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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主任好累

2018-06-23川妮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8年6期
关键词:班委家长妈妈

川妮

一所普通中学赶上教改大潮,被整合到一所超级牛校。一个丧失激情的中年女教师也因此迎来职业生涯的春天,而此时却发生了一场令人始料未及的校园暴力事件。这里没有教育理想,只有普校现实;没有辛勤的园丁,只有疲惫的班主任。

今天听到了好消息。好消息啊。王天泽脱离了生命危险。阿弥陀佛。岂止是心里的石头,就连我的五脏六腑都终于落到了地上。

这些天,我真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每一分钟都觉得熬不过去了,要崩溃了。熬不下去的时候,崩溃了真是件好事,什么都不用管了,彻底解脱了。最遭罪的就是我这种,熬不下去跟崩溃之间,始终相差一毫米。

王天泽救过来了。我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出事之后,我几乎没有睡过觉。

为什么会出这样的事?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所有人都在发问。警察、学校领导、教育部门领导、学生家长、媒体……轮番问。

每个人都需要答案,好像我有现成的答案。

我没有答案。我还有一万个问题要问呢,我都不知道问谁。

我的脑袋已经炸了,四分五裂,全是碎片。我没法想任何事情,一想就头痛。可我不得不想,我必须想。谁叫我是王天泽和孙又央的班主任?

横着想不通我就竖着想,可是,横竖我都想不通啊!

我做错了什么?起早贪黑提心吊胆,一睁眼就是班里的事,进了校门,眼睛时时刻刻追随着他们,每天苦口婆心地给他们讲道理,说得嗓子直冒烟,舌头都失去了弹性。这帮小祖宗,不仅不感激我,还给我捅了天大的娄子,把校园暴力刷新到了新高度。

我比窦娥还冤一万倍啊!我到哪儿喊冤去?

要说冤,我们新校长最冤。她雄心勃勃来我们学校践行教育均衡发展的理想,为了把我们学校发展成优质学校,不知道洒了多少汗水,费了多少心血,囫囵觉没睡几个。这下也栽了,她上哪儿喊冤去?教育局也为这个事背黑锅,他们更没地方喊冤。学校安全是一等大事,只要出了安全事故,学校的所有工作都白干了,至少三年翻不了身。

这些事自然轮不到我操心。班主任说白了就是教育战线最基层的一块垫脚石。整个教育系统,像我这样的垫脚石不知道有多少。我们渺小的身躯托起教育的巨轮,时时刻刻被肩上的责任压得喘不过气来。又有谁知道?

牢骚太盛防肠断。好了,不发牢骚了,还是写检查吧,再交不出检查,校领导该为难了。出了这种事,谁的日子都不好过。

长这么大我不记得自己写过检查。当班主任之后,成天都在叫学生写检查。轮到我,发现检查不好写。像有些学生那样应付一下,也容易。我不能应付,写检查的目的,是为了反思。出事了要反思,没出事也得经常反思。教了二十多年书,是该好好反思了。

introspection反思。百度百科说反思是近代西方哲学中广泛使用的概念之一。英国哲学家洛克认为,反思是人心对自身活动的注意和知觉,是知识的来源之一。荷兰哲学家斯宾诺莎认为,反思是认识真理的比较高级的方式。德国哲学家黑格尔认为,反思是一个把握绝对精神发展的辩证概念……

我觉得反思没那么复杂,反思,也不是哲学家的专利。我对反思的理解就是思考过去的事情,从中总结经验教训。

我们的教育出问题了,我们的孩子出问题了……出问题的何止教育?我们的环境,我们的食品安全,我们的医疗……

教育出问题了,老师要反思,班主任要反思,家长要反思,校长要反思,教育部门的领导要反思……别的行业呢?

人人都该反思。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一个人,只有养成反思的习惯才能保持清醒,保持理性。一个社会、一个民族,又何尝不是?

认识提升了,写检查未必不是好事。我一定借着这个机会好好反思,不给自己留情面,不给问题留死角。

现在想来,老校长真是英明,她早就告诫我们,千万不要成什么网红。我们这种学校,默默无闻就是最大的成功。一旦被关注,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说起中学校长,人们脑袋里自动生成的人设一定是这样子的:中年女性,也有少数中年男性,温和、知性、干练、亲切,干工作雷厉风行,对学生慈母心肠,不管高矮胖瘦,脸上一律挂着春天般灿烂的笑容。笑俨然成了中学校长的招牌表情,有的干脆被媒体称为“笑长”。就我所知,很多中学校长根本不会笑。那些活跃在媒体上的“笑长”们,并不能代表广大的中学校长群体,他们的笑容上,必须贴一枚“名校”的标签。

在我們这儿,一直有两种学校,一种叫名校,一种叫普校。其实不光我们这儿,全国各地都一样。球迷们调侃中国足球说,世界上有两种足球,一种叫足球,一种叫中国足球。足球跟中国足球,似乎是不同的球类。足球和中国足球的差别有多大,名校和普校的距离就有多远。

我们老校长就是一个不会笑的人,她的脸皮每天都绷得紧紧的,像做拉皮做坏了。我们说她一颗憔悴的老心脏时时刻刻悬在半空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摔下来碎成八瓣。她在办公室里坐不住,整天顶着一头花白的头发,在学校的各个角落巡查,恨不得像马王爷长九只眼睛,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她要把所有事故苗头扼死在萌芽状态。开会的时候,未曾开口先抱拳:拜托各位盯紧点,千万别出事。尤其是各班的重点学生,一定不眨眼地看紧了,这一天平安过去,大家都阿弥陀佛。从老校长干哑的嗓子里冒出来的话像是着火的豆子,一股焦煳味儿。老校长的嘴唇干裂爆皮,她总端着一只圆肚子的大茶杯咕咚咕咚灌水。有什么用?灌再多的水也浇不灭她心里那股上蹿下跳的肝火。我们笑她哪里像个校长,活脱脱一个管家婆。

而那些名校的“笑长”们,经常以教育家的身份端坐在各种论坛、各种会议的主席台上,光洁的脸上绽放着优雅自信的笑容,轻启朱唇,谈的全是高大上的问题:教育的前瞻性,教育的使命感,如何开发学生的潜能,如何助力学生成长,如何跟国际教育接轨……从他们润泽的嘴里滚出来的字词,个个都是圆润光泽的珍珠。

都是搞了半辈子教育的人,名校校长们成了赫赫有名的教育家,普校校长们沦落成焦头烂额的管家婆。

平台的重要性,早就不需要论证了。

古有天地君亲师的崇高排位,今有灵魂工程师的道德绑架。我们习惯了一套把学校和老师跟社会环境进行割裂的思维模式,理所当然地把学校想象成世外桃源,把老师升华为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

学校怎么可能从社会中割裂出去,成为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从古至今搞教育的,只有一个孔圣人,还是被后世不断神化的结果。孔圣人活着的时候,一样要吃喝拉撒,一样要面临各种生存的窘迫处境。当然了,圣人就是圣人,哪怕饿着肚子,也能跟学生们坐而论道。曾子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如果这真是孔圣人的人生理想,我只能说,我们的教育,从来没有抵达过这个理想之地,甚至早已经偏离了这个理想。“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从来没有哪一个读书人把人生理想确立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真有那样一个人,一定被全社会视为疯子。

不管我们嘴上说的是什么,我们心里都很清楚,我们的教育,历来都是助力成功的跑道和阶梯。

置身于当下这样一个浮华的物质社会,我们这些苦哈哈的中学老师,上有老人要赡养,下有小孩儿要抚养,凡身肉体被反复碾压还能勉强撑住就不错了,如何能达到圣人的境界?

远方和诗意固然美好,可当不得饭吃。那个因为辞职成了网红的前同行,哭着喊着说什么“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结果怎样?辞了职也不过去苏州杭州溜达了一圈,最后落脚在四川一个小镇,开一间客栈结婚生子而已。从一个中学老师到一个客栈老板娘,偌大的世界,依然跟她没有多大的关系。活到我这个年龄已经明白了,一个人的生活半径是由财富决定的,没有钱,你凭什么去满世界溜达?

都是凡夫俗子,哪一个不是活在当下,想方设法奔小康?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各行各业都靠着自己的资源尽可能活得滋润,甚至在没有资源的地方也能创造出资源。

号称社会良知,时刻流淌正义和担当的血液,书写责任和风骨传奇的媒体又怎样?还不是靠着手里的话语权,让企业乖乖投放广告。更有甚者,发现问题不直接曝光,捏在手里敲诈勒索,敲诈得逞了就毁尸灭迹握手言欢,敲诈不成就愤怒曝光打得一手正义好牌。

漂亮话谁都会说。事实总是啪啪打脸。

我们学校出事之后,媒体跟抢到了狗头金一样兴奋,蜂拥而至把我们学校围了个水泄不通。掘地三尺,把能挖的东西都挖走了。消息、图文、时评、深度报道、拓展链接、人肉追踪……煎炒烹炸,蒸煮烧烤……不过是为了吸粉吸眼球赚人气赚关注赚利益,跟正义良知热血担当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证实的未经证实的、该披露的不该披露的全都披露出去了。人肉了孙又央父母還不够,连带把我这个倒霉的班主任也人肉了一番,公布了我的手机号码和家庭住址。电话一开机就被打爆,各种恶狠狠的辱骂直冲我的耳膜,手机短信全是骂我咒我的,连我的八代祖宗都被问候到了。每天一帮农民工到我家围堵,骂我为虎作伥,纵容富家女伤害农民工子弟,如果王天泽救不过来,就让我偿命。那些民工,有的是王天泽父亲的工友,更多的是网上的吃瓜群众,无所事事跟着起哄。报警也不管用,警察来了,驱散了;警察走了,人又来了。

我和家人被迫从家里逃走,现在还住在宾馆里。我儿子今年小升初,出了这种事,我哪还有精力和心思带着他去投简历参加各种提前招生的考试?错过了机会,只能听天由命等着派位了。孩子他爹恨得咬牙切齿,天天跟我吵架,骂我不自量力,非要当什么吃力不讨好的班主任,这下好了,惹火烧身,烧了自己不够,还烧到了家人身上,把生活搞得一团糟。

人人都是无辜的,只有我错了,我这满肚子的委屈,向谁说去?

深呼吸。深呼吸……

好了。平静了。继续写检查。继续反思。

当然,主流是好的。我不是一个愤世嫉俗的人。即使年轻的时候,我也不是什么愤青。

我想说的是,我们不能假定老师生活在一个真空环境里,也不能假定老师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超人圣人。老师跟所有人一起生活在同一个社会环境中,社会上的各种规则潜规则,老师们一样谙熟。老师们也是凡夫俗子,不能要求我们的道德水准比全社会更高。

别人都有山有水有资源可靠,我们靠什么?只能靠学生啊,学生是老师手里唯一的资源。我们的家长最舍得在孩子身上花钱,尤其舍得在教育上花钱。教育机构都做成上市公司了,我们每年输送到国外的各级留学生,不晓得养活了多少本来要倒闭的私立学校。

教育的钱是最好挣的。牛校老师凭借手里的优质学生资源,在各种规则和潜规则里轻松盈利,不算那些不三不四不该挣的钱,就是凭劳动挣钱,牛校老师也占尽先机。人家的学生家长,稍微暗示一下,认识马上就跟上去了,周末乖乖把孩子送到老师家补课,还对老师千恩万谢。牛校老师自带光环,只要愿意,多少教育机构抢着挖他们去兼职。

没错,教委三令五申不准老师去教育机构兼职,不准在课下开班补课收钱。教委的政策自然是好的,问题是政策和现实从来不会无缝对接,高蹈的政策和坚硬的现实之间,总会有一大片灰色地带。某种意义上,这片灰色地带才是最接近真相、最有活力的当下现实。

不说灰色收入,就说单位收入,牛校的各种福利也是普校不能比的。干同样的活,普校的老师更累更烦,但在收入上跟人家牛校没法比。眼看着人家买车买房,名牌傍身,活出了中产阶层的精致滋味。每一次同学聚会,都会在我心里引爆一回小宇宙。各种不良情绪泛滥成灾,要调动洪荒之力才能够平息。

没有比较就没有痛苦。我们生活在一个充满差异的社会里,住房、收入、智商、颜值、机遇……存在于每一个领域的差异,时时刻刻挤压着我们,让我们不甘、不安、不平。我们生活中的很多痛苦和焦虑,都来源于比较。认识到这一点,我干脆不参加同学会了,省得给自己找不自在。

我不想给自己涂脂抹粉,我就是一个以教师为职业的普通人。在一个普通中学当了二十年历史老师,别说教书育人做灵魂工程师的理想,就是当个好老师的热情都已经被无奈的现实消耗殆尽了。跟我那些毕业后分到牛校和重点校的同学相比,从现实处境到人生格局,不说云泥之别,至少也是死鱼眼睛和珍珠的区别了。

我的工作状态不过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好在,在我们这种学校做撞钟和尚,没有什么心理负担。小升初的时候,但凡有一点办法、一线生机和一丝希望,家长们都会拼一把老命把孩子拽到好一点的学校。成绩好的、关系硬的、家里钱多的……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都去了牛校、重点校或者私立校和国际校。最后落到我们学校的,不是家长能力差,就是学生成绩差。

四十几个学生的教室,课堂秩序跟熙熙攘攘的菜市场有一拼。上课睡觉就算好学生了,至少不制造噪音影响别人。

名校老师在各种论坛高谈教育理想的时候,我们普校老师练就了一身百毒不侵的硬功夫,百炼钢化作绕指柔,在菜市场一样喧闹的课堂上,我们像虔诚布道的牧师,不愠不怒,自说自话。有时候还需要身手敏捷,瞬间接住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飞过来的暗器。

不能怪我们老校长整天提心吊胆,绷着一张像拉皮拉坏了不会笑的脸。几百个青春期的孩子聚集在一起,荷尔蒙旺盛又没有奋斗目标,跟一群无头苍蝇似的,乱碰乱撞,保不准要出什么乱子,谁心里都没底,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为了镇住学生,老校长也是拼了,校门口传达室的保安是从退伍特种兵里招募的精壮小伙子,老校长时不时让他们在传达室门口的空地上秀一秀拳脚功夫,达到敲山震虎的目的。担任班主任的都是身强力壮的男老师和高大威猛的女汉子,学校的体育老师是班主任的最佳人选。

当名校的孩子在举办各种社团,组织各种活动,参加海外游学的时候,普校的孩子在各个角落里打架斗殴,称王称霸,敢斗狠的被崇拜,胆小的上供交钱以求自保。

在一群混日子的学生群体里,推行的还是文明前社会的丛林法则——拼武力。在我们学校,制服学生是每一个班主任的首要任务,只有把学生制得服服帖帖了,日子才能安稳。

老校长师范毕业就在我们学校,她在我们学校干了一辈子,她对普通学校的了解和认识深度都是后来的新校长不具备的。不得不说,老校长的管理办法上不得台面,却实实在在管用。

在我们学校,根本顾不上开发孩子潜力的事情,班主任们探讨最多的不是如何欣赏学生,而是如何跟班里的刺头斗智斗勇。千万别小看十几岁的孩子,他们学习不行,搞事情个个都是一把好手,鬼怪顽劣的行径层出不穷,一次次突破想象力的极限。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班主任收拾学生的奇葩手段也让人眼界大开。威逼利诱,分化瓦解,布置眼线,从暗处下手段,使阴招。各种电视剧里反派角色用来对付正派角色的手段,都被班主任们运用得出神入化了。老实说,这些手段,已经跌出了当老师的底线。

在我们这种学校当班主任,随时都要面对现实行为跟职业良心的冲突撕扯。教师的职业良心是按照我们的文化逻辑培养出来的,这个文化逻辑假定孩子们都是光明天使。人之初,性本善,我们的文化逻辑建立在性本善的基础上。然而,事实上,孩子身上既有光明的天使性,又有邪恶的魔鬼性。人性其实是一颗黑白参半的种子,就看环境和社会生态适宜哪一部分生长。关于人性的黑白属性,艺术家们的探索和实验从来没有停止过。威廉·戈尔丁在小说《蝇王》里为我们实验了人性的恶如何生长。一群文明世界的孩子,因为飞机失事滞留在荒岛上,远离了文明社会,人性里的恶迅速生长,他们从文明世界的可爱天使,变成互相残杀的野蛮恶魔,不过用了短短的几天。行为艺术之母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在意大利那不勒斯表演著名的《节奏0》行为艺术,更是对人性的一次探底实验。

小学阶段,孩子们年龄小,胆子也小,更多表现出天使性的一面。初中这个阶段,是孩子的人性最不稳定的阶段,天使与魔鬼在他们青春的身体里交战,如果周围的环境有利于天使性的成长,孩子的人性就更容易成长为天使性压倒魔鬼性的良好状态;反之,就容易成为魔鬼性占据主流的问题孩子。初中这个阶段,环境对孩子的影响太大了,这也是家长拼死拼活要把孩子往好学校送的原因。

這些天睡不着觉,我一直在想有关人性善恶的问题和我们教育理念的反差。如果我们的人生之初只有善,那人性的恶是从哪里来的?长久以来,我们信奉的“人之初,性本善”,是不是对人性的理解过于理想化和简单化了?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的教育理念,对善的弘扬足够多,对恶的抑制措施却远远不够。

校园暴力就像发烧一样,只是疾病表现出来的症状,校园暴力的背后,是隐藏在孩子身上的人性问题和笼罩在孩子生活中的社会问题。

解决校园暴力,不能仅仅依靠学校,更不能把责任推给班主任。这个责任太重了,班主任担不起。

如果不当班主任,不遇到这样的事情,我可能一辈子都不用去想这些费神费力的问题。

老校长主政期间,我只是一个历史老师。跟别的副科相比,历史还算有趣,我尽量投学生所好,在课堂上多讲一些英雄好汉造反夺权打仗宫斗的故事,至于那些年代坐标、经济特征、文化风尚、王朝灭亡的原因……学生们多半不感兴趣,我也点到为止,不费力展开。我的课堂秩序还能基本维持。

将近二十年的日子,混混就过去了。一批又一批从我们学校出去的学生,不知道被现实的洪流冲到了何处。我只有一次半夜坐出租车的时候遇到一个曾经教过的学生,他认出了我,我对他没有任何印象。他挺不好意思地说,当年真不懂事,早知道该听老师的话,好好学习的。下车他坚决不要我的车钱。

深夜,看着曾经的学生开着出租车在夜色中远去,我一个人站在马路牙子上,对人生的感悟又清醒又尖锐。现实多么像一把规定好尺寸的筛子,随时都在把不合格的产品筛下去。有的人刚生出来就被筛下去了,有的人小升初的时候被筛下去了,有的人中考被筛下去了,有的人高考被筛下去了,有的人大学毕业被筛下去了……筛子一动,就是一次地震,让人胆战心惊。我们从小到大,所有努力,不过是拼命抓紧了筛子,不被提前筛下去。落到我们学校的学生,小升初就被筛下去了,他们还意识不到,等他们明白过来,逆袭的机会微乎其微。

我也好不到哪里去,毕业分到这样的学校,已经被现实的筛子筛下去了。从我们学校毕业的学生,对学校和老师没有多余的感恩之心,教师节也没什么人回来看望老师。跟名校门庭若市的风光相比,我们学校门前冷落车马稀的风景特别寒碜。在一个普通学校当老师的下场就是这样了,没有成就感,没有职业尊严,唯一的安慰是每个月打到卡上的工资还能糊口。

我在夜风里打了一个寒战。

原以为此生就是如此了,混到退休,拿一份养老金,跳跳广场舞。想通了也就那么回事,即使一次次都幸运地没有被筛下去,到了最后,所有的人,都会被死亡筛下去。古今将相今何在,黄土一堆草没了。学历史就是这点好,建立了一个很长的时间概念,天大的事情放进时间的长河里,不过一颗小石子。

没想到赶上了动真格的教育改革,为了均衡教育发展,全市制定了新的教育版图。整合名校资源,带动普校发展。我们学校被整合到一所超级牛校,成为超级牛校联合校的一员,名字也改成了超级牛校的某某分校。超级牛校不仅派来了校一级领导,还派来了各年级各学科的骨干老师。

新校长到任一个月,老校长就光荣退休了。

新校长为老校长组织的欢送会,把我们都震惊了。新校长从总校调了几个节目跟我们自己排练的节目同台上演,为欢送会助兴。不愧是经常在国际舞台上亮相的牛校,演员们在台上的那个范儿,我们学校的学生真是望尘莫及。

对比最强烈的还是两个校长。新校长穿一条雅致的碎花直身裙,配白色小西装,中跟黑皮鞋,黑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腰背挺得笔直,脸上保持着微微的笑意。站在新校长身边的老校长,在这么重要的场合,居然穿了一身宽松的运动服,身材臃肿走形,顶一头蓬乱的花白头发,活脱脱一个菜市场大妈的形象。平时我们看老校长,并不觉得这么糟心。

活生生的对比和刺激,打翻了我心里的酱油瓶子。老校长初到我们学校的时候,也是一个青葱苗条的知识女性,甚至五官比新校长年轻时候更胜一筹。我毕业分到学校,老校长还是副校长,跟我现在的年纪差不多,身材已经开始走形了。

如果学校不发生变化,生活继续沿着原来的节奏日复一日,十多年后,我的形象,应该就是老校长的翻版了吧?我咬住嘴唇,庆幸自己赶上了变革,尽管有点儿晚了。

这回的联合办校不是挂个名头走过场,是来真格的,实实在在借力牛校,提升普校。教委的投入真金白银地兑了现,改造的力度前所未有。学校重修了操场,新建了图书室、实验楼、饭堂。到处都是簇新的、明亮的。新设置的教师休息室里沙发柔软,绿植养眼,咖啡飘香。上课累了,在休息室里喝一杯咖啡,暖心又熨帖。

看得见的改变不仅是学校的硬件设施,教师的工作方式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我们跟总校老师一起备课,各科统一学习资料,考试统一试卷,各年级选拔优秀学生去总校交流上课。每周五下午请牛校的特级教师给我们的老师上课,让我们学习牛校老师的思维模式、工作方法,对我们自身的软件进行升级换代。

针对我们学校中年女老师穿衣随便,气质普遍大妈化的现状,新校长专门为我们开设了气质课堂,组织我们进行形体训练,就如何穿出好气质,请专业人士来给我们讲服装搭配与审美。新校长说,教师们穿什么,不是随随便便的事情。穿衣服很重要,一定要得体。为人师表,要在各个方面对学生起到引导作用。润物细无声,身教胜过言传,我们的形体,我们的姿态,我们的语言,我们的修养,我们的气质……渗透到日常生活里的点点滴滴,都是对学生有影响的。

新校长的话,要是让老校长听见了,肯定会有打脸的感觉。在老校长的时代,学校唯一的目的就是不出事,我们忽略了太多的东西。我们已经走上了一条从知识女性蜕变成大妈的歧途。当我们从形象上蜕变成大妈,我们内心的格局,我们对教育的认知,也蜕变到了大妈的水准。这么一想,真是心惊肉跳啊!

新校长的气质课堂,迅速改变了我。挺胸抬头收腹,每天二十分钟的形体训练,让懈怠已久的身体焕发出新的活力。还是衣橱里的那些衣服,按照专业老师的指點重新搭配过后,穿出来就有了不一样的韵致。

新校长首先征服的,就是我们这群中年女教师。在我们这种学校,中年女教师是一个最大的群体。我不知道别的同事什么心情,反正我觉得很庆幸,在像老校长那样彻底变成大妈之前,我居然有机会刹住了车。

新校长在全校教师大会上的讲话,给我们注射了一剂强心针。

新校长说,学校要改变,老师要率先改变。老师的精神面貌和能力水平,是一个学校的基本面。一个好学校,不是只能依赖好生源的学校,而是有能力再造学生的学校。不忘初心,方得始终。随时问问自己,我们教育的初心是什么?N多年前,当我们还在师范学院做学生的时候,我们的理想信念是什么?我们现在还是一所起点不高的普通学校,但“普通”不是平庸的借口,我们可以“普通”,绝不可以平庸。我们要直面困难,勇于创新。抓住机遇,走一条特色发展之路。在新的机遇面前,让我们重拾信念,重塑理想,共同奋斗,力争学校三年上一个台阶,五年上一个更大的台阶。

新校长满怀激情地给我们画了一幅蓝图,十多年后,经过我们这一代的努力,我们的学校也可以成为一所人人称道的名校。

新校长绘制的目标蓝图,唤起了我们为人师者的自尊。在一个新的平台上,我们还有机会成为创造学校历史的人。学校的风气为之一变,大家都有了奔头,有了干劲。

中考改革方案落地,在三加三的新中考模式里,以前的副科,不招待见的史地生政,史无前例地迎来了春天。

各班的班主任不再遵循以前的任命模式,而是按照新的模式进行申请和考评选拔。新校长说,让有能力的人担当重要的岗位。

自我申请,竞选演讲,考核评分。我进入了一种令我陌生的燃烧模式,仿佛细胞着火了,浑身都是劲儿,我要跳起来,跑起来,要伸出手去接住我的机会。

理想这种东西,确实不是可有可无的。

我成为首批班主任人选,拿到了班主任聘书。一纸聘书,差点让我泪流满面。

儿子他爹说,你天天跟打了鸡血一样亢奋。一个破班主任而已,值当吗?

我懒得理睬他的冷嘲熱讽。他压根儿就不懂,当班主任,不仅是学校对我工作的肯定,更是我对存在感的需要。一个中年女性,得不到来自家庭和异性的肯定,再得不到来自职场的肯定,生活的信心迟早会崩盘。最重要的一点,我想给儿子营造一种努力向上的家庭氛围。孩子他爹整天打《王者荣耀》,我再不思进取,还像以前那样当一个副科老师得过且过,家里弥漫一种颓废气氛,指望孩子从哪儿汲取上进努力的能量?新校长说得对,身教胜过言传。我们都一副浑浑噩噩的混世姿态,再喋喋不休告诉孩子要努力上进,那是多么讽刺的一个画面。

儿子他爹在非权力部门干着一份要死不活的工作,升迁无望,干脆不求上进,摆出一副怀才不遇自甘堕落的样子,回家往沙发上一躺,不是看微信群聊,就是打《王者荣耀》。据说《王者荣耀》已经成为中年男人追捧的游戏,有些人打到茶饭不思,甚至打到猝死。我实在不理解一个破游戏何以让那么多本该负重前行的中年男人沉湎其中不能自拔。男人似乎变成了另一个星球的物种。

我的工作加码了,家务一样不少干。我还没有抱怨什么呢,儿子他爹就抱怨开了。嫌我回家晚,做饭不如以前上心,经常快手菜糊弄。自从你当了班主任,家里的饭菜比猪食强不了多少。打游戏的空隙,孩子他爹还有空发几句牢骚。

嫌饭菜不好自己做啊,钱也不比我多挣,凭什么你回家一躺,等着吃现成的?我特么瞎了眼,找你这么个不思进取的渣男,还特么处处挑剔。我学会了尽情腹黑,在一条隐蔽战线跟他战斗。

儿子他爹得不到回应,变得愤怒起来,也许是游戏打输了心情不好。他继续说,你原来教一个副科挺好的,谁叫你假积极,当什么破班主任。一到家就电话不断,半夜还在接电话。你比美国总统都忙。四十岁了还没活明白,中学老师就那么回事,混一个饭碗而已,你以为能干多大的事业啊。别被你们那校长忽悠了。你们干得再好,还不是只能成就一个校长?这点还没看出来?我真是高估了你的智商……

我懒得跟他吵架,结婚十五年,儿子十一岁。经历这么些岁月,即使当初爱得死去活来的夫妻,也差不多寡淡如水了。何况我跟孩子他爹的情感,一直就平淡少盐,根本没有轰轰烈烈地爱过,不过看着顺眼,觉着各方面条件不错,就结婚了。结婚之后,从来没有生日礼物,从来不过结婚纪念日。唯一收到的一束花,是孩子出生那天,大概本来的用意也是欢迎孩子的到来,而不是慰问我。

有些事,真的不宜多想,想多了扛不住。

嗯。打住。继续写检查。

当了班主任才知道,所有上任之前想到的困难,根本不是困难。现实的困难比想象的要困难一万倍。

我们年级八个班,每个班三十八到四十个学生,我的班是四十个。凭良心说,四十个学生,至少有一半孩子是省心的好孩子,学习努力,不闹腾,不惹事。但是,学生背后的百十来个家长,没有一盏省油的灯。

学生家庭背景的多样化,是我接手这个班遇到的最大问题。在上学这件事情上,家长对教育政策的变化甚至比我们老师还要先知先觉。

为了改善普通学校的生源,达到更快提升普校的目的,当然最终的目的还是为了快速推进教育改革,达到教育均衡发展和人们期待的教育公平。教育改革的配套政策里面出现了校额到校这样一个全新的政策。所谓校额到校,就是从各个牛校的高中招生名额中,拿出一些名额直接分到我们这样的普通学校。

这个政策的震撼性是巨大的。家长们灵敏的嗅觉立马嗅到了其中的机会,在我们这样的普通学校上学,中考的分数也许不如牛校的高,但是,只要考到了年级的前百分之十到二十,就可以享受高中名校的到校名额,去一个好高中。这让一部分本来要把孩子塞进名校或者送去私立学校的家长,选择了把孩子送到我们这样的学校。

如果没有这个政策,像孙又央这样家境的孩子,肯定不会被家长送到我们学校。这是孙又央跟王天泽在同一个班读书的大背景。

我无意评判家长们的功利心,这就是一个功利时代,一切的努力最终都指向利益的最大化。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如何指望家长能够保持平常心?如何指望教育能够在急功近利的高速路边另辟一条非功利的小径? 不管政策的出发点有多么良好,也不管大家对教育公平的渴望有多么迫切,实际上,我们都明白,实现教育公平,要走的路还很长。

回过头看,很多问题比当初看得更清楚。生源变化带来的问题,是我们学校变革和发展过程中遇到的最大问题。对这一点,我们当初的估计和判断严重不足。

十一

开学之前,整个新初一拉到郊区军训。这个训练力度比以前大得太多了。可见新校长治理学校的决心有多大。老校长时代,每年的军训就是请几个军训教官到学校训练三五天,走个过场。

一个班拉出去,对班主任是个极大的考验。家长不放心,学生情况不摸底。对我来说,这是一场硬仗,必须硬着头皮扛住。

我第一时间跟所有家长取得了联系,互加微信,建立班级微信群把家长和学生拉进群里。从坐上大巴出发,我就随时在群里发照片,直播学生情况,尽量把每一个孩子拍进照片里,安抚家长们焦虑不安的心情。我这儿的四十分之一,在家长那里,就是唯一。我理解家长们的急切和担忧,我自己也是孩子的母亲。

每天看手机看得我眼睛发花,恶心想吐。除了跟家长沟通,我还得分分钟盯着孩子们,恨不得长出二十双眼睛。我需要迅速在四十个孩子中间寻找出那些懂事靠谱的孩子,还要分辨出那些不靠谱的孩子进行重点盯防。刚接手的孩子,我心里没底。累点我不怕,我怕出事啊!

训练了两天,尽管有各种小问题,孩子们还算稳定,也在努力适应。周豫州爸爸却率先闹了起来,直接把车开到训练营外面,要接走孩子。

周豫州是个胖孩子,一身暄腾腾的肉,跑起来很吃力,教官让跑两千米,别的孩子都跑了,就他躺在地上不起来,说身体不舒服,我把他扶到阴凉处,叫校医做了检查。校医告诉我,周豫州的身体没问题。周豫州赖不过,只得跑了,跑完又躺地上,我再次叫校医过来看了,确认没问题。早晨校医还来看过周豫州,告诉我没问题。

不知道周豫州怎么跟家里说的,他爸爸事先没和我联系,直接就过来要把人接走。不让带手机周豫州偷着带了,肯定是家长支持的。

孩子的身体已经出现了不适。这样作死地训练孩子有什么意义?出了问题谁负责?周豫州爸爸质问我,语气强硬得能噎死人。

我让校医再次检查周豫州身体情况后,出具了周豫州身体正常的医学凭证,周豫州爸爸还不罢休。我跟他说得舌头起了一层皮,毫无效果。他就坚持一点,孩子出事怎么办?你不让接可以,你给我签保证,保证孩子不会出任何事情。

我只能把问题上交到学校,汇报给带队的副校长。副校长问过校医,又亲自看了孩子,然后告诉周豫州爸爸,孩子身体没问题,你要坚持接走,这次军训任务只能算没完成,没有完成军训会影响中考。想要完成军训任务你只能初二开学前跟下一届新初一一起训练。副校长说,每个人都爱孩子,但父母之爱子,则为其计深远。你自己决定吧。话说得这么狠,周豫州爸爸才偃旗息鼓,让孩子进了训练营。

我们小的时候,家长哪有跟学校叫板的?孩子犯了错,学校批评,家长也批评,那时候真是家校同心。孩子皮实,家长也皮实。现在倒好,孩子家长都成玻璃心了,一碰就碎。

我看过钱文忠教授在一个教育论坛上的演讲,他说,独生子女是自地球上有人类这个物种以来,所出现的一个从来没有过的“亚种”,在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那么多没有兄弟姐妹的人在那么短时间内,有计划地出现在一个国家。

我觉得钱教授说到了问题的根子上。独生子女的出现,的确让我们的家长和教育工作者慌了神。在唯一的孩子面前,學校和家长都输不起,家长小心翼翼,学校胆战心惊。针对独生子女的教育理念十分混乱,比如提倡快乐教育,小学作业一再减负,跟升学考试已经构成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在快乐教育的主导下,家长向孩子让步,学校向家长让步。

不管孩子出了什么事,最后的板子都打在学校的屁股上。孩子打球摔倒了跌伤了、体育课跑步猝死了、被蚊子咬了感染乙脑死了、在家跳楼了……全来找学校。

学校该不该负责、有没有责任都不是重点,只要家长找来了,闹开了,学校只能息事宁人,赔偿了事。害怕出事,已经成了一道紧箍咒,紧紧箍住了学校的手脚。学校只能求自保,对学生的要求一再降低,风险大一点的体育运动,学校都不敢开展了,学生的体育素质一降再降。

都在说我们的教育出问题了,孩子出问题了,可这些问题,仅仅是学校的问题吗?学校只是教育的一个环节,社会和家庭同样是教育的重要环节。很多问题根本不是学校的问题,而是家庭和社会问题在学校里爆发了。

光我们反思有什么用?家长不反思,家庭教育跟不上,家长跟老师唱反调。我们就是在学校使出九牛二虎之力,也收不到什么效果。

十二

周豫州爸爸走了,我刚松了一口气,发现家长群里炸了窝。周豫州爸爸隔着围墙拍了几张训练营的照片发在群里,告诉家长们训练的地方条件很差。周豫州爸爸对准家长们的心尖扎了一针,家长们立马群情激动。群里的家长分了两拨,一拨坚决支持周豫州爸爸,他们搜集上传了某个大学生军训被教官踢打致死的视频,证明军训是危险的,不必要的,变态的。这拨人口齿伶俐,思维逻辑无可辩驳。他们越说越激动,从军训说到小升初,说到中考改革,说到一切不平等的该死的教育体制。他们情绪火爆,义愤填膺。另一拨赞成军训让孩子吃点苦的家长,声音微弱,在群里根本不占优势,就像滚滚洪流里的几根木头,被冲得东倒西歪。

我一边看着孩子训练,随手拍几张孩子训练走正步的照片发到群里,一边关注着周豫州爸爸引发的家长大讨论。在支持军训的家长里面,高涵妈妈的表现尤其突出,她旗帜鲜明地表态反对周豫州爸爸,支持学校的军训。她说,过分的溺爱已经让我们把本该像狼一样的男孩子养成了猫。男孩子的退化,是一个族群、一个国家、一个时代变弱的象征。高涵妈妈口才了得,思维清晰,认识问题的高度和力度明显占了上风,总算把周豫州爸爸的嚣张气焰压了下去。

我恨不得隔空给她几个拥抱。以后的三年,高涵妈妈这样的家长,是支持我的重要力量。有这样的家长,孩子一定错不了。后来几天观察高涵,发现高涵果然是个能吃苦不娇气的孩子。

一个班主任,只要把处于两个端点的学生抓住了,这个班差不多就管住了。学习好能力强懂事的,依靠他们帮着管理班级,提升班级学习名次。学习差调皮捣蛋,或者学习还可以但是超级淘气的,时刻盯紧了,把一切可能的事故掐灭在萌芽状态。

军训一周,我对四十个学生和他们的家长情况有了一个基本了解。我对接下来的工作,增加了一些信心。

十三

高涵和他妈妈的反转让我措手不及。

我本来指望高涵当个班长,他却不愿意参加竞选,说他妈妈不支持他。高涵只参与了竞选数学课代表,还没选上。这个结果让高涵不服,他在其他课上都不讲话,唯独在数学课上喜欢讲话,屡禁不止,多次被数学老师投诉到我这里。

那次也是因为高涵上课跟周豫州一起讲话,数学老师特别生气,后半堂课没讲。我叫班委通知他们两个下了课分别到办公室找我。班委没有通知明白,结果高涵和周豫州一起到了办公室。我先跟周豫州谈,我觉得高涵到底比周豫州懂事。跟周豫州谈完,我想好好跟高涵沟通一下。没想到高涵急了,质问我,老师您把我叫来,为什么不跟我谈?马上就要上课了,您这样会耽误我上课。我说,那你先回去吧,下课后再来找我。高涵不干,说,老师您这样不公平,既然您要一个一个谈,您就不该把我们两个一起叫来。我说,本来就是通知你们一个一个来的,班委可能没搞明白。高涵激动得嗓门都跳闸了,说,原来是班委搞错了,班委太不负责了。班委必须为他的错误行为道歉。我忍住火,说,班委搞错的事以后再说。先说我为什么叫你。因为你上课讲话。你数学课讲话已经被数学老师投诉很多次了。高涵笑了,说,老师您转移话题了。我上课讲话不对,我接受您的批评。但是班委通知错了,把我跟周豫州两个一起叫来了,而您只跟周豫州一个人谈话。这件事对我造成了影响,耽误了我上课。您不说班委的错误对我造成的影响,只说我的错误。您这是偏袒班委,您这样处理问题不公平。我望着高涵,他可真是他妈妈培养出来的孩子,口才跟他妈妈一样好。我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周豫州一脸幸灾乐祸的样子,说,老师我觉得高涵说得很有道理呢。班委犯了错误,也应该批评。您是老师,您要一碗水端平大家才服气。我强忍住心里的一股恶气,说,你们先回去上课吧。周豫州转身就跑,高涵却不走。他说,老师,您还没有解决我的问题。我上课讲话影响了课堂秩序,我一会儿就去跟数学老师道歉。班委通知错了,耽误我上课,他也该跟我和周豫州道歉。班委更应该以身作则,对自己的错误承担责任。只有这样,才能树立班委的良好形象……办公室里的老师们都被高涵的口才吸引了。周豫州跑出去又跑回来,还想看热闹。

我发现高涵有很强的表演欲望,办公室的老师越多,他说得越来劲。我告诉自己要冷静。我先把周豫州劝出了办公室,再把高涵带到了谈话室。到了谈话室,高涵的情绪没那么激烈了。我尽量心平气和地说,高涵,老师批评你,是因为你上课讲话,影响了别的同学。高涵说,老师您又转移话题了,我上课讲话不对,我已经认错了。我说,你既然知道自己错了,就没有问题了,你可以回去上课了。高涵说,我是没有问题了,班委的问题还没有解决。我说,你想怎么解决?高涵目光闪亮地看着我说,老师,您得让班委给我和周豫州道歉。我脑袋嗡嗡地响着,飞快地思考着。我说,高涵,老师不是不能让班委道歉,但是这件事的起因是你上课讲话引起的,你不能把矛盾转嫁到班委头上。老师希望你以后上课管住嘴,不要讲话影响别人……

我话还没有说完,高涵已经哭起来了。他边哭边说,老师您不讲理,您偏袒班委,班委可以为所欲为,班委错了不道歉,您一直就是这样,您这是以权压人,不是以理服人……我拉开谈话室的门冲了出来,再不出来,我真不知道会不会一巴掌扇到高涵的脸上。我站在走廊里大口喘气,我得让自己的情绪平息下来。正好下课了,高涵的哭声引得很多人跑过来看,周豫州跑在前面,一边跑一边问,高涵你怎么啦?是不是老师打你了?

我去,这都什么学生啊。我说,周豫州你赶紧回去,别瞎嚷嚷了。周豫州不愿意走,他说,老师你真的沒有打高涵吧?他为什么哭呢?我爸昨天还在网上看到老师扇学生耳光的视频。我爸看得可生气了,他说老师打学生犯法……我拉下脸说,周豫州你赶紧回去,我们学校绝不会发生老师打学生的事情。周豫州说,那太好了,我爸说了,要是哪个老师敢打我,叫我拼命打回去,出了问题他负责。

我脑袋里的血管一蹦一蹦地跳着,我真担心它爆炸了。好在上课铃响了,周豫州跑回去上课了。

谈话室没动静了,我赶紧回到谈话室,高涵可千万别出点什么事啊。高涵好端端坐在椅子上。我松了一口气,说,高涵,回去上课吧。高涵梗着脖子说,不。您还没让班委给我道歉。我说,这个事以后再说,你先去上课。这一节是英语课,你别耽误了。高涵坐着不动。我说,你想怎么样?高涵目光灼灼地看着我说,很简单,我当着全班给数学老师道歉,班委当着全班给我和周豫州道歉。我说,班委的事,我还需要了解,他可能没有听清楚我的话,他主观上没有恶意。再说了,班委无偿地为同学们服务,我不能打击他们的积极性。高涵哼了一声,说,班委为什么不能道歉?您一直就是这样偏袒班委,班委打小报告您全信,班委之间互相包庇您睁只眼闭只眼……班委已经成了班里的特权阶层……

高涵口若悬河,我的神经绷得咔咔响,马上要崩断。我叹口气,尽量不让声音爆出火星。我说,这样吧,我说不服你,我给你妈妈打电话吧,我请她来一起探讨解决。高涵说,打就打,我才不怕你请家长。

高涵妈妈正好在学校附近办事,接到电话,不一会儿就到学校来了。我在办公室把情况简单跟她说了说,请她说服高涵先去上课。我陪高涵妈妈去了谈话室,高涵妈妈进去,先拥抱了高涵,然后说,去上课吧。解决问题没错,但是要考虑解决问题的成本,你这样做,耽误了几节课,解决问题的成本太高了。高涵说,妈妈您说得对,我不能耽误上课,我现在就去上课。

跟高涵妈妈的谈话是一场灾难。高涵妈妈的思路跟高涵一个样,坚持谁做错谁担责。高涵妈妈说,在一个班级里,培养特殊阶层是对教育的摧毁。我为什么不让高涵竞选班干部,我早知道班干部是班主任安插的告密者,你要班干部替你办事,自然也给班干部特权,你们这样干,是在毁坏孩子……高涵妈妈机关枪一样的语速,牢牢把控道德制高点的能力,让我彻底缴械投降了。我承诺第二天让班委向高涵道歉才终结了这场谈话。

从此,我把高涵和他妈妈纳入奇葩的学生和家长名单里,能不招惹尽量不招惹。

十四

说到奇葩家长,这个班还有一个孙又央妈妈,她是另外一个类型的奇葩家长。她喜欢有事没事打电话,专拣晚上十一二点的时间。

孙又央妈妈每次打电话,都是没事找事。比如孙又央回家不吭声,没有笑模样。孙又央妈妈一定会打电话问我,孙又央是不是在学校遇到什么事了?我说,你问过她了吗?孙又央妈妈说,没问,问了她也不会说。我说,你让孙又央听电话。孙又央妈妈说,已经睡着了。她睡着了我才给你打电话。书上说孩子进入青春期,要注意交流的方式方法。我得先跟你问清楚情况才好跟孩子沟通,你说是不是?我压住心里的火,说,孙又央妈妈,这样吧,明天到学校我问问她,时间挺晚的了,你早点休息吧。孙又央妈妈说,哦,我不困。我平时都是一点左右才睡。李老师,你说我们又央是不是遇到什么问题了,不会有校园霸凌吧?前几天网上有个帖子很火,说的就是校园霸凌的事,那个学校还是那么有名的学校,咱们学校这种事一定更多……

孙又央妈妈是全职太太,整天无所事事,白天睡够了,晚上就专门用来折腾人。可我折腾不起啊,我早上五点半就要起床,给儿子和他爹做早饭,吃完饭先把儿子送去学校,我得保证七点左右赶到学校。七点半晨读,晨读之前要理顺一天的工作,跟各科老师做些交流,还得去班里看看学生到校的情况、交作业的情况。初一的学生交作业还得每天盯着,很多应该小学养成的习惯,因为小学提倡快乐教育,家长和老师热衷给孩子减负,结果减出一群不会学习的初中生。还得抽空看一眼班级群,回复家长们的各种问题。请假的、忘记交代事情让我转告孩子的、孩子忘记带学习用具和书本家长送到传达室要让孩子去取的……家长都是急脾气,两分钟不回就不停私信@我。我有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啊。

孙又央妈妈不管这些,她在电话那头滔滔不绝,从校园霸凌说到孙又央的学习规划,孙又央妈妈饱满的倾诉欲望没有任何停止的迹象。我忍不住了,提高音量说,孙又央妈妈,实在太晚了,改天再探讨这个问题吧。孙又央明天到学校,我一定跟她聊聊,看看她是不是遇到什么问题了。说完,我挂断了电话。手机上的时间显示是十二点。我检查了一遍闹钟设置,然后把手机的声音调到静音。

终于把身体放平躺在床上,我却睡不着了,心里空,饿。

书房的灯还亮着,孩子他爸自从迷上《王者荣耀》,已经搬到书房里住了。他还在打游戏。这些该死的游戏开发商,不知道毁掉了多少家里的孩子和男人。我真想冲进书房,抱起电脑砸向儿子他爹的狗头,让他们一起见鬼。

深呼吸,深呼吸,再深呼吸……

我把冲动碾成粉末咽了下去。咬牙忍著不从床上爬起来吃东西,腮帮子都咬酸了,还是睡不着,心里的空洞在成倍扩大。我拗不过内心的空虚,爬了起来,蹑手蹑脚走进厨房,没有开灯。我不想让儿子他爹知道我又吃甜品了,每次看见我吃甜品,儿子他爹都有一大堆讽刺挖苦的话滚滚而来。我摸黑从冰箱里拿出一盒酸奶喝掉,又吃了几块巧克力饼干。感觉好点,刷完牙重新躺在床上,脑袋里亮如白昼。

我的睡眠又被孙又央妈妈毁掉了。

这会儿想起这些事,我脑袋里的血管还在拧麻花。

十五

孙又央看起来是个挺乖的孩子,上课不说话,下课不惹事,学习不好不坏,作业都能按时完成,才艺方面学过钢琴、国画、芭蕾。孙又央的家境相当不错,小学上的是一所私立学校,一年差不多二十万学费,不是一般家庭能够承担的。她妈接送她,开的是一辆捷豹。孙又央用的手机,是最新款的7PUIAS。刚开学,孙又央妈妈等不及学校安装新风系统,掏钱给班里安装了两台空气净化器,一台好几千呢。一个家境很好,学习一般的女孩儿,即使考不上好高中,也有的是出路。这样家庭的女孩子,没有什么压力,应该心态阳光,性格开朗。但是,孙又央成天没有笑模样,她不跟同学接触,不爱说话,我能感觉到她不快乐。开学不久我跟孙又央谈过一次话,问了问她的家庭情况,问了问她学习上有什么困难,鼓励她多跟同学交往。孙又央低了头不说话,两条长腿绷得直直的,整个人处于一种防御状态。我跟孙又央的沟通没有任何收获。

我实在没有精力照顾到每一个孩子的心事,光那几个惹事的孩子就够我头大了,每天像消防员似的,四处灭火。

十六

一个周豫州就够让我头疼了。周豫州是个典型的熊孩子,一点儿规矩都没有,逮谁骂谁,急了连老师都敢骂。

每一个问题孩子的背后,都有一个问题更严重的家庭。周豫州被家里惯坏了。三代单传,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四个老人比着惯孩子。加上周豫州的父母,六个家长,没有一个清醒的。周豫州作业写不完,我在群里@他爸爸妈妈请他们督促孩子完成作业,周豫州爸爸立马火气十足地质问我,为什么要在群里公开孩子的事情?难道不应该单独跟家长沟通吗?作业的事,我跟其他老师都是在群里说,要是一个一个说,不得累死啊。别的孩子有点什么事,也是在群里说。到了周豫州就是不行。周豫州的妈妈、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一起扑上来质问我为什么不保护孩子的自尊心。周豫州爸爸的蛮横,军训的时候我已经领教过了。开学后,周豫州爸爸把一大家子都拉到家长群里来了,我只好把他爷爷奶奶姥姥姥爷踢出群去,设置群主权限,入群必须群主同意。周豫州爸爸在群里大吵大闹,我坚决不理。

周豫州学习上的事,我不敢管也不想管了,但他骂人啊,骂人就要引发矛盾,不能不管。周豫州骂人有瘾,一天不骂都不行。周豫州在班里最高最胖,被骂的孩子不敢惹他,告到我这里,我有什么办法,只能批评教育。批评周豫州一点儿用没有。问他骂人对不对?他翻着白眼说,老师,骂人当然不对,但有些人就是欠骂。我这边批评教育完了,刚出办公室就听见他把告状的同学骂了一顿。傻逼你还敢告状,我他妈骂不死你。挨骂的同学没办法,只好回家哭。谁不是家里的心肝宝贝?人家家长不干啊,天天打电话投诉,有的还追到学校找我,质问我为什么不处理周豫州,我跟他家到底有什么瓜葛?是不是收钱了?

我的天啊,我还敢收钱?周豫州的家长,我恨不得能躲多远躲多远。请一次周豫州的家长,我得少活多少年。周豫州家一次能来六个家长,开两台车,跟示威似的,办公室都搁不下,得开会议室。家长一到,没等我开口呢,周豫州先哇哇大哭,受多大委屈似的。六个家长你一句我一句,各种心肝宝贝地哄,然后就是对学校和老师的各种质问,我根本没地方插嘴。周豫州的爷爷说得唾沫横飞,还动不动摸着胸口,一副随时要气得过去了的样子,吓得我又是让座又是端水。他爷爷要真在学校激动得过去了,我们学校就摊上大事了。每次看见他们,我脑袋就跟勒着钢丝一样。

对周豫州这样的孩子,我真没办法。义务教育阶段,学校不能开除学生。学校最大的权限,也就是给一个校级处分。周豫州这种骂人的情况,算不得大事,交给德育处,连个处分都够不上。即使够得上处分,遇到周豫州的家长,德育处要敢给处分,周豫州一家还不得把学校的房顶掀了。学校跟家长发生冲突,学校都是弱势一方,何况我一个小小的班主任。

改变不了周豫州,更改变不了周豫州的家长,我只能试着改变自己和其他孩子的想法。我跟其他孩子说,你们就当周豫州脑子有毛病,你们别理他。

多数孩子是听话的,只要周豫州开骂,立马走得远远的。但是高涵不干啊,他不仅不走,还迎头顶上,揪着周豫州让他道歉。高涵妈妈在国外待久了,思维方式跟大家不一样,教育孩子的方式跟国内的家长不一样。高涵在任何事情上都要较真,要分出对错。

一个班有周豫州这样一个孩子,再加上一个不接地气的高涵,日子根本没法消停。

第一学期的后半截,我简直要被周豫州和高涵搞疯了。

周豫州骂人,是需要有回应的。骂人,是他刷存在感的一种方式。当别的孩子都不理睬他时,他就把注意力集中到了高涵身上。高涵对脏话的免疫力超低,他对每一句脏话的激烈反应,让周豫州骂得更加来劲。周豫州像戏弄老鼠的猫一样,抽空就骂高涵几句。什么假洋鬼子、汉奸、装逼犯、混血儿、卖国贼、吃枪子的、猥琐高涵、大饼高涵……周豫州骂人很有想象力,骂一天都不会重样。他要把骂人的才华用来学习,没有学不好的。

高涵的不依不饶,让周豫州的每一次骂,都成为天翻地覆的大事情。很多堂课,就因为周豫州骂了高涵,高涵不依不饶让他道歉而闹得没办法上课。周豫州倒是学得乖巧了,只要把他叫到办公室,立马就道歉,说他错了,不该骂人。可是,道歉没用,出了办公室不到一节课,周豫州又骂了高涵。

高涵的母亲因为高涵被骂的事情,数次来到学校,跟我和学校德育处交涉,希望学校处理周豫州,保护高涵不要受到周豫州的语言暴力侵犯。看着高涵妈妈飞快翻动的嘴巴,把重皮子话说了一次又一次。我真想告诉她,不如让高涵揍周豫州一顿。周豫州这种孩子,只要被揍一顿就老实了。别看他长得人高马大,但他一身虚肥的肉,根本不会打架。有一次望着高涵妈妈,我差点儿把这些翻滚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吓得我后脖子冒出一层冷汗来。天啊,我的内心已经多么分裂了。

周豫州跟高涵的矛盾,最后还是以高涵揍了周豫州一顿终结了。高涵打完周豫州,教室里响起雷鸣般的掌声。高涵在同学们的掌声中,趴在课桌上放声大哭,他把一个班的人都哭傻了。班里的同学大概没有人知道高涵为什么哭,我想我能理解,教养良好,在名校读小学的高涵,终于发现了在普通学校靠拳头说话的秘密。但是,这个动拳头的高涵,跟他自己对自己的形象定位,差异巨大。一直悬置在理想世界的高涵,摔到了结实的地面上。

这件事,在高涵的成长中,一定有重要的意义。我不能判断它对高涵的影响是好是坏。现实总是比理想更坚硬。

周豫州不知道是被打老实了,还是被高涵的哭声和雷鸣般的掌声震慑住了,他破天荒头一次没有把挨打的事告诉父母。

十七

一个学期结束,我累得骨头都酸软了。没等酸软的骨头缓过来,四个星期的寒假就结束了。

开学以后,我发现孩子们普遍长高了,有的男孩儿嘴唇上出现黑茸茸的东西,这是要长胡子了。

跟青春期的战斗就要开始了。我捏着一把汗,提着一口气,投入新学期的工作中。

气候的变化跟坐过山车一样,三月下旬才下过一场雪,刚入四月,气温已经升到了三十五六度。校园的丁香,一到四月就迫不及待地开放起来,发出沁人心脾的香气。

不管怎样,春天是令人喜悦的。

去往食堂的路两边,一边是紫丁香,一边是白丁香。密密匝匝的细小花朵,无风无雨显得含蓄雅致甚至有点羞涩,被雨淋湿了,又别有一番哀怨的神态。怪不得诗人要把雨巷里撑着油纸伞的姑娘比作丁香。

去食堂的路,是我最喜欢的地方,我在心里把它叫作丁香小道。在丁香小道上,我走得很慢,走几步停一停,对着丁香深呼吸,把一上午淤积在心里的浑浊沉重之气呼出去,换一腔飘满花香的轻盈空气。

心里的浑浊气体太多了,情绪容易失控。我一定不能失控。

一开学,我就感觉到形势更严峻了。随着青春期的到来,原本还算听话的孩子,也变得不可理喻。只要走进学校,每一分钟都不知道下一分鐘会发生什么事情。我每天坐在拥挤的办公室或者办公室对面的谈话室里,就像陷在沼泽地里,要拼命撑住才不会被没顶。当我终于能够从办公室脱身,走过丁香小道去食堂的时候,我庆幸自己又站在结实的地上了。

这条丁香小道,是我的一个情绪调节站。

十八

语文组的易米老师也喜欢丁香,丁香花开的时候,易米老师把学生带到了丁香小道上,让他们观察丁香,给他们朗读戴望舒的《雨巷》,回教室布置作文让学生们描写丁香。易米老师跟我说,教会孩子们热爱自然,是很要紧的事情。

易米老师的苦心,差不多被辜负了。一拨又一拨从丁香花前走过的学生,没有谁停下来看一眼丁香的样子,闻一闻花的香味,感受一下丁香的诗意。他们的眼睛,看不见风景。他们的心,感受不到诗歌的美好。他们宁可躲在校园的某个角落里,偷偷玩手机上的游戏,什么《英雄联盟》,什么《王者荣耀》……只要玩起来,眼睛心灵智商情商连魂儿都被手机的几寸屏幕绑架了。不玩游戏的时候他们根本静不下来,男孩子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在走廊里追跑,把矿泉水瓶子的盖扎上眼,追打着互相滋水。本来是打闹,最后总是演变成打架。诸如此类的事情,屡禁不止。女孩们凑在一起,就是聊一些追星的话题,什么薛之谦、吴磊、鹿晗……我都分不清谁是谁,可她们说起来头头是道,这些明星的生日星座身高体重各种奇葩怪癖,开过什么演唱会演过什么电视剧参加过什么电视节目的录制……她们都如数家珍。我问过她们,要是用这样的记忆功夫去学功课,还有什么公式概念单词是记不住的?她们哧哧笑着说,老师您不懂,这些事情不用记的。

我确实不懂,我好像跟她们不是生活在同一个时空。我也试图去了解她们追的明星,试图破解她们内心的密码,可我越了解越生气,那些面目模糊不男不女演技差得一塌糊涂的明星,有什么值得崇拜的?即使真值得崇拜,这些八竿子打不着、一辈子够不着的明星,跟她们有什么关系?值得她们这样死心塌地地维护?

女生的小群体,基本是按照偶像粉丝群来分的。不同的粉丝群还会因为偶像打起来,鹿晗的粉丝群说吴磊不好,吴磊的粉丝群说薛之谦不好,都会引起一场混战。

这些新世纪出生的孩子,越来越叫人难以理解。

孙又央也追星,她追的是篮球明星马布里。全班女生就她一个马布里的粉丝。一个学期过去了,孙又央在班里还是一个朋友都没有,她似乎很喜欢独来独往。

教了这么多年学生,像孙又央这么冷傲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就是成人世界里,要做到她这么冷傲,完全不把周围的人放在眼里,也是不容易的,那得有多强大的内心啊!

孙又央是班里唯一一个喜欢丁香的学生。我很多次看见她站在丁香花前,我还发现她只对白丁香感兴趣,她看着白丁香的样子,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我从她身后走过喊她她都听不见。易米老师布置写观察丁香的作文,孙又央写了一千多字,远远超过了六百字的要求。易米老师告诉我,孙又央的作文写得不错,不仅认真,还有一点天赋。易米老师把孙又央的作文找出来给我看。孙又央在作文里写道:所有的花,我只喜欢丁香,所有的丁香,我只喜欢白丁香。白丁香是最孤独的花。每一朵白丁香的花瓣里,都住着一个孤独的小巫女。小巫女被囚禁在花瓣里,只能拼命制造香味,她希望用香味把一位王子吸引过来,把她放出去。等了这么多年,她没有等到王子。童话都是骗人的。如果小巫女知道了、绝望了,就不会制造香味了,可她永远不会知道,她是个傻瓜。小巫女把自己的孤独酿成了迷人的花香,只有我懂……

孙又央的作文有一种孤独消沉的情绪,这样的作文背后,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我抽空把孙又央找到办公室里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她说没有。我说你的作文写得挺好,但是调子比较暗淡,没有初中生朝气蓬勃的样子。她说作文是作文,不是写丁香嘛,丁香不能写得像牡丹那么热闹吧?我说,那你是“为赋新词强说愁”了?她似笑非笑地点点头。我还是不放心,说,你跟班里的同学完全不交往,是不是同学孤立你?她撇了撇嘴,说,我跟她们没什么好说的,我们的偶像不在一个星球。我说除了追星,也可以跟同学们一起交流学习心得、读书心得。孙又央说,老师您别劝我,人和人的感觉是勉强不来的。孙又央一剑封喉,让我再也说不出话来。现在的学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想法。

没几天,碰巧孙又央妈妈到学校给孙又央送书法课用具,顺便到办公室送了我几罐高原雪菊,让我分给办公室的老师们。她说老师每天说话多,费嗓子,喝点雪菊败败火,清清嗓子挺好的。我跟她聊了几句孙又央的作文,问她家里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孙又央妈妈告诉我,家里没什么事。但是只有一个孩子,难免孤单一些。孙又央曾经希望有个弟弟或者妹妹,但是养孩子太累,她不想再要了。孙又央妈妈说,又央小时候挺活泼的,现在性格有些孤僻,可能是上寄宿小学产生的后遗症。我后悔让她寄宿了,孩子太小寄宿真的不好。所以中学转到公立校,就是想给孩子换个环境,希望孩子在学校交到一些朋友。老师您要多给又央一些机会,让她跟大家多接触。我只能叹口气,表示我会尽量安排她做一些为班级服务的事情,让她跟同学多一些互动的机会,家长也要鼓励她尽快融入集体。家校配合,让孩子更好成长。孙又央妈妈抹着眼泪,一个劲表示感谢。孙又央妈妈的眼泪说来就来,我怀疑她以前是学表演的。

抽空我还翻看过孙又央妈妈的朋友圈,都是秀各种高大上的消费玩乐度假场所,孙又央爸爸出场比较少,偶尔会在聚会或者度假地的海滩上露一个背影。当下富裕家庭的男主人都是忙碌的。孙又央的家庭看起来是一个正常的家庭。

我企图了解和走进孙又央内心的努力被孙又央和她妈妈挡住了。我叹口气,转身忙别的事情去了。我觉得宽慰的是,班里的孩子尽管不喜欢孙又央,但没人敢招惹她,谁都骂的周豫州也从来没有骂过孙又央。孙又央好像是一颗孤星,跟群星不在同一轨道,不会发生碰撞。

十九

这学期,让我头疼的依然是周豫州。周豫州学习成绩掉到了全班最后一名,回家天天跟父母闹情绪,父母拿他没辙。我差不多每天在上班路上就能接到周豫州妈妈的电话,不等我说话,周豫州妈妈的话劈头盖脸砸了过来,周豫州昨天在学校怎么了?谁欺负他了?回家一脸不高兴。谁能欺负得了周豫州,只有他欺负人家的份儿。我告诉周豫州妈妈我开车呢,果断挂了电話。刚到办公室,周豫州爸爸的电话又追过来了,子弹一样的声音,刺得我耳膜都疼了。您见到周豫州没有,周豫州的情绪怎么样了?我告诉他还没有见到周豫州,等见到了,问清楚了,我再跟他联系。挂了周豫州爸爸的电话,我去教室把周豫州叫到外面,问他怎么了,昨天发生什么事了?周豫州嬉皮笑脸地告诉我,没什么,我就是烦我奶奶了,整天叫我吃鱼,说吃鱼聪明。还敢嫌我笨。笨怎么啦?笨也是他们遗传给我的。昨天回去又叫我吃鱼,我都要吐了。烦死我了……我把周豫州的话录了音给周豫州爸爸和妈妈分别发了一份。周豫州父母不再打电话来了。对付周豫州的父母,我已经积累了不少经验。

自从高涵打过周豫州,被骂的男生纷纷效仿高涵,挨骂了不再告诉老师和家长,直接抡起拳头就揍,打不过的几个人一起上,周豫州挨了打告状,男生女生集体作证没有看见打人。周豫州不敢再随便骂人,经过一番权衡,他把骂人的目标锁定在王天泽身上。欺软怕硬真是人的天性。周豫州这是半夜吃柿子捡最软那个捏。

王天泽在班里个子最矮,体重最轻,是最没能力跟周豫州抗衡的,而且,王天泽的家境是全班最差的,王天泽的父母都是农民工,王天泽妈妈做家政,王天泽的爸爸在工地做泥瓦活。王天泽十岁才从老家过来上学,因为奶奶死了,老家没人照顾他。王天泽的普通话带着很浓的福建口音,他一开口,就会引起一片哄笑。王天泽在班里,算是借读生。班里的孩子看不起王天泽,不因为成绩,王天泽的成绩排在年级前十名。

谁说孩子是一张白纸?初中的孩子,已经学得很势利了。

我在班会上组织大家讨论过如何对待同学的问题,倡议大家不要歧视家境比自己差的同学,要学会欣赏接纳和帮助。班会上发言的时候都说得不错,班会结束了没有一点改变,对王天泽的歧视和嘲笑始终存在。

王天泽懂事,学习好,老师都很喜欢他。如果是本地户籍,按照他的成绩,享受校额到校指标,中考随便都能进一个牛校的高中。但他不能在这儿参加中考,更不可能享受校额到校的指标。因为他的户籍是外地的,他在这儿只能考职业技术学校。班里还有几个外地户籍的孩子,家里经济条件不错,已经准备去国外读高中或者上国际学校。以王天泽的家庭条件,想考高中,唯一的选择是回户籍所在地。

第一学期开学不久,王天泽的妈妈到学校找过我一次,跟我咨询中考政策的事,我把了解到的情况跟她说了。她沉默了半天,红着眼睛说,我们几个老乡都把孩子送回去上初中了,要知道政策不会变,我也该把孩子送回去的。留他在这儿读初中,到时候不能参加中考,让孩子怎么办?办公室人来人往,不停地有人找我说事,我抽空安慰了王天泽妈妈几句,她就抹着眼泪走了。政策层面的事情,我们无能为力,也轮不到我这个最基层的班主任说三道四。

这学期开学不久,王天泽妈妈又来找过我一次,她告诉我,寒假回了一趟老家,联系了老家的学校,他们打算初三把王天泽转回老家县一中读,然后考县一中的高中,老家没有人管孩子,只能让孩子住校。她和王天泽的爸爸要留在这儿,多挣些钱,给王天泽预备下读大学的钱。王天泽妈妈说,县一中这种一个人住校的孩子不少,有生活老师管理。可王天泽不愿意回老家,每次跟他说初三回老家读书的事,他就不说话,眼睛里包着泪水打转。王天泽妈妈说着话眼泪就下来了。我安慰她说,王天泽学习好,又懂事,回去只要好好努力,再考回来上大学也不是难事。王天泽妈妈说,就因为孩子懂事,学习好,我才特别难过。我和他爸爸没本事,对不起孩子。看着王天泽妈妈,我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偏偏是王天泽这样懂事努力的孩子,要去经历这种不能承受之痛。周豫州的家境条件比王天泽好了一千倍,却一点儿也不珍惜,浑浑噩噩混日子。这个世界,哪里有什么公平?

王天泽妈妈抹完眼泪,拜托我多关注王天泽,有空劝劝孩子。她说,我和他爸的话,他都听不进去;老师的话,他还是听的。我答应王天泽妈妈,一定找王天泽聊聊,给他讲讲道理,鼓励他好好努力。只要努力,一定会有出路的。

王天泽妈妈走后,我心里好像堵着一面墙。作为王天泽的班主任,我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我没有叫王天泽去办公室,我叫王天泽午饭后去花园,我选择在紫藤架下跟他聊。王天泽没等我开口就说,老师我知道您要跟我说什么。您不用担心,我不怪我爸爸妈妈,我谁都不怪。我已经想通了,您说得对,只要努力,在哪儿都会有出路,我相信我会考回来读大学的。看着王天泽小小的瘦瘦的样子,我差一点要流泪。这样的好孩子,真的叫我们愧疚呀。我拍了拍王天泽的肩膀,说,老师相信你,等你考回来读大学,老师给你接风。王天泽黑黑的眼睛里,亮闪闪的全是眼泪。他站起来给我鞠了一个躬,跑掉了。

做班主任,当然要一碗水端平,在各种机会面前,在批评和表扬孩子的时候,不敢有半点徇私的想法。但是,要在情感倾向上也一碗水端平,我没法做到。我不想掩饰对王天泽的情感倾向。不管在班里还是在班级家长群里,我都不遗余力地表扬王天泽,他成绩好,写作业认真,主动承担打扫卫生的责任,希望同学们向他学习,珍惜比王天泽优越的环境和机会。

现在回过头去看,我才意识到,我这么表扬王天泽,起到的作用是相反的。周豫州对王天泽的疯狂辱骂,除了拣软柿子捏,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每一次表扬王天泽,都会刺激到周豫州。

新学期开始后,周豫州对王天泽的辱骂一再升级。从骂王天泽矮小廋弱像个猴子,骂王天泽的父母穷逼,骂王天泽不要脸死乞白赖待在这儿,赶紧滚回老家去,到骂王天泽学习再好也没用,只能滚回老家去中考,外地穷棒子,你也配待在这儿……周豫州的语言暴力,像刀子直抵王天泽的心窝,一般的孩子,早就受不了了,但王天泽始终没有任何反应。不管周豫州骂什么,王天泽眼睛都不抬,要不就站起來走掉。走掉也不行,周豫州会追着骂。有时候,骂得实在太难听了,高涵听不下去,会呵斥周豫州几句,你就是个人渣,整天欺负弱小污染空气,你再骂一个试试?高涵一出面,周豫州立马老实了,嘻嘻笑着说,我这不是练嘴皮子吗?您要嫌污染了空气,我这就给您开窗户去。周豫州这种孩子,典型的欺软怕硬。

我担心王天泽被骂急了会有激烈的行为,很多被欺负的孩子,最后都会忍受不了奋起反击,造成悲剧。周豫州不懂得利害,我得让他的父母明白。我思量再三,叫一个稳妥的班委偷偷录下周豫州辱骂王天泽的话,连续录了一周。我把证据保存,发给了周豫州的父母。我在微信里跟他们私聊,我说我这样做也是不得已,我必须把周豫州在学校骂人的真实情况告诉你们,口说无凭,你们是不会相信的。你们听听吧,我相信你们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是这样的。周豫州骂人屡教不改,那个被骂的孩子,每次都一声不吭。俗话说兔子急了还咬人,我确实很担心,周豫州这样骂下去,会给自己找麻烦。我恳请你们花一点时间,好好教育周豫州,让他不要再骂人了。如果周豫州再不改,我只能把情况上报给学校,让学校处理。

到了晚上,周豫州的父母给我打了电话,请我给他们一点时间,他们会教育好周豫州。破天荒第一次,他们的语气很平和。第二天,周豫州肿着眼睛到了学校,进了教室把书包往座位上一摔,说,谁他妈告密,有种站出来?看我不骂死你个告密的 货!没人吭声。周豫州走到王天泽的座位旁边,冷笑了几声,张了张嘴,把骂人的话憋回肚子里去了。

接下来的一周,周豫州没有骂过人,班里一时间风平浪静。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我哪里知道,更大的危机正在来临。

二十

那天,看到孙又央站在丁香花前,我没有多想。孙又央看花很痴迷,我走过她身后没打扰她。我在快要到食堂的地方才停下来看了一会儿紫丁香,碰到王天泽从食堂出来,我问他吃饱了吗?他说吃饱了,今天有牛肉面。我说,你别老在教室待着,到操场走走。他说,好的,老师,我知道了。

我走到食堂门口,心里没有来由地晃荡起来,心跳突然加速,跳得特别快。这种突然心慌据说是更年期才有的症状,我刚刚四十,难道要早更了?我站在食堂的台阶上,让心跳平复。已经过了十二点半,食堂基本空了。丁香小道上也没有什么人。

王天泽从孙又央背后走了过去,尽管路很宽,并排走两三个人没问题,王天泽还是紧贴着紫丁香那边,尽量离孙又央远点儿。这孩子,任何时候都是小心翼翼的。王天泽走过去好几米了,孙又央像突然醒过来一样,冲着王天泽的背影,嗨了一声。王天泽转过头,孙又央冲他招了招手。王天泽走到孙又央身边,孙又央似乎在指丁香花上的什么东西让他看,王天泽个子矮,看不见,只好踮起脚伸出脖子去看。两个人挨得很近,远远看去是亲密的样子。孙又央一直在王天泽的耳朵边说着什么。

我觉得哪里不对,这太不像孙又央了,她是一个有洁癖的娇女孩儿,坐在她身边的男生出汗多一点,气味大一点,她都不能忍受。从开学到现在,孙又央换了好几次座位,都是因为她不能忍受坐在前面的男生脖子上散发的气味。我要不给孙又央换座位,孙又央妈妈就会半夜给我打电话,告诉我孙又央如何委屈,如何被男生的气味熏得呕吐。换来换去,又高又瘦的孙又央,就一直坐在第一排,这样闻不到男生脖子上的味道。王天泽家租住的房子我没去过,但是想也能想出来,那种城乡接合部的平房,根本不可能有洗澡间。王天泽身上的味道,有时候我在讲台上都能闻到。王天泽个子矮,只能坐第一排,每次调座位,我都注意让王天泽跟孙又央的座位隔着两三个组的距离,我实在怕孙又央妈妈半夜打电话。

这两个家境差异巨大的孩子,从来没有任何交集,就像井水跟河水,各自待在自己的地盘上。难道他们私底下有什么交集?他们两个能有什么交集呢?

没等我理出思路,就听见一声尖叫,完全是非人的声音,声音是王天泽发出来的,这个平时说话声音跟蚊子一样的学生,居然发出了惊人的叫声。顺着声音,我看见王天泽的脖子像喷泉那样,喷出红色的液体,红色的液体喷到白色的丁香花上,染红了一片。我想跑过去,可双腿软得像面条,根本迈不动。我想喊,嗓子却麻痹了,无法把里面的声音送出去。

我瘫软在食堂门口。我才知道我会晕血。

王天泽倒在地上,孙又央踢了他一脚,昂着头消失在丁香花的尽头。

我拉住了从食堂出来的易米老师,指着倒在地上的王天泽,嗓子里发不出声音,眼泪却流了一脸。易米老师飞奔过去,脱下外套按住王天泽的脖子,然后抱起王天泽冲向医务室。

晕过去之前,我记住了易米老师抱着王天泽飞奔的背影。

易米老师救了王天泽,也救了我。

事后我才知道,孙又央用圆规扎进了王天泽的颈动脉。

天啊天啊,这都是什么事啊!

二十一

深呼吸。深呼吸。深呼吸……

嗯。好了,脑袋里的嗡嗡声停了。出事之后,我的脑袋一直嗡嗡响,一直响,怎么也停不下来,好像脑袋里那个控制声音的开关坏掉了,怎么拧都不起作用。现在好了,终于关掉了。

二十二

我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的事情,再也不用想了。媒体自媒体的人肉搜索和公安机关的调查,帮助我破解了心里的一万个谜团。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孙又央妈妈,那个热情漂亮的话痨女人,不知道是为了爱情还是别的,做了孙又央爸爸的小三,怀孕后孙又央爸爸希望她把孩子生下来,孙又央爸爸没有儿子,大概希望孙又央妈妈生一个儿子。如果孙又央是儿子,也许孙又央妈妈就上位成功了。可孙又央是个女孩儿,孙又央妈妈只能带着孙又央另居一处,实际上做了孙又央爸爸的外室。孙又央冷傲的外表,拒绝所有人走近的姿态,不过是想掩盖自己私生女的真相。孙又央的父母给得了孙又央锦衣玉食的生活,却给不了她对正常家庭和正常情感的需求。可怜的孩子,一出生就背负着多么沉重的包袱啊。

最让我痛心的是王天泽,这个在我眼里乖巧懂事的孩子,并不是无辜的受害者,他一手造就了自己的悲劇。

这个世界的因果关系,简直复杂到了没有道理可讲。这起惊人校园暴力的最早起因,竟然是孙又央家的保姆请假回家半个月,孙又央妈妈从家政公司找了一个钟点工帮忙,找到的居然是王天泽妈妈。孙又央妈妈不认识王天泽妈妈,如果认识,她一定会让家政公司换掉王天泽妈妈。在一起开过的那次家长会上,孙又央妈妈对明显不跟自己处于一个阶层的家长们,眼睛都不搭一下,王天泽妈妈肯定没有进入过孙又央妈妈的视线。而王天泽妈妈认出了孙又央妈妈,家长会的时候,孙又央妈妈年轻漂亮,打扮入时,在一帮家长里面显得很突出,很容易给人留下印象。王天泽妈妈自然不会傻到跟孙又央妈妈套近乎,打工多年,她已经懂得如何跟雇主保持距离。这阴差阳错的半个月时间,却让王天泽妈妈窥破了孙又央和她妈妈严严实实保守的秘密。

王天泽妈妈在家里是如何说起孙又央的家庭情况,我不得而知。我唯一可以猜测的,是孙又央的秘密在王天泽心里一定引发了一场十级地震。当那个秘密像一件核武器,被王天泽握在手里,王天泽并没有马上引爆它。过了一个寒假,开学又过了一个月,王天泽才亮出了手里的武器。王天泽的生活里,有太多负面的东西,太多无法突围的困境:不能跟其他同学一样参加中考让他感受到的不公平,初三要回老家一个人住校让他感受到的无助和委屈,每一天被周豫州辱骂而无力回击积攒起来的仇恨,物质条件不如别人引发的自卑,班里同学对他的孤立和歧视更是催化剂一样,每时每刻都在催发他心里的不良情绪……太多的黑暗压下来,终于压垮了他。

开学一个月后,王天泽终于拿起手里的武器去威胁孙又央,骄傲的孙又央大惊失色,乖乖就范,马上微信转给王天泽两千块钱。太容易了,王天泽从来没有一下子拥有过这么多钱。短短一个月,王天泽威胁了孙又央四次,孙又央微信转给他的钱达到了两万块。王天泽的胃口越来越大,最终导致了悲剧的发生。

二十三

通过反思,我终于想明白了一个问题,相比抓课堂纪律、抓考试成绩,抓住每一个孩子的内心,才是最要紧的事情。如果我把更多的时间用来了解每一个孩子,走进每一个孩子的内心,努力成为他们信赖的人,他们愿意把内心的秘密讲给我听,他们遇到困惑的时候愿意听一听我的建议。或许,会阻止悲剧的发生。

我这个班主任,每天忙忙碌碌、唠唠叨叨,却从来没有走进过任何一个孩子的内心。当然,我也可以说,即使走进去了,我也一样无能为力。不管是王天泽的困境,还是孙又央的困境,都是我这个班主任无论如何也解决不了的。

当班主任以来,这种无力感,时时刻刻困惑着我,挫败着我。

二十四

孙又央和王天泽都不满十三岁,按照现行的法律,他们不负任何刑事责任。接受调查后,孙又央被她妈妈接回了家里,孙又央妈妈给孙又央办理了休学,她发微信告诉我,已经在办理移民。 孙又央妈妈说,我早就该移民的,孩子爸爸一直叫我和孩子移民。是我不好,一直存着不该有的想法,企图守在这儿,守得云开雾散,守出一个我希望的结果。是我害了孩子。

对孙又央来说,去一个没有人在乎她是不是私生女的地方,或许还能重新开始。

被孙又央扎破动脉的王天泽,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重新回到了人间,他依然要面对自己漫长的人生和当下的困境。我去医院看王天泽的时候,王天泽妈妈说出院后就带王天泽回老家,她也回老家,她要陪在王天泽身边。王天泽妈妈一直在流泪。我握着她的手,不知道如何安慰她。

但愿王天泽瘦弱的身躯,还能站立起来继续前进。

经历了剧烈动荡,学生和家长的情绪慢慢稳定,学校也恢复了正常的秩序。不管怎样,还得继续前行。

我的班主任生涯,或许就这样彻底结束了。在余下的日子,努力做一个好老师,是我对自己的期许。

原载《芒种》2018年第6期

原刊责编 张启智

本刊责编 杜 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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