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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方东树对江西诗学的评价

2018-06-17

文艺理论研究 2018年1期
关键词:章法黄庭坚诗学

吴 晟

方东树(1772年—1851年),原名巩至,字植之,别号副墨子,自号仪卫老人,人称仪卫先生。安徽桐城人。仕进三十五年,却始终考场失利,以诸生终老,以馆课讲学维生。其门人苏惇元撰《仪卫方先生传》,谓方东树“历主庐州、亳州,宿松廉州、韶州等处书院,所至导诸生以学行,不徒课以文艺,晚年里居,诱掖后进,以诗文就正者,既告之法,且进以为己之学。年八十,祁门令君延主东山书院,先生欣然往,抵祁,越两月而卒。盖咸丰元年五月二十四日也”(222)。

方东树是桐城派后期重要作家,既提倡诗歌内容“有物”,也倡导诗歌形式“有序”,因此他论诗自然以桐城派之“文法”来论诗法,形成了自己以文论诗的鲜明特点。他说:“如无志可言,强学他人说话,开口即脱节,此谓言之无物,不立诚。若又不解文法变化精神措注之妙,非不达意,即成语录腐谈。是谓言之无文无序”(《昭昧詹言》卷一2——3)。

一、厘清江西诗学之渊源

作为一代诗圣,杜甫被历代尊奉祖述,唐朝的韩愈、李商隐,宋代的黄庭坚、陈师道、陈与义等均学杜,但由于时代、文化背景、个人情性、生活阅历等之差别,便决定了他们师法取向各异。近体诗至杜甫在声律上已炉火纯青,正如他自道:“晚节渐于诗律细”(《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老去诗篇浑漫与”(《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已经达到了得心应手的娴熟境界。正因为如此,杜甫夔州之后的诗歌创作,开始走向形式上的否定之否定,即破弃声律,创作了大量的拗体诗,以文为诗的倾向十分显著。中唐古文运动的发起者韩愈,极富创新意识,他贵有自知之明,觉得要在诗歌成就上超越杜甫几乎难以为继,于是他取法杜甫的以文为诗,充分发挥其古文之擅长和优势,将以文为诗推向登峰造极、无以复加的境地。当黄庭坚登上北宋诗坛,他在指导青年学诗时指出:“观杜子美到夔州后诗、韩退之自潮州还朝后文章,皆不烦绳削而自合矣”(“与王观复书一”225)。其实,黄庭坚本人学杜学韩也正是着眼于他们“以文为诗”的一面,正如严羽所指出“以文字为诗”恰似宋诗风范体现者黄庭坚诗歌的显著表征之一。田雯《古欢堂集杂著》卷二指出:“山谷诗从杜、韩脱化而出,创新辟奇,风标娟秀,陵前轹后,有一无两。宋人尊为西江诗派,与子美俎豆一堂,实非悠谬”(701)。揭示了黄庭坚诗歌创作与杜甫、韩愈一脉相承的渊源关系。

历代评价黄庭坚学杜多持否定意见,如钱谦益就“讥山谷为不善学杜,以为未能得杜真气脉”(《昭昧詹言》卷八 210),方东树反驳说:“但杜之真气脉,钱亦未能知耳。观于空同之生吞活剥,方知山谷真为善学,钱不足以知之”(《昭昧詹言》卷八 210)。他认为黄庭坚“所得于杜,专取其苦涩惨淡、律脉严峭一种,以易夫向来一切意浮功浅、皮傅无真意者耳”,至于“巨刃摩天、乾坤摆荡者,实未能也”,这是因为“各有性情学问力量”,充分首肯“山谷之学杜,所得甚深”,指出“非空同、牧翁之模取声音笑貌者所及知也”(《昭昧詹言》卷八 210—11)。方东树指出:“山谷之学杜,绝去形摹,尽洗面目,全在作用,意匠经营,善学得体,古今一人而已”(《昭昧詹言》卷二十 450)。这里提到一个诗学概念“作用”,它特指艺术构思。释皎然《诗式》曰:“作者措意,虽有声律,不妨作用”(26)。谓优秀的诗人立意言说,虽有声韵格律之规矩束缚,并不妨碍其艺术构思。许学夷《诗源辩体》卷三评《古诗十九首》和曹植的《杂诗七首》其一:“本乎天成,而无作用之迹”(47),即浑化天成,无构思之痕迹。方东树又云:“杜七律所以横绝诸家,只是沉著顿挫,恣肆变化,阳开阴合,不可方物。山谷之学,专在此等处,所谓作用。义山之学,在句法气格。空同专在形貌。三人之中,以山谷为最,此定论矣”(《昭昧詹言》卷二十 450)。他认为同为学杜,李商隐在句法气格,李梦阳在形貌,而黄庭坚在作用,比较而言,肯定黄庭坚学杜之艺术构思最成功,是最为善学。因此他主张:“以《三百篇》、《离骚》、汉、魏为本为体,以杜、韩为面目,以谢、鲍、黄为作用,三者皆以脱尽凡情为圣境”(《昭昧詹言》卷一 5)。指导晚辈习诗:以《诗经》、《离骚》、汉魏诗歌为本体,以杜甫、韩愈诗歌为典范,兼取谢灵运、鲍照、黄庭坚诗歌创作艺术构思之擅长。惠洪《冷斋夜话》卷一载黄庭坚示以后学熟参前人作品的诗法之一,即“窥入其意而形容之,谓之‘夺胎法’”(2171)。我认为这种从整体上把握前人作品的意旨然后用自己的语言表达出来的“夺胎法”正是“作用”——创作艺术构思。方东树又指出:“入思深,造句奇崛,笔势健,足以药熟滑,山谷之长也。又须知其从杜公来,却变成一副面目,波澜莫二,所以能成一作手”(《昭昧詹言》卷十二 314)。谓黄庭坚诗歌擅长构思深新,造句奇崛,笔势劲健,音节生涩,均渊源于杜甫,但能够加以变化,形成自己独特的面貌,故而能自成一家,为百世之师:“黄所以不肯随人作计,必自成一家,诚百世师也。大约古人读书深,胸襟高,皆各有自家英旨,而非徒取诸人”(《昭昧詹言》卷一 12)。但也指出黄庭坚学杜不及之处:“七律宜先从[……]山谷入门,字字著力。但又恐费力有痕迹,入于挦撦饤饾,成西崑派,故又当以杜公从肺腑中流出,自然浑成者为则”(《昭昧詹言》卷十二 380)。认为黄诗在字句锻炼上时有雕琢的痕迹,难免有“挦撦饤饾”之病,不如杜诗从肺腑中流出,意境自然浑成。所谓“从肺腑中流出”即“说本分语”“说自家话”:“诗道性情,只贵说本分语。如右丞、东川、嚞州、常侍,何必深于义理,动关忠孝;然其言自足有味,说自家话也。不似放翁、山谷,矜持虚憍也。四大家绝无此病”(《昭昧詹言》卷十一 238)。

对黄庭坚学韩,前人关注不够,也语焉不详,方东树从以文为诗的视角,进一步凸显黄庭坚学韩的渊源。他认为“学黄必探源于杜、韩”(《昭昧詹言》卷十 227)。具体说:“涪翁以惊(一义)创(一义)为奇,意(一事)格(一事)境(一事)句(一事)选字(一事)隶事(一事)音节(一事)著意与人远,此即恪守韩公‘去陈言’、‘词必已出’之教也”(《昭昧詹言》卷十 225)。“所谓远者,合格、境、意、句、字、音、响言之。此六者有一与人近,即为习熟,非韩、黄宗恉矣”(《昭昧詹言》卷十228)。韩愈《答李翊书》云:“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韩昌黎文集校注》170)。谓创作中要排除陈旧的东西,努力创造、革新,尽管很艰难。又《南阳樊绍述墓志铭》曰:“惟古词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窃”(《韩昌黎文集校注》542)。意谓古人所用的文词都是自己创造出来的,后来的人做不到这一点便剽窃抄袭。方东树指出,黄庭坚继承了韩愈的创新精神,在诗歌立意、格韵、意境、字句、用典、音节诸方面,力求生新出奇,戛戛独造。对黄庭坚诗歌的创新精神,予以首肯,《昭昧詹言》引姚范语:“涪翁以惊创为奇才,其神兀傲,其气崛奇,玄思瑰句,排斥冥筌,自得意表。玩诵之久,有一切厨馔腥蝼而不可食之义”(《昭昧詹言》卷十二 313)。并具体指出,韩愈“《病中赠张十八》创造奇险,山谷所模。《醉赠张秘书》句法精造,亦山谷所常模”(《昭昧詹言》卷九 220),突出强调黄庭坚诗歌在尚奇、句法上学韩,充分肯定黄庭坚于“杜、韩后,真用功深造,而自成一家,遂开古今一大法门,亦百世之师也”(《昭昧詹言》卷十225),即学韩而不为,能够加以变化,自成面目:“山谷之学杜、韩,在于解创意造言不肯似之,政以离而去之为难能”(《昭昧詹言》卷八 212);“杜、韩有一种真率朴直白道,不烦绳削而自合者。此必须先从艰苦怪变过来,然后乃得造此。[……]山谷、后山专推此种,昔人讥其舍百牢而取一脔”(《昭昧詹言》卷九 220)。“不烦绳削而自合”见韩愈《南阳樊绍述墓志铭》评樊宗师文语(《韩昌黎文集校注》540),指不事雕琢而达到自然天成之境;“艰苦怪变”见韩愈《送无本师归范阳》“奸穷怪变得,往往造平淡”(《韩昌黎诗系年集释》820),谓作诗文要由奇怪难写处入手,然后变为平淡。方东树非常认同韩愈的这一观点,认为“不烦绳削而自合”的平淡之境来自“艰苦怪变”。黄庭坚借来评价杜甫与韩愈:“观杜子美到夔州后诗、韩退之自潮州还朝后文章,皆不烦绳削而自合矣。”所谓“不烦绳削而自合”之境,即黄庭坚在《赠高子勉四首》其四中所说“彭泽意在无弦”之境(《黄庭坚诗集注》574)。这是黄庭坚指导青年后学从“拾遗句中有眼”的初阶而最终达到的最高境界,也是他本人一生崇尚并致力追求的诗学终极目标。在方东树看来,昔人讥黄庭坚、陈师道学杜学韩“舍百牢而取一脔”,未免求全责备。

方东树引姚范语:陈师道祖述杜甫,未得其“混茫飞动,沉郁顿挫”,而失之“钝涩迂拙”;其五古“意境句格,森沉淡涩之致”,“而无老杜雄郁混茫奇伟之境”;其五七律,却“清纯沉健,一削冶态瘁音,亦未可轻蔑”;师法黄庭坚,不得其“瑰玮卓诡,天骨开张”,而失之“洗剥渺寂”(《昭昧詹言》卷十 231)。又引姚范语:“后山云:‘少好诗,老而不厌,及见黄豫章,尽焚其稿而学焉。豫章谓譬之弈焉,弟子高师一著,仅能及之,争先则后之矣。’”方东树按曰:“此即‘智过于师,乃堪传法;智与师齐,减师半德’之旨。以此绳后山,真减于黄一半也”(《昭昧詹言》卷十 229—30)。指出陈师道学杜、黄虽有不及处,但其五七言律,却卓有成就,不可小觑。这些评价虽然是整个桐城派对江西诗学的看法,但方东树经过知性思考,作出了自己慎重的判断。

综而观之,方东树在《昭昧詹言》中精细地厘清“杜甫——韩愈——黄庭坚——陈师道”一脉相承、香火相续的渊源关系,意图十分昭然:杜甫、韩愈“以文为诗”,为江西诗学递相祖述,实开以黄庭坚诗歌为风范的宋调。

二、透析江西诗学之诗法

江西诗学的最大贡献是提出了既有理论性又便于实际操作的系列诗法。实际上,不少江西诗法尚未提升到理论层面,但具体存在于诗歌创作之中。前人在讨论江西诗法时,部分涉及一些作品章法结构。但是还没有一个学者像方东树这样,精细入微地深入到江西诗派的作品内部,特别是黄庭坚的诗歌中,对其字法、句法、章法等进行条分缕析,并形成了比较完整的体系。究其原因主要有三:一是作为桐城派的作家,方东树重文章笔法,以文法评诗,乃桐城派独特的批评视角和核心诗学观。他说:“字句文法,虽诗文末事,而欲精其学,非先于此实下功夫不得”(《昭昧詹言》卷一 15);“积数十年苦心研揣探讨之功,领略古法而生新奇”(9)。他认为欲精字句文法之学,非下一番功夫不可;唯其如此,才能在创作中创新出奇。又云:“须实下深苦功夫,精思审辨古人行文用笔章法音响之变化同异,而真知之。须使后世读其言,服其工妙,而又考其人,论其世,皆本其平生性情行事而载之,乃能不朽”(《昭昧詹言》卷一17)。指出欲知古人文法工妙,须知人论世。二是方东树欣赏并师法黄庭坚的诗,苏惇元指出方东树“诗尤近少陵、昌黎、山谷先生”(222)。方东树说:“古之诗人,如太白、子美、退之、子瞻四公,含茹古今,侔造化,塞天地。[……]而若半山、山谷,沉思高格,呈露面目,奥衍纵横,虽不及四公之燀赫,而正声劲气,邈焉旷世”(《考槃集文录》卷十一 437)。具体讲,他认为通过研习黄诗“参差章法变化之妙”,可悟“诗家取法之意”:“山谷学杜、韩,一字一步不敢滑,而于文中又具参差章法变化之妙。以此类推,可悟诗家取法之意”(《昭昧詹言》卷一 26)。三是方东树以馆课讲学为生,因而特别重视切实可行、应用性很强的具体诗法。他说:

诗贵性情,亦须论法。乱杂而无章者,非诗也。然所谓法者,起伏照应,承接转换,自神明变化于其中。若泥法不以意运之,则死法矣。(《昭昧詹言》卷二十一 506)

此话含义有三:一无法则杂乱无章者,非诗也;二法者,变化于起伏照应、承接转换之中;三泥于法而不知主观变通者为死法。又云:

文者辞也;其法万变,而大要在必去陈言。理者所陈事理、物理、义理也[……]义者法也;古人不可及,只是文法高妙,无定而有定。不可执着,不可告语。妙运从心,随手多变,有法则体成,无法则伧荒。(《昭昧詹言》卷一 8)

“文”者,“辞”也,指诗歌字词;“理”者,所谓“事理”“物理”“义理”也,主要指诗歌的意旨;“义”者,“法”也,指诗歌的章法。方东树主张三者兼备:“不知品藻,则其讲于义法也慤;不解义法,则其貌夫品藻也滑耀而浮”(《仪卫轩文集》卷六40)。方氏认为,有法诗歌才能成体制,无法诗歌结构则杂乱无章。但是,“其法万变”,“无定而有定”,因此“不可执着”于成法,要“妙运从心,随手多变”。“所谓章法,大约亦不过虚实顺逆、开合大小、宾主、人我、情景,与古文之法相似。有一定之律,而无一定之死法,变化恣肆奇警在人。自俗人为之,非意绪复沓而颠倒不通,即不得明豁”(《昭昧詹言》卷十四 382)。方氏认为诗歌章法“与古文之法相似”,虽“有一定之律,而无一定之死法”,能否虚实顺逆、开合大小、宾主、人我、情景,恣意变化,完全取决于作者之主观。这与黄庭坚示以后学的“活法”基本一致:“文章最为儒者末事,然既学之,又不可不知其曲折。幸熟思之,至于推之,使高如泰山之崇崛,如垂天之云,作之使雄壮,如沧江八月之涛,海运吞舟之鱼,又不守绳墨令文武俭陋也”(“答洪驹父书三”225)。“知其曲折”即要谙文章之章法;“不守绳墨”即又不死守成法;三个比喻句则形象地描述了文章之章法结构纵横开合变化之势态。

方东树还总结了学诗六法:“一曰创意艰苦,避凡俗浅近习熟迂腐常谈,凡人意中所有。二曰造言,其忌避亦同创意,及常人笔下皆同者,必别造一番言语,却又非以艰深文浅陋,大约皆刻意求与古人远。三曰选字,必避旧熟,亦不可僻。以谢、鲍为法,用字必典。用典又避熟典,须换生。又虚字不可随手轻用,须老而古法。四曰隶事避陈言,须如韩公翻新用。五曰文法,以断为贵。逆摄突起,峥嵘飞动倒挽,不许一笔平顺挨接。入不言,出不辞,离合虚实,参差伸缩。六曰章法,章法有见于起处,有见于中间,有见于末收。或以二句顿上起下,或以二句横截。”不仅体现了文法即诗法的鲜明特点,其具体入微的阐释也是前无古人的。进而指出:“欧、苏、黄、王,章法尤显。此所以为复古也”(《昭昧詹言》卷一 10—11)。在方东树看来,宋代惟欧阳修、苏轼、黄庭坚、王安石四人之诗,不仅诗歌六法备焉,且尤为显著。在此拈出方氏透析江西诗法诸评:

凡短章,最要层次多。每一二句,即当一大段,相接有万里之势。山谷多如此。凡大家短章皆如此。必备叙、写、议三法,而又须加以远势,又加以变化。(《昭昧詹言》卷十一 239)

山谷之妙,起无端,接无端,大笔如椽,转折如龙虎,扫弃一切,独提精要之语。每每承接处,中亘万里,不相联属,非寻常意计所及。此小家何由知之,亦无此力,故作家不易得也。奇思,奇句,奇气。(《昭昧詹言》卷十二 314)

大抵山谷所能,在句法上远;凡起一句,不知其所从何来,断非寻常人胸臆中所有;寻常人胸臆口吻中当作尔语者,山谷则所不必然也。此寻常俗人,所以凡近蹈故,庸人皆能,不羞雷同。如山谷,方能脱除凡近,每篇之中,每句逆接,无一是恒人意料所及,句句远来。(《昭昧詹言》卷十二 314)

方东树认为,诗歌具有了章法结构还不够,还必须以一“气”贯之,他说:“有章法无气,则成死形木偶。有气无章法,则成粗俗莽夫。大约诗文以气脉为上。气所以行也,脉绾章法而隐焉者也。章法形骸也,脉所以细束形骸者也。章法在外可见。气脉之精妙,是为神至矣”(《昭昧詹言》卷一30)。气者何物?“凡诗、文、书、画,以精神为主。精神者,气之华也”(30)。在方氏之前,“气”多用来论书、画、文,方东树用来论诗,体现了桐城派作家鲜明的批评特色。方氏评黄庭坚评《寄黄几复》:“亦是一起浩然,一气湧出。五六一顿。结句与前一样笔法。山谷兀傲纵横,一气涌现。然专学之,恐流入空滑,须慎之”(《昭昧詹言》卷二十 453)。以“气”论诗较早见于曹丕,但在曹丕那里,“气”主要指风格或才气。作为桐城派作家,方东树较早用“气”——主要指“精神”来论诗,这是他以文法论诗的鲜明特点之一。的确,与文一样,诗歌也同样需要贯注充沛之气,否则,“有章法无气,则成死形木偶”。以“气”运用诗歌创作,始于韩愈。方东树充分肯定黄庭坚诗歌有“奇气”,与他对黄庭坚与韩愈“以文为诗”一脉相承的肯定是一致的。我们认为,这是方东树评析以黄庭坚为代表的江西诗学思想的独到之处,具有进步的诗学意义。

以上是宏观综论江西诗法。以下再看方东树微观透析江西诗法。黄庭坚《谢黄从善司业寄惠山泉》:“锡谷寒泉椭石俱,并得新诗虿尾书。急呼烹鼎供茗事,晴江急雨看跳珠。是功与世涤羶腴,令我屡空常晏如。安得左轓清颖尾,风炉煮饼卧西湖”(《黄庭坚诗集注》226)。方东树评曰:“起三句叙。四句空写。五六句议,二语抵一大段。七八句另一意,又抵一大段。叙、写、议虽短章而完足,转折抵一大篇。凡四层,章法好,短章之式”(《昭昧詹言》卷十二 316)。黄庭坚《赠郑交》:“高居大士是龙象,草堂丈人非熊罴。不逢坏衲乞香饭,唯见白头垂钓丝。鸳鸯终日爱水镜,菡萏晚风彫舞衣。开径老禅来煮茗,还寻密竹径中归”(《黄庭坚诗集注》70)。诗写郑交草堂风景迷人,只有老禅(法安)来赏,惜高居大士(魏清)未至。一主二宾,交错结构。方东树评曰:“起二句,宾主陪起,而雄整琢炼。三句抗坠,折出主;四句入主,正位。五六句正写。七八句又绕宾。凡四层,妙”(《昭昧詹言》卷十二 317)。黄庭坚《次元明韵寄子由》:“半世交亲随逝水,几人图画入凌烟。春风春雨花经眼,江北江南水拍天。欲解铜章行问道,定知石友许忘年。脊岭各有思归恨,日月相催雪满颠”(《黄庭坚诗集注》1073)。首句言时光流逝,次句言朋友不得志,三四句叹仕途奔波之劳顿,五六句叙至交之友情,七八句劝趁早归隐。方东树评曰:“平叙起。次句接得不测,不觉其为对,笔势宏放。三四句即从次句生出,更横阔。五六始入题叙情。收别有情事,亲切,言彼此皆有兄弟之思,非如前诸结句之空套也。此诗足供揣摩取法”(《昭昧詹言》卷二十454)。方东树云:“以议论起,易入陈腐散漫轻滑。以序事起,忌平铺直衍冗絮迂缓。此惟谢、鲍、山谷最工”(《昭昧詹言》卷一 22)。仍以《次元明韵寄子由》为例,一般构思多从自己或对方处境叙起,然后抒思念之情。此诗从更宽泛的亲友圈落笔,言交亲有不少已经物故,次句突接有几人画像凌烟阁呢?反问句式,且叙中带议。避免了平铺直衍而又无冗絮迂缓之弊。黄庭坚《题胡逸老致虚庵》:“藏书万卷可教子,遗金满籝常作灾。能与贫人共年谷,必有明月生蚌胎。山随宴坐画图出,水作夜窗风雨来。观山观水皆得妙,更将何物污灵台”(《黄庭坚诗集注》588—89),首联破空而来,议论精警:藏书万卷宜教子女成才,遗金满篓常给后代招来祸害。颔联赞美胡逸老能在灾荒之年赈济贫人,其积德之举必使其子孙满堂。“能与贫人共年谷”一句接得最妙,胡逸老诗书传家,故有仁爱之心;满篓遗金能够用来赈济灾民之需,正是他仁爱之心的具体体现。至此方知首联乃为下文张本,毫无“陈腐散漫轻滑”之感。颈联始入题写致虚庵依山傍水的地理位置和清静高雅的环境。末联谓庵主以闲逸之心观山观水,不仅妙悟大自然之真谛,心胸也为之荡涤而一尘不染。

与前人对“以文为诗”多持异议不同,方东树立足于桐城派的批评立场,对渊源于杜甫、韩愈的江西诗学之“以文为诗”,予以充分肯定,辩证地评价其创作得失,体现了他比较开阔的诗学视野和比较开明通达的诗学思想。正是在这一诗学思想的指导下,他融通文章学与诗学话语,在反拨“神韵”之空疏、“格调”之肤廓、“性灵”之浅率、“肌理”之迂阔的诗学背景下,对江西诗学既有高屋建瓴、提纲挈领的综论,又对其章法结构等具体诗法,展开了精细入微的条分缕析,比较全面系统地、卓有成效地总结了江西诗学最具诗学价值、最富于启示意义的历史经验与教训,这是方东树诗学的开拓建树和历史贡献。

注释[Notes]

①学术界对方东树诗学思想的研究,代表性成果主要有许洁:“诗法鉴衡·钩玄昭昧——方东树诗论述评”,《江淮论坛》1(1984):73——79;杨淑华:“《昭昧詹言》以文法评诗的特色与评论意义”,《台中师院学报》3(1994):243——68;方任安:“以文为诗以文论诗”,《安庆师院社会科学学报》1(1997):23 -29;吕美生:“方东树‘昭昧詹言’的价值取向”,《学术月刊》10(2000):88——93;钟耀:“论方东树《昭昧詹言》的诗学思想”,《西南科技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4(2007):63——67、72;杨淑华: “方东树‘昭昧詹言’及其诗学定位”(台湾:花木兰文化出版社,2008年);郭前礼:“论方东树及道咸年间姚门弟子的唐宋诗观”,《济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3(2012):41——45;黄振新:“方东树‘昭昧詹言’的诗学思想研究”,安徽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12年4月;吴强:“论方东树文学鉴赏观”,《安徽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5(2016):94——98;蒋寅:“诗学、文章学话语的沟通与桐城派诗歌理论的系统化——方东树诗学历史贡献”,《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6(2016):103——18。关于方东树对黄庭坚诗歌与杜甫、韩愈的渊源以及黄诗句法、章法的考察,以下成果有所涉及:邱美琼:“清代‘桐城派’对黄庭坚诗歌的接受——以方东树《昭昧詹言》为中心”,《沈阳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6(2006):91-——94;王友胜:“方东树《昭昧詹言》论黄庭坚诗述略”,《中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5(2007):583 -88;郭青林:“方东树‘一佛、二祖、五宗’论”,《海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7(2016):7-77。

引用作品[Works Cited]

方东树:《昭昧詹言》,汪绍楹校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

[Fang, Dongshu.Fang Dongshu's Zhao Mei Zhan Yan.Ed.Wang Shaoying.Beijing:People's Literature Publishing House, 1961.]

——:“先集后述”,《考槃集文录》卷十一,《续修四库全书》第 149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437。

[---.“After the First Set.”Hermitage.Vol.11.The Complete Library in the Four Branches of Literature.Vol.1497.Shanghai:Shanghai Classics Publishing House, 2002.437.]

——:“书惜抱先生墓志后”,《仪卫轩文集》卷六。《近代文论选》卷一,舒芜、陈迩东、周绍良、王利器编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第39-4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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