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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汪堂谈吃

2018-06-26

边疆文学 2018年6期

苏 北

小 引

我因多年追随汪曾祺先生,读汪研汪,虽愚钝不堪雕琢,然这颗死心眼亦可彰也,遂有朋友多事,给题“慕汪堂”匾额一方。我事后想想,亦颇为恰当。世上许多事,冥思苦想也难逢,得来却不费功夫。好了,从今以后写吃的短文,皆署为“慕汪堂谈吃”了。

一张徽菜单

笔记本里夹着一份徽菜单,是几年前在绩溪吃的一顿午饭。菜单如下:

石耳石鸡。臭鳜鱼。毛豆腐。胡适一品锅。红烧石斑鱼。树叶豆腐。青椒米虾。红焖野猪肉。火腿焙笋。

主食有:双味蒸饺,挞粿和麻糍。

我之所以留下这份菜单,是想留住一份记忆。——这是一次让人愉快的、难忘的午餐。

在八大菜系中,现如今徽菜应该是最弱的。除食材难得之外,主要是徽菜重油重色,和以清淡为主的流行风尚相左。不过也不是完全式微,在北京就有好几家徽菜馆,我去过的徽州人家和皖南山水都不错。皖南山水还开了好几家分店呢!年前在北京,几个朋友在皖南山水中关村店小聚,点的菜都甚好。其中红烧土猪肉尤佳,肥而不腻,吃得大家满口流油,还一个劲叫好。

绩溪的那顿午餐,在一个幽静的不出名的小馆子。馆子外两棵高大的香樟树遮住了堂内半屋子的夏日阳光,香樟树的气味充斥四周。这一顿午餐当然要比北京的好。撇开厨艺不说,主要是在食材的原产地。所有的烹饪技艺,原材料的新鲜,当为第一要义。

比如就“黄山双石”吧。石耳与石鸡,两者清炒可以;清炖当然更佳。这都是难得的原料。石耳在悬崖石壁之上,采摘之难可想而知。石鸡在山涧小溪之中,都藏于阴暗幽静的地方。《舌尖上的中国》说石鸡与蛇共居,这我们在徽州早有所闻。事实如何?没有亲见,也只有姑且听之。但石鸡之难逮也可见一斑。我每次在徽州,只要桌上有石耳炖石鸡,我都当仁不让,先弄一碗;瞅准机会,再来一碗。这样的美食是难得的。石鸡是蛙类,状如牛蛙,可比牛蛙小多了。其味与牛蛙也相去十万八千里。我在外地吃饭,也见有以牛蛙充石鸡的。这蒙外行可以,如我辈,只一眼即可辨出。牛蛙的腿要比石鸡粗多了。

问石耳炖石鸡什么味?两个词即可回答:清凉,鲜。

臭鳜鱼是徽州菜的代表了。取新鲜鳜鱼腌制而成,工序之复杂,不去赘述。在一些饭店,也有冒充臭鳜鱼的,以腐卤浇其上,肉质稀松,入口稀烂无味。辨别臭鳜鱼的真假,方法很简单:筷子一翻,叼出蒜瓣肉,肉色白里透红,肉质新鲜,入口有咬劲,必定是臭鳜鱼之上品。

毛豆腐是徽菜的另一代表。可我一直喜欢不起来。不置喙。

胡适一品锅是大菜。有九层的有六层的。主料是五花肉、蛋饺、熟火腿、鹌鹑蛋。辅料香菇、冬笋、干豆角。胡适一品锅既是大菜又是细菜。几层料叠加,需文火炖出,颇费功夫。我曾在绩溪的紫园住过好几天,每顿必有此君,可仍十分喜欢。

红烧石斑鱼。除在绩溪之外,我在太平和徽州区(岩寺)都吃过。红烧石斑鱼,我以为,以我们单位的干校烧得最好。吃石斑鱼,要在水边,鱼要活,要新鲜。每次去我们干校,都会端上一盆红烧石斑鱼上来。盆下点着酒精炉,热热地烧着。鱼只寸长,淹在红红的汤里咕嘟着。红烧石斑鱼没有辅料,只见鱼。吃一条,再吃一条。足矣!

树叶豆腐。徽州人吃树叶,历史很久。他们什么树叶都吃,花样很多。在徽州,我吃的多为橡籽豆腐和板籽豆腐。烧上一碗,乌黑的,但味道很好。滑,爽口。现在讲究绿色食品。这本来就是绿色的。双味蒸饺。双味蒸饺有豆腐馅的和南瓜馅的,将豆腐或老南瓜和老黄瓜捣碎入馅。一拎起来,皮薄透明,入口,真是清爽!包的都是素的,能不好吃?

挞粿是徽州的特产,主要在绩溪。挞粿的特色是馅,香椿,干萝卜丝,南瓜,新鲜茶叶,都可以入馅。这些当地的材料做成的馅,特别香,也特别经饱。我的女儿在徽州读书四年,现在一提起挞粿,就流口水。

打麻糍什么地方都有。越打越有咬劲。徽州的麻糍在糯米外面滚上芝麻,猛火大笼,蒸出一屋子香气。

青椒米虾,红焖野猪肉,火腿焙笋。也各有特色,不一一记。

说是一张徽菜单,却去议论了一通徽菜。因我对徽菜太偏爱,又多有了解。所以在此胡嚼。写诗有“出律不改”,这里也任其跑题,由它去了。

拌风菜

春节回乡,在岳母家吃饭。小姨子做了一道拌风菜,在满桌的鸡鸭鱼肉中,别具风味。我吃了几筷,口中清香缭绕,一下子勾起我心底沉睡的记忆。这种记忆已睡得太久,仿佛只是一种似曾相识。我正想再吃一筷子,见盘子已经空了,剩下的一点,已经在我“舅们子”(孩子的舅妈)的嘴里,我心中掠过一声轻轻的叹息。

不见风菜久矣!我几乎把它给遗忘了。

记得小时候,每到农历十月初,也就是在下大雪的日子,家里便开始腌菜。一次要腌上百十斤,送菜的一到家,家里便开始“打仗”。母亲指挥我们帮忙,不一会,院子里到处便铺的是大白菜。这一大堆白菜,洗是一件头疼的事。母亲在院子里放下家里所有的盆,菜则泡在大洗澡盆里。我负责去井口挑水,挑完水要接着帮大家一起洗菜。我是最烦洗菜的:首先是多,这么一大堆菜怎么洗啊,要洗到猴年马月啊!再一个是冷。水已是刺骨的凉了,手一伸进去,冻得骨头生疼。我缩手缩脚,几乎是用手拈着菜叶。母亲一看就不顺眼,于是大声喝斥:“放利索点!你这样拙手拙脚的,要洗到什么时候!”再看母亲,手在水中迅速地翻着,面前的围裙和脚上的胶鞋,已经湿透。手上的袖子挽到胳膊弯,手和手腕子都已是通红,仿佛有热气从那里冒出来。我没有法子,虽一肚子不满意,可只得咬牙坚持。只到把满院子洗得湿透,才将小山一样的一大堆菜洗完。这还没完,接下来是晾干,一大堆的白菜,或摊在地上,或挂在绳子上,淋干了水,干透,才能腌的。而腌菜则用大水缸,一层菜,一层盐,码得整整齐齐。腌菜要用大盐,一百斤白菜要用得七八斤大盐。之后压上大石头,压得结结实实,这才算完事。

腌了菜之后才是风菜,将腌剩下的,旋去外皮,只留下菜心,之后洗净,用绳子穿匀了,也是由我爬上梯子,挂到屋山头避阴的地方,晾起来。

风菜要晾一两个月,快到春节了,有时没有小菜,便摘下一两棵。泡开,洗净,用开水淖一下(不能时间长,否则太熟),捞起,拧干,用快刀切碎,拌上香油、酱油、醋,拌匀,就之粥吃,真是十分的美妙。香,生脆,极爽口。

现在条件好了,拌风菜成了一道难得的小菜。配料也比过去讲究。将风菜泡开洗净,切碎,拌上香干丁、荸荠丁、咸肉丁(火腿尤佳)、虾米或花生米,抟成宝塔形,再浇上酱油、醋和糖,之后推倒,拌匀。用之下酒,或早晚下粥,是难得的美味。

在我的家乡,除了风菜,可以“风”的东西还有很多:风鸡风鸭风鹅,风鱼风肉。——猪肉、羊肉、兔子肉,都可以风。东西经过“风”了之后,风去了水份,吃起来有一种特别的风味:酥、香,有咬劲,无油腻感。我在湖北黄冈,曾在刘醒龙家吃过一次风羊肉,大块的羊肉“风”了之后,带骨头大锅红烧。那羊肉一点不膻,特别的酥,骨头缝里的肉,又特别的香。那是一顿记忆中难忘的晚餐。

可是风菜,我在别的地方还没有见过,似乎为我家乡独有。也许我孤陋寡闻,但我去过许多地方,都没有吃到过风菜。

在岳母家没吃尽兴,于是将剩下的十几棵,统统用袋子装了带走。回到自己家里,我自己动手拌。闲情是有的,便试着各种方法去拌,有纯素拌的(只加一个荸荠),有荤拌的(多加火腿肉)。家人吃了之后,都认为素拌的好。吃风菜,吃的就是菜的本味,菜自身的清香,不要油腻,不要“杂”,这才是正宗。

久违了,拌风菜!你让我想起家乡的冬天,想起在寒风中忙碌着的母亲的身影。

特色鱼圆

前不久到江苏兴化采风,在沙沟古镇游玩,立于街头,吃了几枚油锅里现捞的鱼圆,鲜,嫩,极有弹性。不能忘也。

一行人都用一根竹棒,穿了鱼圆专心去吃,在街头行人看来,不无滑稽,但亦可说是一道风景。大家边吃边评头论足,说,做鱼圆之鱼,必须是青鲲。鱼肉新鲜,这是第一位的。当然做功的精细也必不可少。首先是要刀工,将新鲜的鱼肉一层一层的片出,这就颇要手段。要均,要薄。之后慢慢剁碎,加少量蛋清。这加蛋清,也全靠眼力(加少了,鱼圆发硬,加多了就散了),盐少许,用葱白水,慢慢去兜,去捞。这兜功和捞功,是有讲究的。好的鱼圆,一定要“活”。下锅之后,在油锅要膨胀,这样才有弹性。

兴化作家庞余亮似乎颇有经验,他说:“你看鱼圆都在跳。”他指着一盆现捞出的鱼圆。鱼肉跳,就表示新鲜,不跳,就“死”得了。他这番见地之言,让我大为惊奇。想想也是,活鱼,现杀,现剁,鱼的细胞都还“活”着呢!肉在跳,也是在理的。

我说,还要加少许淀粉勾一下吧?

“不行,一勾就死了。用蛋清才行。”

我吃了几枚,细心体味,还真是那么回事,仿佛鱼肉真在嘴里跳着。

多年前,我也曾在明光的女山湖吃过一次鱼圆。将一只小船开到湖心,上一条已在湖心停了的大船。进了船舱坐下,也是现打鱼虾现加工。河水现煮河鱼,河水现焯河虾。也是兜了鱼圆的,记忆中其味也甚美。

在沙沟,还喝了一碗青菜汤。是主人怂恿一定要喝一碗。之后介绍,这是鸡毛菜(意为很瘦),是过去没有改良的菜籽种的。

我喝了一碗,非常清爽,嚼那菜梗,一点渣子也没有。

是不是什么东西都是改良的好呢?不见得。

这没有改良的鸡毛菜,现在就很难见到了。

定浩君的一碗米饭

到泰州参加一个文学活动,小薛陪了我们两天,在车上她拿起话筒,给大家介绍当地景点和风土人情,介绍行程安排。态度从容,说话亲切,加之声音圆润甜美,非常动听。

几天下来,大家都非常熟悉了。

刚来的第一天,我一下车,就听说去参观梅兰芳纪念馆,放下行李就跟去了。

梅馆在一处高坡上,景色宜人,园林格局,漏窗假山,草木葱郁。有几处楼台,俨然一座大花园。进园正值小雨,一年轻女同志,长得十分清秀,她热情招呼,并为我们拿来雨伞。

我后加入队伍,不知她是何种角色。是梅馆人员?还是随我们同来参加的?

进馆游览,她在导游身后。看来她懂得京剧,随便插评几句,给我们介绍青衣、老旦和花刀旦是怎么回事,对梅兰芳也了解得很多。我是个京剧盲,对京剧一无所知,她看来颇为内行。再看她的行止,端庄大方,身材挺拔,她会不会曾是一个戏剧演员?

我忽然对她肃然起敬,便走上去主动问她:

“贵姓?”

她说:“我姓薛,薛宝钗的薛。”之后我小声问当地的小周:她在哪工作?

小周说:“在文联。”又说:“她是主持人。”

噢,难怪她说话标准,字正腔圆(她与当地人说话用方言,婉转清脆)。

我们这一群人,都能写写画画,高学历者居多(只我是打酱油的)。比如西北才女张晓琴,沪上才子张定浩(此君是我安徽老乡),京中大侠刘大先,总之一行二十来人,浩浩荡荡。大家谈笑风生,非常快乐,不一而足。

最后一天,我们到兴化参观,中午在古镇沙沟吃饭,我们一桌已坐满(分几个包厢),小薛走了进来,见人多了,她转身就走。我坐门边,迅速给她搬了一张凳子,一把拽住她,把她捺在了椅子上。她也就安静地坐下了。

正在这同时,张定浩君忽然站起来,像有谁给他安了弹簧一样,立即转身去给小薛盛碗(饭盆在身后),——在别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一刻。

可是等定浩一转身时,小薛又被刚进来的一个人,一把拽走了。——定浩盛好饭,又一转身,见人没了!他端着饭在那站着,一脸的憨笑。大家也笑了起来。定浩端着碗,笑得那么朴素。这是咱安徽人的笑呢!真就是朴素。

其实,我想:大家都感受到了她的美丽。

补记:定浩君是真正的才子,不是随便叫着玩玩的才子。他1976生于安徽和县,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著有诗集《我喜爱一切不彻底的事物》和《既见君子:过去时代的诗与人》。我有他的一册小书《既见君子》,是在北京同一个书痴南宋逛万圣书园时买的。南宋一再怂恿“好书好书,买着买着!”可我买回一看,我根本“hold”不住,他的那些学问,我没有。

在旧县镇的一顿午餐

太和县的旧县镇,原为太和县旧址。宋大德年间县城迁至二十里外的细阳,此处便成为一集镇,名曰旧县镇。太和历史文化悠久,仅太和二字,就担当得起。前时出差至太和,至旧县镇正是午时,于是便下车吃饭,在一家清真板面馆吃了一顿午餐,心有所感,便要记下来。

菜单如下:

羊蝎子(羊龙骨)、卤羊蹄、牛胸骨、蒸羊肉、蒸山药、炒豆饼、拌凉皮(面皮)、蒸菜、粉羊肉汤。最后一道板面。

说吃板面,不仅仅是吃一碗面条,主要还是吃羊龙骨,羊的脊梁骨也,因脊梁骨一节一节,颇似蝎子,亦俗称羊蝎子。羊蝎子一大份上来,其实肉并不多,肉都在骨缝里。骨头缝里的肉要香一些,也更鲜美有味。大家一人一块,用手抓着,不但吃着香,看起来也香。更何况骨缝里还有骨髓,那是人间至味。卤羊蹄和蒸羊肉才肉多呢,吃两块羊蹄,已近半饱,再喝上一碗蒸羊肉汤,也就可以离席了。卤羊蹄是香,而蒸羊肉则是鲜,肉嫩,则鲜美。炒豆饼主要是同青菜同炒,炒豆饼以绿豆饼为妙;而拌面皮关键是芝麻酱,豆芽、青蒜和麻油(香油)在其次。世间的事物,什么都已经搭配好了。就像梅花和漫天雪、长河配落日一样,中国的饮食也是如此。比如韭菜炒豆芽,必须是绿豆芽才行,而且韭菜是主,豆芽是配,绝不能颠倒了。阜阳人还有一好,就是蒸菜,根据季节不同,什么菜都是可以拿来蒸一蒸的。比如苕帚苗子、杨槐花都是可以蒸的,还有一种叫担面条的野菜(因叶子长似面条),也可蒸了吃。蒸菜要裹上面粉,下锅蒸。蒸好凉透才可浇上蒜泥、撒上青蒜,蒜泥要不厌其多。

当然板面还是要吃上一碗的。板面是真的要在板上甩的,这样才有那股劲。吃板面要用大的蓝磁碗,面条一指多宽,长可近尺。一海碗板面,若挑起来,也就四五根左右,因是高汤(羊肉汤),味道鲜美,面十分有咬劲。配以青菜木耳(菠菜也可),绿的、黑的、白的,加上蓝花磁碗,还是相当养眼的。可惜面是最后上的,已吃了十二分的饱,再吃面,也就褪了滋味。

顺便说一句,也是几年前,在阜阳喝过一次牛肉汤,汤至清,仿佛白水,可喝在口中,鲜极了。真是人间美味。至于宿县的沙汤之流,我也不恶。喝起来也呼呼两碗,心热肺热,一个上午实实在在,人活活泼泼的。不像我扬州附近的家乡,每天早上两碗稀粥,不到半晌腹中便闹起饥荒。两眼发黑,心悸手潮,四肢绵软无力。太和属淮北平原,隶阜阳,近郑州。中原人的彪悍,由此也可见一斑。

高邮大肉圆

高邮大肉圆很好吃。特点是嫩。肉圆极大,大若一个美式台球。(不是斯诺克那种小的)。一个肉圆下去,非体力劳动者不能为;如我辈书生,一般都是两人分食一个。为何要做这么大呢?没有道理可讲,仿佛大肉圆就该这么大。

在高邮见薛师傅做大肉圆,仿佛一个工艺师在做一件工艺品。也是,美食也是一种工艺。薛师傅不是厨师,他做菜纯属业余爱好。就像有人喜欢钓鱼,有人喜欢溜鸟。薛老爷子喜欢做菜,尤喜做高邮大肉圆。

儿子来了客人,一般要提前一天跟老爷子说。第二天一早,薛师傅就上街。“做菜首先是选材。”要选前胛肉,在前胛肉中,选头三刀。“第三刀最好”。做大肉圆要用五花肉,肥瘦各占六四。肉必须人工在砧板上剁,机绞味减一等。切肉也有讲究:细切粗斩。——斩细了肉的纤维被破坏。

郑辉 石榴五 布面油画 50cm×50cm

做大肉圆一定要加鸡蛋。再讲究些的鸡蛋清最好。一般一斤肉一个鸡蛋。鸡蛋打在碗里,用筷子去搅匀。搅蛋清要一个方向搅,不能来回去搅,否则“起毛”。搅到没有颗粒,手粘上去有一种黏手的感觉。将搅好的蛋清倒入斩好的肉中,加入生姜(切成米粒大小)、小米葱(当地一种极小的葱,山东大葱不行)、糖、味精和适量的盐同拌。拌时要多加水,这样才嫩。大肉圆就吃的一个嫩。“老的掉在地上都不散,那个肉圆有什么吃头。”

同行的汪朗,是汪曾祺先生的公子,也是一位美食家,著有《食之白话》和《叼嘴》,在做菜上也有一些手段。他见薛老先生在搅拌时不断地加水,甚为纳闷:“我加这么多水,肉圆就散了。”

“要嫩。不这么嫩,口感就不行。”薛老爷子拈起正在搅拌中的肉,又加了半勺水。

肉圆下锅。汤中将斩肉时削下来的肉皮放入同炖。肉皮很重要,是胶质,增加黏性。拌好的料抓在手里,“团”肉圆时要来回倒,不知“倒”了多少回,边“倒”还边沾水。——淀粉水,用红薯粉的。不能用菱粉和土豆粉。粉水消(薄)稠要适中,消了不起作用,厚了也不行。沾水的作用是让肉圆快速凝固。

肉圆先要用大火猛炖。之后文火慢煨。火不能低于两个小时。小火,不能歇,慢慢煨它。

“这个菜是费工夫。可是做菜不带感情去做是做不好的。”肉圆起锅时,薛老爷子手捧一碗盛满的肉圆。肉圆香气溢满厨房,我们口水都要流下。

赞曰:高邮大肉圆,名声播四方;搛起来硬,吃起来嫩。

微山湖上

在这个九月,去了一趟山东。朋友说,可带我到微山湖看一看,我一听,就欢喜起来。微山湖,这个名字让我遐想。

到微山县已是黄昏,一路都是鱼馆。打听得一处“湖上饭店”,说是味道不错。我早已走进店内,在鱼池边点了几样小菜。嘿!味道真是不坏。有一道青豆汁煮青菜,是将青豆在一石钵中捣碎,之后与切碎的青菜同煮,豆米的清香之气,完全得以释放,那青汁亦好,咸淡淡的,可以直接白嘴去喝。最有特色的是四孔鱼(说是有四个鼻孔,此鱼据说只产在微山湖里),鱼极鲜,只是肉略老,不精。倒是有一种小昂兹很好吃,肉嫩,鲜美,可以多吃,只是要细心,不过这样的美味,多是不会嫌麻烦的。还有就是清炖鲤鱼,也不错。说是微山湖的鱼,可信。我在路上说,山东人是最好的。从这鱼,也可见得。煎饼更没有得说,又硬又有咬劲,才顶饱呢!

第二天游湖。这个湖真大,湖中有京杭大运河的一条航道,有很大的货轮寂寞地驶过。在湖中买莲蓬吃。我剥一颗给我们的小导游吃。她客气,不吃。我几乎硬塞给了她。她吃了,说:这是隔夜的莲蓬。有点干,水分也少。要是新摘的,又甜又嫩水分又多,才更好吃。看看,有丁点细微的差别,有生活经验,感觉就不一样了。而我们还瞎兴奋,说:真好吃。之后又买了许多,果然新鲜。

见到一片一片的荷,可惜已过了花盛期,可还是见到许多红荷婷婷立着,真美!湖中有许多麻鸭,成群地游。

在湖边吃饭,吃到两样新鲜东西:油炸小鱼和莲蓬米炒嫩菱米。炸小鱼你吃过,可是,你吃过莲蓬米炒嫩菱米吗?这道奇怪的菜,可是真的是很爽口哟。我想:“靠水吃水”,大约就是这个道理。

是的。还真是“靠水吃水”。在来的路上,一路都是鱼馆,而路边的空地上,则大片大片晒着荷叶。问当地人晒它何用?说是包荷叶鸡。昨天黄昏,还没到微山镇,一个朋友车上大叫:我闻到荷叶的气味了。我们使劲闻闻,似乎有,又似乎无,正将信将疑。果真,走过一片空地,见到一大片荷叶晒在那里。在大片荷叶的后面,有一饭店,见店名竟是:红荷饭店。

一路听到最多的,是叫卖声。有一个卖鸭蛋的叫:“微山湖咸……青皮,味道好得很……”“青皮”是鸭蛋的表皮为青色,为微山湖麻鸭所下。还有一种卖蚕豆的:五香面……蚕豆!味道好得很!这里的“面”是柔软的意思。此叫声必须以山东口音叫,才有味道。你试试?

同行的一个美女,就是被叫声所吸引。去买一袋,吃吃,味道也就是那么一回事。她主要是被“味道好得很”所吸引。这个声音,却是十分吊人味口的。

到袁姐家去

诸位:“知道啵?”

——撮镇团结村袁后庄是谁家?

这是我袁姐家。

我袁姐总是笑眯眯地,不怎么说话。她瘦瘦小小的,不引人注目。你若仔细去看,她其实还蛮清秀的。她不怎么说话,总是笑眯眯地。

我们喜欢到袁姐家。已经去好几年了,总是在春天,说是去挖荠菜。

我一到袁姐家,便神气活现了起来。仿佛童年回到了乡下的姥姥家。可能是我童年没怎么有这样的经历,于是便靠想象回到童年的世界。袁姐家的门口好像特别亮堂,堂屋,后院,连一侧的厢房,都那么亮堂。袁姐家的阳光总是那么好。阳光撒在袁姐家的堂前屋后,撒在门前的田野里,撒在油菜花黄色的碎碎的花瓣上。撒在院子里绿油油的一畦青蒜上。撒在门口的鸡、狗和人的身上。阳光好像也很快乐。

到离袁姐家不远处的一块空地上去挖荠菜。田野上,大埂上,到处都是青青绿绿,还有各色不知名的小花,你必须蹲下来看,才发现它们的美丽。它们得长那么精致。有一个大大的池塘,一池的水十分清亮。水波在阳光下晃着晃着,你看久了,眼睛里全是波光。波光印在了你的脑子里,脑子里也一晃一晃的。最迷人的是那长长的塘埂,它覆满了一个秋天一个冬天杨树的落叶。杨树的落叶总是大大咧咧,它那么铺张,铺了厚厚的一大埂。那些春天的各种植物,可不管不顾,照旧从那些厚厚的落叶中钻出来,各自忙着自己的营生。杨树笔直地指向天空,它们好像很正直、魁伟。可是它们也十分的落寞和孤独,在这空旷的田野上。它们的伙伴就是天空和池塘。我们来了,才稍显出一点儿生气。平日里这些笔直的大树,都是默默地站着,仿佛是大地的侍者。

天空是蓝得不能再蓝,不时有小风从田野上刮过。袁姐家的风也很好。风其实有好多种:飓风,暴风,狂风,微风,轻风,小风,寒风……袁姐家的风是另一种风,我叫做“初春的清寒的微风”。在风中,这大约是最好的风。风中的空气是清凉的。只有这种清凉的风,你吸一口,才称得上是清新的感觉。人们总是说“踏青”,踏青在我看来就是享受这初春“清凉的微风”,当然也捎带着把眼睛用青绿染染,听听那万物苏醒的声音。

地上就是一场盛宴。大地上的花花草草渐次返青,狗尾草,看麦娘,播娘蒿,猫儿眼,猪殃殃,野燕麦,扫帚苗,婆婆纳……它们生出各色各样的玲珑的叶片,开出千奇百怪的小花。荠菜长得清清俊俊,这一丛,那一撮。一群男女嘻嘻笑笑,前呼后应。女人们在风中穿红戴绿,这这这,那那那,没半天工夫,已挖了满满的一箩筐。在风中挎着竹篮的女人,就这么走在野地上,走在风中。

最美的是大锅饭。那真是大锅饭。袁姐家东厢房的灶台还是过去那种,有人在锅后烧柴烧草。煮出的饭在其次,那锅巴可是久违的,铲了用手拿着吃。每次都是一顿绝美的午餐:清蒸鱼,土鸡汤,笋片烧肉,干炒菜苔……男男女女都忙碌着,井边洗菜,锅后烧火。女人们坐在锅膛后,就是一幅好图画,仿佛小媳妇刚进门。她们快乐着,忙碌着,也羞涩地自我开放着。(像花一样儿)。

袁姐笑眯眯地忙着,她话不多。就招呼大家:吃饭了吃饭了吃饭了。

袁姐自己还没有上桌。

于是我们就站着,沿着大桌子站成一圈,都站着吃。

袁姐招呼:坐下吃坐下吃坐下吃。

可是没人理她。还是站着,呼呼啦啦,拣自己喜欢的吃。吃得差不多了,有人发现似的,招呼:袁姐快来吃袁姐快来吃袁姐快来吃。

袁姐端着碗,也站过来,大家一起吃。这时有人已经吃饱了。站到门口,晒太阳了。袁姐家的太阳也好。比风还好。大家于是就在太阳下玩,一直能玩到暮色四合,远处的田野上生出一层朦胧的蓝色薄雾。有人说,天快晚了,回去吧。

于是有人喊:袁姐袁姐,我们走啦我们走啦我们走啦!

闲品普洱

去了一趟昆明,朋友送了一些普洱茶,于是周末闲暇,便冲淋茶具,泡上一壶,自寻快乐。偶尔晚上写点东西,而脑子一天下来极其糟糕,于是也泡上一杯,自斟自饮。静一静,定定心,还真管些用处。

在昆明正是十月,好天气好气候。那晚酒后,朋友便带我杀到翠湖边上的一家叫一壶春的茶楼,饮了一回。那是第一回尝普洱,要了一壶10年普洱,汤色琥珀,小盅入口,热,醇,香,十几盅下肚,酒也清醒了大半。我们坐的包厢,正对着翠湖。翠湖在文人笔下,已早入我心。1997年的春天到昆明,我曾匆匆游过翠湖,一张2元钱的旧门票至今还夹在我的笔记本里。我在门票的反面抄了一副翠湖春晓的对子:“十亩荷花鱼世界,半城杨柳拂楼台”。没想到在这个秋夜,我又坐在了它的身边,就着夜色,我隔着马路看过去,翠湖宁静安详。翠湖不是西湖,也不是颐和园的昆明湖。它既没有粉脂之气,也没有雍容之派。它就是一个纯朴清秀的村姑。像汪曾祺写《翠湖心影》里那个磕了门牙就爱吃“麻婆豆腐”的那个姑娘,——眼波流动,并无心机。

我喝茶原来是没有讲究的,但有便喝。家乡在安徽,不怕没有茶喝。几十年来都是喝绿茶,偶尔喝点其它的茶,铁观音、乌龙、祁红。多年前在厦门喝过一回功夫茶,当时还带了一套茶具回来,可最终还是没“功夫”去摆弄它,去年在张家界,喝了一回擂茶,茶叶、芝麻、老姜、米,加盐放在一个擂钵里“擂”成细末,开水冲喝。寡淡无味,如吃面糊。也许是在景区路边,不正宗。但我总觉得擂茶是“点心”,不是茶。因为擂茶是能“吃”饱的。去年夏天,我倒是喝了点正宗的好茶:太平猴魁。安徽出好茶,黄山毛峰、六安瓜片、舒城小兰花,都是不错的茶,但我喝了也就喝了。唯独这太平猴魁,喝了忘不掉。让我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好茶。这喝上了瘾,今年夏天怎么办?太平猴魁,你把我的嘴弄刁了!

普洱茶属熟茶,也就是发酵茶。发酵茶的共同特点是性温不伤胃。在昆明世博园的一个茶楼里,给我们做茶道的小姐,说普洱茶含八种微量元素,具有去脂消食、降血压、预防心血管疾病、糖尿病等功效。我想这是不是有些夸大了,有这么多的功效,医生还不都下岗了?但性温不伤胃,醒酒提神是肯定的。

刘醒龙曾写过一篇饮普洱茶的文章,说普洱茶是一块璞玉。是“看上去比离离荒原还要沧桑”的化石。是的,普洱茶只产在云南南部普洱县境内及澜沧江流域,要以云南大叶茶为原料,通过长期存放自然陈化(转化),或是人工渥堆加速发酵制成。它的生长和生产过程都甚为神秘。它形状古怪,色泽丑陋,绝无江浙绿茶的一派清纯和淡雅。可一旦泡出来,汤色红浓明亮,具“金圈”,汤面上看起来还有一层油珠似的膜,入口则滋味浓醇、滑口、润喉、回甘,舌根生津,陈香浓郁。

普洱茶,说白了,还是个功夫茶,是细“茶”。当一个“品”字。如果抓上一把,放在真空杯里,那便是“牛饮”,则失去了风韵。普洱茶当在庙里喝,古刹名寺,绿荫披挂,一盅,一盏,一石桌。三二知己,一副残局。或手持经卷,“道非道,非常道;名非名,非常名”,目视远方,心无旁骛。当然,如果境界不到,也宜一人阳台独品,手持一册小说,也未尝不可。最恶俗的是在茶楼里,说些世俗小话,一边饮着这醇厚仙露,一边一副不屑一顾的表情:某某怎么怎么了,某某又是某某的情人、小蜜。而所言之人满嘴恶臭,怎配与普洱同日而语。

当然,翠湖边上,也是最宜喝普洱的地方。我在一壶春的墙上看到一副对联:“阑珊灯火鹦鹦切语道知心,鸥唱数声你我同醉一壶春。” 这里的醉,不仅仅指茶,还有性情、心情,甚至风骨。

其实,昆明不仅有普洱茶,还有红嘴鸥和“彩云之南”的美丽风情。正如爱伲族一句俗话说的:“竹筒米酒,醉死你,漂亮阿布(姑娘),爱死你,哀牢山的乌骨鸡,馋死你。”

昆明,谢谢你!

云片糕

春节回乡,收到多条云片糕,都是我县铜城镇糕点厂生产的。铜城大糕是一方名点。据县志记载:“薄如白纸,点火可着,卷如香烟,不断不裂。”其制作工艺十分讲究,米粉、白糖、猪油和水的比例都相当严格。文火烘炖,刀工精细,可谓刀刀见底。这样的大糕,绵软,爽口;不油腻。

平时不常回家,因此春节主要任务是走亲戚。大年初一就去了乡下的四姑家,姑父去世多年,姑妈一人在乡下住。我们到庄上,远远地姑妈就迎了出来。之后坐在院子里,瓜籽,糖果,当然还有大糕。现在的人已经不吃大糕,大糕成为一种象征。四姑一定要让我的孩子吃两片,意为要步步高升。孩子却意不过,只得吃几片。就连我,也逃脱不掉,也是要吃上几片的,因为在姑妈心中,我永远是个孩子。记得四姑父在世的那年,我们去拜年,四姑父坐在冬日的太阳下的藤椅上,披着厚厚的大衣,那时姑父已查出肺癌的晚期,他淡然地坐在藤椅上,我给他点上烟。烟叼在他的嘴唇上,口水也不自觉地流了下来,他扭动着身体,要为我拿糕吃。我说不用了不用了。四姑父说:

“这是云片糕,铜城大糕……”

没过几个月,四姑父就走了。

隔日我到三姑家,三姑的腰已弯到了地,她竭力地昂着头看我们。冬日的村庄十分萧条,那高大的树,光秃秃的,村庄上的鸡,狗,猪,仍十分活跃,显出作为乡村的生气来。三姑依然是弄一个簸箕捧出许多吃食,当然云片糕是十分必要的。之后的几天我们又去了舅妈家、姨娘家……

回来数数,呵!收集的大糕都快有七八条了。

前几日读《儒林外史》,读到第三回“王孝廉村学识同科”,申祥甫一行在村口观音庵商量做个学堂的事,和尚捧出茶盘——云片糕,红枣,和些瓜子、豆腐干、杂色糖,摆了两桌……我就觉得很是亲切。吴敬梓是全椒人,离吾乡不远,他也许去过吾乡,或者是在扬州识得。再往下读,读到第六回,写严贡生回乡,则实在让人忍俊不禁了:

那日将到了高要县,不过二三十里路了,严贡生坐在船上,忽然一时头晕上来,两眼昏花,口里作恶心,哕出许多清痰来。来富和四斗子(人名),一边一个,架着膊子,只是要跌。严贡生口里叫道:“不好!不好!”叫四斗子快去烧起一壶开水来。四斗子把他放了睡下,一声不倒一声的哼。四斗子慌忙同船家烧了开水,拿进舱来。严贡生将钥匙开了箱子,取出一方云片糕来,约有十多片,一片一片,剥着吃了几片,将肚子揉着,放了两个大屁,登时好了。

剩下的几片云片糕,严贡生搁在船板上,半日不来查点,恰那船家肚饥,又害饥痨病,于是就顺手一片一片拈在了嘴里,严贡生见着,又假装不见,只不作声。待下船时,一切行李箱笼收齐,船家水手讨要喜钱(小费),严贡生忽然转身走进舱来,眼张失落的,问四斗子:“我的药往那里去了?”四斗子并不知:“何曾有甚药?”严贡生道:“方才我吃的不是药,分明在船板上的!”

船家掌舵的说:“想是刚才船板上的几片云片糕,那是老爷剩下不要了的,小的大胆就吃了。”

严贡生道:“好贱的云片糕!你晓得我这里头是些什么东西?”之后就胡扯要值几十两银子,是“省里张老爷在上党做官带了来的人参,周老爷在四川做官带了来的黄连。”之后就吼道,你这奴才,害我不浅,以后我再发晕病,拿什么药来治!

一通乱吼,把船家和掌舵的吓个半死,那里还敢讨喜钱,只得跪下来求饶。严贡生还忿忿的:

“还说是云片糕!再说云片糕,先打你几个嘴巴!”

读后实在是忍不住笑,这个严贡生还真是幽默极了。可是,是严贡生么?实则是吴敬梓的幽默。这是大幽默,让人落泪的幽默。

胡三请客

《儒林外史》里有个胡三,也是个宰相家的出生。可是,不是当朝的宰相。俗语说的“死知府不如一个活老鼠”。这胡三也是个悭吝之人。典型的事例就是他借西湖边的花港一人家花园摆酒席,欠了人家两桌酒钱,拖一年也不给。最可恶的是,煮饭剩下两升米,还叫小厮背了回去。

这日相约西湖宴集游玩赋诗。大家的聚资是凑分子,一人杖头资二星。“杖头资”就是聚餐费,因晋人阮修将买酒的钱挂在手杖上而得名。集资款由胡三保管。——于是严格来说,还不能算是胡三请客。一干人赵雪斋、随岑庵、卫体善、匡超人、浦墨卿和支剑峰等来到西湖。本想借花港一用,可是人家很不高兴:不借!扫兴之极,只得来得隔壁于公祠的一个和尚家,借地方一用。

大家落坐。胡三便拉了景兰江出去买吃的。匡超人无事,也想跟着玩玩,于是一并走到街上。先在一家鸭子店,想买点鸭肉。胡三担心鸭不肥,便掏出耳扒子,用把子头戳戳,看肉厚不厚。之后买了鸡、鱼和蔬菜;主食想吃包子(肉馒头),店家要三个钱一个,胡三说买30个,要批发的意思,只愿出二个钱一个。两人相持不下,就在店门口吵了起来。——斯文扫地,回去还做什么鸟诗!幸亏景兰江劝解,才负气而去。不买肉馒头,就买点索面吧——索面,就是挂面——回去下了吃。下酒的小菜也得配一点,又胡乱买了点瓜子、熟栗子、笋干、盐蛋之类,让匡超人捧着,景兰江则拎着挂面,浩浩荡荡回来了。支剑峰见着说:“三老爷,为何自己去忙?何不叫个厨役?”胡三也不回避,舌头一伸(还挺可爱),说:“厨役费钱。”

酒菜聚齐,大家围坐喝酒,寡喝无趣,于是大家抓阄分韵写诗。胡三给了一点碎钱,叫小厮去买米煮饭。大家吃了一天,也有几分醉意。反正支剑峰大醉,口里说着:“李太白穿着宫锦袍,夜里还走!”浦墨清也有个七八分。只有景兰江和匡超人还醒着。胡三临走,还是老毛病,又将和尚煮饭剩下的米,问清楚剩多少,拿着走了;同时还不忘,将剩下的骨头骨脑同果子一并打包,叫家人提着,带走。书中说,胡三“押着家人,也进城去。”实在是又可爱又可笑。这个胡三,一个活人。

《儒林外史》中的小器鬼不少。严致中(贡生)算一个,严致和(监生)算一个。这弟兄俩也是一对活宝。老二死不瞑目,为的是两茎灯草,还有些可怜可悲;老大诈人家船家,把几片雪片大糕,说成是含有人参的药,欺负人家老实巴交的船家,实在是可恶,但细想想,也实在是滑稽极了。

但这些叫人无奈的人物,一个个活生生的,也蛮有味道。不像现在的小说,写人,寡然无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