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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当审美”和语文教学

2018-06-06任为新

教学月刊(小学版) 2018年13期
关键词:沃尔顿文人画范畴

□ 任为新

关于什么是美,如何进行审美判断,自古希腊以降就观点众多,到了近现代更是流派纷呈。美国当代美学家肯德尔·沃尔顿(Kendall L.Walton)独树一帜,他在1970年发表的《艺术范畴》一文中提出,审美的关键在于如何确定审美对象的“正确范畴”,由此可造成审美判断的真实与虚假、恰当与不恰当的不同结果。正确的审美,首先是有相关的艺术史知识,其次要确定艺术作品是在“正确范畴”之内,再据此进行审美判断,最后达到真实、恰当的审美目的。沃尔顿还简明扼要地提出了四条审美标准:一是该作品较多地呈现与该类型相符合的典型特征;二是该作品按照该类型来欣赏时会更好、更有趣或者能够给欣赏者带来更大的审美愉悦;三是作者希望该作品在该类型下被感知;四是该类型在历史语境中已得到牢固的确立和广泛的认同。[1]举个例子,比如郑板桥的《竹石图》,如果要正确欣赏,首先,我们要有一点中国传统水墨画的知识,知道并把该作品作为文人画①文人画又称“士大夫写意画”“士夫画”,是画中带有文人情趣、画外流露着文人思想的一种绘画形式,由元代画家赵孟頫提出。而不是其他类型的绘画来欣赏,因为《竹石图》典型地体现了文人画讲求笔墨情趣、强调神韵的特征。其次,当我们把它归类和感知为文人画时,《竹石图》才堪称经典,但如果拿工笔画的标准去衡量,它就成了不入流的劣品,因为它脱略形似,不够逼真和细腻。再次,是郑板桥本人希望人们把它作为一幅文人画来欣赏,因为只有按照这一方式,我们才能读懂作者的创作意图——局限于当时的话语空间,文人不能直接表达自己的政治诉求,只能通过梅兰竹菊和木石,抒发自己的性灵和抱负,表达对腐朽政治的愤懑。最后,对中国画略知一二的人都知道,郑板桥所在时代,文人画非常流行,是得到广泛的社会认同和牢固的艺术史地位的。

沃尔顿的理论更多的是用在绘画、音乐、雕塑等艺术作品的欣赏上,其实也可迁移到阅读文学作品、研读教材文本上来。比如诗歌欣赏,我们知道诗歌不是科学,它不写实,是用来“吟咏性情”(严羽《沧浪诗话》)的。特别是其中常用的夸张、比拟、隐喻等,和事实相距甚远,但因为作者生动地显示了事物的特征,表达了自己的激情,读者一般都能够接受。说说简单,但违背这一原理的人常有,比如杜甫的《古柏行》,其中有两句为“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沈括就在《梦溪笔谈》中质疑:“四十围乃径七尺,无乃太细乎?”沈括是科学家,他以科学的思维考量事物,所以他会这样解读——这是我们对他误解杜甫的宽容的解释。

这样审美不恰当的事例,在我们当下的语文教学中也不鲜见。比如阅读《水浒传》,有人指责武松打老虎,没有保护动物的意识。读《背影》,花时间去探讨父亲违反交通规则。影响较大的还有当初郭初阳老师执教的《愚公移山》。当时郭老师开展课堂讨论的要义为:愚公解决了自己“惩山北之塞,出入之迂也”的问题,但山石移到了别处,成了别人的麻烦,所以他的行为是自私的;他“把个人的意志,强加给了他子孙,剥夺了他子孙生活的自由”,导致后人“不能去实现自己的想法”,这样的做法也是贻害子孙的。[2]郭老师这样解读和讲解,有自己的诉求、语境以及自己学校、学生那种开放、探究、智辩的学情。《义务教育语文课程标准(2011年版)》中虽“提倡多角度、有创意的阅读”,但这样的教学不应该是主流的。按照肯德尔·沃尔顿的美学理论,这样的解读是失之偏颇的,属于过度解读。看一个作品,首先要看它是否典型地体现了该类作品的特征,然后按照该类作品合适的欣赏策略来欣赏它。《愚公移山》是一个典型的寓言故事,是作者为了寄寓某个道理而“编”的故事,它的逻辑起点在于讲道理的需要——它不是历史、传记,不能用科学的、生活的、社会的逻辑去解读,不然就失去了文本理解的正确方向和路径。现在语文教学之所以强调文体意识,道理也在这里。

那么抓住愚公的“砥砺践行”和“奋斗精神”来讲解,为什么是正确的呢?《愚公移山》选自《列子·汤问》,作者列御寇是先秦道家著名人物,有明显的道家思想。他写这篇文章,初衷是劝慰世人要摒弃功利心,专心致志,所谓“忘怀以造事,无心而为功”,最后接近所谓的“道”。但后来儒家文化对此进行了创造性的加工,将它纳入自己的主流话语,如陆游在《杂感》诗中说的:“蹈海言犹在,移山志未衰。何人知壮士,击筑有余悲。”在之后的中国人文历史上,愚公一直以矢志不渝、一酬壮志的英雄面目出现,这样的状况一直延续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因此广为流传的《愚公移山》的作者,已经不是列御寇,而是历代的儒家士大夫、新时代的政治家。根据沃尔顿的说法,“作者希望该作品在该类型下被感知”“该类型在历史语境中已得到牢固的确立和广泛的认同”,我们要按照这个理路来解读。当然,《愚公移山》作为教材出现时,其“作者”还应该包括教材的编者,但他的用意也与儒家一脉相承,所以课堂教学中的“恰当审美”,应该是遵循儒家文化的、符合教材编者意图的。而《愚公移山》最初的不符合主流入世精神和时代要求的主旨,以及郭初阳老师这样的“小众”“另类”的解读,都应该被我们遮蔽和遗弃。

沃尔顿的观点在当代西方美学界有相当的影响力,尽管质疑的声音也有——比如“正确范畴”本身就含有主观判断,很多情况下难以确定,作者意图经常模糊、善变和隐藏,所谓“正确范畴”更多的源自于读者的揣摩,等等,但因其能给人启发,在审美层面具有操作性,将之奉为圭臬、弘扬传播的仍大有人在。例如艾伦·卡尔松(Allen Carlson)据沃尔顿理论,还拓展了“正确范畴”的边界,以为其不光是在人文领域,在自然审美领域同样有效。自然审美与艺术审美一样,也同样存在正确与错误、恰当与不恰当的区别。适用于艺术审美活动的文化叙述也同样适用于自然,自然审美的“正确范畴”必须由自然知识来补充和完善,不然就会导致审美忽略(aesthetic omission)和审美欺骗(aesthetic decep⁃tion)……这就和孔子说的读诗歌多识鸟兽草木之名的意思一样了。[3]

[1]WALTON K L.Categories of Art[J].Philosophical Review,1970,79(3):334-367.

[2]王荣生.探求课例的课程论意义——评郭初阳老师的《愚公移山》[J].教师之友,2005(3):47-52.

[3]CARLSON A.Nature,Aesthetic Judgment,and Objectivity[J].Journal of Aesthetics and Art Criticism,1981,40(1):1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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