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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芳

2018-06-23王玉珏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8年6期
关键词:政委

王玉珏

一个部队文工团女歌唱演员为了理想和事业,努力奋斗,不料最终却走向了凋敝伤逝的结局。大时代的车轮轰鸣向前,谁能不被裹挟其中?

毕竟是第一次亮相,陆华不敢怠慢。重中之重自然是讲话稿。这个讲话稿从接到任命的第一天起就开始在他肚子里酝酿,起码一个多月,连每个标点符号都安顿好了。一路走来大大小小五六个岗位,既吃猪肉也看猪跑,他自然明白的,所谓“亮相”,亮的其实是嘴。到底什么成色,你一张嘴就全知道了。

常委们都参加。除了他之外,一共六个。全到。难得了。这个“难得”陆华自己并没有意识到,是团长强调的,团长说话,“都快赶上大年三十了。”團长话剧演员出身,一张口就习惯性地鼻腔共鸣一下,开起玩笑来时尤其浑厚。说是玩笑其实也没夸张,平时大家各自满天飞,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脚不沾地。一个个不仅是团里的常委,还是艺术家,艺术家哪有天天在家待着的。副团长宗飞一直在北京,一个多月了,全军舞蹈大赛,编导兼领队。为了新政委的这次“亮相”人家专门请假回来的,返程票都订了,星期天下午的高铁再赶回去。即便年三十也不行的,年三十还真有人回不来,上春晚呢,电视里陪全国人民一起过年呢。确实“难得”了。

这是台上的常委们。台下的,让他也轻松不到哪儿去。按说他陆华见过的阵势也不小了,来之前在海防团当政委,每次开会台下一千多双眼睛,他在这一千多双眼睛前面说一不二,只要停下超过三秒钟不说话,所有的眼睛保管都会抬起来。现在才一百多号人。不是人多人少的问题。他没底。一百多号人里一不小心就是位艺术家,有的还是“如雷贯耳”的艺术家。来第一天他在办公室里翻花名册,刚翻了两页就开始忍不住摸烟。许多比他这个政委资历都老,正经要喊“老师”的。剩下的即便称不上家,也都是年轻的“老同志”了,土生土长的,根深蒂固的。关键是他心里没底。跟之前的一千多号人不一样。之前别说一千多号人,一万都没问题,他就是从他们当中出来的,他们其实就是他自己。还是回到了一开始就困扰他的那个问题,自己是个“外人”。天上突然掉下来的,不速之客,人家当然要戒备戒备,要抵触抵触,要比对、挑拣和拿捏一番。一个前海防团政委的气场,在这一百多号人面前无论如何是不够用了。

通知开会的时间是八点五十,已经打了十分钟的提前量。办公室郝主任负责点名,特意又磨蹭了一会儿,拖到九点才正式开始。光点个名就花了二十分钟。团长用指头敲敲麦克准备开口时他特意抬头看了一下对面墙上的表。政治部前年专门拨钱给他们新改建了一个小礼堂,原来旧仓库改的,大得不像样子,全团的人都到齐了也塞不满它的五分之一。那只表就挂在主席台对面的墙上,居高临下,像一只巨大的独眼一样盯着他,盯得他从耳根到脊背都在发胀。下面是嗡嗡的说话声。他低头拿笔在本子上写,一副很专注的架势。这是他的老把戏,大大小小的会,不管是坐在主席台上还是下面,眼睛只要没有合适的地方搁,就拿起笔来在本子上写,奋笔疾书,什么都写。日照香炉生紫烟。阳光贝贝儿童摄影。中美战略协作合作伙伴关系。云南十八怪。叫地主。全军业余文艺会演。陆华。才华横溢。风华正茂。其实什么都没写。

居然花了二十分钟。其实都不能叫点名了,是等人。一等再等,最后还是有十六个没到。总共才一百出头,快六分之一了。今天是什么日子,这个数字确实太不体面了。个个理由都很充分:下部队演出、辅导文艺骨干、参赛、采访、采风、休假、产假、病假、事假、老人手术、孩子住院、自己打吊瓶。没办法,忙。事情多。身在这种单位事情就是多,公事多私事也多。

分管后勤的邢副团长提前撤了,临走时趴在他耳朵上道了个歉,“今天丈母娘坐火车来,去接站。对不住哈,先走一步。改天正式给你接风。”宗飞副团长没来。说好专门回来了没错,人是回来了,但没到主席台上来坐着。团长趁着点名跟他解释了一下,“一回家就让文联那帮人逮住啦,有个会,专门请了他的。”陆华哦了一下,马上就明白了什么,连连点头。借着点头把脸上的那抹尴尬掩饰过去了。主席台上七个缺了俩,一排牙两个豁口,是年逾古稀的牙。寒碜了。

九点二十,正式开始。团长敲麦、清嗓,宣布开会,议程一二三。郝主任点完名回主席台,路过他时把刚才点名的花名册留在了他面前,“没办法。工作性质不同,不能跟下面部队比。这样的全团大会平时也不常开的。”既是给自己解围,也是解他的围。郝主任仔细,花名册上标注得密密麻麻:到的打钩,没到的名字后面都有具体原因、事由。他一路数了下来。

司马芳芳也在这十六个人里头:事假,两周。

即便没有郝主任在耳朵边上解围,他也没什么问题,过得去的,无论是脸上还是心里。来之前就有思想准备,千万别拿自己太当“政委”,此政委非彼政委。环境和环境不一样,政委和政委当法也不一样。各有各的路数。

依照惯例,一个团常委要包干一个队室。也是巧了,他的前任、刚调走的老政委原来就是分管演唱队的,他很自然地接了过来。

所谓的包干也好,分管也好,其实大都做做样子,名义上而已。演唱队人家自己有队长、教导员,还有一个副队长,轮不到他。可即便是样子,该做也得要做做的。星期三下午全团搞安全形势教育,大课上完之后有一个分组讨论,要求以队室为单位自行组织。常委们也要各自下去列席。列席当然要先作指示,教导员请他讲两句。他很得体,小小推辞了一下之后才讲。“我今天来只带了笔记本和耳朵。没别的,向大家学习!”请他讲两句还真的就只讲了两句。他有分寸,说是教导员,年纪比他还大,论资历论职务,跟他这个政委不相上下的。

队长年轻些,正经八百行伍出身,过去在集团军演出队干过,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抬手就是一个敬礼,“咔”一下就对上了。讨论发言到一半,陆华找了个间隙抽身出来,名义上去卫生间,其实是去点根烟。他平时基本上没什么烟瘾,事情太多或者无事可干的时候才点一根。刚出门,队长后脚就跟出来了,快到卫生间的时候正好追上他。他回过身,对方很准确地把半包玉溪掏了出来。

有了一根烟的工夫杵在那儿,怎么也得聊两句了。他掏出火机来给对方点烟,故意装出一副很随意的样子来,“刘队长,人不全啊!”

“什么刘队长,叫小刘。”对方烟还没离嘴就忙不迭地开口。刘队长也好,小刘也好,这个队长当得的确很称职的,几乎不假思索,张口就来:“一个出差一个休假,还有两个请假。苏梅华苏老师在天津,合唱节开幕式请他。齐艳君婚假。宋威在带教歌员培训班。芳芳老师请假办手续呢,”又补充了一下,“司马芳芳。”

“办手续?”他脸上继续保持着刚才的随意,坚持把一口烟缓缓地吐干净才问,“办什么手续?”

“离婚手续,”刘队长压了压嗓子,“刚离。其实手续简单,主要是得静静心。”

“静心”这种事情说不好的,时间可长可短,要看个人具体情况。芳芳老师算是不錯了,这么大的事,才两个星期。说两个星期就两个星期,十天之后在郝主任办公室里碰见了她。

她来领红星文艺奖申报表格,红星文艺奖两年一度,很有分量的,不能不重视。每个人都要亲自来把表领回去填。正好他当时就坐在郝主任办公室的沙发上。她一进门他就把她认出来了。一丝一毫迟疑都没有,百分之百是她。大腿上仿佛有两根神经同时一跳,人差点就站起来了。反应过来之后还是忍不住吃惊。几乎没变。时下流行的那个词叫什么,对,冻龄,十几年前什么样,现在基本上还是什么样。不光是五官没变,一身上下都没变。郝主任先介绍的她,“芳芳老师。”

他这才从沙发上站起来,郝主任介绍他的同时他把手伸了过去。因为有郝主任在,他的口气是介于领导和新人之间的那种口气,是端起来之后又故意放下去的口气:

“以后咱们就是同事了,芳芳老师多指教。”

她递过来四根指头,“我听说团里来了新政委,你就是。”四根指头软绵绵的,是心如止水的四根指头。看着他的目光也是,凉凉的,很清淡,既清淡又空旷,一片干干净净的空旷,目光里连一片树叶子都没有。没认出他来。

手一松开她的目光就从他脸上离开了,一去不复返。她今天找的是郝主任,是专程到办公室来领表格的,似乎有点无暇顾及其他。她一副心无旁骛的样子,他反而不好再开口了。知道她“冷”,自顾无人的冷,没轻没重的冷,十几年都没变。且不说他还是她的政委,即便真的就只是“同事”,也应该多说两句的。

她没认出他来。当然她早晚能认出他来,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他还是她的政委,但是性质已经不一样了。他有些沮丧,也有点轻微的自惭形秽,从一开始就骚动在胸口里的那股潮涌总算可以消停下来了。

刚来那两天他跟团长私底下开玩笑时用了一个词语,“举目无亲”,话说自己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其实不准确,认识还是认识一个的,司马芳芳。岂止认识。那天在办公室里看花名册,把这个名字跟人对上号的那一瞬间,他很清晰地听见了心脏深处的一声轰鸣,一整个下午脑子里都余烟袅袅。

“仙女下凡”,他知道这四个字用在这里不太恰当,俗气,而且觉悟低了。人家是来专门慰问可爱的海岛战士们的,怎么能说“下凡”呢?但是当时的确就是这种感觉,个个能歌能舞,美得都分不出彼此来了,不是仙女是什么,不是下凡又是什么呢?你能想象几个月看不上一场电影、几百号清一色大老爷们儿天天抬头也见低头也见的海岛上,突然上来这样一群女孩是什么感觉吗?文艺小分队一行十五人,才十二个女孩,太少了。

通知提前一个星期就下了。这是漫长的一个星期,漫长而喜庆。星期五下午上岛,晚上演出。中午全营特意杀了一头猪,吃猪肉,看仙女,赶上过年了。陆华的年才过到下午就提前结束了,没想到那么巧,营里通知让陆华他们连出公差,到后台保障。连里又通知下来,让陆华带他的三排去。这两个通知像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来。抬音响、搬道具、拉幕布,灯一黑他们就上,他们下来灯才亮,净保障了,光跑腿了,还看的什么晚会?全排二十来个小伙子,个个哭丧着脸。但是他不行,他是排长,接受任务必须要愉快,起码脸上要愉快。副连长比他大七八岁,显然见过不少世面,他是站在另外一个角度来看这个问题的,从食堂门口出来时他别有深意地捅了他一拳。副连长经常有事没事就捅他一拳,但这次捅的位置比较靠下,有点低级了,到腰子上了:“节目有个什么看头,人才有看头。”

要说特别,其实也说不出什么特别的地方。仙女们都好看,都胸是胸腰是腰,都有“看头”。不过,司马芳芳有一点跟别人不一样。她紧张。

因为紧张,他一眼就把她从那十来个仙女当中区别出来了。人家都有说有笑,要么无聊发呆,要么压着嗓子叽叽喳喳。她不是,一个人来来回回地走,一趟趟地,每趟幅度都不大,三五步就掉头,那个走法看上去就有点像原地打转,既火急火燎又六神无主。

离开演还有二十多分钟呢。节目单上她第六个才上,女声独唱《山丹丹开花红艳艳》,从第二个节目她就开始喝水。抱着一个军用水壶,每次也不喝多,就一小口,抿一下。像抿酒。就她一个人是军用水壶,其他人都是水杯,玻璃杯、陶瓷杯、塑料杯、保温杯,各式各样的,花里胡哨的,杂牌军一样在一张临时抬来的会议桌上整齐地排成两溜儿,负责它们的正是陆华、一排之长,也是今晚整个后台的后勤部长、热水负责人。来之前特意让炊事班烧了六大暖瓶,开水管够,再多两溜杯子都没问题。陆华很尽职的,只要看见哪个杯子水位线低于二分之一了,马上就过去加满。唯一的军用水壶简直庞然大物,很扎眼的,大部分时间都在那个女孩手里抱着,冷不丁抬头,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回来了,陆华赶紧走过去,拿起水壶来,拧开盖子,另一只手拎起暖壶,刚要往里加水,三丈远之外突然一声大喝,“别!”吓得他手一哆嗦,开水差点烫在手上。

台上正演着一个小品,她压着嗓子喊的。声音过来之后一双手跟着也到了,一把将水壶夺过去,“你别乱动!”

但还是晚了,壶盖拧开已经有一会儿了。陆华把暖瓶放回去,很隐蔽地往空气中四下嗅了嗅。没别的地方,只能是从刚才的军用水壶里传出来的。是酒。那股扑鼻的酒气,只能是酒。

居然是酒。

她也闻到了,飞快地拧上盖子。脸红了,“晚上有点冷,喝两口暖和暖和。”

冷?现在什么天,马上就快端午了,再过两天估计短袖就该上身了。她居然说冷。就在他俩旁边不远,板凳上坐着一个演员,穿花衬衫打领带,好像演的是一个什么养殖场的老板,还没轮到他,坐在那儿一边候场一边拿着一张报纸给自己扇风。热,穿衬衣还出汗。扇风扇得很响,报纸在空气中哗啦哗啦的,就在耳边,两个人都听见了,这声音在打她的脸。她的脸马上又红了一层,继续不下去了,眼看就要恼羞成怒了,“你别跟别人说。”她飞快地瞄了他一眼,目光干脆抬起来,到处看,就是不看他,眼里没有他,但声音里有,还有一种自认倒霉的破罐子破摔。酒精也许已经起了作用,她乘兴拧开壶盖对着嘴又抿了一口,这一口明显比之前的那几口都要大,她把它们一次性咽下去,“我一紧张就唱不好,喝点酒能壮壮胆。不许跟别人说。”

这之后她在他眼里完全不一样了。刚才还远在天边呢,一下就近在眼前了,眼见为实的那种近。因为她刚才请求他了,请他替她保守一个秘密,虽说不是多么大不了的秘密。另外一个,可能也是更重要的,因为她紧张,紧张到了居然需要喝酒去壮胆的地步。一个把唱歌当饭吃的演员居然每次上台都要紧张,这相当于什么?这就相当于他们这些大头兵每次站岗出操都要紧张一样,相当于他们爹妈在乡下每次扛着锄头下地都会紧张一样,相当于他们那个威风八面的团长在全团大会上拍桌子骂人时会紧张一样,这太不可思议了,这样的团长还威风个毛呢,这样的“仙女”还叫什么仙女呢?这下仙女真的下凡了。

轮到她了。第六个,《山丹丹开花红艳艳》。

他根本没防备,她的声音一出来,他仿佛冷不丁被一股电流击中了一般,他在抖,全身上下战栗。他被结结实实地震撼到了。简直不可思议,一首歌而已。那之后很多年,陆华在很多场合曾无数次地听到过那首红极一时的《山丹丹开花红艳艳》,但从来没有人能超越这个晚上的司马芳芳,从来没有人能把一首歌变成电流穿过他的身体。

他是在后台听的,他所看到的司马芳芳只是一个侧影,但也足够了。她只身置于舞台中央,光束从四面八方倾泻下来,给她整个人镶上了一圈金边。她在光芒万丈中被浇筑成一尊女神的雕塑。那一刻的舞台是多么辽阔无边,像令人绝望的火海。

都不只是“好看”了,都不只是美了,甚至性别都不重要了。谁能想到那么纤小的一个身体里居然蕴藏了如此壮丽的声量,他根本无法把眼前的她,跟刚才那个抱着水壶的女孩联系起来,根本不可能是同一个人。刚刚她还跟他说过话,请他为她保守一个秘密,声音还没报纸扇出的风大,现在胸口里装进了一个火药库,胸口里的火药加血管里的酒精,这个女孩现在通体都是疯跑的火苗,“毛主席,领导咱,打——江山!”最后一句到了,她要爆发了,屏息、聚气,拼尽全力,飞身一跃,那无与伦比的高音就像一束耀眼的火焰一样腾空而起,带着金属的呼哨,直入天际,在视野尽头无限华美地绽放,撕云、裂帛,普照山河,落英缤纷。

他全身的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没留神,眼泪居然出来了。他没打算哭,也没预料到会哭,但是眼泪下来了。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一首歌唱哭,当然不是感动,纯粹是一种本能反应,某种达到极致时的不能自已。那一刻,他无法找到任何字眼来描述自己对台上这个女孩的感受,好像什么都有,好像什么又都不是。她在谢幕了,在雷鸣般的掌声中深深地鞠躬,他看见她转过身,开始朝这边走,那一刻他感觉到一股巨大的气浪扑面而来,本能地把目光侧向了一边。

他慌忙地鼓掌,慌忙地抬手擦眼泪,手都不够用了。

那时他还不知道她叫司马芳芳,不过很快就知道了。她从自己身边走过去的时候,也不知哪里突然来的灵感和勇气,他喊过身边的一个小战士,让他赶紧立刻马上,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到宿舍去拿笔拿本。他挎包里有一个硬塑料笔记本,全营“优秀党员”发的奖品,一直没舍得用。这次得用了。小战士气喘吁吁跑回来,她正好从更衣室出来,还好,勇气还在,他摁着胸口里火车一样咣当咣当的心跳,故作老练地走上前去,“签个名吧歌唱家?”

司马芳芳,好名字。雅致、稳妥,有闺秀气。越琢磨越好。芳芳两个字,其实很普通的,甚至俗气,但缀在司马两个字后头,立刻不一样了。姓和名一雅一俗,书香气与烟火味并存,相互调和、勾兑、平衡得都恰到好处。很讲究了,是大家的手笔。

她很得体地把本子和笔接了过去,一看就是有经验的,得体而从容。也许是怕字写得太潦草,她回身找了个道具箱,弯腰趴在上面写。隆重得都让陆华有点不好意思了。她把笔记本合上之后才递过来,难为情似的一笑,“字不好看。”笔记本真香。那香味过了一个多月还在。有人在更衣室门口叫她,听口气像是领导。她很响亮地应了一声,转身走了,没顾得上告别。他把笔记本打开,字一点都不难看,字如其人,花团锦簇的四个字“司马芳芳”。下面还有一行,难怪花了那么长时间。

是一个地址。她的。

他前后一共给她写了五封信。她只回了一封,第一封。回的都不能叫信,一页纸都没写满。

但至少证明了一点,地址是对的,并且地址那头的那个人,是有的。信纸上的香味,跟留在笔记本上的,是同一个香味。收到回信的那个下午,他当真是激动坏了,其程度几乎堪比两年后收到军校通知书。像做梦。

他以为才刚刚是个开始,没想到已经结束了。一连又寄出去四封,都石沉大海。没动静了。一封比一封热烈,也一封比一封痛苦,平静的字面之下涌动着激烈的暗流,它们一次次拍打和冲击着纸页的边缘,眼看就拦不住了。

他决定去一趟。

专程去的。休的是探亲假,却背道而驰了,不是一个方向,家在西北,她在西南。他往西南。十一个半小时的火车。硬座。凌晨才到。下车的时候他感觉两只脚像踩在棉花上。当然她不知道他來。省会大城市的夜色比海岛不知要浓艳多少倍,连黎明都有一种玫瑰红。走出出站口他觉得自己像来到了异国他乡。

一直等到天亮。地址是现成的,很好找,出租车司机轻车熟路。到了大门口刚要进去传达把他拦下了。传达是一位胖头老哥,南方口音,叫他先登记、打电话,找谁谁出来领人。传达很不客气,说话眼睛都不看人,到底是大地方。电话一打就通了,但是人不在,下部队演出去了。陆华脑袋里当场就轰了一下。不过幸好,不幸中的万幸,今天下午回来。下午再打,这才找到人。刚到,累得快散了架,脱了衣服才躺下就被叫起来接电话,有点不高兴,他在话筒里都能听见鞋跟当当当砸在走廊上的那股火气,电话哗啦一声拿起来,“谁!”

陆华无端地就有点虚。报出名字,那头果然没马上反应过来,但语气柔和了一些,“谁?”

半天她才对上号。其实时间并不是很长,才半年。有点意外,不过也仅仅就只是意外。陆华一下就感觉到了她口气中的那种距离,十一个半小时的火车看来也没让它缩短多少。不过没关系,他有预案,计划中有。他马上换了一副口气,那副故作老练的架势又端出来了,“出差。顺道正好来看看歌唱家。”

“出差几天?”

他随口说,“一个星期。”

“哦,”他很清晰地听见她在电话那头轻轻吐了一口气,如释重负似的。“那要不改天吧。今天确实太累了。明天后天都行。明天吧,明天我请你吃饭。明天下午,还是现在这个时间,你就在传达室等我。”

他赶紧抬起头,用力看了一眼对面墙上的表。

这一突发的变故让他的行程无端又耽搁了一天。第二天他又去了,提前一个小时到的。等她,等她的人或者电话。一直等到过了一个小时,还没等到。人也没有电话也没有。犹豫再三,他把电话打过去了。接电话的还是昨天值班的那个小战士,去叫人,半天才回来。说不在,临时接到任务,去疗养院慰问老干部。车刚出门,早打来十分钟兴许还能说上话。

门外响起一串清脆的自行车铃铛声,接着走进来的是一位邮递员,怀里抱着厚厚一沓报纸和信,一股脑往传达室桌子上一扔。胖头老哥放下茶缸,把手伸到那一摞信中翻过来拣过去,“算了吧,小伙子,差不多就可以啦。我们歌唱家事情很忙的。”陆华一愣,这才意识到对方是和他说话。他一连两天都来找人,人家早知道他底细了。胖头大哥抬起脸来,一眼就找到了他,“看见没有,”他从那一大摞里拎出来好几封,朝他扬了扬,“人家一天的信比我们一年的还多。”

“那天我忘了,真忘了。”她拖了十几年才向他表达了歉意,当然也有善意:要请他原谅并且相信,当时并不是故意躲着他、放他鸽子的。确实是忘了。

自从那次在郝主任办公室开了头,他们常常就能碰到了。想不经常碰见都难。走廊、电梯、食堂、操场、会议室、宿舍楼,碰上了自然就要打个招呼,点一点头。碰的头多了,量变慢慢就引起了质变:这张脸越看越似曾相识,总觉得在哪儿见过。

她是从名字上最后才把他认出来的。无数次碰头之后她终于知道新来的政委叫陆华,之前别人都陆政委陆政委地叫,她也跟着叫。那次队室学习文件,装订好的材料里有一份政委的发言,每人一份,拿到手上她才第一次看见大黑标题下面的那个人名。那两个字像两根指头在记忆深处轻轻弹拨了一下。毕竟收到过他五封信,名字比脸印象深多了。

“这个陆政委是不是过去在咱海防团待过?”

“你也认识?”刘队长一听就来了精神,这可是他的强项,“没错,海防三团。原来三团的政委。陆政委。名人,上过报纸的。”

这才对上号。距离他们第一次在郝主任办公室里见面已经过去一个月。她比他晚了整整一个月。

“那天真不是故意的,确实是忘了,实在对不起。”她越是这样郑重其事地表示歉意,他就越是难堪。他相信她说的是实话,可就是因为说的是实话才叫他倍加难堪。当年的难堪和屈辱在心里封存了十几年,今天被同一个人打开了。她把他“忘”了,根本没把他放在心里,甚至都没放在眼里。她的前后左右到处都是比他重要得多的事。仙女永远是仙女,站在舞台中央撕云裂帛、美轮美奂的仙女,即便请你为她保守个秘密又怎么样呢,即便给你留了个地址又怎么样呢,即便给你回了一封信,又怎么样呢?那又怎么样呢。

地址没变。变的是周围的环境,那些楼房和马路。楼比以前高了,马路比以前宽了,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毕竟一晃十几年。当然,不可同日而语的还有他自己:当年连门都没能进来,这次可是来当政委的。

听听这话,多励志啊,多高级啊。如此富有戏剧性的人生,不是人人都能轮得上的。可是他一点都没找到感觉。她可是足足花了一个月才把自己认出来。

并且认出来也就仅仅是认出来了,她还是那样,不管他是陆政委还是当年的陆排长,每次碰上都还是蜻蜓点水,清清淡淡的,清淡而又旷远。每次碰上,如果他不开口她绝不会主动开口,每次都是。每次都是她赢。

多亏那次下部队演出回来车坏了。部里前年才配发的新大巴,几乎没出过问题。那次也不是什么大毛病,雨刮器坏了,骨折了似的,怎么鼓捣也动不了。上了国道以后雨越下越大,司机都不敢开了,瞎子一样一点点摸回来的。本来下午就能到,一直拖到天黑。陆华一直看见车进了院子心才放下来。他临时通知食堂,加菜、会餐、接风。

司马芳芳也在车上。

食堂的大餐厅里面还有一个单间,摆了两张大圆桌,平时主要用来接待,有时候自己也用。那天就用上了,正好两桌。他和司马芳芳一开始中间隔了三四个人,他端着杯子挨个儿敬酒,轮到她的时候旁边的座位正好空了出来,他顺势就坐了下去。这么近,又有酒,这个晚上无论如何是绕不过去了。

“我就知道你肯定是忘了,我就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没关系,我不往心里去,你也别往心里去。过去这么多年了。不提啦!”

他把声音举得高高的,是云淡风轻的意思,也是到此为止的意思。一口下去大半杯。她也端起来,幅度很小地抿了一口,几乎看不到吞咽,啤酒喝出了红酒的优雅。他突然很想问问她现在每次上台之前是不是還要喝酒,话到嘴边忍住了,换成了另外一句,也是现成的,放在肚子里十几年了,今天被两瓶啤酒顶了出来。

“你知道我现在有个最大的遗憾是什么?这么多年,再没听到过有人像你一样唱那首《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听了这么多《山丹丹开花红艳艳》,还没有人能把它唱成你那样。”

酒精策动下的血液流动明显快了不少,四面八方地往脑袋上赶。已经是第三瓶了,又倒满了一杯。他酒量一般,可能还不如她,“知道你当时在我眼里是什么吗?”

她像个小学生一样把两只胳膊横着叠放在酒杯后面,慢慢把脸转了过来,然后是眼球。

“仙女。仙女下凡。”

她用眼角从下到上完整地看了他一眼,没绷住,笑得扑哧一声。为了掩饰她赶紧端起杯子喝酒。陆华这次倒没觉得怎么难堪,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这两个字当面说出来的效果比在信里还要好。既直白又安全,可进可退。他也笑了,“其实我现在一直都还怀疑,当年是不是真的听了那么一首《山丹丹开花红艳艳》,真有那么好吗?说不定是幻觉呢。这种事情很多的,在某个特别的时间、某种特别的环境下,莫名其妙的,一下被打中了。可惜——”

“可惜没机会验证了,”她把他一把拽了回来,耸了一下肩,替自己遗憾,也对他的遗憾表示遗憾,“不可能了,唱不了啦。只有二十出头的嗓子才敢那么唱,现在年纪大了,嗓子都长皱纹了。”她端起酒杯来,这次不抿了,直接仰脖一饮而尽,放下杯子后毫无必要地扭过脸来冲他粲然一笑,“抱歉。”

他也笑笑,只能笑笑。不光笑在脸上,还得笑出声来。他感觉到了,即便喝了三瓶啤酒,他也准确地找到了心口深处那一撮尖锐的屈辱,顶得他生疼。一切都是他自找的。当初是,现在也是。其实他感觉出来了,不管自己承认不承认,他现在依旧还没在她的眼里,那个时候是,十几年之后的今天,还是。

其实不光司马芳芳,其实这个院子里的大部分人都是,人家的眼里没你。他感觉得到的,他这个政委一直被当成个“外人”,一直在被大家“敬而远之”着,人家是一池水,你是一勺子油,脸皮再厚头皮再硬也打不成一片。没办法,这是什么地方?这里个个都是“艺术家”。你是政委不假,可是沒办法,艺术家们的事,你这个政委插不上嘴,说了不算。也许以后慢慢可以,起码现在不行。

人贵有自知之明。第一次在全团面前“亮相”的时候,他说过,自己可不是来当什么火车头的,而是来做“服务员”的。当时还挺得意,这个比喻用得漂亮啊,又准确又得体,现在想想汗颜了,可不就是服务员嘛,一个被戴了高帽的服务员。这里不比过去的海防团,用得着你一个五音都不全的“外人”来当火车头?

“火车头”其实也不是他自己脑袋里冒出来的,上任之前组织上找他谈话时就这么说的。“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这是组织上对他的信任,更是组织上对他的好意。他陆华可是大名鼎鼎的“英雄”、一等功臣,当年见义勇为的事迹上过中央级报纸的。三个人堵着他,颈窝上挨了三刀,差点命就没了。英雄也没受亏待,连长股长教导员副政委政委,一路小跑大步流星,在海防团当政委时还不到四十。政委一当就是四年,接下来不好办了,遇到瓶颈了,不好找位置了。但是没关系,组织上有办法,给你换个地方,咱接着当政委。英雄不能受了亏待。虽然是平调,虽然还是政委,但此政委非彼政委,此政委没有瓶颈了,下一步四通八达着呢。还不止这些,不光是自己的问题解决了,老婆孩子的大问题也一并解决了,从小海岛一步登天到了大省会。组织上一番好意,不能不识抬举,但说实话他觉得,英雄还是更适合待在海岛上,上来之后好长时间找不到感觉,尤其是到了这里。衬衣领子下面的三寸多长的刀疤,到了公开场合他都尽量把它藏好,不是每一种荣光都能找到与之相匹配的目光的。

组织上的“好意”,他很快就领受到了。

没想到这么快。说来就来。之前倒是早有“风声”,可风声毕竟只是风声,这风声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一开始大家都没把这风声太当回事,没想到转眼之间它已经到了家门口,成了顶在门上的枪,成了架在脖子上的刀。这次来真的。

必由之路。强军兴军。聚焦战斗力提升。深化体制改革。体系设计。战略方针。阵痛。转型。退出历史舞台。这些词铺天盖地,大会小会上、各级领导嘴里、电视新闻中来回滚。这些词个个都不好惹,都很牛掰。有的能懂,有的也不是特别懂,但落实在他们每个人的身上事实很明确,石头一样简单明了、又冷又硬:转业、脱下军装、离队、走人。

先走一半。百分之五十。

比最坏的打算还坏。团长脸都灰了,像办丧事家人的脸,一上午都没干净过来。团长从大学一毕业就在这个团里了,演了那么多年话剧,又当了那么多年团长,对它感情不是一般的深,也知道大家跟他一样,感情都深,没一个舍得走。他灰着脸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半包烟抽完才开口,当着部长的面他一点没含糊,“我坚决拥护上级领导的决定,配合陆政委做好工作。”

部长的目光离开团长,转过来盯在他脸上了。那目光有一千度。

他突然有一种遭了“暗算”的感觉。其实他本来是可以往后站一站的,轮不到他,他是“外人”嘛,而且也才来一年。但谁叫他是经过组织“特别”对待的火车头呢,一年的火车头也是火车头,正是派上用场的时候。

也不怪团长往后缩。别说百分之五十,百分之一都够你受的。刚来时他就听说了,去年分到团里三个转业指标,一直拖到最后都没完成任务。让谁走都不肯,差点动了手,有一个到现在还“赖着”没报到呢。当然不肯走,谁都不想走,小半辈子都扔在这个舞台上了,舞台就是命,离开这个地方等于把自己砸碎重新再捏一遍,伤筋动骨。没办法,现实就是这样,现实有时候就是这么无奈,想离开的不让离开,不想走的偏偏撵着你走。远的不提,就说前面的海防团,每年的转业名额钻石一样金贵,搂着捂着才舍得给你那么几个,底下一群人伸手,没办法,排队且等着吧。

想得远了,部长一千度的目光在等着他呢。这目光他很熟悉,一年前上任时部长跟他谈话时也是这么看着他的,他当时两只拳头紧握放在两条腿上,腰杆笔直,“请首长放心!”现在必须还得是这一句,也只能是这一句,他把腰挺得更直:“请首长放心,坚决完成任务!”

部长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就拍一下,显出亲昵来了。部长当然是放心的。不放心别人还不放心他吗?英雄虎胆的陆华政委,当年歹徒把真刀架在他脖子上眉头都不皱一下,现在这点事算什么。

陆华抽了一夜的烟,把两只眼珠子都抽红了。

先开会。

党委会、党委扩大会、全体军人大会。一级一级地开,一轮一轮地开。笨办法,也是老办法,难啃的骨头统统抬到会上去炖。毕竟在海防团当过四年政委,开会是他的强项,也是他的法宝,这下派上用场了。

星期三下午两点四十,政治部小礼堂,召开全团军人大会。通知要求传达到每一个人,所有在外学习、演出、参赛、请假、休假的一律召回。不到者后果自负!最后一句是他的原话,专门加上去的。郝主任这次没为难,一个都没少,能来的不能来的,都准时来了。

他还是第一次,当着全团的人,这张脸板起来了,铁青起来了。这张脸来了快一年了,还是第一次这么难看,都快认不出来了。这是一张杀气腾腾的脸,也是一张六亲不认的脸。

他一张口先把“丑话说在前头”,口气比脸还青、还硬、还六亲不认,“一切都按政策规定按条条杠杠来,该谁走谁走!哭没有用,闹也没有用,不信试试看。有本事先过我政委这一关!”他立起四根指头猛烈敲打着桌子上的那几页“条条杠杠”,啪啪啪,满礼堂惊心动魄地响,那动静是直接砸在人心脏上的。过去在海防团当政委的时候他就常这么敲桌子,好久没这么敲过了。久违了。

部长说了,“团结第一,稳定第一,但是越快越好。”周二上午找他和团长谈的话,最迟,下周五下班前上报名单。不过快也有快的好处,快刀斩乱麻。

常委会上七个人碰了头,没什么办法,化整为零,逐级分包。只能这样。让下面的各个队室按比例上报,也是百分之五十。劈不开的,四舍五入,半个人按一个算。

碰过头之后也都别闲着,常委们每个人都有自己包干的“责任田”,都下去,谈话、摸底、动员。即便是样子,该做也得做,并且这一次不做也得做。

他的一亩三分地自然还是演唱队。

加上隊长教导员,一共九个人。一个一个过。这一个出去叫下一个进来。她排在第四个。

从第一个开始,他的脸就板好了,斧头一样镇在那儿,铁青、难看、六亲不认,还是星期三下午全团大会上的那张脸。第一个进来的是前年特招进来的大学生,华东六省一市赛区专业组的第二名。门没关,小姑娘隔着一扇虚拟的门声音洪亮地一连喊了两声“报告”,听见“请进”之后才迈腿进来。进来后腿挨到了沙发也不坐,站着说话,叫她坐才坐下。这张脸他认识的,特招来之前电视上就见过,六省一市第二名的脸名不虚传。后来在食堂和楼梯上迎面碰上过好多次,从来没有今天这么热烈,既热烈又惶恐,脸上一大片层出不穷的笑。其实多虑了,“条条杠杠”上很清楚,还轮不到她。即便知道轮不到,脸上也不敢怠慢。

其实不光是她,自从那天在全团大会上拍了桌子,某些人的脸突然就不一样了。以前好多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脸,每次见了都是很清淡的、很空旷的,脸上干净得找不到一片叶子。现在不了,有内容了,有热气了,有枝有叶、有油有盐了。嘴巴里也有动静了,一口一个“政委”,热腾腾的“政委”、眼巴巴的“政委”、怯生生的“政委”。一开始他还不习惯,主要是有些意外,还没来得及朝那方面想。不过很快他也就接受和适应了,接受和适应的速度之快同样也令自己意外。接受下来之后他不得不承认,这种感觉,真XX的不错。被人“待见”的感觉,被人“高看”的感觉,真XX不错。

想想其实也容易理解。都是人。再不食人间烟火毕竟也是人。你可以不食烟火,但不可能不怕斧头。大刀阔斧来了,说不定抡到谁,都怕。怕斧头,也怕举着斧头的人。他一开始其实也不想把斧头拿在手里的,没办法,逼着他拿,硬塞在他手里的。但是没想到拿起来之后居然收到了这么一份意外的馈赠。那句话怎么说的,“无心插柳柳成荫”,还有一句话,“时势造英雄”。他内心幽暗的深处闪烁着一道道隐秘的惊喜,这是绝密级的惊喜。这惊喜永远只能烂在他肚子里,决不可走漏和声张,哪怕是在脸上。

“条条杠杠”一视同仁。九个人里头,最不乐观的就是司马芳芳。

一样样摆在那里的。年龄、职务、级别、考评、奖惩,没一条占优势。怎么都躲不掉。民主测评居然差得出奇,九个人里七个投了否定票,垫底的。

看得出来她有思想准备,应该是作了最坏的打算。脸上都没化妆,气色和光泽都很勉强,是一张正在沦陷的脸。

“我能去干什么呢,走了以后?”她斜过眼来看他,“像我这样的能干什么呢?去派出所当片警,要么到街道上去当大妈?”她摇摇头,摇出来一脸来路不明的轻蔑。那轻蔑搞不清楚是针对“片警”“街道大妈”们的,还是针对她自己的。

他不在本子上“记录”了,笔搁在一旁,那张铁青的、杀气腾腾的脸也搁下了。他看着她。不看她的时候就看桌子上的茶杯。好茶,一级碧螺春,进门之前就有人泡好端过来了,茶尖儿翠绿柔嫩,倒立在水中根根清爽分明。这还是他们俩第一次单独相处。这么大一间办公室,门关着。就他们俩。

“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说白了就是换一个活法,何必一棵树上吊死呢?再说了,”他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人一辈子不一定非只做一件事的。”再小心翼翼似乎都不行,这个时候,不管说什么,都像是安慰。这个时候最惹人嫌的似乎就是安慰了,连他自己都嫌。

“我不行,”她抬脸看着墙,墙上什么都没有,“我就是那种人,一辈子就只能做一件事。一棵树上吊死怎么了?一棵树上吊死其实也挺好的。”

“今年不走,还有明年,还有后年。总归是要走出去,早晚是个走。”

“没说不走呀,陆政委,”她反过来安慰他了,那一抹来路不明的轻蔑又挂在了脸上,“放心,我不给陆政委添麻烦。让我走我就走,坚决服从命令。再说了,走不走也不是我说了算,对吧?”

他就猜到是这样,应该是这样的。她不想走。她比所有的人都更不愿意走出去,都更走不出去。留或者走,对于其他人来说,更多的可能是一个“活法”的问题,但对于她还不一样,还不止,不止伤筋动骨,它还关系到下半辈子跟上半辈子该怎么相处的问题,关系到砸碎了之后还能不能捏得起来。是一件大事。

芳芳老师曾经差一点就把自己砸碎过的。因为恋爱。不可能是别的,只能是恋爱。芳芳老师年轻时谈的那场“轰轰烈烈”的恋爱,陆华来了不久就知道了,不会不知道的,有刘队长呢。

这之前先是关于离婚。

芳芳老师离婚的事情,他一来就从刘队长那里听说了:刚离,专门请了两个星期假,办手续、静心。后来几次有意无意地从刘队长那里又打听过,问题还是在于芳芳老师。结婚之前她就有言在先,三十五岁之前不要孩子,最早,也得三十五岁以后。这个对不起了,谁叫她是吃舞台这碗饭的呢,三十五岁之前是“黄金生涯”,说不定就把自己耽搁了。对方当初答应得好好的,但是计划不如变化快。等不及了。老公公退休之前单位组织体检,居然查出来个直肠癌,手术过后不太乐观,医生预计最多两年。闭眼之前老人想抱一抱自己的亲孙子。按说这一点不过分,太人之常情了,太合理不过了。但是芳芳老师不肯让步,说三十五岁就三十五岁,没余地的,一点不肯商量。这个态度一出来,抱不抱孙子都其次了,关键是太气人、太自私,哪有这样当儿媳妇的?眼里还有对方这家人吗?再说了,究竟耽搁着你什么了,你有什么好耽搁的呢?“黄金生涯”眼看都到了头了,不也就那样吗?也没见你唱出个金山银山来,说破天也就是个饭碗。不光自私,还犟、还蠢,莫名其妙,一根筋。

其实问题可能也不在于什么孩子不孩子,关键还是芳芳老师本人,心里根本就没装进去过这个家。一开始就没装进去。当初草率了。刚刚分手,正好有这么一个人,正好又那么死缠烂打,是他自己硬闯进来的。也是,好不容易才从那样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中走出来,那扇门恐怕一时半会儿是不会自己打开了。

说轰轰烈烈一点都不过分,芳芳老师谈的那场恋爱很有名的,全团都知道。很严肃、很正式的那种,差一点就结婚了。对方是个记者,姓韩。都见过,很体面的小伙子,黑框眼镜加格子围巾,每个周末下午开着一辆白色桑塔纳2000到团门口接她。那是什么年代,一辆桑塔纳2000抵得上一个家庭不吃不喝四五年。不光是长得体面了。他主动追的她。有一次省外办请她们去参加一个官方性质的伴宴演出,他当时就在现场,听她唱了两首,歌没记住,人倒是记住了。其实伴宴这种事情大家都知道的,就那么回事。没几双眼睛看,她还笑得那么投入,孤芳自赏的那种。两首歌的间隙,有人过来献花、敬酒。花当然收下,酒一般也就是意思一下,可他却看到她居然接过杯子来一饮而尽。那可是满满一杯红酒啊。在这个问题上芳芳老师自己也相当得意的,逢人就说:他是我这辈子最忠实也是最勇敢的一个观众。

身边的人都说好。确实好。般配。郎才女貌,才子佳人,再漂亮的词语都不过分。好就好在般配,般配的爱情是最稳当的爱情,般配的婚姻是最有前景的婚姻,可偏偏就是这上面出了问题。表面上般配,其实不般配。记者不是普通的记者。其实早就有迹象了,开那么贵的车,再好的餐厅再好的菜剩下了也绝不打包,有些东西即使再低调也掩饰不了的。高干子弟。她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那个头衔时,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和一般的高干家庭相反,妈妈倒无所谓,吹毛求疵的是爸爸。不同意。人还没见,第一条先把她否了,不想找个演员当儿媳妇。一天到晚在台上抛头露面,动不动被几千双眼睛一起盯着,叫个什么事!也奇怪了,抛头露面难道不好吗,万众瞩目难道不好吗?一般人想抛头露面想万众瞩目还没这个资格呢。恰恰是普通人眼里最大的“体面”,在他们眼里成了“不体面”。高级的家庭有属于他们自己高级的逻辑。韩记者很男人,身上有高干子弟的毛病,也有高干子弟的可爱,背着芳芳老师跟他爸干了一场,两个爷们儿冷枪热炮一个多星期,谁也没收服谁,但是折了个中。同意也行,换个工作。

也不是多大的事。记者爸爸又退了一步,答应亲自帮忙。调走,到机关去当个什么干事助理,或者转业,去妇联、工会、街道之类,都可以,都没问题。再退一步,即便不去上班,也不要紧,正好,记者下一步打算开一家自己的公司,专门做厨具的,请她来打点,当全职老板娘。韩记者很正式地把芳芳老师约出来,两件事放在一起讲的。跨度有点大,他把一切都和盘托出,等她的决定。

两件事都是天大的事,像两记冷棍,连续打在身上,先是肚子上来一下,后背上接着又来一下。她得缓缓。她跟对方说,得给我点时间。这么大的事情,我要想一想。三天。

本来打算一个人好好想想的。回宿舍的路上還这么提醒着自己,一进门就改了主意。四个女孩住一间屋,其他人都还好,最受不了的就是那个江一茜,天天晚上在她面前张口闭口她们家“小袁”。小袁是司令部的袁参谋,国际关系学院的研究生,一表人才。确实很气人的。这个江一茜跟她前后脚一起到团里来,也不知跟她犯了什么冲,一天到晚专门跟自己作对,不管什么事情上都要压她一头。以前是选歌争角,现在是“男朋友”,小袁论个头论学历,比起韩记者来显然都占着上风,但今天晚上之后一切都要改写了。她把刚刚遭遇的两件“大事”说给仨女孩听,其实主要就是说给江一茜听,听得对方一声不吭,半夜十二点了还在床上翻身。那个舒畅,那个解气!

一个屋的人知道了,全团的人也就都知道了。原来羡慕她的,眼珠子更红了。凭啥呀,偏偏又是她?大家关注的焦点都集中在这上面,忘了人家还有条件了。可是那叫什么条件呢?是,有点可惜,挺好的专业,挺好的嗓子。团里年轻的这一拨里头,唱得算不错的,就这么放弃了,确实有点可惜。不过也就限于那点可惜。不错归不错,但也没有不错到撒不掉手的地步,行里人包括她自己,其实都有数的,也就是个饭碗。不就是换个饭碗吗?不就是不唱歌了吗?不唱就不唱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几乎所有的人都觉得理所当然,没一点犹豫的,没任何障碍的,只有一个人例外。这个人不是别人,偏偏就是芳芳老师自己。都没想到这个最大的障碍,不是别人,就是芳芳老师自己。都没想到居然会是这样一个障碍。说好了三天,她翻来覆去整整三天,一分钟都没浪费,最后一刻才作了决定:“要不,咱俩还是算了吧。”他先是一脸诧异,那诧异慢慢地变色,变成了很难看的颜色,似乎是刚刚遭受了一场羞辱。到底是高干子女,一声没吭,听见了她开车门也没挽留。她用力忍住,眼圈还是不争气地红了。比想象中的要疼,可是没想到在最后一刻意外地捡回了丢失了好几天的自尊,也算值了。她泪眼明亮地对他说:“再见啦。”

经过了这一下之后她就看见了自己的一辈子。也挺好的。一辈子只干一件事,一棵树上吊死。她对周围的人解释自己的时候很轻松,因为由衷所以轻松:“还是不行。一想到以后要去办公室端茶倒水,或者坐在老板椅里卖抽油烟机,我就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我从十岁就开始登台了,除了唱歌我还真不知道我能干什么。”

没人认可这种理由的,这叫什么理由呢?都说可惜了。这可惜才是真可惜。可惜之余却也费解,这丫头,莫名其妙嘛。

江一茜那几天别提多精神了,“小袁”又源源不断挂在了嘴上。好险,原来虚惊一场。越是刻薄的女人往往眼光越是准,既准又狠,尽管话不那么好听,“全团的人都知道我们芳芳姐有两大爱好,一是拍照,二是看信。所有女孩里就数她的信最多,好几纸箱呢。你们不懂的,芳芳姐就是喜欢站在台上的感觉,从小就习惯了,下不来了。下来了她就找不到她自己了。”

陆华看看表,时间差不多了。前面每个人都是十分钟,再继续下去就让人生疑了。他把笔从桌子上拿起来,一副言归正传的样子,“好吧芳芳老师,今天咱们就先到此为止,好吗?麻烦请您叫下一位进来。”

对方缓缓地站起身来,真皮沙发在身体离开的过程中发出一串吱吱扭扭的声音,像欲言又止的不甘。她正在往外走,高跟鞋已经到了门口,又停了下来。她站住了,脸先转回来,然后身体也转了过来。他没抬头,但是耳朵听到了,他听到她的目光朝自己的脸上撞,撞了一下,又撞了一下。

“能不能这次不让我走?”她低下头,把声音快低到了脚背上,满脸通红,像正在承受某种屈辱,或者努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能不能帮个忙,算我求你。”

她把他当成了自己的救命稻草,她太抬举他了,还从来没人把他抬举到过这个地步,“求”字都出来了。

那个字像一块烙铁,离那么远都把他烫了一下。再烫他也得伸手接住。

除去他和团长,全团总数的“百分之五十”是五十六。至少走五十六个。一个不能少。动员大会上各级领导的口气很统一,也很强硬。不强硬也不行,大环境如此,也不光是他们这一个团。

化整为零,下面七个队室加办公室,加常委,各自四舍五入之后报上来的总数一加,是五十九。五十九减去五十六,多出来三个。

肯定会多,这笔账他早就算过的。这笔账估计全团每个人都算过了。

多出来的这些决定权在团党委手里。“原则上以各队室上报为准,在此基础上团党委还要从全团整体建设需要出发,再全盘平衡一下。”开会时他就是这么说的,这话拿得上桌面,没问题,能堵所有人的嘴。

不管到底是从什么需要出发,是全团整体建设需要也好,或者某些其他需要也好,怎么都必须得多出来几个的。也确实如此,条条杠杠归条条杠杠,但条和条杠与杠之间难免也要有缝隙的、有缓冲的。条条杠杠太刚了不好,至刚易折,得有点弹性。

弹性其实不算小了,三个呢。够了。

第一个“需要”给了舞蹈队的一个小伙子。小伙子论业务没得说,大大小小晚会的台柱子,拿奖拿到手软,不知道这次怎么就落到了他们队室报上来的那百分之五十里头。人都炸了。找队长教导員,队长教导员那儿生米已经煮成熟饭,把他推给了团里。先去找团长,团长办公室没人,脚下没停直接去了隔壁的政委办公室。政委办公室现在全天候大门敞开。一进门又炸了一回。

关键时刻宗飞副团长开了口。小伙子是宗副团长的爱将,跟着他南征北战,立过汗马功劳的。宗副团长在党委会上以常委和个人的双重名义,请求团党委能不能“照顾”一下。宗副团长是除了团长和他之外常委五个人里头的那个百分之五十,差两年就可以退休了,有点亏。本来可走可不走的,人家走了,高风亮节,走之前没提任何要求,就这么一个。怎么也得给人家一个面子,拒绝不了的。还剩两个。

下一个开口的是团长,不过是私底下开的口,单独跟他。编导室的那个卢副主任,是不是也得“重新考虑”一下。卢副主任全团有名的老实人,就因为人太老实,光知道闷头干活,不知道抬头看路,把自己耽误了,年龄超了一点,被条条杠杠卡住了,队室把他报了上来。队室报上来归队室报上来,团里也有团里的实际情况:郝主任这次也要转业,办公室那一摊子得找个合适的人挑起来,目前看没人比卢副主任更合适了。虽然是私底下,却是公事公办的口气,心不虚气不短。

还剩一个。好歹剩下了一个。

平时陆华一日三餐基本上都是在食堂吃。老婆还在海岛的县城银行上班,等着办随军手续,儿子上小学,马上要升初中,娘儿俩暂时都还没过来。吃过晚饭,如果不加班,他一般都会出门到马路对面的烈士陵园广场上走几圈。广场是老年人的天下,广场舞、健身操、合唱团、卡拉OK,是白发和音乐的海洋。他毫无过渡地从一个音区走进另一个音区,三圈下来天就黑了。然后回家。然后是新闻联播、焦点访谈。今天的焦点访谈才开始,有人敲门。是刘队长。

刘队长来报告一个好消息。

前段时间他答应在教育局帮忙找的熟人,今天回话了。儿子上初中的事,那头说了,“问题不大。”那可是大名鼎鼎的十七中啊,在全市排不进前三,起码也是前五,多少人挤破了头进不去。确实是好消息。多亏刘队长了,怎么感谢都不过分,人家把压箱底的关系都用上了。

刘队长这次也得走,跟编导室那位不会“抬头看路”的卢副主任情况一样,超龄了。刘队长思想境界很高,先拿自己开刀,第一个就把自己的名字报上去了。他们演唱队这次工作之所以这么好做,与此应该不无关系。这是对他陆政委最大的声援和支持。

境界归境界,支持归支持,难处该有的也有。刘队长今天晚上来,一是来报告好消息的,另外一个,也要说说自己的难处。他刘队长的难处都是老生常谈的难处,也都是人之常情的难处:父母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家属一直没有正式工作,自己转业之后各种补贴少好大一块呢。再有,自己还差一年晋副团,如果能再挺一年就好了,把副团拿到手再走。同样都是转业,这营职和团职绝对不可同日而语的。

知道他陆政委这次特别难。别人不知道,他刘队长还能不知道?别人都以为你是手持尚方宝剑的钦差大臣,他刘队长清楚,什么钦差,最多就是钦差手里的那把剑,光负责砍人,砍谁不砍谁,他说了不算。首长和群众的眼睛雪亮着呢,条条杠杠摆在那儿呢。能留给他让他说了算的,寥寥两个。没关系,这些他都替他考虑到了,所以才要帮他尽可能地争取,能争取一个是一个。争取到了再考虑他也不迟。他刘队长不白拿。

——其实不算秘密,团里不少人都知道,这种事瞒得再紧都不会没人知道。那位编导室的卢副主任,其实是团长的亲戚,还不算远,没出五服的。之前在下面旅里服务中心当司务长,团长帮着找的关系,驴唇不对马嘴地调到了团里来。要留下他这件事团长应该没在党委会上公开说吧,估计是单独私下跟你交流的。他刘队长其实没别的意思,就是提一下醒,有些事可以装不知道,但不能真不知道。卢副主任的那个名额,你就是故意装糊涂不松口,他团长也说不出什么来。

到底松口还是不松口,决定权在你陆政委手里,他刘队长反正仁至义尽。这份“仁义”,再加上儿子上学的事情,刘队长天大的人情,不能不还。剩下的最后一个,要么卢副主任,要么司马芳芳。二选一。卢副主任的背后是团长,团长当了这么多年的团长,团长的背后是什么,就很难说了。看来即便明知是哑巴亏,不吃也得吃了。其实这些说到底都还不是最主要的,他其实从一开始就忽略了一个更大的也是最大的问题:他到底用什么理由把她留下来呢,他拿什么去堵大家的嘴呢?你把她留下,你凭什么呢?她是你陆政委什么人?你们之间到底什么关系?

本来要求周五下午报名单的,陆华硬着头皮一扛再扛,答应再宽限两天。周二中午前。这种事情他有经验的,能拖就拖,千万别冲在前头。宽限出来的是个周末,本来该轮到老婆带儿子过来的。一个月团聚两次,这次他回去,下次娘儿俩来。上个月儿子来的时候已经答应他了,带他去大峡谷看恐龙。现在哪还有心情呢,也不想让老婆儿子看自己这张焦头烂额的脸。他在电话里顺口跟儿子撒了个谎,咱们下次吧,这个周末爸爸要出差。

谎不能随便撒的。撒谎的嘴有毒,前脚刚说了出差,跟着通知就来了。真要出差。

临时接到任务,刚组建的维和步兵营即将出国执行任务,出征之前有一个欢送仪式。程序本来都定好了,各级领导提要求、代表们表决心、晚宴壮行。谁知部长突然冒出来个灵感:勇士们这次是为国争光,送就送出点“动静”来,再加一台晚会。

说是晚会,其实也就是一台小型的慰问演出,四五十分钟,节目和主持词都是现成的,轻车熟路。但性质不一样,部长亲自点将,而且慰问的地点相当不近,来回五百多公里呢,人和车都不能出任何差池。机关副处长打来电话,要陆华亲自带队。

欢送会安排在星期六下午。他们提前一天出发,吃过午饭登车,下午六点多才到。这趟很顺利,车和路都很配合。卸车、装台、安顿、就餐,晚上大家潦草地走了一下台,不着急,明天还有一上午时间。一遍下来之后熄灯号就响了。

熄灯号当然不是吹给他们听的。他们住招待所。两个人一个标准间。他是政委,享受领导待遇,单独一间。刷过牙冲完澡,人刚到床上躺下,手机里嚓嚓兩下沙锤声,一条微信消息进来了。

“我今天晚上住你隔壁。四○二。”

后面缀着一个四平八稳的微笑。

是司马芳芳。昵称“芳芳”。

他胸口里有一股暖流很热烈地一涌。这还是第一次,她主动发微信给他。刚来那一阵他曾主动加过她好友,不知是有意的还是忘了,一个多月了那头才“接受”。两人的私聊房间开通后一直没用过。

其实可以不回的,装没看到,毕竟快十点了。另外主要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回。手机塞回枕头里又拖出来,翻出表情栏找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微笑发回去。

“没想到这么近吧?我特意跟人换的。”这句后面是一个鬼脸,现在调皮了,又是挤眼又是吐舌头。

幸亏后面加了个鬼脸,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很清晰地感觉到胸口里惊心动魄地一晃。半天才回,回了等于没回,回了一堆表情,她吐舌头,他也吐舌头,一吐就是一排。“表情”这个东西就是好,是平铺直叙里的声东击西,也是短兵相接时的拐弯抹角。

确实近。从来都没这么近过,比前几天那次在办公室里单独谈话时感觉还近,虽然隔着一堵墙。她离他从来没这么近过,一堵墙算什么,动一下手指的距离。

跟他聊天的间隙里她刚刚更新了自己的朋友圈:“有可能最后一次上台啦,明天好好表现,一定不留遗憾。加油!”下面的配图是一组照片,全是舞台剧照,各种舞台上的,有的半身,有的全身;有的正面,有的侧面。每一个她都无比挺拔、芬芳而又鲜润。确实很美,完美的美,完美到每一张照片你几乎都看不到她的年龄,照片中的每一个她都像是经过特殊处理的标本,是封存,也是永生。他又想起来十几年前第一次看见她在舞台上时的情景,《山丹丹开花红艳艳》,那个刚刚二十出头的司马芳芳多美啊,美得撕云裂帛,美得催人泪下。时隔如此之久,那震撼还在。他情不自禁在照片下面点了个赞,“只可惜,从此台上再无山丹丹。”转过念来之后忽然意识到不对,赶紧删除。还是晚了,她已经看到了:

“我就知道,转业名单里有我,对吧?”

他心里轻轻颤了一下,她果然并没有她所表现出来的那样淡然,尽管隔着手机屏幕他也感觉到了,感觉到了她的那种反常,她的处心积虑、在所不惜,她的用力以及笨拙。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或者该不该回答,手指头已经来到了屏幕上,本来摁出来的三个字应该是“对不起”,可就在最后一刻,他忽然改变了主意,那一刻,他几乎是在最短的时间里作了一个最重大的决定,放在一生当中也没几次,手都抖了。他把“对不起”三个字原路退回去,重新输入,还是三个字,他说:

“我试试。”

他自己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过了很久她才回复。没想到说对不起的是她。

“对不起。那一年你千里迢迢坐火车来,没见到我。”

他有些意外。反倒不好意思了,早说了没关系,她还在耿耿于怀。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早就云也淡风也轻,“没关系,知道你当时忘了。忘了就忘了。”

她又过了很久才说:

“当年我骗你的。其实那天我没去什么疗养院演出,我就在宿舍,哪儿都没去。”

他听见自己喉咙里咕噜了一下,有什么很粗糙很生硬的东西咽了下去。他仔细地体味了一下,一下又一下。还是那句话,没关系。他在心里轻轻地说,对她说,也是对自己说,没关系。

她问他:“明天下午你看演出吗?”

“看。”

“对,一定要看。不管是不是最后一次,都该看看。”

欢送会下午两点半开始。前面所有的加起来一个小时,中间休息二十分钟,然后是慰问演出。部长和大部的分管首长都参加。午饭之后又有了一个情况,总部一位首长刚好在友邻部队调研,也要顺道过来“送行”。这下首长的级别又高了半格,“动静”越搞越大了。

贵宾席临时增加了一个座席牌,其他座席牌的位置和顺序也跟着重新作了调整。本来也有陆华一个的,最边上的一个,被迫取消了。陆华主动要求坐到后面去,礼堂中间位置,音响和灯光旁边。在今天这样的场合下,像陆华这种级别当然是没机会近距离地见到总部首长或者被总部首长见到的,离首长的后脑勺还有一二十米呢。一排巍峨的后脑勺。

熄灯、起乐、升幕。歌舞开场,接着相声,然后女子舞、器乐联奏、山东快书,有条不紊,按部就班,很顺利。司马芳芳是第六个上的,女声独唱《风景这边独好》。歌好,唱得也好。一看就很投入,全力以赴的那种,该婉转的地方婉转,该激越的地方激越。就像她自己说的,有可能是最后一次了,不能留什么遗憾。确实也没什么遗憾。自从来当政委之后,大小晚会也好,各种慰问演出也好,他已经在不同场合至少听她唱过三四次,虽然感受没有当年听那首《山丹丹开花红艳艳》时那么极端,但确实也觉得不错。不错就是不错。足矣了。

《风景这边独好》之后下一个是小品,节目单上写得清清楚楚。歌曲结束时主持人需要上来报一下幕,拖延出时间来上道具。联排时程序就是这样。主持人上,同时司马芳芳转身下,一出一回。一曲终了,主持从侧幕里把头都探出来了,可是她站着没动。

她站在那里,等掌声渐渐落下去,然后弯腰朝台下深深鞠了一躬,抬起头来之后一连说:“谢谢。谢谢大家。谢谢大家的掌声!”观众席里一个头脑机灵的班长见状马上喊了一声,“再来一个!”其他战士立刻明白了,一起振臂跟上,“再来一个!”“再来一个!”“再来一个!”一浪高过一浪。又是掌声四起。

音响小吕转过脸来,看陆华,陆华也看着他,两人深深对视了一眼。都有点蒙。芳芳老师这是什么情况,要返场?联排里可没有这一出啊,节目单里也没有。犯忌了。平时也就罢了,可是今天情况特殊,有那么大的首长在。是不是她不知道今天有首长在?好像还真不知道,他们也是午休起来才接到的通知。陆华心里猛地紧了一下,自己大意了,应该提前跟大家交代一句的,就是一句话的事。

掌声如潮,一潮未平一潮又起。司马芳芳两手抱着话筒站在舞台中间,仿佛置身真正的潮水中那样,有些站立不稳了,居然身子一歪趔趄了一下。本来很高贵的,仪态万方的,这一下诙谐了,台下哄的一声。隔着那么厚的妆都看得见脸一红,她忙不迭地开口:“下面,我还要再为大家演唱一首老歌,《山丹丹开花红艳艳》,把它送给亲爱的战友们,送给在座的各位首长和领导,送给那些一直在帮助我、关心我、支持我的人。在此说一句,真心地,谢谢你!”

她说的是“你”,不是“你们”。并且,居然是《山丹丹开花红艳艳》。陆华心里骤地一紧,心脏瞬间提起来至少十厘米。

这个芳芳老师,今天真的出格了,居然互动起来了,从来都没有过的。都知道芳芳老师一上台就紧张,能把歌唱好就不错了。那些话一听就是提前背好的,恨不能一口气背完那种。音响小吕十八岁一入伍就到团里了,比团长都早,“化石”级的老同志了。老同志一脸内容地笑笑,“看样子芳芳老师今天没掌握好量,喝得有点多。”

没准备伴奏,只能清唱了。

清唱很考验人的。没有伴奏的嗓子,就像卸了妆的脸,是多少岁就多少岁,什么遮挡都没有的,所有的皱纹都一览无余。幸好,芳芳老师今天这副素面朝天的嗓子,还说得过去,高亢、结实、灼热而又直白,一股酒味。那灼热和直白令他几乎无法直视,全身都绷紧了,手心一阵阵出汗。他想起来她昨天晚上最后说的话,她让他一定来看,她说,不管是不是最后一次,都要来看看。

前面的基本没什么问题。两段主歌,一直到副歌的前半部分,都还好。可是后面就不行了,越往后越不行,连最外行的耳朵都能听得出她的那种力不从心。气短了,不够用了,胸膛里仿佛有好多双手一起在扯嗓子的后腿。有些歌就是这样,很要命的,该需要多长的气你就得用多长的气,短一丁点都不行的,短一丁点都能让你一败涂地、身败名裂。也许连她自己都没把握,也许她真的许多年都没这么唱了,她说过的,只有二十出头的嗓子才敢。

最后一刻不可避免地来到了。“毛主席,领导咱,打——江山!”她刚一启动几乎所有的人都预感到了那个令人绝望的结果,包括她自己。最后关头她很明显地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拖延,又像是在犹豫,那一刻她似乎突然害怕了,但是已经没有退路,即便明知是万丈深渊,明知是身败名裂,也得跳了。赌也得赌一把。她闭上了眼睛,几乎拼上了全部的力气,也许还有运气,拼死一搏。

那一下之后全场静了足足有三秒钟。所有的人都知道那样是多么不厚道,大家其实也都并无恶意,只是没能忍住。巨大的哄笑声腾空而起,瞬间弥漫了全场。

陆华抬起头来,看到前面贵宾席上坐在最中央位置的首长,朝两边幅度很大地转了转身子,和左右分别交换了一下笑声。

她都没勇气像样地谢一下幕,脸已经不是红了,是紫、是黑。转身就往台下走。转得有些急,步子快了,脚底下一晃,又趔趄了一下。刚刚平息下来的哄笑声再次腾空而起。

所有的面光和顶排光全部及时地熄灭了,整个舞台瞬间黑了下来。主持人迫不及待地走出来。接下来是小品。幸亏小品很精彩,开场没几分钟就把大家吸引住了,笑声此起彼伏,似乎都忘了刚才那一幕。一切继续。有个干事模样的上尉猫着腰一排排找过来,找陆华政委,部长叫他。对,就是现在,马上。部长都没能等到小品结束。

他也猫着腰,沿着贵宾席后面的一排膝盖一路走到部长后面,在对方的耳朵边上輕轻地叫了一下部长。部长只侧过来三分之一的脸,知道是他。三分之一的脸硬得像一块铁,铁一样青,铁一样冷。总部首长就坐在旁边,那张脸没地方搁了。

“这样的演员你们还让她上台?叫她走人,这次就叫她走。丢人现眼!”

陆华低着头,猫着腰,原路退回来。腰不敢直起来,怕挡了大家的视线,也怕直起来之后会让自己显得特别扎眼。他就那么低头哈腰地走出观众席,穿过过道,一直来到了侧门旁边,终于可以停下了。他站在那里,犹豫着接下来该往哪儿去,是回到小吕旁边自己的座位上去呢,还是直接去后台?要么干脆从侧门出去算了,外面现在是冬天下午五点多钟的黄昏,天色应该早就暗下来了。

原载《解放军文艺》2018年第5期

本刊责编 吴晓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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