那叫口粮,一袋粮食躺在军运列车上,那是国家粮食。

“大哥丢了媳妇应该找公安报案。”王德贵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而是笑着劝连双连。

连双连眼眉往上一挑,白眼珠子就泛了一地,“报案?拐来的媳妇怎么报案?你让我自投罗网?”自问自答着。

王德贵发现连双连也算是个明白人,不是他想像的那么傻。他诱导着,“大哥,你这回是帮解放军忙,帮国家忙,功劳可大了。”

连双连乜斜着眼睛,对王德贵说,“功劳大能帮俺找回媳妇?”

听话音,连双连应该能提供有效线索。王德贵心里为之一振。他接过连双连的话,说,“功劳大就能受政府表彰,受群众尊重,到时还怕媳妇找不到。”

连双连一副老江湖架势,“尖坡抢险我都没参加,我哪有线索?”

对王德贵做了个逐客手势,“这位解放军同志,我还要午睡呢,您哪来还是哪去吧。”又低低嘀咕,“想套我连双连?还嫩着呢。”明显没瞧上眼前这个年轻士兵。

王德贵尴尬地立着,进不是,退不是。

这时薄膜门晃了一下,连双连娘用一根桑木拐杖撩开薄膜门,她一进屋就被屋里缭绕不散的烟呛得连连咳嗽。她用拐杖敲打着炕边沿,愤懑地说,“双连啊双连,解放军同志叫你帮忙,是为你积德呢,你咋赶人家走?你看人家小战士比你小好多,都在为国家做事了。”

又说,“你再看看你,过得叫啥日子,连个热炕都烧不起。你臊不臊?你这把年纪让狗活了吗?俺屯上还有哪户人家像俺家这样破败光景,你爹在地下要知道你把光景过成这般,怕他会掀了身上的泥土,跑回家敲断你骨头。”说着竟呜呜地哭了起来。

王德贵赶紧扶了老人家坐炕上。

连又连在俩人面前不停地来回走动着。

突然,他停在王德贵面前,“当兵的,你要向俺保证,可不准卖了俺。”

王德贵差点蹦了起来,没想到自己瞎打瞎撞竟撞了个正着,找对地方了。他认真地对连双连说,“连大哥放心,我以军人的名义保证,绝不出卖你。”

连双连这才停下了晃荡的双脚,带着诡秘的神色说,“昨天傍晚时分,小菜籽屯的胡三能找到我,也就是离咱屯往东二三里的那个只有七八户人家的小屯。”

连双连顿了顿,靠近了王德贵,又说,“胡三能让我陪他去趟尖坡黑森林,运一袋粮食。说是事成后五五分成。我才不上他鬼当,黑森林离咱屯二十多里地,狼熊出没,再说又是大雪封道,为一袋粮食丢了小命多划不来。”

王德贵着急地问,“那粮食还没运回来?”

连双连笑了,“你真是傻大兵,我不陪他去,胡三能就不能再找其他人了?”

连双连母亲听出了道道,她又用拐杖敲了敲床沿,伸过脖子,“双连呀,儿呀,咱做人不能昧着良心,你可不能瞎说八道呀,胡三能在近乡可没有坏名声。”

连双连白了他母亲一眼,说,“你知道啥?胡三能亲口告诉我的,他去尖坡帮着铁路抢险,在货车边出恭,发现货车上装着粮食,顺手牵羊就拉了一袋藏黑森林雪地里了。”

顺手牵羊?王德贵纳闷了,明明粮食是装在货车上,怎么就可以顺手牵羊了。

连双连耸耸肩,“俺们这疙瘩好多老百姓有这个德性,俺平日也有这个德性。”又垂了一下眼皮,“顺手牵羊怎么能算偷,况且粮食又是国家的……坝上的二奎他们一伙都干扒车行盗呢。”

王德贵纠正,“国家的粮食更不能顺手牵羊啊。”

连双连狡辩,“国家粮食不就是大家的吗,”

还想说什么。连双连母亲着急,“还在贫嘴,赶紧了,带解放军同志去找粮食。”

连双连双手插进袖筒,一口拒绝,“俺才不去呢,乡里乡亲的,俺又不是干部,你让解放军大兵去找俺又侠叔,他是治保主任。”

王德贵想,也是,既然粮食有了下落,就不愁找不到,别为难了连双连跟乡邻日后相处。他向连双连母子告别。

出了屋,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拐进连双连母亲住的灶间,从内衣里掏出出发前向连队司务上借的五百块钱,点出两百块压在老人家刚才喝药的碗下。

十二

宣布对下士王德贵的记过处分决定是在南方的叫白川州的铁路货运站。离它不到三里地就是白川州列车客运站,两年前,王德贵就是从这里登上军列,走进部队这所大学校的。

处分决定是吴干事从农场赶来宣布的。按理吴干事是不过来的。可是不过来不行,张庆祥电话里说的很着急,王德贵在北方一个叫尖坡的狼熊出没的黑森林,私自跳下火车,找一袋丢失的粮食。

一袋粮食事小,一个战士安危可不是小事。部队立即与驻地武装部取得联系,请求帮助寻找一个叫王德贵的战士。

找到了,又让他溜了。

农场场部决定让吴干事赶赴尖坡协助地方查找王德贵,同时,也给擅自离队的王德贵,带来了记过处分的决定。

吴干事赶到尖坡时,王德贵已经从胡三能手中取到粮食,正准备赶上他的押运队伍。

现在,国家粮食已经送达目的地,支援遭遇特大洪水灾难的白川州灾区人民。王德贵做梦也想不到,原来他们押运的粮食去往的国家就是自己的家乡。

粮食已经交接,一袋不少,正由家乡人民从货运车厢,被一袋袋装上停靠站台的卡车。王德贵找回的那一袋粮食也装上了卡车。

押运员正准备返回连队,返回农场。突然,王德贵转过身,立正,挺胸,收腹,缓缓地举起右臂,庄严地向货列上的国家粮食敬了个标准的军礼。放下手臂时,他喉头发哽,两颗黄豆般的泪珠滚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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