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衡中化”及其走向

赵德昌　高一天

摘 要 河北衡水中学通过严格精细的管理，千方百计压缩“与高考无关的事情”来提高成绩。据调查，衡中的学生对衡中模式的满意度较高，但这一模式以牺牲学生的全面发展为代价。衡中模式正在向全国推广，同时也遇到了来自各界的阻力。对一边倒的“衡中化”趋势，应给予纠偏。

关键词 衡中化 应试教育 素质教育

中图分类号：G424 文献标识码：A DOI：10.16400/j.cnki.kjdkx.2018.01.065

On the "Hengshui High School Mode" and Its Trend

ZHAO Dechang， GAO Yitian

（Shijiazhuang No.1 High School， Shijiazhuang， Hebei 050061）

Abstract Hebei Hengshui High School， through strict and meticulous management， compresses "things that have nothing to do with the college entrance examination" to improve their achievements. According to the survey， students of higher satisfaction scale value in the model， but this model at the expense of the all-round development of students as the price. Value in the model is to promote the country， also encountered resistance from all walks of life. The one-sided "Hengshui High School Mode" trend should be given rectification.

Keywords Hengshui High School Mode； examination-oriented education； quality education

河北省衡水中學最初是一所薄弱中学。上世纪90年代以来，通过严格的封闭管理、量化考核、精讲精练，短短几年时间就创造了高考奇迹，并保持河北省高考“最强军团”的地位。衡中模式及其推广，是一个值得深思的教育现象。

1 衡中模式的特征及其优劣势分析

1.1 衡中模式的特点

衡中教育模式可以概括为：用军事化的强制手段管理老师教学活动与学生学习生活，使之最大化适应高考，同时，通过营造苦学氛围，使学生精神上只有高考。衡中制度的根本特征是“与高考无关的事情”的压缩。“与高考无关的事”，除了通常说的游戏、无益小说之类，还包括社团活动、非高考科目，甚至于学生的人际交往与有益的阅读。学生在校的作息时间表精确到每一分钟，连上厕所的时间都很紧张（作息表上，睡眠时间却是有保证的）。校方对学生生活的纪律规范无所不包，励志标语无处不在。

1.2 衡中模式的优点

其一，营造出一种艰苦奋斗的氛围。衡中严酷的惩罚条例能确保学生心无旁鹜地投入学习之中，这对一些自律性较差的学生具有极佳的督促作用。同时，学生之间的竞争日益变为完全的学习成绩的竞争。对于那些家庭背景较差、父母受教育程度较低的学生来说，缺乏接受“素质教育”的先天条件，单一学习成绩的比较反而能弥补某种心理失衡。

其二，精细严格的管理。衡中的作业都是经过教师精心挑选的，学案甚至精细到每一句话；大部分自习课都分给了各科，学生在规定时间内完成即可，即“作业考试化”。日复一日的训练，有助于使学生高效地获取与高考有关的知识资源。而做到这一点，与衡中的集体备课模式、校方对教师的极严要求是分不开的。

1.3 衡中模式的代价

衡中的两点主要优势——“一切给高考让路”的氛围与精细严格的管理，都伴随着巨大的副作用。前者压榨学生私人时间，后者磨去教师个性且施予教师巨大的身心压力。衡中化就是师生的时间与精力渐渐偏向高考而远离个性的过程。衡中模式无疑与素质教育的理念和要求背道而驰。美国教育家杜威认为，教育是生活的过程，而不是将来生活的预备，来自教师的刺激与控制不应太多。衡中模式甚至不是为未来生活作预备，而只是为一场考试作预备，为人诟病的“高分低能”当归因于此。在衡中模式下，军事化管理是消灭学生个性，使之屈从于制度的有效手段。由于每一分钟时间都被校方安排得周密完备，学生要做的只是适应或曰顺从。完全丧失了自我管理权利的学生，无论在时间管理还是自主学习方面，能力会不知不觉地退化。况且，全封闭的教育，使学生少有机会发展综合能力、学习待人接物、发现自我的独特价值。甚至不能说衡中模式培养了学生的学习兴趣。学生们异常刻苦地学习，与其说是因为认识到了学习对于自身发展的长远意义，倒不如说是源于对“高考改变命运”的现实考虑。可以说，衡中模式的产生，是对现行高考制度的一种极端的适应。

2 “衡中化”趋势的表现与阻力

2.1 河北省高中的“衡中化”趋势

衡中在高考中大获全胜，结果是大幅拉高了全省高考录取分数线。仅从2016年高考成绩就可以发现，河北省文理科的高分段基本被衡中考生霸占，前五百名有一半左右出自衡中。2016年，和河北省使用同一套高考试卷的还有8个省，河北省高分段考生远超其他八省，其余八省状元分数很少能够进入河北省前一百名。“洪水中学”（其他中学对衡水中学的戏称）的崛起，改变了全省高考格局，引起各中学对衡中模式的竞相效仿，笔者将这种现象称为“衡中化”。

首先，课业负担大大加重。笔者就读的学校在二十多年前曾是河北省首屈一指的重点高中，据毕业生回忆，那时不强迫早晚自习，每周休息一天半，鼓励课余活动。而现在，从高一入学就开始上三节晚自习，每周只休息一天，课业负担日益加重。学校和家长以衡中为借鉴，更加把目光聚焦在苦学与分数上。

其次，“与学习无关的事物”覆盖的范围不断扩展，扩大化到“与高考科目学习无关的事物”。笔者所在的学校素以社团活动丰富而闻名。然而，随着衡中在高考成绩上的独占鳌头，本校引以为傲的“素质教育”模式开始被应试教育所蚕食和取代。社团活动首当其冲遭到大幅削减，很多社团仅在社团展览中出现过，此后便无声无息。运动会、体育节、文化节等学校官方的活动也遭到了精简。文理分科被大大提前，某些非高考科目的课时量被压缩到每周仅一两节，有些甚至被直接取消。这种“唯高考独尊”的带有鲜明衡中印迹的举措，使更多学生失去了自由成长的空间。

再次，衡中化体现为教师的教学模式从“经验模式”向“流水线模式”的转变，不同教师的教学风格开始趋同。各校的英语老师都要求学生把英语字母写得类似印刷体，各种测试和训练、月考，几乎全面向衡中看齐。

最后，衡中化体现在向其它省市输出品牌、输出师资、输出管理、输出文化。原衡水中学的校长退休后，在石家庄开办了一所民办中学，全面复制衡中模式，当年就招生满额。自2014年起，衡水中学通过与民企组建“衡水一中”，面向多个省市输出“衡水模式”，已在四川、河南、云南、浙江等8省份开设十余所分校。“衡中化”大有蔓延之势。

衡中化浪潮的核心是对衡中意识形态——高考狂热的无意识效仿，笔者称其为意识形态上的“衡中化”。“高考狂热”是对高考的神化，把高考看作一切行为的最终目的和解决所有问题的唯一方法，通过营造“一切为了高考”的氛围，使学生们获得了一种近乎宗教般的狂热感，并以此作为支撑他们度过艰苦枯燥的高考征程的精神源泉。由衡中模式普遍化带来的高考录取分数线的节节攀升，又使得每一位学子头上的高考压力进一步升级，这是一种“棘轮效应”。

2.2 “衡中化”的阻力

目前，衡中化仍在加速，但也遇到了重重阻力。

首先，衡中之外的家长对衡中模式大多持否定态度，社会舆论基本上也是反对的。浙江省教育厅某官员表态，衡水第一中学平湖学校“是应试教育的典型，跟浙江以人为本的素质教育理念是相抵触的。我们浙江不需要。”也有衡中毕业生抨击衡中片面追求高考高分的单一价值观，明确表示“我不想这样追求卓越”。

其次，来自教师的阻力。除衡中之外的河北省各重点高中，普遍有着悠久的自由主义的历史，教师与学生都对效仿衡中的集权手段有着强烈的反感情绪。在升学率的指挥棒下，学生的反感情绪或许无法对学校决策造成实质性的影响，但一些骨干教师不愿成为高考机器上的螺丝钉，他们的反感情绪构成了对衡中“流水线模式”的强大阻力。

再次，地方教育主管部门的限制。衡中固然是衡水市文教事业的“招牌”，但其违规跨区域招生的行为，扰乱了公平竞争的秩序，挤占了当地居民的入学名额，遭到兄弟学校、衡水部分家长和其他市教育部门的举报和投诉，省教育厅一再禁止超范围招生，并于2017年中考季发布通知，要求衡中和衡中第一中学划清界限。浙江省教育厅责令对衡中平湖分校提前招生的行为进行调查整改。

3 高中生就读体验调查

对于衡中模式的利弊，亲历者最有发言权。2017年3月，笔者进行了河北省示范性高中就读体验调查。由于衡中实行全封闭式管理，在校生难以配合调查，因此选择了离校不久的衡中毕业生作为调查对象。收回问卷83份，其中来自石家庄一中高二在读学生60份（文科22人，理38人），来自衡水中学毕业生的23份（理科15人，文科8人）。由于两校的调查对象不属于同一年级，可能会使结果产生一些偏差，但并不妨碍调查的总体结论。

“你上高中期间，会不会经常感到焦虑，或觉得压力过大？”对于这个问题，两校学生回答差异不大。半数学生选择“有时”，三成学生选择“经常如此”，约一成学生選择“很少，我能处理好这种感受”。这表明，无论在哪所学校，都无法逃避高考带来的压力。除此之外，两校学生对其它调查问题的回答，差异性明显。

3.1 衡中学生对本校的满意度较高

“你对所在高中的就读和生活，总体上是否满意？”如果把满意度最高设为5分，最低设为1分，调查结果见表1。显然，衡中学生的满意度明显高于一中。

“就个人收获而言，老师对课堂效率的把控如何？”高达82.6%的衡中学生回答“好，课堂效率高”，一中学生这一回答只占36.7%，一中半数以上学生（56.7%）选择了“比较好，课堂效率较高”；选择“不好，经常浪费时间或讲不到我的疑难点”的学生，一中（6.7%）也高于衡中（4.3%）。显然，衡中学生的课堂满意度远远高于一中学生。

对于所在高中最不满意的方面，认为学校的作息安排不科学的，一中比例达45%，远远高于衡中（17.4%）；认为后勤服务保障较差的，一中（38.3%）也明显高于衡中（26.1%）。

可以看出，衡中的科学管理得到了学生的普遍赞同，一定程度上打破了外界对衡中妖魔化的看法。

3.2 衡中教育牺牲了学生的全面发展

“为了上理想大学，你是否愿意在高中阶段停止最喜爱的一项兴趣爱好？”结果见表2。一中约半数学生回答不会停止，而衡中半数学生选择自觉放弃。显然，一中学生更为坚持自己的个性和爱好，这或许是他们选择就读一中的原因之一，也表明一中给予了学生相对更多的自由。

“你对高中生活最满意的两个方面是什么？”两所学校的学生回答大相径庭。一中学生的选项比例，由高到低依次是思想深度和视野的开拓（56.7%）、学校提供的学习资源（40%）、人际交往（35%）、学习习惯的养成（25%）、生活方式的改进（13.3%），体育技能的提高（10.0%）、兴趣爱好的培养（10%）。而衡中学生的选项比例，由高到低依次是学校提供的学习资源（69.6%）、学习习惯的养成（65.2%）、思想深度和视野的开拓（39.1%）、生活方式的改进（30.4%）、人际交往（8.7%），没有学生选择体育技能的提高和兴趣爱好的培养。显然，衡中学生的回答高度集中在与学习有关的事项，而一中学生的兴趣点较多地体现在素质教育的选项，比如思想深度和视野的开拓、人际交往，并且一中学生的选项分布更为分散，体现出更多的多元化、个性化倾向。

对人际交往方面的差异做进一步分析。衡中学生全部在校内住宿，每月只放一天假，在校时间远远多于一中学生。然而，衡中学生对人际交往的满意度却明显低于一中学生。原因可能有如下方面：衡中定期根据学习成绩调整班级，削弱了学生的集体归属感；宿舍只有睡眠功能，加上课余活动较少，学生的交际圈比较小，同学之间的关系比较淡漠。

3.3 对衡中模式的评价

问起“你对衡中是什么态度？”两校学生都力挺本校。65.2%的衡中学生表示“支持，高考压力下的最佳选择”，这一选项在一中学生中仅占10%，一中50%的学生选择“坚决不去衡中”；选择“衡中模式有利有弊”的学生，在一中受访者中占56.7%，在衡中学生中占34.8%。

最后的开放性问题“你想对衡中说些什么？”衡中学生的代表性观点是“感谢衡中给我的艰苦历练，使我能坚强成长。”这些学生大都在高考中取得了理想的成绩，因此很多人表示感恩母校。另据访谈，衡中毕业生内心都比较认同衡中严格的制度，但也有抗争和存疑。代表性观点是，“既然我无法去撼动整个体制，倒不如选择认可”。

石家庄一中的绝大多数回答则表示出对衡中模式的反对和抵制。代表性观点：“只会考试，不会生活，对高考或许有用，但社会不考书本知识。三年很短，可人生还很长，不应该只看成绩。衡中的教育方式也会给其他学校带来不良引导。”“衡中教育方式给学生带来的思想禁锢，为一生生活留下的后遗症，是仅凭多几分的分数能弥补的吗？”“对于缺乏自制力的学生，衡中为他们进入一所优秀大学提供了保障；对于充满创造力和想像力的学生，衡中则成为扼杀创意和幻想的刽子手。”“大批流水线生产的高分学生挤进高校，又面临‘毕业即失业的困境，创新人才培养难以开展。这是个圈。” “如果衡中教育模式长期存在，就是自取灭亡。”总体上看，一中学生对衡中的评价，更多地是从长远发展和社会整体发展角度进行的。其中或许有对衡中模式的误读，但体现出广大高中生对素质教育的期盼。

4 对策与结论

超级中学的存在，进一步恶化了应试教育环境，降低了所在省份的福利水平，亟需整顿和规范。山东省教育厅从2008年开始，通过“整体裁军”统一降低省域内高考竞争的强度，严禁超时学习、假期提前开学，一定程度上减轻了学校和学生的压力，深受欢迎。河北省教育部门对衡中违规招生的处理，也有望从制度上遏制衡中化趋势。

对于共处于同一竞争场域的兄弟学校来说，要向衡中学习什么？据笔者观察，各校对衡中的模仿，往往只学皮毛，没学到其精华。衡中的可取之处在于，它以学生为中心，建构起了一套科学严谨而行之有效的管理模式。针对河北省一些老牌示范性高中的积弊，当务之急是克服官僚主义陋习，从粗放型管理转向精准化、科学化的管理，更加深入细致地研究教育教学规律和学生的身心成长规律，优化教学流程，打造一支团结向上的教师团队和管理队伍。

至于意识形态上的“衡中化”，是要坚决摒弃的。河北省老牌示范性高中面临的是一群不愿被行政化、体制化的师生，加之非全宿制学校缺乏全面实现“衡中化”的必要基础，因此，这些学校对衡中模式的效法都是不彻底和不完善的。与其在应试教育的亦步亦趋中丢掉了自己的风格和特色，不如因势利导，把更多的选择空间和自主机会留给一线教师和学生，更加注重對学生天赋、个性与专长的挖掘与培养，更好地完成基础教育的社会责任。与此同时，对于广大的二三线城市以及农村地区的孩子来说，上名校的吸引力比空泛的素质教育口号强太多。因此，衡中化仍会继续。要在实践中出现反衡中化的趋势，还有赖于教育资源的均衡配置、经济社会发展水平与民众思维意识的大大提升。

参考文献

[1] 杨柳.衡水中学：没对手有隐忧[N].人民日报，2013（7）.

[2] 王煜，李明.衡水中学三年新设十余所分校[N].新京报，2017（4）.

[3] 李斌.衡水中学到底哪里不正常[N].中国青年报，201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