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朝大海
2018-06-04尹向东
尹向东(藏族)
12月,我从康定出发时,雪已下到第三场。远山、屋顶都被雪覆盖。雪裹在树上,像开满白色的梨花,却远比梨花更密集,也更通透。我穿着保暖内衣、毛衣、加绒牛仔裤,外加厚厚的羽绒服,坐在客车里。道路上有雪,为防滑,驱动的轮胎已挂了铁链条,车缓慢行驶,铁链碾压着雪,不停发出“咣咣咣”的声音,单调而漫长得像时间被谁抽打着走。整整八小时,总算抵达成都。我们习惯上爱把二郎山以外的世界称为汉地,也即关内。这一称谓最显著的特征便是气候,成都比康定通常高上十度左右。我下了车,却没感受到这十度的差距,因为云雾密集,空气潮湿,霾散布其间,给人的感觉就很阴冷。
进入双流机场后,温度在空调之下升起来。我将去海南,虽是第一次去,常识中已知那地方的冬天相当于康定的盛夏,我为此做了准备。在机场里把厚厚的羽绒服脱去,换上相对单薄的呢子衣。在候机的时候,我脑袋里有一个念头不停闪现,这是我从高海拔走向海拔刚刚升长的地方。我特意要了靠窗的座位,机上的乘客,大多是老人与孩子,他们像候鸟一样在这个季节飞往海南取暖。飞机钻进雾霭,又挣脱厚厚的云层,到达高空,在那里,除了一望无际的云海和蓝天,只剩孤单的阳光照亮世界。我想这靠窗的座位其实没什么必要。
到达海口,忙于乘火车去陵水,从通道走向火车站,只感觉暖意层层袭来,还没在意这气温的巨大差距。买好动车票,得等两个半小时才发车,正是午餐时,我走出火车站,第一次踏上海南的土地,我在车站大门边买了盒饭,抬头四望,除了房屋,就是成群结队的椰子树。在高原,我生活的地方,是各种松树和杉树站在冷冽的空气中,甚至站成原始森林。唯独没有叶片宽大高高挺立的椰子树。于我而言,椰子树从小就是一种遥远而新奇的事物,它呈现在我脑里时,总是与海洋和炎热连在一起。此刻,我像看一群新物种般看着椰树,同时感知到那热流团团袭来,远离了温暖。我还穿着呢子服,穿着保暖内衣和毛衣,我找到椰树下的阴凉处,耐着热吃饭,汗水一层层地从脑门浸出,铺在脸上,我不得不匆匆忙忙把盒饭吃完,躲回火车站候车厅里。我在厕所里把毛衣和呢子衣服塞进包中,此后上动车,一路飞驰,我虽然只穿了保暖内衣,汗水却不停地把内衣紧紧黏上。我顾不上好奇窗外的椰树和陌生的水土,到达陵水的宾馆后直奔卫生间,冲洗一番,站在窗边让海风吹来,總算清爽了。
好在我还有准备,翻出放在包底的短袖薄裤,再出门时只穿这些,才不至于继续狼狈下去。打开手机,看见气温提示,我才知这几天的温度,比康定历史上最高的温度还要高。
这是我最初对陵水的印象,此后几天的行程,让我看见,陵水和中国许多高速发展的城市那些共同点,整洁的市容、建成或正建的各种标志性建筑、各色灯光勾勒的艳丽夜晚,以及既享受又奔忙于发展的人们。这些共同点让我的目光归于惯性,即脑袋里早已有那样的场景,不再新奇。包括参观黎族的文化与风俗,我脑袋中早已有了各民族在高速发展的时代,那带着相同点的各种节目展示。甚至包括海,因过去曾去过北戴河,见过大海,一切都是想象中的样子。
记得那天是去陵水分界洲,我们乘船前往分界洲岛,看过海洋动物的表演后开始爬山,途中,本地的陪同人员说,爬到山上,有一个喝咖啡的地方,那里的咖啡非常舒服。他有一次领艺术家们去那里,看着海全都沉湎了,不想离去。我想象了一下那场景,在山顶,看着大海,的确非常舒服。我们攀到半山腰,一个长亭般的建筑呈现在眼前,观景台那边有许多拍婚纱照的摄影师和新人。当听说那就是喝咖啡的地方时,我暗暗有些失望,半山腰哪能与山顶媲美。我随众人走进长亭,站在观景台边,我的目光首先落在观景台下一对正摆姿势的新人身上,摄影师站在观景台上,举着长焦大声喊着他的要求。这其实也见惯不惊,我的目光从那对新人身上移开,望向远方。就是这简单一抬头,我被镇住了,面前是两个山崖高高挺立,形成一个视角的夹角,还形成了极为清晰明朗的远近层次,在两个山崖之后,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海水的涟漪像一种蓝色布匹的花纹,静静地伸向无尽。我在之前见过海,知道海的辽阔,但是这一次,是我第一次真正感受到海的辽阔。我有些发呆,和同伴们走进长亭时,我握着一杯咖啡,我想为什么在今天,在这一瞬才感受到海的辽阔。而过去,比如北戴河,看着也是一望无际的海时,尚没有这感受?我很快找到了原因,正是两个山崖形成的夹角,把海的无尽用层次凸显出来。大海无穷无尽,辽阔到除了概念,让人没有感受,非得形成这样一个夹角,托出这样的层次,才能把人真正导入。我感叹着时代的飞速发展,资讯的快捷传达,甚至是教育赋予我们的许多知识,是这些让我们对遥远未知的事物产生了解,形成概念,让我们在脑袋中无所不知。也是这些东西,让我失去了身体本能的触感,站在真正的大海边也靠脑中的概念感知。如果没有分界洲岛这样一个视角,我也许永远没办法真正感知海的辽阔。我想着那个本地的陪同人员,他把这归结为咖啡好的原因,他因为从小在海边长大,这个视角无法对他起作用。
当这种感知产生的时候,关于陵水,关于我身处的一切都开始发生变化,我想起从康定出发,到达海南的狼狈,那是我在没真正体味海南时必然遇上的。我也开始嗅到海的气息,一种咸腥的涩涩的味,过去嗅到这味,那种不适感让我误解为附近有海洋动物的尸体,而此刻,我知道那是海的味道。就像我熟悉大山的气味,腐叶、树林、石头和泥土共同营造的味。我们去参观猴岛,乘小船穿越渔民们用船织成的城镇,一排船与一排船之间的水,街道一般相互衔接,而渔民们熟练地驾驭着船,要停要走要快要慢都如此自如。我想着草原上那些骑马的汉子,如果是异地游客看着他们,脑中带着早已形成的概念,又没有某个特异的视角,也许一直无法真正感知他们与大山那更为内在的魅力。我想着骑马的汉子,看着眼前的渔民,他们都有相同的性质,那就是数辈人在各自的环境中练就的生活技艺,这技艺带着各自苦涩芬芳或酸甜麻辣的时间,造就了大山与海洋各具特色的文化气质。
如果没有分界洲岛,我没办法产生这样的感知,也没办法真正理解“深入生活,扎根人民”这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