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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光灿烂

2018-06-23董立勃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8年6期
关键词:野地王芳

董立勃

那个年代,考上大学就是一步登天,家乡最漂亮的姑娘变得唾手可得,他也终于如愿以偿。最初的爱慕纯净热烈,得到后已是伤痕累累。边地青年的赤子之心被摧毁,那青春的挽歌即将唱起,妥协和卑微的人生已然开始。

我是1978年考上大学的。这一年全国有许多人都考上了。光是下野地镇就有二十多个人考上了。再说了,我考上的又不是什么名牌大学,只是省城的一所师范学院,确实不值得说。可我还是很高兴,因为这以前,我看上了两个姑娘,人家都不愿意当我的女朋友。成了大学生,再找女朋友,就不会那么难了。再就是考上大学前,我是小镇中学的代课老师,随时都有可能不让我代了,把我赶回到田地里干活儿。考上了大学,就不一样了,就会由国家来分配工作,得到一个吃穿不愁的铁饭碗。

尽管考上的只是个普通的师范院校,可对我来说,也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上到了小学四年级就赶上了“文革”,一直到1975年高中毕业,就没有好好上过课。恢复高考时只能考文科。只是文科的五门课,有三门从来没有见过课本是什么样的。政治课就是读报纸学习领袖的最高指示。历史课和地理课干脆就直接取消了。也是仗着作文写得还行,还因为学校极其缺乏师资,被借来临时救急让我去教初一的语文。我当代课老师后的第二年恢复高考,1977年不知高考为何物去凑了个热闹。落榜后痛定思痛,再加上恋爱受挫后激发的志气,以及来自生存的压力,让我不再胡思乱想,只能闷着头复习了三百天左右,终于以超过录取线二十分的成绩被录取。

所以当我迎着九月金色的阳光,走进位于省城光明路上的师范学院时,也和那些走进北大清华的时代骄子们一样,一脸的春风得意。这时的我已经二十二周岁了。

关于大学课堂上的事,我不想说得太多。有一句话大家都知道,说中国的大学考上难,上起来不难。也就是说,拿到通知书不容易,拿到毕业证书很容易。可以说,只要你不是自己故意不想拿,你就一定可以拿到。所以有不少人就不把学业太当回事,更不会把时间花费在专业课上。我就是这不少人中的一个。

不想说的另一个原因,是我学的专业不是我想学的。填志愿时我填的是中文,可能是看我政治考的分数高,就把我分到了政治系。我是要当语文老师的(让我去当代课老师,就是因为我作文写得好),不让学中文而让我学政治,实在是严重挫伤了我的学习积极性。

去打听过是不是可以从政治系换到中文系,话刚一出口就遭到了辅导员严厉拒绝:“你就是退学回家,也不会让你换系换专业。”无可奈何的我只好仍然坐在政治系的教室里,可我身在心不在。在我的专业教科书的下面,永远都会压着一本和文学相关的书(大多是西方的经典名著),用来对付那些没有意思的课程。

不好好上课,不等于是在虚度。大学里真正有意思的事,都不会发生在课堂上。真正的熏陶来自校园的氛围,细雨润物中让身心发育成长。我和几个同学搞了个文学社,隔几天就会凑在一起谈读过的书,聊一些刚刚发生的社会事件,发表着对国家和世界的看法。什么对越反击战啦,什么中美关系正常化啦,什么包产到户啦,什么给右派平反啦,什么真理的标准啦,什么伤痕文学啦,什么朦胧诗啦,什么北京民主墙啦,都是我们热烈议论的话题。

没有什么不敢说的,说了什么都不用担心会受惩罚。因言获罪的时代真的已经过去。关于五年前小镇上有一个中年妇女因言获罪被枪决行刑的场面,虽然还在我的脑海里没有消失,但不再让我有一点恐惧感。尤其是中央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让每个人都相信自己登上了一艘巨轮,经历了那么多的曲折和风浪后,它正在拨乱反正冲破禁区驶向光明的未来。我满怀对祖国的忠诚,成了一个为了真理什么都敢说的青年学生。不是我胆子大,是社会环境不同了。要是让时间再往回退上几年,有些话是打死我都不敢说的。

光是敢说还不行,还要说得有道理才行。远离专业课后,省出的时间,让我读了许多别的书(比如说康德、黑格尔、尼采、弗洛伊德、萨特、加缪、杜拉斯等一批西方现代哲学家文学家的著作)。在下野地小镇二十二年我读过的书全部加起来,也不过五十本(其中还有一大半都是没有思想艺术价值的)。不是不爱读书,是真的没有书读(大部分的书不是被烧了就是被禁了)。而在大学里一个学期读过的书都有上百本。读书多,知道得就多。知道得多,就会明白是非。这让我在面对任何问题时,总是会有自己的看法。我成了各种辩论会上的主角。当过语文老師的经历,让我的口舌总是能迅速地找到合适的词语,准确有力地说出想说的话。

无法面对不同观点保持沉默的态度,实际上多数时候并不会受到赞赏。容易热血沸腾的我,还不懂得在不同场合面对不同的对象,如何恰到好处地表达自己的意见。所以当听那些教授们站在讲台上高谈阔论,却又难以让人信服时,我就有点不知天高地厚地站了起来。

法律专业的教授说:“在我们国家政策是必须要大于法的。”

我就问他:“那法律的神圣如何得到保证?”

经济学专业的教授说:“资本主义已经腐朽,马上就要灭亡。”

我就问他:“那为什么欧美国家的经济还是那么繁荣?”

哲学专业的教授说:“看任何问题都要使用一分为二的辩证法。”

我就问他:“难道日本鬼子侵略中国也有正确的一面吗?”

没有一个教授对我这样的提问进行过鼓励。他们无一例外都对自己的权威受到挑战,表现出了不同程度的恼怒。我看出了他们的不高兴,可我一点儿也不在乎。倒是有了一种挑战权威的痛快。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大学里的教材还是老一套,作为一个大学生有权利也有责任表示不满。

可我的责任感,很快就让我成了教授们不喜欢的学生。他们用另外的方式表达着对我的不满。一个教授在上课时当场把我正在读着的一本名著抢了过去。一个教授以我不认真听讲和记笔记为由让我写出书面检查。兼着系总支书记的教授说,政治系学生搞文学社是不务正业,必须马上解散。系里边唯一一台黑白电视机放在他的办公室里,大家去看日本电视剧《排球女将》,他让别的同学进,不让我进,说没地方坐了。

他们以为这样我就会老实了,不会再顶撞他们了。却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他们的行为可笑荒唐。我是个有着独立精神自由思想的青年,怎么可能屈服于那些教授们老旧的恶俗。因为我知道,只要我的每门专业课考试分数不低于六十分,谁都不能阻挡我拿到本科毕业证书和学士学位证书。

这时有一个人走到了我的眼前,对我的行为进行了好意的劝告。这就是我的下铺同学王泳。我们的年纪和经历差不多,都是工作了两年才考上的大学。都是来自离省城较远的小镇。只是我的那个鎮是农业镇,他的那个镇是煤矿镇。

王泳说:“你那么做,老师们会不高兴的。”

我说:“我知道。”

王泳说:“知道你还做?”

我说:“不说出来,我会难受。”

王泳说:“你现在是痛快了,可以后呢,你想过吗?”

我说:“没想过,也用不着想。”

王泳说:“毕业分配这个事你没想过?”

我说:“这和毕业有什么关系?”

王泳说:“分配这个事,可是系里的老师说了算。”

我说:“不是说,从什么地区考上的,回到什么地区去吗?”

王泳说:“你真打算回到原来的小镇?”

我说:“难道你有别的想法?”

王泳说:“我的那个镇,是挖煤的,我不想再回去。”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明白了。王泳不想再回小镇,有另外的想法。做起事,说起话来,就会有顾虑。我不一样,只要有姑娘,有工作,分配到哪儿都行。就算是回到小镇,我也乐意。看来我之所以那么胆大妄为,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对他们没有所求。无私才能无畏,是一个真理。

说到这,别误会了我。好像我到大学来,就是要和一群教授过不去似的。才不是呢。我这么年轻,我只是想跟着感觉走,过一种无拘无束的生活。和所有同龄人一样,说这个年纪该说的话,做这个年纪该做的事。

别看我是个心直口快的人,但有些话有些事我还是不会告诉别人的。

两天前,王泳悄悄地给了我个纸皮子的日记本,低声说:“大家都在传,都在抄,给你两天的时间,别让人发现,到时候,必须还给我。”

我住在上铺。买了一个带夹子的台灯,夹在床台上。只要回到宿舍,大部分时间就是躺在床上看书。床边靠墙处堆放了几十本书。

王泳给我的日记本,其实也是本书,只是这本书,不是印刷厂印出来的,而是用钢笔抄写出来的。

这本手抄书也有书名,叫《少女之心》,也叫《曼娜回忆录》。三万字左右。写的内容是什么,我就不再重叙了。我想这本书只要是上过大学的,大概是没有谁没有读过。只是读过了,也不会告诉别人自己读过了这本书。

两天后,我把手抄书还给了王泳。他问我抄下来了没有。我说没有抄。

不是我觉得这本书不好,没有去抄它。两天里,我没有再读别的任何一本书,躺在宿舍的上铺,一直在反复地读着它。我是个记性不错的人,可以说大部分的章节,我可以一字不误地背下来了。所以对我来说,我是用了另外一种方式把它抄写了下来。

正如所有看到这本书的青年男女,都不可能弃之不读一样。不管你的大学生活有多么不同,有一点却谁都不可能例外,那就是与爱情相关的那部分内容。

说到这,有必要说说我的长相。有人说,男人只要有才华,长得怎么样并不重要。我也承认在做大部分事情时,长得怎么样确实不重要。但在有一件事上,长相就会是个问题。这件事就是找对象。我想,不会有人不同意我这个观点。

我有事实可以证明这个观点。我至今为止,还没有和一个姑娘正式谈过恋爱,不能说和我的长相没有关系。

我个头不高,只有一米七五,在男人中属于中等。眼睛不大,是单眼皮,不管什么时候,都让人觉得没有完全睡醒。嘴唇有些厚,加上门牙有些大,又不够白,尤其鼻子和脸颊处散布着点点雀斑,让我完全失去了青春的光滑和白净。虽然整个人没有明显的生理缺陷,但我离英俊潇洒实在有点太远。

高中时班级里大家最喜欢传的消息是,哪个女生和哪个男生好上了。只是不管这样的消息怎么传,都从来不曾有一点牵涉到我。能够成为这类消息主角的男女生都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男生长得帅,女生长得艳。

当上代课老师后,社会地位有了改变。给我介绍对象的人明显增加了。可我虽然长得不怎么样,爱美的心却和别人都一样。能在小镇中学当上老师,又像我这么年轻的没有几个。这让我的选择也不能不水涨船高。那会儿,别人问我要找个什么对象时,我嘴上说差不多就行,可心里边却在说,长得不好看我可不要。

一个老师固然会比一个庄稼汉更容易被看重。但一个真正好看的姑娘,又怎么可能会把自己轻易交给一个长相不怎么样的代课老师呢?长得不好看的,我看不上。长得好看的,我看上了人家,可人家看到我却难动心。这么一来,才造成了直到考上大学还没有女朋友的状况。

小镇上好看的姑娘不多,让我真正看上的只有两个。一个叫宗秀娥,一个叫王芳。

我生长的小镇与内地的许多小镇不同。这里的人家大部分都是内地移民,都和南方北方的某一处有着血缘的联系。宗秀娥是南方人,长得细腰大胸。王芳是北方人,长得浓眉大眼。

宗秀娥不是别人介绍的,是我自己认识的。她在一个生产队当统计,我带学生下去拾棉花。看到她头一眼,就被她吸引住了。通过交谈,知道她还没有对象,就动了心。一个月的劳动结束了,带着学生回到了学校,她的影子还是老在眼前晃。我就给她写了信。没想她给我回了信,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说:“你真的打算在小镇待一辈子?我可不想。”一听这话,我就明白了。她没看上我。

王芳是小镇卫生院的护士,穿着一身护士服时真的很像是白衣天使。她不但与电影《英雄儿女》中的英雄王成的妹妹同名,那张脸长得也像是电影中的王芳。不知是不是总是听到别人这样说她,让她不由得也产生了一些英雄情结。

王芳的姑姑和我一个教研室,她教初二的语文,我教初一的语文。她认为我是同龄人中少有的优秀者,主动提出把她的侄女介绍给我。见了面后我自然是恨不得立刻拥入怀中。心想如果能把这样一个女子娶到手,此生老死于小镇也无憾。王芳当时没说什么,但过后她对姑姑说我长得缺少英雄气概。什么缺少英雄气概,说到底还是我不够相貌堂堂。

当时,我就明白,不考上大学,要想娶上宗秀娥和王芳这样的姑娘只能是白日做梦。

说到这儿,你一定会说,既然考上了大学,何必再去想宗秀娥和王芳。天涯何处无芳草,大学最不缺的就是年轻姑娘了,多少人的爱情故事就是在校园里拉开的帷幕。

我非常同意这个说法。只是这个普遍的规律放到每个具体的人身上,还是会有很大的不同的。

我所在的班级,一共有三十六个学生。年纪最大的一个比我大八岁。大学十年没有公开招过学生,大批知青都被耽误了。恢复高考不能不考虑到他们的实际情况。也有一部分比我小。他们多是应届生,有的能比我小四五岁。对于这样悬殊的年龄差距,我没有太在意。我在意的只是女生。说起来女生人数不算少,有十九个,比男生还多两个。但除去了年纪大点和年纪太小的,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只有九人。九个人中还有四个在进校以前已经有了男朋友。也就是说,只是从年纪上看合适和我谈对象的,只有五个人了。而这五个人中,不能说她们长得有多么难看,但确实没有一个在长相上,可以和宗秀娥、王芳相比的。有两个长得还看得过去,但好像已经和家是省城的两个男生经常一起促膝谈心了。

没错,大学里有许多系许多班级,可以视野放得大一些。这方面不用指点,每个男人都会知道怎么做。不管是在图书馆还是在大操场,不管是在食堂餐厅还是电影院,不管是在林阴道还是在公园里。只要有姿色稍稍出众的女生露面,顿时就像磁铁一样把所有男生的目光吸引。

大学时年轻的姑娘多,可长得帅气又有才华的小伙子更多。远的不说,就是近在眼前的王泳也比我强了不知多少。一米八的个子,头发还带一点自来卷,并且眼睛还很大。正是他们这一类的存在,让我一次次与几位公认的校花擦肩而过时,发现她们根本连看都不会看我一眼。有多少次提笔给她们中的一位写情书,只是每次写到一半时,想到可能带来的被拒绝的羞辱,只能忍痛把写了一半的情书撕成碎片。

我的退缩和我的长相有关,但王泳为什么见了那几个校花也无动于衷呢?他可是把手抄本借给我看的那个人啊,他不可能面对可餐的秀色而心如止水。这让我不能不趁着一块儿去公园复习专业课时,与他谈起了这个问题。

原来王泳要比我幸运得多,还没有考上大学以前就在小镇上有了女朋友。凭着他的长相这对他来说是件太容易的事。很想知道他找了一个什么样的女朋友,满怀期待地看着他从钱包里拿出了一张照片。一般来说,照片上的人都会比本人好看一些,但王泳女朋友的照片却让我很失望。

不要说和校园的几位校花没有可比性,就是和下野地镇的宗秀娥和王芳也不能比。也就是说,王泳现在随便在眼前的女大学生中抓一个,也会比她照片上的女朋友强。尤其是听说他的女朋友干的还是给挖煤工发放矿灯的活儿,就更是不能理解了。

和他关系好,说话也就没有那么多顾忌。我问他:“是不是真的打算和这个女人过一辈子了?”他说:“我已经没有选择了。”

这可是个破除了旧思想的新社会,别说是处在谈对象的阶段,就是结了婚成了家哪怕是生了孩子,如果过得不如意了,也是一样可以分手的啊。问他:“为什么不分手?”

“想着长得差一点不要紧,只要人好也行。没想到,脾气也不好。我一说分手,就要死要活。我上了大学后,更是警告我,如果说我敢甩了她,就会闹到学校,和我拼命。来上学前,让我给她写保证书。不写不让我来。”

“你是不是睡了她?”根据他說的,我去推断。

王泳朝我苦笑了一下,好像在说,你说的这不是句废话吗?要是没有睡,她有什么理由要死要活的。

王泳一脸愁苦看着我说:“我现在要是能像你一样该有多好啊。”

没有想到高大帅气的王泳也难过,只是和我的难过正好相反。他是因为有了女朋友而难过,我是因为还没有女朋友而难过。

以前一直在心里边羡慕王泳具有的硬件,却不知王泳也一样对我没有女朋友的状况充满向往。看来爱情这个东西,带来的也不尽是幸福甜蜜。

王泳的故事对我有警醒作用,但却不会阻止我奔向爱情的脚步。少年的单纯天真无论有多么美好,都不会再留恋。青春欲望不管有多么危险,也不会躲开。大学是一个人的重要生长阶段,不仅是文化的提升和气质的形成,还包括身心中爱情之花的绽放。我无法预知等待着我的爱情会是什么样的。可我确实是在迫不及待地等着它的出现。

于是每天早上醒来时,我的脑子里都会闪过一个念头,今天会不会有奇迹发生?不要骂我没出息。我这样一个年纪的男子,如果早上醒来时,连这样一个念头都不会闪一下,就该去找医生看看病了。

还有人说,如果你的心中一直有个美好的愿望,那你的精神就会获得一种力量,让你不管做起什么事都会充满激情,成功的概率也会增大。要不,我怎么试着把对爱的渴望写成了小品文,不但发在了文学社的油印刊物上,还有一篇变成了铅字,发表在了一家青年杂志上。

头一次看到自己写的东西变成了铅字,那种美妙的感觉真是用语言难以形容。不过,我可不满足只是把爱的渴望变成文字。我更想把这种渴望变成现实。如春天长出的野草必须要去开花结果一样,透过爱的渴望和爱的文字,我好像看到了爱的现实正在临近。

果然在1979年春暖花开的一天,一封来自下野地镇的信,像一只报春鸟一样落到了我的手上。

进了大学以后,一直与下野地保持着通信。父母几乎每过半个月都会让妹妹代笔,写信告诉我家里的情况。我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发小陈平国也会不时地写信来,最近一封信上说,他已经从生产队调进了镇政府的办公室。

不过这一封信肯定不是他们写的。不用看信里面的内容,只要看看信封上的字迹就能看出来。妹妹的字和陈平国的字我都认识。这封信上的字娟秀工整,不但可以肯定是另外的人所写,还可以肯定是出自女人之手。

没有急着拆开看。而是对着信封猜了起来。不能不马上想到宗秀娥和王芳。虽然和这两个女人的关系并不明确,可与下野地别的女人比起来,与我的关系还是要紧密一些。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接触到了是不是可以继续深交的问题。而且她们也可以感觉到我对她们的兴趣。

如果真的是她们俩,我会更愿意这个写信的姑娘是谁呢?这还真把我给问住了。宗秀娥的丰润,王芳的清秀似乎都是我喜欢的。好像心里边同时对两个女人都喜欢是不道德的,可实际情况确实是这样,我无法说出我更希望写信来的人是谁,只能说是谁都很好。

我把信拆开了。

我看到了落款的名字:王芳。

我确实笑了,可又有些淡淡的失望,为什么不是宗秀娥呢?也许看到的名字是宗秀娥,还会一样有些淡淡的失望,又希望是王芳。

不过,所谓的失望,其实是假的。只是一个男人的贪心在作怪。见到了好东西,都想拿到手里。实际上王芳的信,让我马上就陷入了巨大的狂喜中。

不过,在我想让王泳分享我的狂喜时,他却表现得很不以为意:“这么说你是真的要回那个小镇了?”

我说:“为什么不呢?就算是没有这个姑娘,我都愿意回到下野地镇。现在有了这么一个让我喜欢的姑娘,我就更没有理由不回了。”

王芳在信中说:“听姑姑说你考上了大学,我很高兴。没有了战火纷飞,像王成那样的英雄很难出现了。和平年代一样可以做出了不起的事情。能从下野地考上大学,就是我心目中的英雄。上次见面我们聊了很多,听得出来你是个有思想的青年,能和你认识很荣幸。等你放假回来,很想听你说说大学的事情。”

这天上午我趴在课桌上,边听老师讲《资本论》,边给王芳写信。

信中没有说到一句搞对象的话,也没有“喜欢”和“爱”的字眼。可谁要是不把这样的一封信当作情书,谁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家伙。有些话不说出来才会让人有更多的回味和想象。

我的回信同样也很含蓄。我只说了离开下野地以后对小镇的想念。说家乡不但风景美丽人更可爱。当然作为对比,我也说了不少这座城市的坏话。

我可不是为让王芳高兴才这么说的。我真的是觉得城市除了人多车多房子多带来的喧闹脏乱外,实在无法与小镇的安静美丽干净相比。

很快我又接到了王芳的第二封信。这一次王芳还在信里夹了几朵沙枣花。刚一拆开信封,就闻到了香味。这香味,让我一下子回到了下野地的六月。村庄和条田的周围到处都是沙枣树。开出的花不大,金黄色的,但散发的气味强烈,弥漫着整个荒野。摘下几枝,插进瓶子里,放到房间桌子上,就算是变得干枯了,也一样闻着很香。

上着课,读着书,或者写着什么时,都会悄悄地拿出王芳寄来的沙枣花闻一闻。来上大学后,火热的生活,讓我一直很激动。对于暑假会什么时候来到,没有去想过。可是近些日子,我不止一次地想到了放暑假的事。

爱情的奇迹已经出现,但只是刚刚开始。与王芳通信,只是黎明时分的一道霞光,要想看到真正的太阳喷薄而出的壮观景象,还要等回到下野地镇才行。

所以,我扳着指头算着什么时候会放暑假。

谁也没有想到,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学校宣布了放假以后,别的同学都走了,我还没有走。也就是说,一直盼着放假的我在盼来了假期后,却推迟了一段时间才离开。

要弄清原因其实并不难,因为就在离放假还有三天时,我接到了一封电报。说四天后她会来到省城找我。

这个她不是别人,也不是王芳,而是宗秀娥。

我不知道宗秀娥来找我有什么事。可我不能不把这个事当个事,因为她是我最早喜欢的一个女人。是她拒绝了我以后,我才接受了王芳姑姑的安排。

宗秀娥在我心目中的位置,让我不可能在接到她的电报后置之不理,而急急忙忙地赶回下野地与王芳相会。

可以说,我对宗秀娥的到来充满期待。

不要说,我不该这样。已经和王芳有了书信来往,又在盼着宗秀娥出现。

可我又能怎么样呢?两个女人,我都喜欢,可和谁也没有订下终身。可以说,都处在选择中。既然是处在选择中,那我只能是看谁对我更积极更主动更热情了。王芳只是写了信,只是寄了沙枣花,连一句明确的话都没有说。而宗秀娥却发了一个电报,直接赶来见面。你说,这个时候的我,感情的天平,可能不发生一点转移吗?

当然,宗秀娥也只是说了来看我,再别的也没说什么。不过,无亲无故的,人家一个大姑娘凭啥那么老远来看我。这么一想,我怎么可能不兴奋激动。

都说人读书多了,爱瞎想,越是没有发生的事越是要想。我别的能力一般化,想象力还可以。等着宗秀娥出现的时间内,没有事了老去想她来了以后,在我们之间会发生什么。想的那个具体过程和最终结果,让我给别人说,我都会不好意思说。

宗秀娥确实没骗我,说来看我就来看我了。可来了以后,在我们之间发生的一些事,却和想象的有些不太一样。怎么个不一样呢,让我来慢慢说给你听。

她一见到我,我就把她带到了我的宿舍。已经放假了,同学们都回家了,宿舍里空无一人,多方便呀。怕她不住,我说我们三间男生宿舍,她住一间我住一间。可她不住,非说不方便,非要出去住招待所。

我说住招待所要花钱,一晚上好几十块。要知道我一个学期的生活费也就是二百多块钱。这个时候我口袋里的钱全部加起来也只有五十块了。她说不用我花钱,也不用她花钱。招待所是部队的一个亲戚安排的,可以白住。我不相信,她就带我去,让我看了房间,还在招待所吃了饭。我看到那些当兵的,对她都挺客气的,我才信了。

有时候,做什么很重要,但不等于说什么不重要。从见到宗秀娥那一刻起,我就在等着她说出那些我认为重要的话。可她好像认为那些话一点儿也不重要,在我跟前连提都不提。只是刚来那一天,我带着她在校园里参观时,她问我在学校有对象没有。我说没有。她让我一定要给她说实话,不要怕她生气,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我也急了,说我要是有,怎么可能还会让你来。

听我这么说,她有些信了。不过我的话让她并没有太高兴。好像对我没有在大学找到女朋友很不满似的,一个劲儿追问我怎么回事:“大学里那么多姑娘,你怎么就没有找上一个,你不会那么笨吧?”我只好说:“我看她们都不如咱们下野地的姑娘,所以就没有找。”

我这么说了以后,她笑了。按说顺着这个话说下去,她可以问我喜欢下野地的哪个姑娘了,然后我就会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样水到渠成多么自然啊。因为她也知道,我是给她写过情书的,是她没有同意才中断了交往。可她偏偏没有接着往下说,反而让我带着她去各处游逛。

其实在带着她游逛的这三天里,还是有大量的机会可以继续那个重要话题往下说的。但往往是刚刚起了个头,她就会把话题的内容转到我上了大学要找一个什么女朋友上。她的观点是我现在找女朋友最起码也得是个大学生。我当然是坚决不同意。我一再告诉她,爱情和地位和身份无关,它是由情感决定的。

说出来不怕别人笑话,两天过去了,我们这一对青年男女,在省城的大都市里,四周没有一个亲人熟人,根本不用担心被人看到会怎么样,却连手都没有拉一下,更别说亲嘴搂抱了。不是我不想,更不是我不敢。读过了那么多世界名著(几乎每一部里都充满了凄美的爱情故事),连《少女之心》都能背下来了,可以说从见到宗秀娥的那一分钟起,我就做好了做出各种亲密动作的准备(有几次我的手差一点就要触到她的身体了)。

至于为什么一直还没有发生呢,说起来很简单,那就是我一直没有得到宗秀娥的暗示。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暗示(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一句话),让我能够确定她的身心也有同样的需求。我知道男人这个时候直接一点可能正是女人喜欢的,虽然在对付女人方面我的经验目前只局限在书本上,但我的性格和我的文化修养,让我已经不可能强人所难,认为美好的爱情一定是建立在互相心动的基础上。

第三天她让我带她去爬了红山。这座位于城市中心的山峰虽然不险峻,但站在顶端却可以看到城市的全貌。宗秀娥胆子不小,连我站到了悬崖边上腿都会发软,她却伸开了双臂让风吹动着头发。还转过头问我:“你说,都同样是人,为什么有些人只能生活在小村镇,而有些人却会生活在大都市?”

我对她的这个提问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不是回答不出来,只是觉得这个问题她问都不该问。这个世界上,有一件事是不能做的,那就是去拿人比人。我没有回答,宗秀娥也不在乎。也许她也明白她问了一个多么傻的问题。因为接着她也笑了,对我说:“我喜欢人多房子多的热闹地方。”

从红山下来又看见了一个大商场,她说要进去逛逛。如果看看风景还让我有点兴趣,那么去商场里转悠我就实在提不起精神了。她看出了我的心思,让我在商场的一条椅子上坐下来,一个人走向了立着的一面面高墙似的货架。

大概等了有一个多小时,她才转回来了,手里提了一个鼓鼓的大包。看样子她买了不少的东西。我懒得问她都买了些什么。我的臉色可以说明显有些不好看了。可她好像一点儿也没有看出来。在把她送回了部队的招待所,一块儿吃过了晚饭后,她居然没有说去她房间里坐一会儿。而是说:“这一天转下来,真够累人的,你也回去好好睡一觉,咱们明天见。用不着早起,赶到中午过来吃饭就行了。”

然后我就回来了。一个人顺着大街走回了学校。放了假的校园失去了往日的热闹,冷清得让人心生悲凉。而此时的我有多么悲凉,只有我自己知道。整整三天,陪着一个小镇的姑娘玩遍了整个城市。好几个地方连我也是头一次去(比如说动物园、植物园,还有南湖)。而我连一句想听到的话都没有听到。

看来是我自己想多了,人家莫非就是因为有我这么个熟人(在下野地的姑娘中除了她,还没有谁和我有过曾经的交往),可以让我作为向导陪伴,才来到了省城游玩,除此之外,再无什么别的目的了。

谁说就因为你考上了大学,人家就非要跑来把断了的线重新续上,和你上演一幕久别重逢的爱情大戏?上大学确实让你有了与众不同之处,可你的长相并不会因此发生变化。而且上完大学能分配到什么地方也不确定,重新回到下野地镇也不是没有可能,你以为你不是以前的那个代课老师了,可实际你和以前的那个你,并没有太大的不同。

这么一想,就明白了这三天宗秀娥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了。这一明白,竟然没有那么恼火了。再一想,马上回到下野地,就可以看到王芳了,就更不难受了。于是,躺在宿舍的床上,决定改变对宗秀娥的预期。明天就对宗秀娥说,陪她玩了三天了,可以结束了。然后送她走。对了,她说她是回老家探亲路过省城,顺便来看看我,可并没有说什么时候上火车。不管了,反正什么时候走,我也不再陪她了,她再干什么也都和我没有什么关系了。

连着三天东跑西颠确实累,又想了大半夜的心事,等睡着了就很晚了。

想通了想明白了,没有心事烦扰了,就睡得很死很沉。等到醒过来时看到太阳爬到了天空正中。

不紧不慢地起身,穿起了衣服,随便洗了一把脸,就走出了屋子。说实话,都有点不想去见宗秀娥了。可我是个有修养的人,不能那么自私,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就翻脸不认人。就算以后成了陌路人,也不能让别人在背后骂:那个男人心眼儿小得像个针鼻儿。

一走进招待所,就看到了宗秀娥站在门口,好像在等我来。看到她,我愣了一下。不但是换了身新衣裳,还梳洗打扮了一下。本来就长得好看,这么一收拾,真是可以用美艳来形容了。不知为什么,看到她这个样子,不欢喜,反而心里有些酸溜溜的(是狐狸吃不到葡萄的那种滋味)。

还坐在往常坐过的那张桌子前,但饭菜又丰盛了一点,加了一个我喜欢吃的红烧排骨。吃的时候,宗秀娥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菜,让我多吃一点。可我一点儿也不感动。心里想陪你游玩了三天,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多吃一点也是应该的。

吃过了饭,我问她还想去什么地方玩。我已经想好了,如果她说出一个新的地方来,我就说对不起了,我还有别的事,就不陪你去了,你就自己去吧。可她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不愿意让那样一幕出现。她说:“玩好了,不想再玩了,走,回屋子去,来这么几天,咱们还没有好好说说话呢。”

和她一同往房间里走时,我闻到了她身上散发出的香味。走到屋子里以后,她说:“你这几天出了不少汗,也没有好好洗个澡,都有馊味了。”说着就把我推进了带浴室的卫生间。我一直在抗拒,因为在我昨天改变的预期里,没有这样一个环节。我是打算等坐下来以后,与她商量她的离去问题。而她的这个做法,完全打乱了我的计划。

当然凭着我的力气,我要是坚决不进那个带浴室的卫生间,她是不可能把我推进去的。但不知为什么,这个时候我们之间的力量对比发生了变化,她似乎一下子变得力大无穷了。只是轻轻地那么一推,就把我推进了带浴室的卫生间。也许我身上的汗臭味让我自己都不好意思了,也确实想好好把自己洗一洗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一个人生都是这样充满了意外。反正与宗秀娥在省城一起度过的这几天,我是深切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卫生间的浴室里不但有一个大喷头,还有一个浴缸,本来只打算淋浴一下就行了。可宗秀娥在外边喊:“放上热水,好好泡一泡,泡透了,才洗得干净,还解乏。”我就按她说的,放了一缸热水,把整个身体浸泡在了里边。

这还不算完,宗秀娥似乎很担心我会洗不干净,又告诉我搓澡巾在什么地方,给我说怎么使用。那个搓澡巾果然好使,套在手上,轻轻地一搓,身上的泥垢就成卷地往下掉。只是后背处用手无法够到,不能用搓澡巾去搓泥。

宗秀娥好像看到了我的难处,隔着门对我说:“背上的泥,我进去帮你搓。”我一听有些慌乱了:“不用,不用。”可我的话一点儿作用也没有,她边说边推开门走了进来。幸亏我是泡在了浴缸里,她的出现才没有让我无地自容。

她让我坐在了浴缸里,这样我的脊背就露了出来。帮我搓泥时她的嘴巴还不停地说:“你看,多脏了,学校有澡堂吧,你们同学洗澡时应该互相帮着搓搓背才对。”我说:“遇到熟悉的同学,会让帮着搓一下,不熟的人,不好意思让帮这个忙。”

搓完了背,她没有走出去。而是把我脱下的内裤和衣服裤子放进了洗脸池子,直接洗了起来。我一看,赶紧喊了起来:“我还穿呢,你怎么给我洗了?”她说:“这么脏了,该洗了。”我说:“问题是你洗了,我就没有穿的了。”她笑了起来:“那你就光着好了。”

我真的是有些生气了,她怎么可以这样啊,问都不问一下,就把我衣服洗了,她不知道这会让我多难堪吗?听出我真有点不高兴了,她倒笑了:“行了,看把你紧张的,昨天在商场,我都给你买了。等会儿洗好了,换上看看合适不合适。”

过一会儿,她把给我洗好的衣服晾了起来。又走了出去,拿了一摞衣服,走进来放到了毛巾架上。看了看还泡在浴缸里的我:“用浴巾擦干净了再穿,别水淋淋的就穿,会不舒服。”

给我说话时,宗秀娥显得很随意,好像我们是在一起生活了多年的家人一样。她这个样子,让我想到了我母亲。只有母亲才会在我洗澡时,来给我搓背,站在我身边给我说换衣服的事。而我想听到的话,到现在她还一句都没有说。我以为她见了我以后,会对我说:“其实我很喜欢你,我当时拒绝你,是怕你谈恋爱分心,影响考学。现在,你考上了,没有让我失望,我没有什么担心的了,我们可以好好地相爱了。”

我怎么可能想到会是这样,该说的话一句都没有说,却把我推进了浴室,还走进了浴室给我搓背,还给我买了新衣服。

我站在淋浴喷头下,扭到了凉水开关上,使劲地冲洗着我的脑瓜,想让自己在面临着突然的变化时,能够保持头脑清醒。

只是这个时候,无论我怎么想,我也无法做到头脑清醒了。

我换上了新的内裤新的衬衣和新的裤子。我的腿有些短,裤子显得长了一些,衬衣倒是很合适。对着镜子看到焕然一新的我似乎没有那么难看了。从卫生间走出来时,我有点飘飘然了。

看到我走出来,宗秀娥愣了一下,显然洗了澡换了新衣服的我,有了一副新样子,而这新样子超出了她的想象。她拍起了手:“这才是年轻大学生该有的样子。”说着,坐在床边的她站了起来,走到了我的跟前:“我来闻闻,还有没有汗臭味了。”说着,真的把脸凑近了,在我的肩膀处闻了起来。

闻了一会儿,她仰起了头,看着我的脸说:“真的是一点怪味都没有了。”

现在我们的脸与脸之间近得不能再近了,我能感觉出她的双唇间吐出的气息,能看到她眼睛里闪动的水波。我看到了她两排白色牙齿间的舌尖(湿漉漉的红艳艳的)在蠕动,分明在渴望着什么。

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可我分明听到了从她的内心传出的声音。

几乎是同时,我的双臂抱住了她的腰,她的双手搂住了我的脖子。

是的,接下来,我的新衣服离开了我的身体,扔到了地上,还有宗秀娥的衣服也离开了她的身体,也扔到了地上,只不过是压在了我的衣服上。

……

尽管我知道使用省略号只能说明缺乏表达力,可我还是不得不用它替代对那个时刻的描述。

其实也不用有过多的描述,一个人只要来到这个世界上,活到了一定的年纪,这是必须要经历的一个时刻。我想只要这个时刻是发生在真心喜欢的人身上,那么这种感受一定都是差不多的。

不是女人,我无法知道女人的感受是什么,我只知道作為一个男人,只有在经历这个时刻之后,才会真正称得上是一个男人。因为是不是一个男人自己说了不算,而是需要一个女人来证明的。

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把书本里的爱情变成现实,第一次不可能做得完美。不管男人有多么强大,离开了女人都不可能成功。也许我可以讲出许多的爱情故事,但宗秀娥却有办法让我和她自己同时变成故事的主人公。女人似乎比男人在爱情上更具有无师自通的本领。

在这之前,对于什么是生,什么是死,总是无法感同身受。可那个时刻以后,我知道生死其实就存在于命运的每个瞬间。它们并没有一条清晰的界限,往往是融为一体难分彼此,犹如黎明和黄昏,那色彩和光焰谁又能分辨出有什么不同。

连着两天,我和宗秀娥除了吃饭以外,没有走出这招待所的201号房间。白天和黑夜对我们来说没有了意义。我们常常是在白天倒头大睡,像两头猪一样,到了黑夜却大睁着眼睛,像两只顽皮活跃的猴子。

我以前想听到的那些话,宗秀娥还是没有说。不过,她也用不着说了,因为她用别的方式已经清楚地表达出了她内心的想法。

现在需要说的是以后的事。这是不能不说的。就算宗秀娥不说,我也要说。因为我们已经把夫妻要做的事都做了,不能不去面对一个必然的结果。我告诉她,四年之后,不管是在什么地方,我们都要举行一场隆重的婚礼。

只是我不太理解的是,我说了这样惊天动地的话以后,她也只是笑笑,并没有强烈的回应。似乎四年以后是多么久远的事,现在去说实在是太早了些。

可是我接下来说:“你要是嫌四年时间太长了,那我就退学,我们现在就结婚。”明知我这样的话是在开玩笑,她偏偏认真起来,很凶狠地对我吼:“你要是敢退学,我就杀了你!”

我就接着说:“那你就来省城,在学校旁边租一间房子,陪着我读书。我们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

她一听,似乎被我的想法说服了,“行是行,可是没有了工作,两个人都不挣钱,靠什么过日子呀?”

我说:“你不是有部队亲戚么,他们可以帮你呀。”

我的这个话,似乎让她想到了什么。好半天她也不说话,看着天花板,好像看到了什么奇怪的图案,非要看出个什么名堂。

突然她说:“今天你回去睡吧!”

我说:“为什么?”

她说:“你在这儿,我睡不好,连着两天睡不好,身体会受不了的,你也一样,回去好好睡一觉。”

我说:“不行,从现在开始,没有你在身边,我睡不着。”

她说:“行了,别把自己搞得那么没出息,明天中午过来,一块儿吃饭。”

我说:“你说你要回老家去,什么时候走?”

她说:“没定的,想走就走了,想不走就不走了。”

我说:“那就不走了。”

她说:“行,不走了,我听你的,不过,你也得听我的,今天回学校去。”

我说:“好吧,我听你的。”

这个时候,就算是站到了一条激流翻滚的大河边,只要宗秀娥说:“我们跳下去吧。”不会游泳的我,也不会有半点犹豫地跟着她跳下去。

往外走时,宗秀娥跟着往外走。走到门口,宗秀娥停下来,我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宗秀娥喊了我的名字。我站住了,回过身,看到宗秀娥的样子有些难过。我觉得怪,明明是她要让我离开,真听了她的话离开了,却怎么又难受起来。书上说,女人的心情,天上的云,总是在变,让人猜不透,看来真是不假。我朝宗秀娥说:“说话算数,明天不见不散。”宗秀娥不说话,只是看着我,似乎笑了一下。

走出了招待所的大门,再回头,又看到宗秀娥,只是变远了,变小了。再挥了一下手,不知宗秀娥看见没有。没有太在意,反正明天又见了,也就是分开十几个小时,算得了什么?书上说,小别胜新婚。正好可以利用这个机会感受一下了。

走到大街上,心情好得很。看天,天更蓝了。看路边的树,也变得更绿了。还有开放的花,也是一朵比一朵鲜艳。想着这几天和宗秀娥在一起经历的一切,我没法不把自己当成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回到学生宿舍,一个人都没有。往床上一躺,我马上就睡着了。和宗秀娥在一起,没法睡得踏实,实在太需要一场酣睡来恢复精力了。

这一觉实在睡得太踏实了,说睡得死了过去一点儿不过分。天还亮着,就睡着了,直到第二天阳光从窗子照进来。醒过来的我当然马上想到的就是宗秀娥,起身做的第一件事当然也是冲出门外,去部队的招待所找宗秀娥了。我想,宗秀娥的心情肯定也和我一样,这会儿,正在房间里,急切地盼望着我的到来。

到了招待所,门卫认出了我,没有拦我,让我进去了。进去后,直奔201号房间。门关着,敲了一下门。想着宗秀娥听到声音,会马上来开门,用不着使劲。等了一会儿,里边没有动静。再敲,这次用了点儿劲。还是一样里边没有动静。宗秀娥不可能睡觉这么死的。再敲了一次,和前两次的情况一样。我走到了服务台,问值班的服务员:“201号房的客人呢?”服务员说:“201已经退房走了。”我说:“不可能。”服务员说:“我给她办的手续,怎么会不可能。她还留下一封信,说是让我交给找她的人。”

我拿过信,一看封面上写着:李冬亲启。这才相信了宗秀娥是真的走了,并且给我留下了一封信。

这是一封我做梦也想不到的信,用五雷轰顶来形容我看信时的感觉一点儿也不过分。

宗秀娥的信是这样写的:

李冬,骂我吧,随便你骂。这会儿,你看着信时,我已经在火车上了。今天早上太阳刚一升起来时,我就离开了。骂我是骗子吧,我真是骗了你。没有在招待所等你来一块儿吃饭,不是我不想,是我真的不能再和你这样下去了。因为我来见你时,就没有打算要和你谈对象,更沒有打算要和你结婚、和你白头到老。你骂我骗子吧,这一点也不冤枉我。不过,为什么要这样做,现在我可以说实话了。实话不好听,你听了一定会不好受。要说,还是得从下野地说起。头一次见面,一看你的眼神,我就知道,你动了心。可我没当回事,工作早,在社会上混,遇到男人多,男人心里想啥,一看就明白。要说长相,你真一般。女人不会一下子被吸引。可你是老师,有文化,有些女人会看重。我算一个。接到你的信,意外又欢喜。可我知道,你这表白,有情感上的,可主要还是生理上的。就算是生理上的,我也能接受。可我没有答应你。因为,不想在小镇上过一辈子。可能是我的话让你生了气,要让我看看你的本事,一努力,就把大学考上了。大学多难考,我知道。77年我考了一回,成绩那个差,让我再也没有信心考了。你不知道,听说你考上了大学,我有多么激动。真想跑去当面向你祝贺。可我没有去。我有自知之明,虽然都是小镇人,可我们已经不在一个层面上了。这次来看你,是觉得欠了你的。我不想让那件事,一直伤你的自尊。我想让你知道,你很棒,我喜欢你。你也许要问,既然这样,为什么要不辞而别?这个问题,有些复杂,几句话说不清。等你再年长些,经历的事再多一些,你可能就明白了。有一件事,本来我可以不说的,可我要是不说,你就不能快点把我忘掉,就会一直很难受。这个事,头一次给别人说,也是最后一次。中学毕业那年,到生产连队劳动。那种苦和累,真受不了了。看到了他,他也在看我。他不是一般人,谁干什么活儿,他说了算。看他看我,知道他在看什么。到了连队,一干活儿,身体发育得厉害,胸脯胀得痛,衣服一下子显得小了。别的男人看,不想让他们看。知道他在看,会故意挺起来,让他看。心里想,他要是看高兴了,就会给我换个轻点的活儿干。果然,在玉米地里掰玉米,秆长叶密,像是身边竖了堵墙。他走进来,问,想干什么活儿?我说,当统计。他说,你的胸咋那么大,我看看。我说,你不是一直在看吗?他说,光这样看不行。我明白他的意思,可我不想。我是大姑娘了,知道羞耻了。看我低着头,不解衣服扣子,他就自己动了手。一片玉米秆被压倒了,我流了血,我哭了。他说,你明天就去队部当统计。不要问这个男人是谁,我并不恨他,我给了他想要的,我想要的,他也给了我,谁也没有吃亏。可这个事,不能老这样。我是女人,我还要过另一种生活。我必须要离开下野地。不离开,我没好日子过。

读到这儿,我脑子里马上浮出了一个男人。他就是良种队的队长。带学生在生产队劳动,和他打过交道。这个男人并不老,长得有些魁梧。看我老在晚饭后去找宗秀娥聊天,见了脸色不好看。我还问过宗秀娥,你们队长,是不是很严肃,很严厉?宗秀娥说:“在生产队当干部,不凶一点,管不住人。他实际上是个很随和的人。”当时,我没有多想什么,也没有看出什么。

我知道,这会儿,你该骂我无耻了。和你比,你是透明的,我是浑浊的。你是干净的,我一身泥尘。这样一起待几天还行。待久了你就会嫌我脏了。这一嫌,日子就没法过了。男人都有一个毛病,得到了一个女人后,就想永远拥有。而实际上,却没有一个能做得到。因为啥,就因为嫌弃了。你骂吧,骂我是个坏女人吧,骂一骂,你就没有那么难受了,就不会再把我当回事了。别说你不会嫌弃我。你才多大,日子才开了个头。这一辈子,不知会遇到多少女人。我是头一个,你没有对比。等有了对比,你才会知道,我这样的,太平常了,不值得要死要活的。我说话不算数,我离开你,我不嫁你,真是为了你好。这个好,你现在不明白,以后会知道。好了,不说了,没有时间了。还有几个小时,火车就要开了。我得去赶火车了。要去南方了,也是个大城市。不是去看一看、转一转,是要留下,再不走了。一个部队的亲戚,介绍了个男人,是老山前线下来的,受了点伤,是个军官,也是个英雄,看到我照片,马上就同意了。户口工作都可以解决。包括路上的吃住,他都通过部队招待所安排了。这就是女人的好,不考大学,也可以离开小镇。你不行,你必须要考大学。只有考上了大学,才可以不在小镇了。不要找我,你找不到的,就算是找到了,我也不会理你了。这些天的事,我会藏起来,不再想了。你也别想了,如果马上忘不掉,就骂我,骂我不要脸,骂我是骗子,骂我是婊子。好好读书,书读好了,什么都会有的。女人会排着队找你。想着你上了大学,肯定会找个同学当女朋友。你说没有找,我真不相信。来找你前,想过了,你要是有女朋友,我就看看你后马上离开。没想到你真没有。那三天,你带着我玩,真的是让我太开心了。越看越觉得你好,同时还觉得你怪可怜的。那么大男人了,还不知女人是咋回事,也太不公平了。当然,不是真喜欢你,也不会和你那样。爱,可以结婚,也可以不结。不爱,也一样可以结婚。爱和结婚,多数时候,都是两码事。混在一起谈,反而让人糊涂,让人犯错。别为我担心,作为女人,我知道怎么样,才能活得更好。尤其是有了和你这一段,不会再觉得委屈。再过什么日子,都会过得舒心。倒是你,让我放心不下,读了那么多书,还是有些单纯幼稚,不知还要经受多少磨难,才能成熟长大。忘了我吧,走你自己的路,你一定会活得越来越好。那点钱,是我的一点心意,略作补贴,别不好意思拿,把书读好了,就等于还我了。还有,毕业了,哪儿都别去,一定要留在大城市。同样是活,活在大城市和活在小镇上,是不一样的。再就是找女朋友,一定要找好看的。好看的女人,坏毛病少,脾气不古怪,容易相处。祝你学习好,身体好,早点找个称心如意的女朋友。

信封里除了信以外,还放了三百块钱。拿着信和钱,回到了只有我一个人的宿舍。挥起拳头,朝着木头的床帮子砸过去。手背处的皮破了,血流了出来,可木头的床铺一点损坏都没有。

没有马上回下野地。收到了王芳的信,问我放假了,在外边上学的人都回来了,我怎么还不回去?看完了信,扔到了一边,没有给她回信。

一个人在街上走,走过的地方,都是和宗秀娥一块儿去过的地方。走着走着,听到了她的说笑声,赶紧去看,却只看到影子忽闪一下,不知躲到了什么地方。

过马路,好像也是和宗秀娥一块儿在过,她走得有些慢了,停下来等她。被一辆开来的小汽车司机探出头来骂:“你不想活了,要找死啊!”

听他这一骂,反而站在马路中间不动了,好像等着他把车子开过来,把我撞倒在马路上,让我再也醒不过来。

走着走着,走进了一条巷子,里边是个刚兴起的自由市场,什么东西都有卖的。可没有一样是我想买的。我走进来,只是因为它很热闹,让我可以忘记掉一些伤心的事。

听到有歌声从一个角落飘过来。我会吹笛子还会吹口琴,曾想过成为玩乐器的人。嗓子不好,自己唱得不好,可歌好不好听,一听就能听出来。

这可是一种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歌声。就像是那几天里宗秀娥对着我的耳朵在轻声细语地说话。歌声里飘出无数条细细的棉花丝缠绕住了我,轻轻地把我拉向了那个市场的一个角落。

几个留着长头发穿着喇叭裤的小伙子围着一排黑色砖头一样的东西,满脸兴奋地聆听着,同时朝着走来的人介绍着:“台湾歌星邓丽君金曲盒带,五块钱一盒。日本索尼录音机一百五十块钱一台。”

我挤过去看,看到了那歌声原来不是从一个人的嘴里唱出来的,而是从那个黑色的砖头块里飞出来的。也就是说,只要有了那个砖头块和那些盒带,就可以不管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想听就可以听了。

看到了许多人都在掏钱,我也掏出了钱。从宗秀娥给的三百块钱里拿出了二百块钱(我自己的钱只有几十块了),我不知道用这个钱买了这个东西,她会不会不高兴。可我想,要是她在身边,听到了这样的歌声,也会被迷住的。

就这样,我就把那个叫邓丽君的歌星带回了我住的宿舍里。除了吃饭,连着数天,我都没有离开过我的宿舍,当然宿舍里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还有那个叫邓丽君的歌星一直陪着我。就像和宗秀娥在招待所的房间里一样,我们相偎相依。

她不停地给我唱着那些凄美的歌,连口水都不喝。唱得我一遍遍地任泪水流满面颊。直到离开学还有二十天时,我才把那个砖头块像宝贝一样装进了行李,去汽车站坐上了開向下野地镇的长途班车。

回到下野地,见到了父母。父母高兴,我却不怎么笑。父母围着我,问城里的事,我也是问一句,答一句,不多说。手里总是拿着一本书,样子是在读,可眼神并没有落在白纸黑字上。

推出自行车,父亲问:“去干什么?”

我说:“去看陈平国。”

骑了一段路,又拐了回来。去厨房,拿了一把切瓜的刀子。比手掌长一点,装进了口袋里。

陈平国在镇政府,我的自行车却跑向了良种队。

到了队部,看到了队长。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风吹日晒,像棵树挺拔强壮。

看到我,队长问:“你是来找宗秀娥的吧?”

我说:“我是来找你的。”

队长说:“说吧,有什么事?”

我说:“算账。”

队长说:“算什么账?”

我说:“你害了宗秀娥。”

队长说:“你不会口袋里还带着一把刀子吧?”

听队长这么一说,我的手不由得捂住了口袋。心想,这个家伙可真厉害,居然知道我带了把刀子。

我说:“带了怎么样,不带怎么样?”

队长说:“带不带,对我来说都一样。如果带了,说明你还是个男人,是真心喜欢宗秀娥,为宗秀娥高兴,她没有白喜欢你一场。”

我说:“你就不怕被刀子捅。”

队长说:“我当过侦察兵,练过散打,你这样的愣头青,我收拾得多了。别说是刀,就是拿着枪来,我也不会怕。”

我说:“你是个坏蛋。”

队长哈哈大笑了起来:“这个话,宗秀娥一定不会说,她是个好女人,我要不是有了婆娘,非娶了她当老婆。”

我说:“你道德败坏,玩弄妇女,应该受到惩罚。”

队长说:“除了宗秀娥外,你还和别的女人好过吗?”

我说:“我才不会像你这样无耻。”

队长说:“这么说,你这一辈子,除了宗秀娥,再也不会碰别的女人了?”

我说:“你有宗秀娥新单位的地址吧。”

队长说:“她没有给你说,更不会给我说。你知道吧,从你小子出现以后,她就再也不理我了。”

我说:“我就不信,你没有强逼她?”

队长说:“我不敢呀,她一句话,就能让我身败名裂。别看我是队长,这几年,我俩之间,完全是她说了算。女人真厉害起来,男人不是对手。”

我说:“我才不信,你这么凶恶,她那么弱小。”

队长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小老弟,等到你四十岁了,就知道男人和女人到底是谁厉害了。”

队长的身体离我极近,近得能让我闻得见他身上散发出的汗臭味。我把手伸进了口袋,握住了刀柄。

队长说:“我知道,你这会儿很想捅我一刀。这样吧,不用等很长时间,一年以后,你如果还想捅我一刀,你就来吧,我会敞开了怀让你捅。但这会儿,我真是要劝劝你,千万不要这么做,你要做了,宗秀娥会很伤心的。你进了大学,她当面给我说,你了不起。你想想,你要是因为她进了监狱,你对得起她吗?”

队长说完,转过身走出了办公室,留下我呆呆地坐在木条长凳上,看着队长的背影不慌不忙地消失在了视野里。

离开了良种队,骑车继续往镇政府走。带的刀子没有用上,还揣在口袋里。但心里的一团东西,却好像没有那么大、那么重了。看来,宗秀娥这一页,算是翻过去了。

陈平国看到我来了,非常高兴,拉着我去旁边的小餐馆吃饭,还要了一小瓶伊犁大曲。

餐馆老板看到陈平国来了,对他客气得不行,好像他是个什么大人物,能来光顾是小店的荣幸。

一个班的同学除了考上大学的,差不多都在农田里干活儿。陈平国能这么快就调进镇政府工作,不能不让人对他刮目相看。

他说:“也是赶巧了,政府办公室缺个办事员,想找个年轻的能跑腿的,就相中了我。”

一个班里的男生,哪一个不年轻不能跑腿?光凭这个就能赶巧,让我不能太相信。

“生产队里有个疯子,不犯病啥事没有,和正常人一样,一犯起了病,就打人。上工时,犯了病,挥着镰刀追着人砍,别人吓得四处乱跑,我扑了上去,把他摁倒在了地上。这就上了广播和报纸,被领导注意到了。”陈平国接着又说。

这个故事我信,从小他就胆子大。不爱看书,爱跟别人打架。不像我胆小怕事。要是把他换成我,今天那个良种队的队长肯定是要见一点血了。

我举杯向他祝贺。他也举杯向我祝贺。一块儿长大,铁哥们儿。我上了大学,他进了镇政府,都有点牛皮哄哄。

说着说着,说到了女人。喝了一点酒,又是发小,说起话来不会藏着掖着。

可我没有说到宗秀娥。这个女人是我的秘密,打算一辈子都不会给别人说。我只说到了王芳。说王芳给我写了信。

一听王芳的名字,陈平国兴奋了起来:“這个女人你可不能放过,下野地的一朵花,不知有多少小伙子想摘到手啊。”

“只是写了信,还不是女朋友。”

“那你就抓紧点呀,干什么事,都要趁热打铁才能成功,找女朋友也一样。”陈平国似乎很有经验。

“别光说我,也说说你自己。”

“我没啥可说的,有一个,正在谈,但和王芳不能比,长得太一般。”

“你现在这个工作,在小镇上可以随便挑呀。”

“当个办事员,有啥出息,我还要有更大进步才行。你不是外人,我就给你说实话,这个姑娘,有一个条件别人没有。”

“啥条件?”我问。

“她爹是副书记,管人事干部的。”

没想到陈平国五大三粗,还挺有心眼儿的。二十刚出头就知道利用人脉关系了,看来,这家伙会有大作为。

没有一回来就去找王芳,主要心里边宗秀娥的影子老在晃荡。听了陈平国的话,再听听邓丽君的歌,该有女朋友时而没有,实在也是人生的缺憾,况且王芳也确实是个让自己动了心的姑娘。以前条件不行,想和人家好,人家不理。现在有条件了,人家主动了,就摆起架子了,这叫不识抬举不知好歹。

决定明天就去见王芳,没想到提前了。

从地里干活儿回来的母亲突然肚子疼,送到镇卫生院一检查,说是急性阑尾炎,就马上动了手术。

到卫生院去陪母亲,煮了粥,给母亲送去。在病房里,遇到了王芳。王芳戴着口罩,我没认出来。可王芳能认出我。王芳叫了我的名字,摘下了口罩。

我这才认出了她,有些不好意思。也不能全怪我,走以前只见了一面,这些日子也只是通了几封信,实在不能算得上熟悉。

我说:“是你呀。真是太巧了。”

王芳说:“无巧不成书呀。”

我说:“我妈做了手术,来看我妈。”

王芳说:“在家里煮粥太麻烦,卫生院里可以煮,我来安排。”

怕王芳知道了没有一回来就去看她,会不高兴,我说:“学校有活动参加,晚回来了,本来打算马上去看你的,没想到母亲一下子病了。”

王芳说:“没事,这不是就见面了么。”

接下来几天,直到母亲出院,王芳天天来病房看母亲和我,还帮着煮粥做饭。

母亲出院了。我说:“谢谢你了,王芳。”

王芳说:“咱俩这关系,用不着客气。”

回到家,母亲说:“王芳那姑娘多好啊,我要是能有这么个儿媳妇,就烧高香了。”

我说:“妈,你真看上她了?”

母亲说:“我看上了有啥用,还要你俩对上眼才行。”

“妈,你要是喜欢,我就给你领回来当儿媳妇。”

这话听起来有点像开玩笑,可也不是一点可能性没有。既然毕业了愿意回到下野地,能找上王芳这样的姑娘当老婆当然也挺好的。

去和王芳见面,没有空着手去,我带了那个砖头一样的录音机。小镇有些偏远,这两天骑着自行车在小镇上转,还没有看到自由市场,也没有听到邓丽君的歌声。

我打开了录音机,房间里马上响起了邓丽君的歌声。

王芳大叫了起来,说:“天啊,真的是太好听了!”

一样的年纪,不管生理的还是心理的,渴望都差不多。这一点,城市和乡村小镇没有区别。

邓丽君的歌声从门窗传出去,卫生院别的年轻人听到了,也都跑进了王芳的房子里,围住了那台砖头录音机。

看到王芳和一群年轻人听得如醉如痴,我有些得意。花那么多钱买它,真让我心疼。买完以后,还责备过自己,不该这么大手大脚。现在看来,这个钱花得值。

边听歌,边聊天。听我说城里的新鲜事。听我说城里的姑娘到夏天全穿着连衣裙,几个女护士全流露出羡慕的目光。在下野地,自1966年以来,从来没有一个女人敢穿裙子。

我还说到了跳舞。我说,每个星期六,团支部都会举办舞会。不是那种忠字舞、集体舞,是交谊舞。就是一男一女,男的搂住了女人的腰,女人的胳膊放在男人的肩膀上。

我的话,让一屋子青年两眼放光。王芳说:“你要教会我跳舞。”

我说:“没问题,好跳得很,一学就会。”

另一女护士说:“我也要学。”

马上另外几个男女都说:“对,我们也要学。”

大家商量了一下,达成了一致。说等下了班,吃过晚饭,就到王芳的房子里来,边听邓丽君的歌,边学跳舞。

也就是七个人,包括我在内,三男四女。屋子小,就这七个人,一起跳起来,也会你碰我一下,我撞你一下。

交谊舞有复杂的,也有简单的。简单的只要能踏着音乐的节奏,前后左右来回走动就行了,动作上没有难度的要求。说到底,跳这种舞要的不是姿态优美,男女相拥相抱时的感觉才是主要的。

头一次跳,把门关了,把窗户关了,窗帘也拉上了,明知不会有人看见,可还是有些放不开。我和王芳带头,先跳了第一支。跟着,别的人,也站了起来,相互伸出了手。

邓丽君的歌,确实有种魔力。类似《何日君再来》《甜蜜蜜》《月亮代表我的心》这样的歌,听上一会儿,就像喝了酒,身子就会发软。在这样的歌声中,一男一女拥抱在一起,是什么心情就不难想象了。

和王芳跳舞时,我能感觉出跳着跳着,两个人的身子就会越跳越近,像是有一块磁铁,把我们往一起吸。

有一次跳着跳着,一下子停电了,啥也看不见了。都不说话,继续跳。别人怎么跳的,我看不见。但灯一灭,我们就抱得紧了些。

灯再亮起时,我看到王芳的脸涨得通红。别的人也一样,脸全是红的,像是刚被火烤了一样。

接着再跳时,我说:“没有灯光,跳起来更有情调。”

别人也跟着说,对对对。我就伸手把灯绳拉了一下。屋子里重新黑了下来。

再跳起来时,王芳的身子更软了,柔顺得像面条一样。

我想,王芳确实不错,等到毕业了,回到下野地,就把她娶了。一个在學校当老师,一个在卫生院上班,小日子一定会过得红红火火。

我嘴挨到了王芳的耳朵,悄声说:“你真好。”王芳不说话,只是与我贴得更紧。

没有灯泡照着,看不清脸,包括我脸上的雀斑也看不见了。互相看着,似乎一下子全变得好看了。男女幽会喜欢在黑夜里,不是没道理的。

不但和王芳跳,还和别的女护士跳。感觉也一样好。其中一个女护士,在我们跳到角落时,不但抱得更紧,还用嘴亲我。让我有些魂飞魄散。

这个时刻实在是太美妙了。不过,很多事,物极必反,如果和“太”这个字沾上了边,就有可能不会那么美妙了。

所谓的黑灯舞(其实也没有那么黑,灭了灯,为了能凉快些,就把窗帘拉开了,有屋外的月光照进来,只是比较朦胧罢了)只跳了两个晚上,就不能跳了。不是不想跳了,是想跳跳不成了。

第三天晚上,正跳着,门被撞开了。几个戴着红袖标的联防队员冲了进来,说他们接到了群众举报,有人在搞流氓犯罪活动。

所有人被带到了镇政府治安办公室,包括那个砖头录音机和录了邓丽君歌的磁带。

挨个儿审问了一番后,就把别的人放了,只留下了我。因为这个舞会是我召集的(录音机和磁带是有力的证据)。可以说没有我,就不会有这个舞会,我是主要嫌疑人。

让我交代,我是怎样利用跳舞对姑娘们耍流氓的。

我说:“我没有耍流氓,我们跳的是交谊舞,是正当的文化娱乐活动。”

一个联防队员过来扇了我几个耳光,把我打得眼冒金星。

我说:“你们怎么能打人?打人是不对的,是侵犯人权。”

联防队员说:“坏人不是人,没有人权。”

我说:“我不是坏人,我没有犯罪,我没有做错什么。”

联防队员大声说:“你传播黄色歌曲,组织黑灯舞會,已经犯了流氓罪。你要老实一点,争取宽大处理。要不然的话,我们就把你关押拘留,再把你的情况报告给学校。你就想想这个后果吧。”

后果我真的不敢想。把这个事随便一纸公函发到学校,我肯定会被开除。并且一辈子都会有一个洗不掉的污点,再也别想有好日子过了。

我头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恐惧。

可我除了播放邓丽君的歌和教王芳她们跳了舞,确实没有再干别的事呀。

问我,跳舞的时候,尤其是灯黑了以后,是不是摸了舞伴的什么部位(想摸了,可真没摸)?还问我,前两天跳完舞以后,别的人都走了,我没马上走,是不是和王芳干坏事了?

我说没有。不是我没有想到干那些事,只是我明白那些事不能随便干。同样一件事,干好了就是浪漫就是幸福,干不好了,就是灾难。

如果想什么,也要追究,那把我枪毙了不冤。但想了什么,只要不说出来,就不能定罪。他们需要的是可以作为罪证的口供。

不能为了态度好,就把没干的事硬要说成自己干了。可不承认的结果,就是让联防队员恼怒,就会对我从严处理,毁掉我的一辈子。

看我不交代罪行,一个联防队员走过来,用手铐把我铐到了木椅子上。

已经深夜了,联防队员也累了,伸着懒腰,打起了哈欠。他们对我说:“给你一晚上的时间,明天早上,再来问你,还是这样的态度,那你就后果自负了。”

治安室里,只有我一个人了。看着手腕上明亮的铁铐,总觉得不是真的,只是在做一场噩梦。夏天的夜里并不冷,可我的身上不断掠过阵阵寒意。

就这样在无助的恐慌中半睡半醒到天亮。

天亮了,联防队员又重新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不过,他们没有继续昨天的审问。而是给我打开了手铐,对我说:“我们知道你考上大学也不容易,也是为下野地争了光,就不对你从严处理了。希望你能吸取教训,好好学习读书,再不要干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你可以走了。”

转折来得太快,我一下子没有回过神。正在发蒙,看到陈平国从外边走了进来。对我说:“没事了,走吧。”

跟着陈平国走出了治安室,走了几步,想起了什么,对陈平国说:“你等一会儿。”

转过身又回到了治安室。对联防队员说:“我的录音机还有磁带,你们是不是忘了还给我了?”

联防队员说:“别以为把你放了,你就没有错了。邓丽君的歌是黄色歌曲,你到处传播,不追究你,是你运气好。录音机作为作案工具,已经被正式没收,没法给你了。”

说邓丽君的歌是黄歌,我听了,想笑。

只以为是联防队员没有文化信口胡说,却不知道,就在这个时候,因为邓丽君的歌影响太大,引起了国家管理层的重视。一群专家被召集了起来,开了一个星期的会。严肃认真地对邓丽君的歌进行了分析鉴别后,确认了她的许多歌为黄色歌曲。并由专家们撰写了一本小册子,标题就是《如何鉴别黄色歌曲》。印刷了以后,面向全国发行。

关于是不是黄歌,我不会和联防队员争。从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他们的厉害,我已经领教了。我已经没有了和他们对话的胆量。我只是舍不得那个录音机呀。那么多钱一下子没了,我不能不心疼呀。最重要的是我不能随时随地让邓丽君唱歌给我听了。

重新走出治安室,走到陈平国身边。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出了事?”

陈平国说:“王芳来找了我。急得快哭了,看来这姑娘真是喜欢上你了。”

我说:“你真厉害,一个办事员,也能把这样的事摆平。”

陈平国说:“不是我厉害,是我对象的老爸厉害。他出面了,把治安队长臭骂了一顿,你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我说:“那得好好谢谢你对象了。”心想,看来,有了这个对象,在下野地,以后没有什么事可以难住陈平国了。

陈平国说:“咱们谁跟谁,说谢的话就见外了。走,找个地方,喝两杯去,给你压压惊。”

我说我掏钱,还让他把对象喊来,说帮了我这么大忙,我不能不表示一下。

陈平国不让:“你一个穷学生,装什么大方。”

陈平国救出了我,又请我吃饭喝酒,什么叫兄弟之义,什么叫患难之交,我有了切身体会。

回到家,大睡,没白天没黑夜地睡。这一日醒过来,看到了王芳。

父母都在地里干活儿,家里只有我一个人。王芳把西瓜切了,掏出瓜瓤,盛在碗里,端过来让我吃。

我有点不想吃,王芳就用勺子喂给我吃。

王芳说,是我不好,不是我要听歌,让你教我跳舞,也不会有这个事了。

我说:“谁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在乌鲁木齐,到处都可以听的歌、可以跳的舞,到了下野地,竟是违法的了。”

王芳说:“你不知道,把我们放了,没有放你,我有多着急。想到了你的同学陈平国,就直接去找他了。”

我说:“多亏你去找他,要不,这会儿,我可能还在里边受罪呢。”

接下来我们又像是跳舞一样抱在一起了。可不同的是,这是在我的家里,屋子里除了我们俩以外,再也没有别的人了。

与宗秀娥在一起的那两天,虽然时间短,可收获却是巨大的。人生的有些知识,注定了无法在中学和大学的课堂里学到(某种意义上说,宗秀娥就是我爱的启蒙老师)。

而一旦具备了这种知识,一个男人就会在特定的场合下,有了让一件美好的事物不变糟的把握。比如当王芳把身子变软偎依在我的怀里时,我就明白了该怎样去捉住躲在她衣襟后边的两只大白兔。

只要捉住了那两只大白兔,王芳就会自然地开放所有草滩深谷,任我去猎取那些奇妙的飞禽走兽。

实际上我已经捉住了那两只大白兔,但接下来发生的却没有顺理成章,而有些事与愿违。因为王芳让两只大白兔从我的手里逃走了。

好像怕被烧坏了一样,她离开了我正如火炉一样热烈的怀抱,坐起来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服。问我:“你是怎么想的?”

我不明白王芳问话的意思,是指以前怎么想的,还是这个时候怎么想的,还是以后怎么想的。就在我想着要怎么回答时,又听到王芳说:“下野地的人都在说那天晚上你和我搞流氓活动了。”

我想起了回家路上看到的几个朝我指指点点的人。我知道这种事传得很快,并且传播的过程中会被添油加醋。只要沾上了男女关系的事,就像苍蝇发现了臭肉,没有人会不感兴趣。

我说:“让他们说去吧,我们身子正不怕影子斜。”

我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王芳当然听明白了。只是这句话可安慰不了她。王芳说:“你是可以不在乎,过两天开学了,你就走了,对你一点影响都没有。可我呢,还要在下野地活人,我怎么办?”

王芳该怎么办,我没有想过。准确说,是还没有来得及想。自己的手铐才拿掉,还没有完全缓过神来。怎么可能去想王芳该怎么办。

看我一脸发蒙的神情,王芳对我有些不满起来,“人家都以为咱俩什么事都干了,你说我冤不冤呀。”

看来王芳是觉得担了个虚名受了委屈。得让王芳明白,我对她的真心实意。经过了那天的事后,看见了王芳后,又多了些患难与共的感觉。

我说:“那咱们就把关系定下来吧。”

王芳说:“怎么定?”

我说:“你说呢?”

王芳说:“娶我。把别人的嘴堵上。”

我说:“行,娶你,马上就娶你。”

以为她需要的就是这句话,说出了这句话,又可以把刚才停下来的事情,继续往下做了。我的手又张扬了起来,想把那两只逃走的大白兔给捉回来。

没想到王芳再次一下子把我的手推开了,神情继续严肃着。

王芳说:“口说无凭,白纸黑字写下来。现在这种事可多了,为了得到,什么都可以答应,一旦得到了,就说话不算数了。”

好像早就知道会用上,就预先准备好了,王芳真的从包里找出了纸和笔,递过来让我写。

我看着放在面前的纸和笔,发起了愣。这样的场景,实在是太出乎意料了,让我真的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在王芳从包里拿纸和笔时,不知是不是她故意的,反正是让我看到了装着避孕套的塑料小袋。也就是说,她对于到我这里来,已经做好了什么事都会发生的准备。只要我能按她说的去做,那我就可以得到那难以形容的快乐了。可摆在面前的纸和笔,不由得让我想起了合同协议书,想了古老的交易契约,还想起了王泳说的事。他就是写了保证书,未婚妻才让他来上学的。

看我迟迟不去拿笔,王芳说:“好呀,我算是看透了,你原来只是打算玩弄我呀,从来没有想过要娶我呀。要不是你考上了大学,我才懒得理你呢。你用镜子好好照照自己,看看你长的样子。”

我说:“不不,不是这样的,我是真心想娶你。”

王芳说:“那为什么让你写个保证书,你就不敢写了?”

我说:“我是认为,爱情这个事,要顺其自然。这么一写保证,就有点像做生意了、做买卖了。我觉得真正的爱情不应该是这样的。”

王芳真的生气了:“看来,派出所真没有把你抓错,你就是想打着谈对象的幌子耍流氓,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诱骗良家妇女。”

王芳边说着边提起包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对我说:“我幸亏及时识破了你,要不,我的命运就悲惨了。别的小镇姑娘会上你的当,我可不会。不过,你放心,看在喜欢过你的份儿上,我不会去派出所检举你。希望你还是把心放在读书上,不要用在勾引女人上,做一个有理想有追求的大学生。”

说完,王芳拉开门,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我在后边喊了几声,没有把王芳喊回来。看来王芳真的愤怒了,再也不想理睬我这个道德败坏的家伙了。

被抓被关被戴手铐,还把录音机没收了,想亲近的姑娘生气了,不理我了。一连串的事,赶在了一起,堵得我透不过气。从家里走出来,往野外走,想通过散步,让心情好转一些。

没想到走了一阵子,心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更难受了。因为走到了水渠的大桥上,遇到了三个男人。

我不认识他们。在小镇长大,能叫出名字的,也不过几十个人。我一开始以为他们是认错了人,只是在听到他们说出了三个姑娘的名字后,我才有点明白他们是谁,来找我有什么事了。

原来他们是那天晚上一块儿跳舞的另外三个姑娘的家人。他们听说了自己家的姑娘在一间黑房子里被我又搂又抱,无法忍受这样的侮辱,来找我算账。

我无法让他们相信我们只是听着邓丽君的歌,一起跳了纯洁的交谊舞,只能把头抱起来让三个壮汉拳脚相加。直到把我打得趴在了一片虚土里不能动弹了,他们才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从桥面爬到了渠堤下的流水旁边,整个脸伸到了冰凉的渠水中,真想再也不把头从水里抬起来了。

真想不等于真会。经历过饥饿和动乱岁月的我,对于被打击的承受力远比我自己以为的要强大。等到渠水冲去了脸上的尘土和鼻口处流出的鲜血,我又在水中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长了许多雀斑的脸。

往家走去的这段路上,两边的风景依然如故,可我觉得它们不再美丽,看到的不过是一片野蛮与荒凉。

正在地里干活兒的人群,看到我走过来时,都停下了手中的农活儿。

我听到了从风中传来的说话声。他们说到了关灯跳舞,说到了男女搂抱,说到了道德败坏和不要脸。我还听到了惋惜的叹气声。

在这里出生长大,和这个地方的感情别的人无法理解。

虽然去上学离开了,但如果毕业时可以选择,问我想去什么地方工作,我一定会说是下野地。

可所有这些,都从那天开始,发生了改变。下野地还在,可我不可能再回来了。或者说,我还在,可下野地不会再让我回来了。因为它已经不再是我心中的那个下野地。

怨谁呢?好像不能怨下野地,也不能怨我。

没有恋恋不舍,我逃跑一样从小镇下野地回到了省城,回到了大学校园。还是那座城市,可我却是头一次发现它是那么的富有活力。

尽管学校下了通知,说邓丽君是靡靡之音,不让听了。还管起了穿衣服,说喇叭裤是奇装异服,谁穿谁堕落。连头发长了也不行,像流氓阿飞,全都要把耳朵露出来。我和几个同学,干脆剃了光头,以示不满。只是禁令像一阵风,刮了一阵子,就过去了。很快就自由自在了,没有人管了。

舞会没禁过,一直还让跳。一到周末,各班教室的桌子,就被拉到一边,腾出一块空地,让学生们玩。嫌灯太亮了,说跳起来没有情调,就把灯拉灭,让外面的月光照进来。没有了灯光后,大家果然不一样了,舞伴一下子就贴得近了。不知是不是害怕被抓,去参加这种舞会越来越少了。

到了星期日,还会去书店。书放在书架上,用柜台隔开,不能自己走进去拿起书看。有营业员,看上了哪一本,指着书让营业员拿。那段日子翻译过来的西方书,我差不多都买了。床铺的小半边,码起了一道书墙。

校园旁边的十字路口,开了一家牛肉面馆。二角五分钱一碗,每天都排长队。朋友来了,请吃饭,就请去吃牛肉面。不多久,又有几家小饭馆开张了。食堂里的饭吃厌烦了,就去外面的小饭馆吃。一块钱可以吃到一大盘的回锅肉。

电影院旁边的那条巷子里,摆小摊的人越来越多了。我经常去,不是要买什么,只是想看看。还有卖录音机和磁带的。不过不再只有砖头块了,有了很大的带好几个喇叭的录音机(真想买,但没有钱)。磁带也不光是邓丽君的了,又有了一批港台歌星的歌在流行(但怎么听都觉得不如邓丽君)。

有时走着走着,会被拦住,看到一块电子手表在眼前晃,说便宜得很,十几块钱一个。有一次,正在瞎转,被一个男青年扯住胳膊。拿出几张扑克牌,在眼前晃,问我要不要,五块钱一张。我一看,扑克上的女人,光着身子骑在一个男人身上。我吓了一跳。这是我头一次看到这样的黄色照片。

还有看不见的,如思想解放,如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的新方向,全像太阳一样,正冉冉升起,光芒万丈,把日子照亮。人心从来没有这么明媚过。什么叫“严寒过后,大地春暖花开”,直到这个时候,大家才好像真正地明白了。

如果说,生活像一条河,那么它就是一条刚解冻的大河,虽然还漂浮一些冰块,但奔腾汹涌的气势已经形成,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挡。走在这样的一条大河里,看着眼前的这座城市,我突然觉得那个生养了自己的下野地实在是太保守太落后了。

这一年,我大三。也就是在这一年,我不想再回下野地,而是决定在毕业后想办法留在城里。可能和许多同时在校的大学生比,我的这个想法来得有些晚。只是再晚也会比没有强。

想留在城里,就对毕业分配的事情关心起来。通过打听询问以及查阅上一届毕业生的分配资料,基本上掌握了相关的情况。

应届大学毕业生由国家相关部门制定分配方案。原则上是哪个地区考上的学生,毕业后还回到哪个地区去。一般来说家在省会城市的学生肯定不会分到下面地区去。所以这一部分考生需要做的事,就是争取能去一个自己想去的单位。而各个地区的教学水平不一样,有的地区考上的学生多,有的考上的少,有的甚至一个都没有。这种情况下,就会进行平衡调整调配,把这个地区的考生分到另一个地区。

毕业生分配不会征求本人的意见,整个分配工作都在保密的状态中进行。大部分学生只能是到了分配名单公布时,才会知道自己分到了什么地方。只有极个别有背景的毕业生可以通过权力运作,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分配去向。所以学校各系在拿到分配指标时,会有几个是戴了帽的名额,已经被指名道姓必须是谁。剩下的人会被分到什么地方,就由系里的领导与教授们说了算了。

像我和王泳这样的从下面地区考上来的,想要留在省城的某个单位,有两种可能性。一是被动乱摧残的学校正处在恢复建设中,也急需各种人才,所以每个学校都会从中挑选一批应届毕业生留下来工作。而谁能留下来就由各个专业的领导、老师来决定了。所以从下面地区考上来的学生想留在省城,首先要得到本系领导和老师的认可。二是具有强大有力的家庭背景社会关系,可以从上而下把你的去向指标落实在分配计划下达到学校以前。这个时候,就算学校和系里的领导有意见也无可奈何。

而这两种可能性,对我来说好像都没有可能性。和系里领导、老师的关系,让我不会对此抱有半点幻想。社会关系更是无从谈起,别说省城了,就是县城里,把七大姑八大姨全算上,都没有一个吃国家财政饭的。

这么一分析,我除了无可奈何地苦苦一笑,还可能有什么别的表情吗?

也是天无绝人之路,就是这个时候,一个中文系的教授主动向我伸出了援助之手。

教授在教我们写作这门公共课时,看了我交上去的课堂作文后,对我说:“你有文学天赋,可以当作家。”我说:“这我可从来没有想过。”

知道我的情况后,老教授替我抱不平:“你这样的人才,分到下面地区,太浪费了。”

我说:“我也不愿意回,可现在看来,要留在省城是不可能的。”

他想了一会儿:“你有没有对象?”

我说:“没有。”

老教授说:“这就好办了。”

老教授的意思,我明白。通過婚姻,改变命运。这个方式,一直管用。女的用得多,男的用得少。但只要用好了,照样能达到目的。

虽然早就认为爱情应该是纯洁的,不能有任何的功利性。可这个时候,真能有一个女的,既能把我的个人问题解决了,又能把留在城里工作的问题解决了,两全其美,我有什么理由不愿意呢。过程不重要,关键是结果。所以,听到老教授说要帮忙,我没有客气,连声说:“谢谢了,谢谢了。”

十一

两个月后,到了1981年秋天。老教授在校园里遇到了我,把我喊住。对我说:“有一个姑娘,是个小学老师,没有谈过对象,可纯洁了。父亲是一个厅级干部,属于高干。如果谈成了,父亲出面,打个招呼,留在城里一点问题没有。”

我一听,有些欢喜。可脸上有些为难。对老教授说:“人家那么好的条件,怎么会看上我?”老教授说:“我和她父亲,认识多年。她家人信任我。她父亲说,只要人好,家是农村,也不算啥。你的情况,给他们都说了,家里人和姑娘都愿意。你们见个面,只要没啥意见,就可以正式谈了。谈成了,留城工作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

星期天,在老教授家,我和姑娘见了面。姑娘叫田芸。一见田芸,我就有些发愣。关于长相,没问老教授,可一直在想。给自己先打了预防针,不可能好看,要是真的好看,早就被追得挑花了眼,怎么可能找小镇来的穷学生呢?可这个田芸也实在是太矮了一点,又太胖了一点。

如果不是想到了分配,想到了留城,见过了田芸后,我肯定不会再见第二面的。不要说我太好色,只是一想到要和一个看着不顺眼的女人过一辈子,就一点活着的兴趣都没有了。有些事可以努力克服,但这个事要克服一下还真是不容易。

听别人说过,两个人在一起时间长了,看着看着就顺眼了。还听别人说,女人长得不好看,也有好处,会更听话,也会对男人更好。还有一个好,和这样的女人在一起,男人会有心理优势,不会受女人的气。再说了,自己也长得不怎么样。这几个因素凑在了一起,我自然也就没有理由不和田芸处起了对象。

这一段时间看书,遇到有关和婚姻相关的论述的篇章,忍不住会看得认真仔细些。有一篇,說娶丑妻有什么好。说自古就有一个说法,叫家有丑妻,如有一宝。还举了例子,说诸葛亮找妻,强调德才,不讲姿色,结果真找了个丑妻。文中还说宋代大诗人黄庭坚写了一首诗,“薄酒可以忘忧,丑妻可以白头,徐行不必驷马,称身不必狐裘。”还说,在美国做过一个调查,三千多男子中,娶了丑妻的男子的寿命明显要比别的男子长,要长十二岁之多。尽管举的例子,都发生在古代或者是在国外,可对我还是产生了作用。心想,没准儿这个田芸,真是个例外,外在不美内在美,给我带来福气。

别的姑娘面前,我有自卑。可在田芸跟前,我没有了。没有了自卑,就有了自信。男人有了自信,又多读了几本书,一种风度,自然就表现了出来。一顿饭还没有吃完,田芸看我的眼神就不一样了。

看我眼神不一样了,不等于田芸就会在我面前低下高傲的头了。厅长是个什么官,属于高干呀。作为高干子女,让她主动去讨一个小镇农民家走出来的大学生的欢心,而且我长得又不高大帅气,她实在也是找不到理由。

而我为什么要来找她谈对象,她是很清楚的。她想我就算是为了达到另一个目的,也会对她做出理所当然的表示。

走在大街的人行道上,人很多,怕挤开了,田芸拉住了我的胳膊,我只要把另一只手伸出来,放到田芸的手背上就行了。

在校园的大门口,或者是住宅楼的门口,两个人要分开了。田芸仰起了脸,对我说再见。我这个时候,什么都不用说,只要在田芸的嘴唇上,或者是额头上,轻轻地亲一下就行了。

在田芸的闺房里,田芸身子半靠在小床的被子上和我说话。我坐在书桌前的凳子上,离田芸顶多只有五十厘米,这时我只要站起来离开凳子,坐到床边,让两个人距离变成零就行了。

有几次看到我来了,田芸连衣服都没有换,直接穿着睡裙就让我进了她的房间。还说肩膀有点酸胀,让我帮她揉揉。田芸坐在凳子上,我站在背后,低下头时,看到了田芸睡衣里边什么都没有穿,我只要让手掌沿着敞开的领口滑下去就行了。

还有多次这样的机会,只要我做出一个简单的动作,我和田芸的关系,立刻就会发生本质性的变化。但我的嘴,还有手,始终没有越雷池半步。让一件似乎马上就行了的事情,变得越来越不行了。

能感觉出田芸眼睛里的亮光,不断地在变暗。我心里也难受得不行,可我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认为像我这样的条件,虽然是个大学生,但家庭背景的巨大差异,我在她面前,应该表现得更积极一点才对。而我又认为像她这个长相,在我面前,应该表现得更主动一些才行。于是很奇怪的事情在我们之间发生了。谈了两个月的对象,我们居然连牵手亲吻一下的动作都没有。

最要命的是,见了至少十几次面了,看她的样子,不但没有变得有一点顺眼了,反而是觉得更加不顺眼了。我这才明白了宗秀娥为什么要说,找女人一定要找好看的。别的东西可以慢慢变,只有长相不会变。如果说要变,只会越变越不好看。

田芸当然能从我的态度感觉出我内心的某些想法。她在老教授面前表达了对我的不满。老教授找我谈话:“男人看女人,不能光看脸蛋。脸蛋经不起看,开始有点作用,时间长了,生活在一起了,长什么样,真的是一点儿也不重要了。田芸不漂亮,可也没有明显缺陷。你别忘了,找上她你就可以留在省城了。”

找上田芸就可以留在省城,我没有一点怀疑。每个周末我都会去田芸家,和她的父亲在一个桌子吃饭。他问过我,毕业了以后想去什么单位工作。而且通过他和家人的对话,我也听出了他帮助不少亲属和朋友从乡镇县城调到了省城。可以说,只要我肯和田芸把关系确定下来,那些天大的事,对我来说全变成了不值一提的小事一桩。她爸爸有一群当年一块儿打过仗的战友,现在全是各个部门的主要领导,他只要开口,所有机关的大门都会向我敞开。

也许是生活给我的教训还没有让我真正聪明起来,也许我还是缺乏为了理想目标可以牺牲一切的精神。尽管理智不止一次地告诉我,一定要让田芸高兴起来,哪怕是让她高兴上一年,等到她父亲帮我找到单位有了工作留在了省城,再随便找个什么借口分手也行(许多人都这么做过,还有许多人也会这么做)。顶多被人骂成陈世美,又不会被骂坏。

想明白了,下了决心换个态度对田芸。可真见到了田芸,就又什么都做不到了。

我开始在心里想,最好等她不能忍受我了,主动提出跟我分手。这样我就可以没有责任了,在老教授面前就好交代了。我可不想和老教授弄僵,还想着和田芸不成了以后,他还能帮我介绍可以把我留在城里的人家的姑娘。

可不知田芸是怎么想的,我的冷淡并没有让她有主动中断关系的念头。大约是想着我迟早会明白该怎么做,所以依然故我喊我去她家吃饭去公园散步。最后让我不得不下决心对她说:“我们不合适,因为我家里贫困,还长得难看,和你在一起,让我很自卑。”我想她相信了我的话。因为她马上说:“我想也是的,要不你不会这样的。”

肯定想着我自卑和脸上的雀斑有关,为了帮我消除就去买了一瓶“祛斑霜”送给了我。“你试试,听说很有用的。”

做梦都想把脸上的那些雀斑赶走。这瓶祛斑霜让我如获至宝。不相信真的会有作用,可又想着万一会有作用呢。没想到这个世界上还真有万一的事,半个月过去了,鼻头的一层皮被烧掉了,露出了红红的鲜肉。又过了半个月,新皮长了出来。再照镜子,雀斑一个都没有了。我用手反复摸着鼻子,不敢相信这鼻子真的是自己的。

这让我对田芸充满感激,这件事让我意识到了她有多么善良,可这替代不了她的矮和胖,还有她出身权贵的傲慢。

其实真正逼着我说出那句话的,也并不完全是因为田芸的长相。那天到她家吃饭,看到了她父亲发脾气我才下了决心,无论结果如何,都不再与这家人发生关系。

是他老家的一个什么人找他办事,惹了他生气。他就直接带着脏话骂了起来:“这些农村人真他妈的不是玩意儿,好像天底下没有我办不成的事似的,把农村户口转成城市户口不说,还要进政府机关干个事。还说我也沒有读过什么书,都能当那么大官,他还上了三年小学,当个科员总可以吧。他奶奶的,他有什么资格和我比。老子提着脑袋打过江山,他是个什么东西,真是不知好歹。以后这些老家农村的人来了,不让他们进门。”

按说被骂的人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可不知为什么我听起来就觉得是在骂自己。我家就是农村的,我的父母还在种地。我娶了田芸,等于他就多了一家农村亲戚。那我父母来了,会不会也不让进家门呢?就算让进了家门,又会用什么眼光看我的父母呢?我不是个大孝子,可让父母受委屈我还是不能忍受的。也就是这个时刻,我下了决心与田芸分手。

十二

只要不考虑后果,任何一种分手都是可以做到的。王泳之所以和他的女朋友分不了手,是他害怕发生可怕的事。我不能因为要留在省城,就拿自己的爱情作为条件去交换。我无法说服自己迈出这一步。

老教授在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并对我进行了最后的劝告仍然无效后,明显对我表现出极大的失望。客气地把我送出家门时,没有再说让我来他家玩,更没有再提给我介绍女朋友的事。

在学校门口的马路边,看到王泳扛了一个煤气罐,要横穿马路,去对面一个家属院,觉得奇怪。王泳的情况,我清楚。家在矿区,离这儿有一百多里。无亲无故,没有理由和煤气罐发生关系。

晚自习时,问王泳怎么回事。王泳不说。只是说:“给别人帮个忙。”

他不说,也就不再问。没想那么多。倒是王泳问起了我:“还有半年就毕业了,什么打算?”

我给王泳说了和田芸的事,他听了以后说:“也许你是对的,不过,你还可以再努力一下。”

我问他:“怎么努力?”

他说:“系主任还有书记,随便哪一个都行,把关系搞好。”

我说:“怎么搞好?”

他说:“你家在农村,放假回来,带些土特产,或者让家里人寄来一些。”

我说:“不是心疼东西,给别人送礼,我做不出来。”

他说:“没有付出,就不能得到。人家凭啥要帮你的忙,读了这么多书,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会不懂。”

我当然懂。低三下四去求人,只要脸皮厚,只要没有羞耻,谁都能干。可我不想干,如果这样的事,我也能干,那么我就不会和田芸分手。和田芸分手,也就意味着我不会为了留在省城,什么事都去干。这样,就算我什么都没有了,还会有尊严。

再说了,毕业分配又是多大个事呢。怎么分,也得把我分到一个有人的地方吧。大不了把我分回到下面的一个地区。我就不信,别人能活的地方,我就活不了。不管什么地方都需要老师,没有上大学以前,我就是代课老师了,四年大学过后,我很自信,自己可以成为一名合格的中学老师。

是的,我确实不想再回到下野地。而据我了解,回到下野地的可能性几乎没有。根据我了解到的情况,就算分到下面地区,也很难再往下分了。因为大学十年没有招生了,头两批毕业生,比黄金还宝贵。一个地区一年只能分配几个来,就算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也不可能给一个小镇分一个。

这么一想,毕业分配这个事,对我就更不是个事了。

这期间,有一个发电厂不知怎么了解到了我写文章还行。宣传科长就找到了我,把我带到了发电厂去参观,想让我毕业后到他们这儿来工作。发电厂位于市区,大烟囱老远能看见。我能到这儿来工作就意味着留在省城。我当然愿意了。后来这个科长拿着介绍信到系里找书记谈,问能不能把我分配到发电厂去。没有想到被书记给狠狠地上了一课,教训得他灰头土脸地跑了出来,对我说:“你是怎么把系领导给得罪了?好像和你有仇似的,说绝对不可能让你留在省城。看来,我们只能到别的学校另想办法了。”

这个结果,我一点也不意外。同时,也让我留在省城的想法彻底没有了(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后来这个宣传科长还打电话告诉我,他在别的大学的中文系找了个文科生,并且在系领导的支持下,顺利地把他分配到了厂里)。

不想分配的事了,心安静了下来。别人都在为工作的事东奔西忙,教室里除了我以外,没有谁再坐在这里读书写字了。

没有写小说也没有写散文更没有写诗歌,我写的是杂文。对社会上正在发生的各种事物进行分析评价,尽量写得通俗易懂生动有趣,让人很轻松地就能读下来。

同时写的时候,会把自己的感情写进去,无论是爱还是恨,都会坚持独立见解,决不说半句有悖良知的话。所以,每篇短文写完以后,都会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快,真想大声喊叫。

一篇杂文不超过一千字,写好以后就通过邮箱寄到了报纸和杂志。没有想到毕业前的半年多时间内,我竟然发表了近三十篇这样的杂文。光是稿费就拿到了好几百块钱。

只是这会儿,文学社早就解散了,同学们到一起谈论的全是毕业分配的事,没有人知道我写的那些杂文,当然也就听不到什么喝彩声了。

可这对我一点儿也不重要,因为写杂文这个事,让我觉得精神愉快。

十三

1982年秋天,毕业分配的名单公布了。

我没有分回到原来的地区,而是被分配到了另一个更偏僻的地区。它比下野地镇离省城还要远四百多公里。被分到这样一个地方,我一点儿不惊讶。我早就知道,如果有一个离省城最远地方的分配名额,那肯定非我莫属。

只是,让我有点惊讶的倒是王泳留校了。他的学习成绩一般,考试分数和我差不多,他留校实在没有理由。据说,把他留下,不是当老师,是从事后勤管理工作。听同学们说,最后两年,他差不多把系主任家的家务活儿全包了。这让我想起了那次看到他扛着煤气罐,走向马路对面家属院的情景。

拿到报到证,我收拾着东西,做着离开省城远去的准备。王泳走过来,帮我往箱子里装书。他说:“我给系主任说过你的事,可他说,你喜欢写作,到基层去可以帮你积累更丰富的创作素材,对你来说是好事。”我说:“谢谢你了,祝贺你心想事成。可惜离得太远,你的婚礼我可能参加不了。”他说:“有机会出差来省城,别忘了和我联系。”我说:“怕是机会不多。”他说:“有一句话,作为好同学,我还是想给你提个醒,到了新单位,还是要和领导搞好关系。”我看看他笑了笑,说,“我会记住你的提醒的。”

从收发室门口过,想最后一次走进去看看,有没有自己的信件。每次都想着要是能看到一个人的来信就好了,但一直没有看到过。三年半了,宗秀娥没有一点音讯,看来她是真的打算这一辈子都不再和我有联系了。可让我完全忘掉她实在太难。知道不可能看到她的信,还是忍不住要进去看看(万一她写了信给我呢)。

进到收发室里当然没有看到她的信,但却看到了一封报社寄给我的信。以为是一封用稿通知单,却又觉得所有寄出去的稿子都采用了,不该会有报社给我寄信。有点好奇拆开了看,是报社一个姓孙的总编写来的。让我有空了去他的办公室找他,他想和我聊聊。

报社离学校只有三站路,坐公共汽车不用半个小时就到了。我想能见见孙总编也好,以后到了基层再写什么可以让他多关照关照。孙总编是个快五十岁的男人,他在问了一些我的情况后,又问了一句:“你愿意到报社来工作吗?”

我说:“我是学师范的。”

他说:“报社有一半的人都不是学新闻的。学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文章要写得好。你写的杂文我都看了,你是块当记者的料。”

我说:“我已经分配到了下面的地区了。”说着我拿出了报到证让他看。

接过报到证他看了两眼,拿起电话让张处长过来。

张处长来了,孙总编把报到证交给了他:“去省委组织部,就说这个大学生我们非常需要。”

“行,我马上去办。”张处长走了。

孙总编看我呆如木鸡的样子,问我:“你还有什么要求?”

“学校要求我们必须一个星期内去分配的单位报到,我怕……”我怯怯地说。

“你别忘了,我们是党委机关报。我们想要的人,没有进不来的,除非他自己不愿意来。放心吧,顶多一个星期,你就可以来上班了。听着,小伙子,来了以后,可不能让我失望哟。”孙总编说。

“我一定好好干。”我这会儿,别说是表个决心了,就是让我给孙总编跪下来磕个头,我也愿意。

就這样,在1982年秋天,我成了省城最大一家报社的记者。这一年我二十六岁。

本来故事说到这里可以结束了。但为了故事的完整性,我还是要再多说几句。

我的那些大学同学尤其是王泳同学,在知道我进了报社当了记者以后,都纷纷打听和猜测我是怎么办成的。见了我以后非要让我说说我有什么关系什么背景。只是不管他们怎么问,我都是淡淡一笑不予回答。不是我故意不想给他们说,而是我知道如果我实话实说,他们肯定不会相信。既然说了他们也不相信,那还有什么说的必要呢?

作为省报的记者我行走于全省各地,多次有机会回到下野地镇去采访,但我都有意识避开了(我让妹妹带着父母来省城团聚,并打算结了婚有了房子,就把二位老人家接到省城来住)。因为我还对我被抓被关被殴打的事耿耿于怀,我不想被我的父老乡亲们把一个记者和一个流氓联系到一起。1983年年底,陈平国来省城的团校进修时与我见了面。我请他吃饭时,他告诉我已经当上了下野地镇的团委书记,还说他已经和副书记的女儿结了婚。不过最让我震惊的消息是,他告诉我的关于王芳的情况。说她那次和我跳了黑灯舞以后就一直名声不好,破罐子破摔,与下野地几个流氓阿飞鬼混在了一起,因为争风吃醋起了纠纷,结果动了刀子出了人命。正赶上全国“严打”,她就被判了死刑给枪毙了。听陈平国说完这个事后,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如果没有那年我回小镇引起的事件(看来黑灯舞的阴影真够黑的了,要想完全散去真不容易),王芳的人生会不会是另一个样子?毕竟是一个生命没有了(似乎还和自己有点关系),这让我不能不心情沉重。我想我该回下野地镇看看了,那里也许有太多作为一个记者应该写也值得写的东西。

还有一点,让人真不好意思说,那就是我至今还没有找上女朋友。原因还是和没上大学以前一样——长得不好看的,我看不上人家;长得好看的,人家又看不上我。

2017年7月初稿于新疆昌吉海棠一号院

2018年1月改定于山东荣成市十里河

原载《作家》2018年第5期

原刊责编 王小王

本刊责编 黑 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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