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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晖四尺

2018-06-26

边疆文学 2018年6期
关键词:面料

马 玫

“春晖四尺”是我的服装设计工作室的名字,我的父亲是当地有名的裁缝,父亲的父亲还是裁缝,祖祖辈辈缝制着一代又一代人不同的服饰,当接过父亲递过来的那把大剪刀和柔软的皮尺后,我也接过了“春晖四尺”这个祖辈传承的店名。记得小的时候,祖父曾经对我说过这样一句话,女人的光芒有四尺就足够了,再美丽的女人,也别指望全世界的眼睛跟着你转,只需要在你周围四尺范围内,能有人感受到你所拥有的魅力、气质、教养就已足够了。

在这个城市,女人们往往以能够拥有一件我所做的衣服为傲,她们在暗中较量,如果有两件或是三件的话,那不必多说,足以说明你的身份或经济实力,可想而知,我所做的衣服价格不菲,一般的白领阶层根本承受不起。我有足够的信心向你保证,就像每个女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体香,我所做的衣服便有它独特的魅力,穿上我设计的衣服,往往可以让周围的人在四尺范围内,立刻感受到那种不一般的气息,并且,即刻认出“春晖四尺”的牌子,这也正是为什么我所设计的服装价格昂贵,依然有络绎不绝的女人心甘情愿往我这里跑的原因。

每天清晨,我会就着太阳的第一束光线拉开窗帘,让阳光慵懒的步子来唤醒台面上玻璃花瓶泡着的紫竹、六月雪制作的掌上盆景,菊花罗汉松从博古架的最顶端延伸到地上的巨幅枝蔓,清香树古老的树根上新抽长出的红色小芽,植物沐浴着阳光平缓的呼吸让我感受到了日子的宁静,给我予足够的信心振作起来开始迎接新一天的工作。

接下来,便要开始清理我的布匹,尽管它们的颜色、花样、尺寸、甚至于它们的动感已经完整记录在我脑子里,但我还是会在每天清晨重新将它们打开,在指腹的触摸下温习一遍。这些面料会让我浮想联篇,欲罢不能,天然的材质是有生命的,就像是天下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即使相同的颜色相同的款式,布料和布料之间依然存在着细微的差别。当我用手触摸每一丈布料时,就会通过它的轻重度、悬垂感和飘逸感来思考,比方说蓝色的真丝绸会让我想起湖泽的水色,紫色的驼羊绒会让我想起高原的土地,纯棉的亚麻会让我想起长风抚过的山岚,而粉色的莫代尔则会让我想起婴儿稚嫩的肌肤。我会为每一块面料寻找到最宠爱它的主人,那个足以驾驭它便能使她们相互融合熠熠生辉的女人。

服装设计是一种艺术创作,只是它比绘画要更立体,比诗歌要更现实。创作是一种发现,搞服装设计这样的创作同样需要灵感,需要将一个陌生女人的轮廓、神态、举止、眉目,谈话时的神韵融汇进我的大脑,再让她与我手中的某一块面料在某个点上不期而遇,最终形成浑然一体,就像一首伟大诗歌在漫长的等待中悄然诞生。

只是这样的工作每天都在重复,我总担心我有限的想象力会在某一天像矿山一样枯竭,因此,我慎重地利用着来自大脑的思索,小心对待每一件衣服,量体裁衣,变幻衣服的每一个褶皱和细节,哪怕是一个小小的针眼或纽扣。我特意交待我的助手生雄,每天只安排接待两位客人,而且一定要在我心情好,至少能够保持平静的状态下才会接受她的来访,尽管如此,预约已经安排到了两个月后。

我喜欢这样的每一个清晨,从二十七层楼看下去,巨大的城市像一张立体地图,可以根据内心的坐标来目测你和某个地方之间的距离。你可以和天空打手语,因为天空离你那么近,近得远离了人间烟火。你甚至可以自由发挥想象,可以做任意的梦,因为你的房子有可能就在天堂隔壁,当你歌唱的时候有可能会惊动上帝的美梦。

今天,当第一位客人来访的时候,我玻璃杯里的牛奶还淌着热气,我透过奶白色的气体看着她走进房子,高挑挺拔的个头,有一头蓬松的卷发,看得出来是天然的卷曲,她自己又染了棕红色,这颜色把她的皮肤衬托得白皙粉嫩。她化了淡妆,恰到好处的修饰让人眼前一亮,身材均匀,不是胖,而是稍显丰满,是令成熟女人嫉妒的那种珠圆玉润,让人看起来似乎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弹性十足,棉软如花。

她在距离沙发两米外把皮包一扔,皮包被掷进沙发,冥冥之中发出一声近似于赌气的闷响,生雄赶紧迎了上去,他是我的助理,有良好的待客之道,实际上这个聪明的孩子每做一件事情似乎都带着先天的良好基因。他身子微微前倾,温和地请问她是要喝茶或是咖啡,她没有出声,把目光绕过发财树肥厚的叶子投向我。我瞬间会意了她的意思,她到这里要的是老板的接待,而不是一个小职员的应付。

那时候的我正在落地窗前的团椅上看本周的《时装周刊》,巴黎的潮流香港的时尚经典的中国风常会带给我不同的灵感。我对着她的目光露出了微笑,她眼睛看着我,却回答生雄,我还没吃早餐,给我来杯麦片什么的。生雄答应着进了厨房。

我在她的目光中迎向她,尽地主之谊。在工作上我向来和生雄搭配默契,一般情况下,在待客方面生雄要比我熟练,往常,他会先招呼客人喝茶,并且在喝茶的过程中了解对方是否对服装有什么特殊要求,然后再把她带到量衣间,把她的身体尺码等准备工作做好后,才会把接下来的工作交到我手上。

可是这个女人的目光不允许我有任何怠慢。

郑辉 山之四 布面油画 40cm×30cm

或许,你可以先说说你喜欢哪类风格。我微笑着向她道了早安,便开始和她交流,我注意到她上身穿一件网纱的黑色圆领蕾丝衫,领口开得很低,露出她胸口雪白的肌肤,她的项链是一粒玉坠,像一滴碧绿的小水滴,后背是镂空雕花,粉色的内衣若隐若现将她玲珑的体线包裹得性感十足,下身穿一条千格鸟灯笼裙,到小腿肚上方。从发型、服饰、走路的姿态都不一般,我在心里表示默认,看得出是个有品味的女人。

如果我说了想要的款式还有什么意思,既然来了就是要让你设计。她坦白地回答。好吧,我承认我的疏忽,也喜欢她的直爽。其实,对于这一类刚进门就下战贴的女人,我太了解,越是这样说的女人最终决定权和选择权越是掌握在她手上,就算再完美的设计也主宰不了她的审美意识。

我是女人,但是,可以很清楚地说,我比女人还要更明白女人。我可以通过一个女人的脖颈推测出她的腰围,并且很快目测出她的胸围和上下身的黄金比例,我还可以通过她的眼神,很快会意她的下一句话或是她心里存在的惶恐,她眼神里藏着的不安。

在我思考的时候,她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一圈,大致看了看屋子的摆放,又揉了揉头发坐回到我对面,看得出来,她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要不我们先看看面料。我对她说,她同意了,跟在我身后进了布料间。这是一个被色彩渲染成非现实主义的空间,为了杜绝重复,我一般进货的时候,每种色彩的面料只要三丈左右,也就是够一套衣服或是一个拼花什么的。巨大的展厅里,上千种颜色的花布重叠在一起,那是用花布汇成的海洋,是你想象不到的壮观,她跟在我的身后,沿着这些布匹游弋,各种面料的组合让人产生短暂的失忆。

你想要做的服装主要是派什么用场。怕她误会,我接着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说,一般会尊重你的意思,按需求进行设计,比方说晚礼服、职业装、休闲服饰或是为了参加一次普通聚会而准备。

我想做一条裙子,不用太夸张但也不能太烂,就是穿上和情人约会的时候可以让他对我过目不忘。她半开玩笑地说,女为悦己者容,我能理解一个女性的心理,而且,我相信面对那么多花色,她一定有些晕眩了。

你的身材很匀称,穿什么都好看,不仅仅是一条裙子。我说,看得出她喜欢我这样的回答,轮廓饱满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

可我想让他们能够永远记住我,就是在我们的关系结束之后,他会因为想念我而想念一条裙子,你认为可行吗。我发现她说话的时候,总是喜欢挑起眉毛,那表情有点挑衅,但也可爱。

那肯定不行,服装再漂亮,也就是一个包装,我觉得男人喜欢女人,往往不会因为她的服饰,就像女人喜欢珠宝,而不会是因为喜欢装珠宝的盒子。我随意和她聊着。

她点头,脸上飞过一丝笑容,似乎很高兴我的回答。说:我发现和你说话很有意思。

我还给她一个笑容。我没有善于语言表达的习惯,却有一双愿意倾听的耳朵,有时候我会和到我这里的某个女人成为朋友,我们喝茶聊天,说些工作之外的话题。她们愿意和我交往,一个朋友对我说过,她喜欢到我这个地方,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她喜欢我这里的普洱茶,汤色好,醇厚,且香味不浓。

香味不浓,这或许是我听过最好的赞美了。四尺之内,亦淡亦浓,浓,如烈焰,火候一过就会熄灭。反而是淡,一抹软香,丝丝入扣,经久悠长。

她在一列面料前徘徊,有点无措的样子,其实,我从不愿意我的客人盯着某块面料太久,那样的后果只会产生审视疲劳,误导她对某块面料的选择,为了引开她的注意力,我故意岔开话题。问她,你还没结婚吗。

看她应该在三十岁左右,一般到了三十岁的女人,婚姻是应该提到日程上来的,如果三十岁还没有动静的话,那对于婚姻的欲望会随着年龄的增加而减淡。

三年前结的,这和情人约会没有什么冲突。她目光注视着布料回答我,似乎觉察到我眼睛里藏不住的意外,她扭头给了我一个微笑,眼神里飘过一丝傲慢,补充道:实话说吧,我有三个情人,会不定期和他们约会。

三个!我失声喊到,虽然现在的社会爱情日趋廉价,可猝不及防遇到这样的回答我还是觉得有点夸张。

不,准确地说之前有四个,只是其中一个前段时间结婚了,我们很少再联系,所以现在只能算三个。她把手指打开成“OK”的形状在胸前晃了晃,三根手指从高到矮又细又长,她的目光依旧在那些缤纷的面料里游走,语气平淡地说,没什么好奇怪的,我们即是朋友也是情人,而且,他们从来不介意我有家庭。

我反而觉得自己有些紧张过头了,好像她只是到江里游个泳,而我偏要小题大作地认为她是准备轻生。

他们三个都没结婚?我掩饰不住自己的好奇。

他们不需要婚姻,只想得到性,性是为了解决正常的生理反应,婚姻和性不一定要同时存在,其实,我也不能确定他们是否真的爱我,包括爱和性也不一定要同时存在。她回答。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我问她,我发现她的直爽可以让我们之间的气氛缓和下来,而且,她似乎并不讨厌和我聊关于个人隐私的话题,我不会涉入她的生活,只是一个小小的裁缝,没什么忌讳,这样我们之间的话题可以轻松许多。我做女人的服装,同样也喜欢揣摸女人的心思,女人是这个世界上最灵性的动物,每一头都小兽一样有着外表的温顺,内心的古怪和情感上的放肆。

我是演员,当然,现在还没有成名,不过是一个跑龙套的小角色,但将来说不定我可以成名,成为大牌的明星。她继续挑着眉毛回答我。每个人都有幻想未来的权利,人在幻想的时候,会显得劲头十足,特别天真的样子,她也一样。

是不是演员都喜欢演戏,你在你老公面前也会演戏吗。

当然不是,我爱他。她坦率地回答。我再一次掩饰不住自己的意外,伸手扶了扶老是往下滑落的眼镜框。

你老公知道你和情人约会吗,或许还会上床。看来,我是真的有些好奇过分了。

那是当然,他应该知道,我们对彼此并不反感。再说,他同样也有情人,而且据我了解还不止一个。她笑了笑,把垂到额前的头发挽上去。接着说:他很帅,招女人喜欢,是化妆师,就是在不同的女人身上下功夫那种,所以,不时会把手里的活儿变换了一下。

她的回答很幽默,而且,看不出她有任何介意。

你怎么知道。我问。

我告诉你。她把嘴巴凑近我的耳朵,压低了声音,这让我感觉很神秘。她表情认真地说道:我可以通过气味判断出他哪天和哪个女人做了什么,他和那女人做的时候,她的味道会留在他的身上,说出来你也许不会相信,女人的鼻子是最敏感的,尤其,对于自己的男人。

她把一块面料托在掌心里,凑到鼻子前闻了闻,好像那面料也有了自己的肤色和体温。

想过离婚吗。我不知道为什么会问那么无聊的问题,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因此,赶紧补充道:我是说这样的婚姻关系会不会影响到情绪。

我使用到了情绪这个词来代替一切,在我眼里,情绪决定了一天的心情,你将带着情绪工作,带着情绪生活,带着情绪面对不同的人和乱七八糟的事,情绪也就决定了彼此能够忍受的程度和你对这个世界的包容有多大。

我们过得很幸福,为什么要离婚,我们相爱,而且我们在海边有一幢别墅,非常大的海景房,房间的每一个窗口都对着海,我在每一间的窗台插一束百合花,海风会把百合花的香味送到房间每个角落。站在窗前可以看到浪花翻滚,看太阳钻出地平线,看跃出水面的鱼或听海啸的声音,如果离婚,我们中就必须有一个人离开那幢房子,可我们谁都不愿意离开。她说。

那就是说,你们还是睡在一张床上。

当然。

还做爱吗。

看情况,需要的时候。她眉毛轻轻挑起,空灵的大眼睛十分迷人。

我很快发现在她的眼角处有一个小的刀口,用肉眼很难发现,那应该是美容手术时留下的。虽然我不会去做美容手术,但对于美容谈不上支持也谈不上反感。女人对于美的追求,可以没有心理底线,为了四尺之内的美艳,她们敢于尝试,取耳骨来垫高鼻尖,用硅胶来填充胸部,把玻尿酸用细长的针注入脸上的皮肤。

她回答的时候,目光已经锁定了一块有着蓝色鸢尾花的布料,我说你真有眼光,这块布料很适合你。实际上,如果她没发现的话,我也准备向她推荐,因为我和她的手几乎是同时伸向那块布料的。

她说你为什么觉得这块面料适合我,我说你不明白一个搞服装制作的人,对于面料有着怎样的情愫,就像船离不开桨,水草不能脱离水,珠宝离不开缎带粉盒,我清楚哪个人应该驾驭哪块面料。

她点头表示同意。对我说,我相信你会做出我满意的衣服。

生雄一直好耐心地端着燕麦片跟在她的身后,她当做没看见,对于这样的态度,我们遇到过的太多,生雄当然不会生气。

到我这里的女人,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气势逼人,进门巴不得把她的名牌手提包、手表、VIP消费卡全摆在你面前,说话咄咄逼人,透着珠光宝气,几句话没说完就巴不得用钱砸死你,非得弄出点声响的女人。她们多半是嫁了爆发户或是刚认了所谓的干爹,也有可能是富二代,对于这类女人我和她之间的关系在一件衣服开始,也在一件衣服完成后结束。还有一类女人,她们说话或是温尔文雅,或是彬彬有礼,这类女人多数精明能干,她们靠自己打拼江山,结账时也是精于算计,令人佩服。

我想,这个女人要向我炫耀的不仅是丰厚的家产,也有她多姿多彩的情感生活。

直到她离开,生雄手里的燕麦片也没有被动过,它已经由滚烫渐渐冷却。我答应她一周后过来看效果图,她说时间太长,怪我们不把顾客放在眼里,她的预约是在两个月前就开始了。

我说这是我们的规矩,十年如一日都这样,是为顾客负责,如果觉得时间长的话,她可以选择放弃。她有些不高兴,但没有办法改变我们,只好同意了。

她离开后,我和生雄谈到了她的情感生活,我们本来没有在背后议论别人隐私的坏习惯,我敢保证那是第一次。我一直觉得是我思想冥顽不化,才会和这个世界脱轨。想听一听同样是年轻人的生雄对于婚姻所持的态度,生雄常常能用他敏锐的内心世界给予我最好的解答。时代进步多快,每十年就可以算是一代人,截然不同的生活态度和生活习惯,截然不同的人生观和世界观,这个城市快速的新陈代谢会让人们发狂。

你以为她真的需要三个情人吗,实际上即使有三十个情人,也解决不了她精神上的饥渴。生雄的口气淡淡的,却像田原上吹来的风一般有力。

照你说,她的生活需要的是什么。生雄简洁有力的回答引起了我的兴趣,我看着他的侧脸,他的鼻子高高的,像一段上岸的波浪。

你没听见吗,他们有海景别墅,有悠闲的工作,那说明她和他男人不缺爱,不缺性,也不缺钱。水满则溢——有这么一句话不知你注意过没有,思无所欲只会带来精神上的空虚,像地球被陨石砸出来的窟窿,没有什么可以填补。生雄说话时不自觉摊开双手。

也就是说,物质世界的快速发展,带来精神世界的虚空和迷茫。这样说的话,是不是再过二十年,爱情这个词汇也会和现在满大街喊着的感恩、道德、羞耻、伦理这些满满的正能量的词汇摆在一起宣传,进行心灵的呼吁和唤醒。我半开玩笑地回答他,他其实是个非常有趣的年轻人。

说的好。他一拍大腿站起来,接着说:它们本来应该是融汇在我们生活里,是自然而然形成的,像吃饭和上厕所一样正常。他往前跨了一个大步,情绪有些激动,接着说:当人们在一遍遍满世界叫嚣着这些乏人的词汇时,真让人感到绝望,似乎整个社会已经进入了癌症晚期得不到救治,又回到原始社会。

他的话让我意外想到了一些东西,我接着说:也许是吧,就像“感恩”这个词,我印象里十年前还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词汇,也没人使用。或许有,但没有人会特别的想起它来,它躲藏在生活的最底层进行缓慢地发酵和渗透,可现在满大街都在叫嚣,这样单独剔出来说让我别扭。

假设十年后,当我们的生活越来越物质化的时候,你说我们的精神世界还会剩下什么。他看着我。

我以沉默代替回答。

生雄是我的助理,他踏实能干,心思细腻。有极强的领悟力,可以通过我的草图迅速判断出服装某个地方的装饰应该用丝线还是丝带绣花,他的心思敏捷,手工极为细致,甚至对于苏绣也自有一套,这正是我欣赏他的原因。

这个大眼睛男孩有着巧克力一样的健康肤色,他有一半的越南血统。他父亲是一名井下矿工,八十年代初期经人介绍,用五十元钱买了个越南老婆,从他和父亲偶尔的对话里了解到,她母亲家在越南还算富足之家,有大片的橡胶林,之所以愿意到中国是想以此改变生活环境。但她是在成为母亲之后才恍然明白,在世界的任何地方没有贫穷只有更贫穷,贫穷像肿瘤一样在世界的任何地方都可以滋生。

生雄两岁的时候她不告而别,留下一封信说是回了越南,从此再没回来过。她带走了属于自己的所有物品,除了血缘不能带走,她给生雄留下了这一身漂亮的巧克力肤色和高高的颧骨,没给他留下护照却留下了比护照还要更具体的特征,越南对于生雄来说完全是陌生的,他不能凭着脸上的特征出境,海关绝对不答应,他没去过,也无从了解,甚至到我这里工作两个月后,才基本明白了拿铁和卡布奇诺的区别。

母亲的离去让生雄过早的自食其力,他八岁开始学会为自己的糊口奔波,到我这里工作之前,他尝试过很多工作,甚至是苦力,他说他不怕吃苦,但一定要找到能让自己舒服的位置。我想,这就是一个年轻孩子对于人生的追求吧,单纯得令人心疼。

他曾经居住在廉租房的底楼,楼上有一个八岁的男孩总是把垃圾扔到他的平台上,开始的时候生雄很生气,他甚至试着把地上的垃圾捡起来学着扔回去,直到有一天孩子的母亲发现了这个秘密,歉意地跑来敲开他的门。她母亲向他解释,孩子是天生的孤独症患儿,他不能和别人交流,不会说话,生活在他自己的异形世界里,而且,永远没有治愈的可能。

之前,生雄从来没有听说有这种可怕的病,他突然对楼上那个男孩无比的心疼。孤独算不算是一种病症,它是一个隐形的器官自出生就携带在每一个人的身上,自其出生直至衰老死亡,没有一个人可以彻底的摆脱它。他说,他不能设想一个八岁男孩的内心怎么会被孤独侵蚀得如此彻底,幽深得像一条黢黑的没有尽头的隧道,他经历过的孤独就够可怕了,可男孩的孤独却可以让人绝望地毁掉一生。

当男孩再没有垃圾可扔的情况下,会把家里的摇控器、手电筒或是父亲的剃须刀扔过来,生雄便将这些垃圾一一的整理分箱再送回去,他乐此不疲地做着这件事,周而复始地为孩子延续着简单的快乐。因为心地单纯,心怀善良,生雄的世界永远阳光充沛。

生雄在我面前从不忌讳,有什么心事会和我说,我们配合默契,偶尔会为某个问题发生争执,但会很快和解。

二十七层楼,这间租来的商务楼准确地说,更像是停驻在天空的一座孤独岛屿,从正门进入窄小的玄关用镂空的木板隔开。正厅放着各种盆景,我对于盆景的热爱几乎达到了痴迷的程度,我时常站立在这里,观察细小的嫩芽如何从上百年的老桩底部抽长而出,呼吸新鲜的空气,感受阳光的温度。当它们成长到一定的时候,又被园艺师进行剪枝造型,完成一次又一次生命角色的转换。那种对于生命的诚意和渴望,似乎要用自己的语言方式告诉我,只要活着,就可以活出诗意,活出精彩,活出情怀。

今天到访的第二位客人居然是个男人,当然,不是说男人不能到我这里,到我这里的男人不少,为女友定制礼物,为妻子做一身衣服,再正常不过了,但多数是年轻人,只是这个男人看上去年岁有些大,他满头银发,脸上的皱纹如蛛网般密集,因为没带假牙的缘故,说话时总夹着“q“的发音。

他是在生雄的搀扶下走进屋子的,生雄给他倒了茶水,他把杯子放在荼几上,目光落在我的脸上,急切地问道:听说,你这里缝制的衣服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

他唐突的问话引起了我的好奇,这个年纪总不至于和头牌明星一样怕撞衫吧。于是郑重回答他,我敢向你保证,除非是别人的仿制品,否则绝对不会重复。

他把头垂下去,也许是因为年纪大的原因,他的思考看上去很费力,我只好提醒他:你需要一件什么样的衣服,是自己穿还是为别人定制的。

为别人。他向我摆了摆手,好像我的话打断了他的思路。他又想了一会儿,问我:那如果我没有她的尺寸怎么办。

一般只要你能说清楚她的身高,体型或是其他特殊要求的话,如果不是很严格,我可以做出来,只是这样衣服做出来后可能存在细微的大小,只要不是太讲究的话没有大的问题。

那行。他点点头,表示同意。

可我想象不出她的身高到底具体应该是多少,只能是大概了。半响,他忧愁地说。

这个不用担心,做了多年的裁缝我有经验,可以在款式上处理,做成那种长短不是特别严格的。为打消他的顾虑,我耐心地解释。

他搓着双手呆在那里,说:你现在忙吗?

没事,陪你说话也是我工作的一部分。

如果不耽误你时间的话,我想把我的故事说给你听,这样,你也许会更明白要如何去做,因为这件衣服有特别的意义。

你可以慢慢说。我回答他,起身为他加了热水,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把茶水含在口里,咽得很慢,眯着眼睛在沉思,感觉得出他在整理错乱的措词。

我和她是在一个小镇上长大的,是人们时常说的那种青梅竹马,中学毕业后我考上了师范院校,为了能和我在一起,第二年,她也考进了同一所学校,我们在学校关系很好,相互喜欢爱慕,所以,在毕业那年,我们私定了终身,并申请分在同一个地方工作。

那年,她被打成右派,被无数次审讯,我那时年轻,但见过的“地富反坏右”不少,知道他们大多数都有不堪回首的经历,更何况我对她们家的情况也了解。但文革期间,夫妻反目,兄弟成仇的事例并不少见,同事、师生、朋友或是亲人之间相互揭发构陷的现象时常发生。你可能不理解,因为你没有经历过那个年代,那是一个混乱的带着伤痕的年代。他把目光投向我。

我没有亲身经历过,但大致听说过,可以理解。我放慢语速,以表示我有足够的耐心听他说完。

那时候,我很年轻,也很偏激,私底下有几个要好的朋友,他们都很激进,约我揭发她以自保,我想问题不会太严重,再说,大家都知道我和她关系走得最近,如果不狠狠批判她,不深刻检讨,我就有可能同样被打成右派。

郑辉 石榴八 布面油画 80cm×40cm

他的声音变得颤抖,在颤抖之后,吐出了几个字:然后,我就真的那样做了。

你当真揭发了她。我说。确实有些不可思议,在我看来,社会大背景中发生的任何泥石流,都不应该成为私人情感上的借口。

是。他拖长声音回答。我后来才知道,在那次批斗中,她的一条腿被打成了永远的残疾,我听说后根本不能原谅自己,我想等她出来后,向她承认错误,并请求她的原谅,所以,一直在等她。

她从劳改农场出来后,甚至连一个见面的机会都没有给我,就去了遥远的边疆支教,听说是一个同学给她介绍的工作。当时,我想她一定不会原谅我,也没有办法联系上她,过了两年,才打听到她的地址,我试着给她写信,没想到她很快回信了,说她到了那个地方就和一个当地人成家了,并且有一个女儿,还让我好好过日子。

他停顿了一下,眼神有些迷茫,重新把一口茶水含在嘴里,过了一会儿接着说:这些年我想过去看她,可总觉得自己没脸见她,她过得怎么样,我根本无从得知,只是偶尔写封信问候一下,她总说自己过得很好,女儿也长大了。

他的声音有些发抖,用手指揩去眼角滚出的泪水。如果是那样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今年年初,我有一个学生到她所在的地方旅游,听当地人说起这个老师,于是他就去打听,你想象得出结果是什么吗。

他用眼神盯着我,好像令人意外的结果可以引起所有陌生人的吃惊。

是什么。我问。

那学生告诉我,她没有结婚,一直都是一个人,而且病重,近两年几乎都在医院度过。

我听到这个消息后去看她,她已经躺在了病床上,骨癌晚期,她的那只残腿这些年一直没有停止折磨她。我问她还恨我吗。她说,她从来没有怪过我,她理解当时的情况,人们为了自保,不得不那么做。我问她为什么要骗我,她才说,她从农场出来后,以为我早就成家了,不想影响我的生活。

想想吧,多么可怕,我们两个人就这样在两个不同的地方,守护着那份绝望的爱情孤独地过完了一生。

我把茶水递给他,他握在手心里,接着说:我一生没能为她做过一件事情,医生说她的日子没有几天了,我就想给她做一件衣服,或许是一件红色的嫁衣,让她上路的时候穿上,到了那边我好认出她来,如果今生已经错过,我不想再错过来世。

一件嫁衣,亦或是一件寿衣,用一生的日子等来的衣服。我明白了,我将设计的不仅仅是一件嫁衣或是寿衫,而是两个人一生痴情漫长的守望,是两个生命最终等来的苦涩甘甜,是一个完美的句号。

我在面料间呆立了很长时间,无法从这个故事中解脱出来,我的灵感如游丝般地被抽走,仿佛那么多的面料,没有一块能代表我对这份爱情的悲伤和敬意。最终,我从一堆玫红色的布料里取出一块有着玫瑰花暗纹的细纺羊毛料递向他。你觉得这块怎么样。

他捧在手里看了很久,那一朵朵细小的玫瑰花纹像是一种暗示,他抬起头的时候已经热泪盈眶。就要这个吧。他说。

送走老人,我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室,开始了构思。为那个女人设计的是一件露背装,平日里我非常重视女性服装的背部设计,因为一个女人当她身体向前移动的时候,背部恰巧留下了轮廓剪影,即将离去的女子的背影,既是伤感也是一种无与伦比的美丽,是遥不可及,追无可追的女性美,那个瞬间美得无以言表,我默默祝愿路过她生命中的那些人能够永远记住她的好。

而我为老人所设计的,则是一件传统的唐装服饰,缀着银珠子的盘扣衫。它的独特之处是胸前的绣花,各种各样花的点缀,像一个个做不完的绚丽多姿的梦,像千千万万语言不能企及的表达,像三生三世诉不尽的缠绵,仿佛爱的芬芳永远不会散尽,缠绕她孤苦寂寞的一生和后世。

我想用四尺的春晖,为两个女人缝制出最长久美丽的梦境。

推开窗子,看到鸟从天空飞过,远处寻常人家的炊烟升起,仿佛追寻着鸟的足迹而去,天空辽阔而高远。我听到生雄那边传来的说笑声,从声音上可以判断是他女朋友给他送饭来了,两人在屋子里有说有笑。

其实,我知道有很多女孩子喜欢生雄,不仅仅是他英俊的五官,更重要的是他的热情和善良,他最终选择了这个女孩。女孩在一个快餐店送外卖,顺便每天变着花样给生雄送来好吃的食物,我想起了一句话,要想收获一个男人首先就要征服他的胃口。

以我的审美来说,在众多女孩中,这个胖乎乎的女孩谈不上漂亮,但她从不减肥,她从容地提着外卖盒子奔跑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任汗水沿着脸庞挥洒而过,和那些包装精致苗条动人的女孩擦肩而过时,她从来没有自卑或是羡慕,她不是看不到而是不想,她唯一得意的是笑起来的时候有一对深深的酒窝,因此,她总是笑,把两个小酒窝弄成了两个储存蜂蜜的糖罐子。

俩人已经讨论到了结婚的问题,他们没有房子,打算买一间六十平方米的小产权房,估计房贷要到二十年后才能还清,但女孩毫不畏惧,她说她的余生还有好几个二十年,最起码等她的孩子二十岁的时候她可以把房贷全部还清。她刚刚工作不久,对于社会的认识还像一块素净的手帕,我真怕有一天,这块手帕会不小心被时光的潮水弄脏或是染黑。

我听到生雄边做活儿边唱歌,银色的细针在洁白的布面上如蝴蝶的触角般轻灵地游走,他的声音很轻,像天空的微风刮过窗子。我想,这么美妙的歌声会不会惊醒了住在隔壁上帝的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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