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时间、生命与爱
2018-06-09林伟毅
摘 要:在中西方的智慧中,曾共同发现世界与生命起源于爱,但是,今天生命在慢慢地遗忘爱。米歇尔·亨利认为,生命是与自身统一的,两者之间没有距离,所以生命对自身没有记忆。因此,生命也许很难避免对爱与自身的遗忘。然而问题在于,今天,生命对爱与自身的遗忘在加深,这与今天人们所禀有的科学的时间观有重要关系。爱是生命的情感,温暖着生命,爱也是责任,所以,对让生命回到自身与爱当中的探讨是重要的,因为时间观对生活有着基础性的影响,探讨可能与生命、爱相关的时间观也就有了非常重要的意义。
关键词:时间;时;爱;世界;生命
作者简介:林伟毅,武汉大学哲学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现象学,政治哲学(湖北 武汉 430072)。
中图分类号:B1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1398(2018)02-0043-09
一 导论
世界与生命起源于爱,这是中西方智慧的共同发现。然而,今天,我们却越来越远离和忘却了世界与生命的本源,远离和忘却了爱。科学技术一方面加速了物质的发展,另一方面,人却慢慢地被物化了,忘记了对爱的感受,忘记了如何去爱。人的情感性越来越迟钝,对事物的感受能力越来越弱。本文将阐释中西方智慧对世界起源于爱的发现,在这之后,论述在今天,为什么我们越来越遗忘了本源性的爱、人的生命为什么越来越难感受到爱。根据米歇尔·亨利,米歇尔·亨利是当代杰出的现象学家。本文认为,生命对爱的遗忘是难以避免的;此外,现代社会的科学的时间观进一步使得生命忽视和遗忘爱,在科学的时间视域中,人们加强了对世界的认识和开发,更多的世界真理向人显现出来,而与此同时,我们却逐渐地忽视生命的真理,忽视了爱和生命。这是现代性的危机,对此,我们有必要缓一缓脚步,停下来冷静地想一想,什么才是我們应当追求和拥抱的?更重要的是,我们必须停下来感受,感受与万事万物同在的情感,感受爱,因为,归根结底,这关系到的是对生命的责任,对他人(他人包括子孙后代)的责任,对事物的责任。
米歇尔·亨利把真理分为世界真理和生命真理,在亨利看来,生命真理才是真正的真理。亨利对世界真理与生命真理的区分充满洞见。在科学的时间视域下,科学、哲学追求的真理事实上是一种世界真理,根据亨利,这种真理是以世界为视域。事实上,以世界为视域在本质上就是以数理式的时间为视域,这是一种外在的真理,科学和哲学遗忘了生命,遗忘了爱。今天,当人的生命在一种无形的束缚中越来越疲倦、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越来越冷漠、人与环境的关系越来越对立,我们有必要回到共同的起源——爱当中,从而,让自我与生命自身、自我与他人、人与环境重返原初的和睦关系中。根据亨利,生命对爱的遗忘是难以避免的,现在,当我们探索生命怎样能竭力地回到自身和爱当中,突破科学的时间观念,阐释一种与生命相关的时间观念就成为关键,这是在本文笔者将探索的另一个重点。
二 对爱的发现与遗忘
1.中西方智慧对爱的发现
对世界起源的思考是哲学家所不断地坚持的志业,在前苏格拉底时期,在可证的资料范围内,从泰勒斯开始,哲学家孜孜不倦地探索着世界的本原。对于何为世界的本原或世界如何起源,前苏格拉底哲学家的观点各不相同,但从整体意义上讲,正如多位学者所指出,这时候的本原学说可大致归纳为自然哲学,即这时候的哲学家一般从自然的维度出发探索世界的起源。到了柏拉图那里,他提出了理念论,世界的起源提升到理性维度,对世界起源的解释不再只是感性世界中的某一或某些元素;到亚里士多德,在他的哲学思想里,世界的起源不是柏拉图那里的形式,不是前苏格拉底哲学那里的质料,而是形式与质料的结合,从而,亚里士多德提出了四因说。在现当代,随着对柏拉图哲学研究的深入,图宾根学派对于柏拉图的未成文学说的研究成果越来越受到学者的重视,学者先刚基于对柏拉图未成文学说和对话录的研究认为,在柏拉图那里,“柏拉图的本原学说是一种二元论。”先刚:《柏拉图的本原学说——基于未成文学说和对话录的研究》,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第116页。对于世界的起源,这些哲学家的思想观点并不一致,但他们的探索方式却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哲学家们从主客分离的立场来思考世界的起源,当对世界起源做出思考时,哲学家处于起源之外对其做出认识,而在不知不觉中,思考者把自身置于起源之外,世界本原在外,思想在观察它、追寻和思考它。
然而,如果世界有其起源,那么我们就预设了,万事万物都来源于它(不管这个“它”是一元或者是多元),包括追问者自身。当我们思考和追问起源的时候,我们已经在它之中,但在它之中却因为人把起源客体化而被忽视,也就是说,人如果用主客分离的方式思考世界起源,因为不能对在世界之中做出认识,人无法真正把握到起源,这也是为什么海德格尔认为以主客分离的认识方式不能真正地理解世界的重要原因。因此,哲学思考或哲学认识的方式因为视域的受限使得它不是人们把握本原的理想方式。
西方哲学中的这种局限在基督教的智慧里得到某一意义上的克服。基督教认为,世界与生命都是由上帝造的,“上帝就是爱,”《圣经.约翰一书》4:16。所以,世界与生命都起源于爱!接着,《圣经》指出,“住在爱里面的,就是住在上帝里面,上帝也住在他里面。”《圣经.约翰一书》4:16。世界的万事万物与生命都起源于爱,这是基督教智慧的重要发现。爱是什么?爱不是具体的物,因此,爱不是什么,爱既是有,因为爱在;爱又是无,因为爱并非物体,人不能看见爱。这里,基督教的爱和中国古代智慧中的爱共享“既有又无”的特征,在黄玉顺教授对中国古代智慧中的爱的阐释里,我们可以看到这共同的特征,黄玉顺指出,“爱本身却不是存在者,而是存在本身。就其是存在而不是存在者而言,爱就是‘无物,也就是‘无。”黄玉顺:《爱与思——生活儒学的观念》,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44页。那人如何追寻这一起源呢?“住”,人以住的方式追寻、感受起源,而不是以思考或认识的方式。黄裕生教授指出,“如果以为要通过看见上帝或认识上帝才爱上帝,那么,这实际上首先已降格或亵渎了上帝。”黄裕生:《普遍之爱与人类的解放——论耶稣与孔子的共同事业》,载于《清华西方哲学研究》2015年第2期,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144页。人住在上帝亦就是爱里,以感受的方式发现世界的起源——爱,在爱里,人与起源合一,与万事万物合一,在这里,没有主客体的区别与对立,世界共处于爱之中、在爱之中。爱反过来确认了起源,因为爱,我、他人、事物的共处、相互爱护得以可能,这种相互爱护确认了万事万物能追溯到和归于起源,因为所有一切相互爱护、拥抱,而不是相互排斥,这就意味着生命与事物的起源是共同的,这起源就是爱,这起源是“一”,但这“一”不是具体或逻辑上的“一”,而是溢满性的“一”,世界与生命被爱充满,所以,这“一”是一种涵盖性的“一”,而非孤立的“一”。
关于世界与生命起源于爱,在这里,中国的古老智慧竟然与西方达到惊人的一致。黄裕生教授在他的文章《普遍之爱与人类的解放——论耶稣与孔子的共同事业》中论述了耶稣和孔子确立的共同爱的原则,“孔子确立的仁,在根本上也就是耶稣所倡导的普遍之爱。”黄裕生:《普遍之爱与人类的解放——论耶稣与孔子的共同事业》,第155页。在中国的智慧里,是爱而不是物质因素给出了世界;在儒家那里,仁是一种普遍之爱,世界与生命就是起源于普遍之爱。对此,黄玉顺教授在他所建构的生活儒学里做出了阐释。通过对“存”这个字的解释,黄玉顺教授阐述了中国古代关于世界起源的智慧,黄玉顺指出,在《说文解字》里,许慎对“存”的解释是:“存,恤问也。从子,才声。”黄玉顺教授引自《说文解字》,在本文,笔者转引自黄玉顺《爱与思——生活儒学的观念》第42页。黄玉顺教授对这个解释做出阐明,他指出,“‘才是说的草木初生”黄玉顺:《爱与思——生活儒学的观念》,第42页。,“‘子是说的小孩子,是说的人之初生”黄玉顺:《爱与思——生活儒学的观念》,第42页。,“所以,‘存字就是‘才‘子:把人之初生和草木之初生放到一块儿。这就更进一步透露出了共同生活的本源情境的消息。这就是‘存——人与草木的共同存在、共同生活。”黄玉顺:《爱与思——生活儒学的观念》,第42页。黄玉顺进一步对“恤问”做出解释,“‘恤问就是担忧地问”黄玉顺:《爱与思——生活儒学的观念》,第43页。,黄玉顺指出,为什么会问与担忧,原因在于爱,因为有爱,才会有担忧的问。黄玉顺:《爱与思——生活儒学的观念》,第43页。由此,黄玉顺结合了“存”的两个意义对“存”做出解释,“存就是在,就是存在;同时也就是生活情感,就是爱的情感。”黄玉顺:《爱与思——生活儒学的观念》,第43页。所以,黃玉顺认为,我们有理由认为,关于“存在”,中国的古老智慧是:“如果说,存在即生活,那么,生活就是生活情感,首先是爱的情感。”黄玉顺:《爱与思——生活儒学的观念》,第43页。黄玉顺进一步指出,“这正是儒家的观念:生活之为存在,首先显现为爱的情感。这种爱的情感,儒家谓之‘仁、‘仁爱。在本源意义上,仁就是爱。”黄玉顺:《爱与思——生活儒学的观念》,第43页。通过对古典儒学的研究,黄玉顺发现,古老的儒家智慧认为,本源性的爱给出了存在者。参见黄玉顺:《爱与思——生活儒学的观念》,第18—19页。
中国古老智慧中的爱和基督教的爱,在本源意义上,两者都是普遍之爱,但是对于普遍的爱的理解,在两者的具体思想观念的阐述中呈现出差别,儒家的爱与基督教的爱在具体原则与特点上就有着区别。儒家与基督教的爱都是普遍的爱,但在儒家与基督教中,爱的原则与特点有着区别。儒家的爱是一种“等差的爱”,从爱自己身边最亲最近的人开始,逐步地扩展,直至爱所有人,在等差的爱中,爱随着扩展而弱化。根据克尔凯郭尔在《爱的作为》中的阐述,我们可以看到,儒家讲的这种爱是一种直接的爱,是人与人之间直接的爱,而基督教讲的爱是爱上帝与爱邻人,这两种爱的原则与特点是不一样的。具体可参见克尔凯郭尔的著作:《爱的作为》。然而,尽管两者在具体中有着区别,在中西方智慧中,却共同发现了,世界与生命起源于爱,爱作为本源,这一点在双方那里惊人地一致。
2.科学的时间视域对爱的遗忘
生命和世界的万物起源于爱,但对于起源,人们却遗忘了,生命来源于爱,人们遗忘了生命自身、遗忘了爱。为什么?当代法国哲学家米歇尔·亨利认为,生命遗忘自身事实上是不可避免的,因为生命与生命自身是统一的,亨利指出,“生命不与自身分离,”Michel Henry.I am the truth:Toward a philosophy of Christianity .Translated by Susan Emanuel.Stanford,Californi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03,p.147.而没有距离就不能形成与拥有记忆,亨利指出,“生命没有记忆,不是因为注意力分散或某种不幸的性格,而是因为没有意向性”Michel Henry.I am the truth:Toward a philosophy of Christianity .Translated by Susan Emanuel.Stanford,Californi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03,p.147-148.,通过亨利的阐释,我们看到,生命对自身的遗忘,是不可避免的。在现代社会,生命对自身与对自身的起源的遗忘在慢慢地加深。世界与生命都是起源于爱,生命、万事万物无不被爱溢满,然而,现在尽管我们每时每刻接触着生命与世界,却很少感受到这份爱的存在。为什么?这里的重要原因可以从人的时间观里获得解释。胡塞尔和海德格尔的现象学认为,时间是事物显现的视域,在海德格尔看来,“时间性的到时奠定着生存活动。”[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年,第463页。今天,人们所禀有的是一种科学的时间观,人的视域和生存受到这个时间视域的基础规定,它使得人慢慢地忽视对爱的感受。在这部分,本文将对何为科学的时间观和这种时间观对人存在活动的影响做出解释。并不是要批判科学的时间观,更不是批判科学,因为在笔者看来,理性、科学、科学的时间视域对于人的能力发展与社会发展来讲,有着重要意义。目的是想指出,在科学的时间观之外,还有一种生命的时间观值得人们拥有;在科学领域之外,还有情感领域、生命领域值得人们爱护。
科学的时间观是一种数理化的时间观。数理化的时间观特点在于使得时间能在线段上得到计数,人们以秒或者以比秒大或小为计数量的单位,时间由此在线段上匀速地运动,这也是海德格尔那里曾指出的公共时间,对于这种时间观,海德格尔给出了解释。海德格尔指出,“太阳使在操劳活动中得到解释的时间定期。从这一定期中生长出‘最自然的时间尺度——日。”[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466页。通过太阳的位置,日子有了清楚的划分,一天的时间单位出现了。海德格尔指出,这是一种定期,因为人们存在在“同一天空下”,所以这种定期“在某种限度内是人人都首先同意的”[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467页。,从而,这种定期获得了公共的意义,“这种公共的定期活动使用着一种公共可用的尺度。这种定期活动在时间测量的意义上计算时间,而时间测量就需要一种计时器,亦即钟表。”[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467页。通过钟表的计时,时间以线段的形式平均地运动着,并可以得到精准的计算和预期,这就是数理化的时间观、科学的时间观,是我们今天一般所禀有的时间观。
科学的时间观限定了人们在现代社会中存在的基础视域,规定着人的理解和存在方式,在这种时间观的视域下,人们的理性愈加发达,然而,人却慢慢地被物化,情感能力弱化。在数理时间观的规定下,正如海德格尔所指出,“因为必须为自己获取时间的此在的时间性是有终的,”[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466页。而且流俗的时间“把时间当作一种无终的、逝去着的、不可逆转的现在序列,”[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481页。笔者认为,这是人们要争分夺秒的重要原因,要在有限的时间限度内争夺那些无止境的、在流逝的时间,为更好地争夺时间,就必须更恰当地安排时间,细化数理的时间,制订出每天、每小时的活动安排,甚至是每分、每秒。海德格尔指出,人们要求,“不仅应能‘更准确地排定时间,而且规定时间的活动也应尽可能地少费时间,而同时又应得与他人对时间的排定相一致。”[德]海德格爾:《存在与时间》,第472页。在这一时间视域下,人的存在和理解活动受到它规定,人们用这种数理的时间来安排自身的活动、在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情,并把自身的存在理解为是在这种时间下的存在,科学的时间观成为人预设的视域,人在这个视域下对事物和生活做出理解。科学的时间承载着事物的生老病死,时间的流逝成为事物变化的根据;科学的时间承载着人的生活,人把生活理解为是在流动的时间中的人的存在活动。所以,为了获得更多的物质资料、为了生活得更美好,基于科学的时间观视域,人就会不断地细分这种科学的时间,争分夺秒,不断地奔波,从而,人们背上了沉重的包袱,人们对时间的细分程度越高,人的束缚就越大。在这种时间视域下,数理时间的精准化、人对这种时间的细化使得人必须提高效率,从而使得安排的活动能够完成,而且,在数理的时间视域下,人为了在有限的时间内争夺在流逝的时间,就必须更有效地从事自身的创造活动或其他活动,所以在科学的时间视域下,人的工具理性获得了快速的发展,人们所生产的物质资料也快速地增多。然而,人们感觉到,这时候,工具理性越发达,一种对人的无形束缚也跟着变大,这束缚压得人非常难受,在这束缚下,人更深地遗忘了爱,不再能感受爱,情感能力慢慢地弱化了。可是,时间的视域是如此的基础,它规定着人的生活和理解活动,但也正是因为时间视域的这种基础性,使得人们很难知觉到它,也很难发现时间的视域对生活的影响,对它总是不知不觉,所以,虽然我们知道,在今天,有一种无形的负担束缚着人,但人们却很难知道是哪里出现问题、为什么会形成这种问题。
在数理的时间视域下,人们遗忘了爱,人的生命慢慢变成和机器一样,因为生活只剩下奔波劳碌,不能感受到爱的存在。这也是对生命的遗忘。而在这种时间视域下建构出来的哲学或科学理论,也遗忘了生命。
克尔凯郭尔致力于批评黑格尔的哲学体系,批评柏拉图的“理念”,在克尔凯郭尔看来,以往的哲学只注重对形式本质的追求,试图以严密的逻辑来建构完备的哲学体系,而这种哲学是无生命的和无情感的,只有冷冰冰的理性和逻辑,而缺乏柔软的情感。在克尔凯郭尔的重要代表作《重复》中,克尔凯郭尔通过年轻人给康斯坦丁写信的信件内容,呈现了自己对哲学的批评。康斯坦丁面对年轻人痛苦的情感,却能逻辑地、冷静地帮年轻人做出各种分析,这让年轻人感到既有吸引力又不安,年轻人有时觉得康斯坦丁像是心智失调,参见[丹麦]基尔克郭尔:《重复》,京不特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11年,第69页。克尔凯郭尔指出,“或者这样说,难道这不是一种类型的心智失调,到了这样的一种程度,以至于把每一种激情、每一种心灵感动、每一种心境都置于反思的冷酷管制之下!难道这不是心智失调,这样地有规范,只是观念而不是人,不像我们其他人,柔屈和让步,已丧失和正在丧失自己!难道这不是心智失调,以这样一种方式,总是清醒着、总是有意识的、从不昏黯和梦幻!”[丹麦]基尔克郭尔:《重复》,第69页。这是克尔凯郭尔对哲学做出的富有洞见的批评,在亚里士多德、黑格尔等哲学家建构的哲学体系里,哲学追求以理性逻辑建立严密体系,这和科学的思维方式是一致的,以追求真理为核心,但正如米歇尔·亨利对两种真理即世界真理和生命真理所做出的区分,思辨哲学、科学所追求的真理是世界真理,在其中,生命真理被忽视了。
哲学家米歇尔·亨利对世界真理和生命真理做出区分,对于我们感受生命和爱、让生命回到爱与自身中来讲,这一区分是重要的。亨利在他的著作《我是真理——朝向一种基督教的哲学》中指出,世界真理指的是“外在性的自我生成过程,是可见性的视域,在并通过每一事物可以成为可见的并因此对我们来讲成为一种‘现象。自然,正如希腊人所设想的那样,无疑与外在性的自我生成作为世界的源初真理是一致的。”Michel Henry.I am the truth:Toward a philosophy of Christianity.Translated by Susan Emanuel.Stanford,Californi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03,p.17.在亨利看来,世界真理就是指当人在追求真理的时候,世界作为人潜在的、基础的视域,事物在这个视域、这个先验的条件里显现出来,亨利指出,在世界视域的显现方式下,真理就成为事物对人呈现为……因此,把握意识中所显现的东西成为了把握这个意义上的真理的关键,参见Michel Henry.I am the truth:Toward a philosophy of Christianity.p.14-18.亨利看到,自笛卡尔以来,哲学被发展为一种意识哲学,认为真理在于意识对事物显现的把握,但亨利指出,这种真理是一种以世界为视域的真理,在意识哲学这里,因为世界外在于意识,“世界、‘外在的,是显现、意识、真理。”Michel Henry.I am the truth:Toward a philosophy of Christianity.p.15.在世界真理中,真理在时间中显现,事物的实在性是被弱化的。总而言之,这种真理是外在的真理,在这个意义上的真理是外在于人的,外在地对人呈现出来,和生命没有关系。所以,和科学一样,意识哲学、思辨哲学试图通过意识、理性追求真理,但两者的基础都是以世界为视域,在其中,生命、爱、情感被遗忘了。亨利告诉我们,世界真理并非真正的真理,真正的真理是生命真理。在生命真理中,生命是“一种纯粹的显现,”Michel Henry.I am the truth:Toward a philosophy of Christianity.p.34.亨利指出,生命“在基督教中达到一种现象学的意义,是和它的彻底性一样源初的。”Michel Henry.I am the truth:Toward a philosophy of Christianity.p.34.这种生命不是生物学意义上的,亨利指出,生物学没有看到真正的生命,生物学试图通过物质的颗粒角度来解释悲伤、快乐的情感,把生命、情感还原为物质,这种还原是荒谬的。参见Michel Henry.I am the truth:Toward a philosophy of Christianity.p.38-39.亨利指出,“生物学家自己知道生命是什么,但他们不是作为生物学家来知道生命的,因为对于生命,生物学是一无所知的。”Michel Henry.I am the truth:Toward a philosophy of Christianity.p.38.在亨利看来,真正的生命是在自身当中显现出来的,生命“不会把自身给予知觉,不会在世界的真理中变成可见的。”Michel Henry.I am the truth:Toward a philosophy of Christianity.p.41.换句话说,生命、生命真理不在世界、世界真理的维度中显现,生命的显现是在自身中显现,亨利看到,基督教讲的生命就是在自身中而不是世界中显现的生命。亨利指出,“现象学的生命体验自身,这个真正的生命是我们的,是居住于每一我们的快乐和痛苦、欲望和害怕、特别是,我们最谦卑的感觉中,由此构成了我们所属的哲学和文化传统主要的缺乏。”Michel Henry.I am the truth:Toward a philosophy of Christianity.p.42.亨利的意思是,生命在情感中体验自身,但是,西方主流哲学和文化传统里却缺乏对生命的情感性的重视、缺乏对生命的体验的重视,对于生命,主流的传统重视的是理性、意识思考中的生命,在亨利看来,在理性和意识中显现的生命是世界真理维度的生命,这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生命。参见Michel Henry.I am the truth:Toward a philosophy of Christianity.p.42.
亨利敏锐地看到传统哲学、自然科学对生命与情感的遗忘,这无疑也是对爱的遗忘。通过亨利,我们看到,哲学、科学对爱与生命的遗忘其重要原因在于世界的视域,而以世界为视域就意味着这种真理是以时间性为基础的(尽管这种时间性可能不是显现为科学的时间观),所以世界真理是带有时间视域的真理。在追求世界真理的过程中,传统哲学、自然科学遗忘了生命,然而,人的生命活生生地生活着,我们感受到,生命在一种压力的束缚下非常疲倦,生命在呐喊、在呼唤:回到生命中,回到爱中。
因为时间观潜在地、基础地影响着生命,所以,为了探索怎样让生命回到自身和爱中,我们有必要再次回到时间的话题上,与科学的时间观不同,我们将要探索的,準确地讲,不是时间,是一种不是时间的“时间”。以期通过这种探索,让生命重新得到自身与爱的拥抱。在这里,说明的一点是,笔者对“时”的观念的探索是就哲学意义上来讲的,按照亨利的阐释,生命对自身的遗忘是不可避免的,那么,时间观念的转变就只是尽力地让生命回到自身、回到爱当中,而不能完全地让生命回到自身与爱中,如果要做到后者,也许,人们只能依靠启示,而这不是哲学所能达到或说清楚的。因为本文的探索是在哲学意义上的,所以,重点阐述的是在科学的时间观念以外是否存在能与生命相关的时间观念,在这种时间观念里,生命能竭力地回到爱当中。
三 关切生命的时间——一种可能性的探索
我们已经对科学的时间观做出论述,这是一种数理时间观,事实上,这种时间观是西方传统的理性逻辑和形而上学逻辑的延伸,对世界真理的重视是以这种线性时间观为基础视域的。在这种时间视域下,爱与情感被慢慢遗忘,生命越来越疲倦,可是,我们不仅追求生存,还要追求生活,生命想要回到自身和爱中,所以,在科学时间观以外,对于我们来讲,阐述与探讨另外的、关乎生活的时间观是值得一试的。这里,朱利安(在中文里,另一个译名为于连)的著作《论“时间”——生活哲学的要素》可能会给予我们一些有意义的启发。
朱利安认为,西方的时间观由于受到语言的限制,很难摆脱传统形而上学中本质观念的影响,和其他事物一样,在形而上学传统中,西方哲学里的时间很难摆脱被本质化的命运,参见[法]朱利安:《论“时间”——生活哲学的要素》,张君懿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22—23页。朱利安选择了绕道,他的思想经由古代中国来探索另外可能的时间观念,在朱利安看来,在传统的中国思想中,更确切讲,不是时间观念,而是“时”的观念。
根据朱利安的分析,科学的时间观在形而上学传统中,产生的是一种“流变”的思想,事物在时间中变得不稳定,为了追求固定的本质(世界真理),本质必须从时间中超越出来,成为一种永恒,朱利安指出,永恒成为了西方传统思想的基石,但中国思考的却是恒常而非永恒,[法]朱利安:《论“时间”——生活哲学的要素》,第18—19页,第22页。对于恒常和永恒,朱利安指出,“两者皆表明持久性,不过是以不同的方式展开:永恒的持久性依附于存有而成为沉思的对象,而恒常的持久性则涉及了事物的运行,”[法]朱利安:《论“时间”——生活哲学的要素》,第16页。在朱利安看来,中国思考的是事物的运行,而不是时间之上的事物的本质,所以,事实上“中国思考的不是‘时间,而是过程。”[法]朱利安:《论“时间”——生活哲学的要素》,第11页。朱利安指出,在古代中国,与过程思想相对应的是一种“时”的观念而不是“时间”观念,“时”是“机会”“时节”,传统中国以农业为本,朱利安推断,时节观念是主导古代中国人的观念之一,[法]朱利安:《论“时间”——生活哲学的要素》,第34—35页。“每个时节皆召唤着某种类型的活动、促成某种生活形态。”[法]朱利安:《论“时间”——生活哲学的要素》,第35页。朱利安指出,“我们将称之为‘自然或‘生命的运行,它借由四时的调节性更迭而不断地返回自身而自行更新。”[法]朱利安:《论“时间”——生活哲学的要素》,第35页。朱利安认为,在“时”的观念下,顺时而生活就成为一种重要的原则。在科学的时间观里,相对于人来讲,时间是客体,在时间面前,人要确立起主体性,从而追求掌握时间、利用时间,所以在科学的时间观这里,人与时间赛跑。与之不一样的是,根据朱利安对“时”的诠释,我们看到,在“时”的观念里,呈现的是充满活力的生命。朱利安指出,时节“源于一种内在性,而且和谐的条件自始便以迎合之姿隐含于内在性之中。”[法]朱利安:《论“时间”——生活哲学的要素》,第54页。时节并不是外在于生命的对象,而是与生命共同在,密切地联系,人感受着时节并顺着时节做出应时的反应,这是一种对“时”的顺应,所以,朱利安指出,“‘合时节是指每次都能结合差异并且回应着差异的呼唤,同时总是向自身的内在性流动敞开而与差异在性质层面上达成协调。”[法]朱利安:《论“时间”——生活哲学的要素》,第55页。在生命对“时”的感应中,生命与“时”没有主客体之分,生命顺应时而动,生命与“时”协调,生命与“时”融合,不再是追求掌握和利用时间,在这里,“时”既不是与人的生命无关、外在的世界的时间,亦不是源自于人自身的内在时间。在“时”的观念里,生命是有情感的,生命感受着“时”,“时”的变化影响着生命的情感,生命回应着“时”,顺应着“时”做出调节,从而有着协调的联系。“时”不是形而上学的客体,“时”感动着生命,与生命、情感有着一种内在的联系。
朱利安指出,“时”和“时间”的区别可大致对应于虚待和先行的区别。认为,“‘时透过‘虚待的样式而显现,”[法]朱利安:《论“时间”——生活哲学的要素》,第172页。他看到,‘虚待“源自于主客两者未分化之处,并且在此处产生,”[法]朱利安:《论“时间”——生活哲学的要素》,第177页。通过对道家“时”的观念的阐释,指出,“时”所对应的“虚待”事实上是一种向生活的敞开,参见[法]朱利安:《论“时间”——生活哲学的要素》,第176页。认为,智慧的人以敞开的态度面对和迎接来临的“时”、来临的一切,参见[法]朱利安:《论“时间”——生活哲学的要素》,第177—178页。从而不会拥有线性时间观下的忧愁。通过对“时”的观念和“时间”观念做出比较,他指出,“中国的说法是人们‘安居于‘时之中(安居安处);而西方则是说,人们‘跨越时间。时刻与时刻之间的差异越是被消弭,时间便越是笔直向前,生命便会在其中无止境地衰竭。一言以蔽之,‘虚待属于‘时,而‘时间则趋向‘先行。”[法]朱利安:《论“时间”——生活哲学的要素》,第180页。朱利安在这里的阐释进一步证明了笔者的观点:对于生命来讲,要回到自身和爱当中,必须先从科学的时间观与科学的时间视域的控制中解放出来。正如朱利安所指出,“时间”的趋向是“先行”,在科学的时间观中,人以先行的时间为导向,规划“时间”,从而想要在“时间”中做更多的事情,但在与生命没有联系的时间中,人想要做更多事情是为了追求外在的声誉,而与对生命的爱无关,所以,生命越来越疲倦。
对于让生命回到自身和爱中,对比科学的时间观,朱利安所阐释的“时”的观念在某一意义上关切到了生命。对于“时”,我们并不能给出一个确切的定义,这是由“时”的特点决定的,“时”并不是一个世界性的客体,不是由理性定义的范畴。“时”并不是与线性时间一样的距离相等的点,而是朱利安所指出的时节、位置,“时”更是一种生命的态度,生命在对时节的感受中做出反应,生命开始亲近自然、感受爱,在这里,生命与万物的关系是和睦的,而不是对立的,所以,由“时间”到“时”的转变,是生命态度的转变。因为生命不是客体,正如亨利所指出,“生命不与自身分离”Michel Henry.I am the truth:Toward a philosophy of Christianity.p.147.,换句话说,生命与自身并不是主体与对象的关系,而是统一的,所以在并没有给“时”具体的定义,但我们能看到“时”的特征与性质,朱利安在他的著作中对于“时”的性质做出概括,“‘时的性质是在与世界接触之际,通过面向世界的展开状态而在‘心中孕育和促成。”[法]朱利安:《论“时间”——生活哲学的要素》,第220页。在“时”里,生命是展开的态度,迎接面前的事物,顺应“时”而生活,在“时”的提示中自在地转变活动和态度,从而,与万事万物融为一体,在这里,生命与万物不是对立的关系,而是同源同体,生命与万物都来源于“爱”,在生命对“时”的感应中和在生命的展开的态度中,让生命在某个程度上回到“爱”当中。在“时”里,生命不再为还没到来的各种声誉而奔波,而是感受与顺应“时”而生活,生命慢慢地拥有情感,回到生命自身当中,这并不意味着人就失去了开拓的精神,而是为生命自身而生活,不盲目地追求各种外在事物,生命和行动能根据“时”做出调整,根据“时”而生活和开拓进取。这意味着,生命开始倾听大自然的声音,开始在自身中感受爱。
中国学者余世存所著写的《时间之书——余世存说二十四节气》(下面简称为《时间之书》)很好地阐释了不同的节气的气息和特点以及生命和活动在不同时节中做出什么样的回应。在《时间之书》里,作者余世存向人们描述不同的时节所展现出的不同物候,余世存看到,这种物候是一种声音,参见余世存:《时间之书——余世存说二十四节气》,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17年,第8—9页。对农业、农民来讲,在农业社会中,农民根据时节所传递的声音从事不同的农业活动。时节的意义是重要的,余世存指出,时节不仅和农民、农业相关,而且是与每个人相关的,是与生命相关的,“在二十四维时间里,每一维时间都对其中的生命和人提出了要求。”余世存:《时间之书——余世存说二十四节气》,作者自序。所以,生命、人的行动要在人对时节的感受里根据时节的转变或不同做出调整,余世存指出,“二十四节气时间,每一时间都是人的行动指南,”余世存:《时间之书——余世存说二十四节气》,作者自序。不同的时节对人的行动提出不同的要求。余世存看到,时节对于人的安身立命和对于国家、社会都具有重要意义,在对时节的感受中,人们能真实地感受到人与万物拥有一种和睦的关系,在时节里,生命回到自身中,余世存指出,“知识的富有、智力的优越在节气面前无足称道,因为我们每一个人都得面对自身。”余世存:《時间之书——余世存说二十四节气》,作者自序。
如果说,朱利安的《论“时间”——生活哲学的要素》向我们展现了“时”的原理,余世存的《时间之书》可以说是对“时”的原理做出的具体解释。如果生命遗忘自身的源头是不可避免的,科学的时间观会使得这种遗忘更加严重,但是在“时”的观念里,或许,我们能缓解这种遗忘的倾向,在这种克服中,让生命感受到自身与他人、万物的和睦,感受到爱。
理性是重要的,我们不能因为看到情感的重要性就否定理性的重要意义,人的生活需要理性与情感的支撑。但是,在当代,人们在科学的时间视域下,不断地追求前面的、没有止境的、对象性的目标的实现,一个目标实现了就追求另一个目标,在这种不断向前的趋势下,人忽视了生命和情感,只具有工具理性。现在人感受到了生命的疲倦,而且,在只有工具理性的人那里,人与人相互提防,就人与自然的关系来讲,人因为想要追求更多的资源而不断破坏自然,一方面,人感受不到他人的关爱,另一方面,自然环境对人做出惩罚,这些事实触目惊心。可是,所有的人与万物最初都是来源于爱,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关系不应该是对立的,而应该是和睦的。世界来源于爱,人与万物有着相同的起源,所以,生命不仅需要理性,而且需要情感、爱,在爱当中,让生命与自身、他人、万物回到最初的和睦的关系里。
On Time,Life and Love:Interpretation and Discussion
in the Phenomenological Context
LIN Wei-yi
Abstract:
In the wisdom of China and the west,we have discovered that the world and life originated in love,but today life is slowly forgetting love.Michel Henry considered that life is united with itself and there is no distance between the two,so life has no memory of itself.Therefore,life may be difficult to avoid forgetting about love and self.However,the problem is that,today,the deeper forgetting of love and life it-self has an important relationship with the scientific view of time that people have today.Love is the emotion of life,the warmth of life,and the responsibility,too.Therefore,it is important to explore the life and love,because the view of time has a basic influence on life,and it has very important meaning to explore the time view that may be related to life and love.
Key words:time;hour;love;world;life
【责任编辑 陈 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