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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机有

2018-06-04鬼少

民族文学 2018年5期
关键词:副县长小王

鬼少

看来,应如兵家里必须添置一台电视机了。

应该说,应如兵夫妻俩买电视机的能力本该有的,只是那笔军转安置费都拿去签合同买房子了,手头才有点拮据。当然喽,也不单单是钱的原因,反正新房交付后要配置电器,到时候一齐买,省去搬来搬去的麻烦,也避免到时候新旧不一看着碍眼。智能化时代了,电器换代好快呀。开发商先说一年期交房,可两个一年期都过去了,至今还没封顶,而家电超市的电视机说不定早换牌子了。所以,应如兵开始租房时不买电视机是有考虑的。

严格说来,应如兵和曾霞夫妇在这座小县城里还没有家——一个在城市没有自己产权房的居民好像水上的浮萍,说上天去都不是一个完整意义上的城里人。

应如兵三年前从部队军转回老家县城,在公安局当警察,妻子安置到电信局上班,夫妻俩都有一份旱涝保收的工资。在外人看来,这个家庭还算说得过去。可在城里,靠薪水过日子能过成啥样谁还不明白呢?饿是饿不死的,千万别想宽裕。

应如兵一家三口暂时租住在荷花居委会的公寓楼里。县房管局的房子,七十平米不足,两室一厅,一厨一卫,外面是公用走廊,建筑设计带着20世纪末的陈旧,租价却是一年一涨。

隔壁租住着一对年轻夫妇,在中心汽车站开一家烟酒店,连两间门面,生意做得够大。中心汽车站是治安重灾区,也是应如兵的责任田,所以,他和这对邻居很快混熟。交往中,應如兵得知男的姓张,女的姓王,开店好些年了,挣钱应该不少。也不知啥原因,小两口不置房,也没要孩子。早先,他们的店面隔三岔五有社会混混上门收取“保护费”,但自从应如兵带警察接管这里的治安后,那些个混混像耗子见猫一样匿得不见踪影,两口子因此把应如兵视为他们名正言顺的“保护神”。应如兵手下两兄弟早把烟酒店的来路摸得门清。据介绍,小王的一个什么亲戚在县安监局当局长。安监局要烟酒都到小王的店子里随便拿。小王的店子成了安监局的仓储,安监局是她的金牌客户。

买电视机的事之所以被应如兵夫妇重新提上议事日程,完全因为儿子。儿子应庆国才三岁多点,小脑瓜却有着成人思维,嘴巴像涂过蜂蜜,说出的话特黏人。他管隔壁小两口叫张伯伯、王阿姨,很招他们喜欢。小庆国动不动就溜到隔壁去了——伯伯家有电视看,动画片让他很着迷。也不只是应庆国迷恋动画片,小孩子一般都这德行。可在小庆国这里有些出格。他常常乞丐赶庙公,进屋后屁股钉在小凳子上,凑近电视机,攥着遥控器不撒手,害得两成年人也只能陪他看动画片。有时候,伯伯弄出什么声响,影响到小庆国的视听,他还嘟嘴皱眉头,弄出一副颇不耐烦的表情,混账得离谱。饭熟了,小王他们还要给他搭上伙食。小庆国可没那么多客套好讲,嘴巴渴了要喝,肚子饿了就吃,挑精拣肥也是常有的事,比如抱怨辣子下重了,责怪碘盐放厚了,又比如嘀咕排骨没炖烂等等。应如兵多次“现场抓获”,感觉很是过意不去,可儿子屡教不改,瞅空又去敲伯伯家的门。时间一长,曾霞感到几多没面子,和应如兵商量说,添一台电视机吧,这么下去可不是个路。

应如兵一咬牙,添就添!

可是,买电视机是要花钱的,而且上档次的品牌货价格都不菲。钱从何来?在建的房子掏空了应如兵两口子的腰包,现在只有裸工资,没别的油水。这几年,工资虽说在涨,物价也没闲着,而且半点都不输给工资的涨幅。他们每月几个银子得精打细算着花,刨去房租、生活费,还有防不胜防的人情开销,加上应如兵的父母在神仙湾大山里过日子,时不时也要接济点。当然,大部分钱都花在儿子身上了,从牛奶、尿不湿、童装,到买零食和玩具,再到上幼儿园,儿子来到这世上似乎就是讨债的,一刻也没消停过。老话说得好,儿女身上好安钱。应如兵两口子晚婚晚育,就这么个宝贝疙瘩,他们给儿子花钱心安理得。曾霞提出买电视机,除了顾忌自己的颜面,主要是照顾儿子的感受。

应如兵的意见是,电视机既然要买就一步到位,只能买品牌货,至少前瞻十年不落伍。意见统一后,两口子周末到步行街最大的亚太电器商场做考察。我的个老天,名牌产品价格都高得离谱。他们最看好的那款“三星”牌高清智能彩电挂价七千三百元。曾霞和导购干嘴巴仗,讨价还价半天,最后把商场经理都惊动了,人家答应掐掉尾巴,优惠三百元,而且言称在他的权限里,这已经是最大让利了。其实,别说三百元,商家哪怕再优惠三千元,这单买卖也无法成交,因为曾霞的卡里只剩四千多元余额。这是她的全部家底,要算计一家人的吃喝用度,不能全砸在一台可有可无的电视机上。见这两口子不是吃虫的鸟,女导购马上放弃职业性笑脸,换一副面孔揶揄道,我建议你们还是去小店子看看,他们那里杂牌货多,还价的空间也大些。应如兵觉得导购这话是拿猪尿脬打人,虽不疼但有些气人。他狠了心,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把相中的“三星”牌彩电拿下来,不然他咽不下这口鸟气!他心里有点心酸,也有点后悔,我操,自己人五人六当着警察,竟会穷得连一台电视机都买不起!

曾霞几乎看透他的心思,火上浇油说,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当初,你要是不当这破警察,恐怕……

妻子最后欲言又止的话戳到了应如兵的要害。

军转时,应如兵本来有更好的选择,可他一片“兵”心在警营,执意要当警察。县政府对军转干部安置很重视,分管武装工作的翟副县长亲自与会,征求每名军转干部对工作安排的意见。应如兵选择的空间很大,只要他愿意去,上面有规定,全县各科局和乡镇都必须按计划无条件接受。军转干部们大都冲着油水足选择去工商、税务、电信、烟草、电力等部门;也有家在乡下的,恋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申请要去乡镇政府。轮到应如兵时,他说,哪单位离兵最近我就去哪里。翟副县长问,有什么讲究?应如兵回答,在部队干久了,感情深。翟副县长赞许道,有个性!武装部长开玩笑说,要说离兵最近,当属我们武装部了。翟副县长说,不行,武装部属军队系列,应营长既然脱下军装,肯定不好安排,还得另做选择。

应如兵说,我去公安局吧。

应如兵是这样想的,公安局是准军事化机关,当警察照样着制服,军绿换成警蓝一样威武,还可以配枪。当然,公安局不能和部队比,但怎么说当警察也算半个兵,能让应如兵重新找回一些军人感觉。

我分管政法口,要去公安局没问题,但是——翟副县长翻着应如兵的简历,善意提醒道,以应营长的资历,如果下乡镇,组织上可以考虑给你解决副科挂个职,当个副乡长什么的,再不济也可以干武装部长。如果选择留县城去公安局,就只能当一名普通警察。翟副县长的理由是,大家都往城里挤,公安局班子早已超职数。这个,你可要掂量清楚,我们也得先把话说明白,勿谓言之不预也。

应如兵没二话,铁了心地选择当警察。

别人都费解,在中国逐步走向法治化的路上,警察已经没什么特权,差不多快成弱势群体,可应如兵还死磕着要当警察,他到底图什么。只有应如兵知道,自己当兵十四年,骨子里早已植入根深蒂固的军魂。他不敢想象,未来生活里如果缺少兵的感觉,日子该会过出什么滋味。

应如兵当警察的第一站是县公安局治安大队,授三级警督衔。穿上制服,抖搂身子,他马上找回军人感觉,仿佛又回到了大西北军营。是啊,当他反复申请留在部队的希望破灭,军转成为不可改变的事实后,他告诫自己,今后无论走到哪里,不管干哪份工作,我应如兵永远都要像一个兵。所以,当上警察后,他依然保持着严整的军人气质,走路挺胸收腹,眼睛平视前方,两腿均匀迈步,双臂自然摆动,整个身子绷得笔直,不摇不晃,就像一根移动的标杆。一开始,应如兵的某些军人习气还闹出过笑话。报到上班第一天,他见了治安大队长立正敬礼,弄得大队长措手不及。大队长愣怔片刻,勉强还了他一个不伦不类的军礼,然后讪讪说,应营长(大队长一直叫他的部队职务),你这么一来,我就不好意思了。这不是在部队,别搞那么正规,以后这一套就免了吧。可是,应如兵服役多年,见到上司敬礼已成为他的行为习惯,不是一时三刻说免就能免的,需要一段时间适应。所以,他嘴上应着,该敬礼还敬礼。最搞笑的还是那次见局长。应如兵去局长办公室拿一份文件。房门虚掩着——局长当时正聚精会神批阅文件,应如兵立在门口朗声报告。应如兵第一次进局长室,局长年龄有点大,他担心局长耳背听不到,炮筒嗓子喊得有些重。局长吓一跳,心律骤增,手里的水芯笔掉在班台上。他本想耍耍局长脾气的,扭头瞥见门口立着应如兵一本正经摆出立正敬礼的军姿不便发作,定了定神才允他进去。事后,局长对这事耿耿于怀,私下里对治安大队长嘟囔说,那个军转的应什么营长怎么回事呀?说话办事一惊一乍的,他没啥毛病吧?工作还过得去吧?大队长保证说,绝对正常的一個人,要说有毛病都是部队带来的,一身军人的鸟习惯。

虽说,应如兵对自己的选择并不真正感到后悔,但曾霞刚才的话等于是最后通牒——他必须想办法尽快把电视机买回家。

应如兵当兵是有故事的。它牵涉另一个人。

那年冬天,和他同时报名应征的还有村里的康有财。可每村只有一个新兵名额,这让应如兵有些慌神。康有财明显有优势,他高中毕业适逢村小学女老师休产假,被村支书点名去代课,个头儿也要比应如兵高出两公分。应如兵呢,职高刚混完,成绩邋遢,书是没得读了,正准备回家顶劳力。怎么说呢?就正如刘和刚唱的那样,好男儿就是要当兵!那时候在神仙湾老家,年轻人要想有奔头除了读书考大学,似乎还剩一条路可走,就是走出大山,到祖国需要的地方去当兵,到大熔炉里去锻打。头顶着边关的明月,身披着雨雪风霜,把青春的足迹留给山高水长——有一首歌是这样唱的。

可是,应如兵的当兵梦遇到了挑战,康有财铁了心地要和他PK到底。考兵那天,全乡四十多名应征青年集中在中学操场上,考官是北方一位姓卓的接兵连长。第一轮跑步,就有五个人被淘汰出局。第二关队列,出局的人更多,应如兵便是其中一个。齐步走的时候,卓连长把队伍叫停,然后点名,前排左起第五名,出列!

应如兵还在东张西望,卓连长指着朝他走过来,看什么看,就是你!

应如兵跨前一步,立正站着。

你叫什么名字?

应如兵报出自己的名字。

应如兵?走步走同边,我看你哪儿都不如一个兵。卓连长的话引得大家哄哄笑。

报告连长,什么叫走同边,我不懂。我不懂的就不能算错。

卓连长接新兵多年,还是头一遭碰到生瓜蛋子敢当面顶嘴,他觉得这个同边娃有点意思。

看清楚,像我这样——出左脚摆左手,出右脚摆右手,就叫同边。卓连长边示范边解释。

应如兵看完卓连长的示范动作,马上走步,嘴里不服气道,改过来还不简单吗?错开来走步和摆手就得了。

应如兵的话又引来大家更大的哄笑声。

最后,卓连长宣布应如兵落选。卓连长的话一落音,应如兵竟当着大家的面“哇”一声嚎出来,眼泪鼻涕齐下。那不是装样子,是真哭。

卓连长感到奇怪,走拢去问应如兵,同边娃,哭啥鼻子?

应如兵抽噎着说,报、报告连长,你再考一次吧,我保、保证不走同边。

不走同边也不行,光哭鼻子这一条,你就不够当兵的条件。

应如兵赶紧擤一把鼻涕,顺带着把挂在下巴上的泪蛋子揩了一齐摔地上,报告连长,到了部队,我保证不哭鼻子。我从来都没哭过,不信,你可以调查。

卓连长觉得这小子挺执拗,也挺可爱,就把脸放松,拍拍应如兵的肩膀,好小子,当兵的事另说吧,快点成熟起来,明年再考,我相信你会成为一名好兵。

明年考,我还能跟你当兵吗?

卓连长说,跟谁当兵都一样。

我只想跟你干。

为什么?

因为……应如兵压低声音说,因为你好凶。

卓连长忍住笑忖了片刻,最终还是摆手作罢。

后来欢送新兵入伍,应如兵缠着康有财非要送他去县武装部不可。

戏剧性的一幕发生在武装部换装时。康有财突然哭了,哭得吼吼叫,他把泪水洒落在簇新的绿色军装上,好多人劝都劝不住。卓连长感到挺奇怪,怎么又冒出个哭鼻子的人?乡武装部长觉得很丢面子,问康有财,参军光荣,哭什么哭?

康有财哽咽着说,我想妈妈啦……康有财的父亲在煤洞子里出事死了,一直孤儿寡母地生活。

当兵就要离开家乡、离开母亲去很远的地方。这一点,报名时你难道不清楚?

康有财实话实说,我报名时不想妈妈,现在想妈妈。我不忍心把她老人家一个人丢在家里。

乡武装部长呵斥道,现在才知道想妈妈,迟了!当兵不是儿戏。

康有财还是不可遏止地哭。

看看他的哭相,卓连长来主意了。不是还跟来个哭鼻子的同边娃嚷嚷着要当兵吗?何不换一个?那时候,当兵虽也严格,但手续没现在这么复杂,在武装部填张表,该签字的人都在,现场办公,挺简单。

卓连长和县武装部长商量了一会儿,然后把应如兵叫到办公室。武装部长亲自问话,听说你想跟卓连长去当兵?

应如兵点头说,是的,我做梦都想当兵,可是……

可是什么?

应如兵说,卓连长他说我走同边。

武装部长听完呵呵乐。他觉得这小子很可爱,激他说,走同边倒不是问题,当兵很辛苦,你身子骨这么小,吃得消吗?

我不怕。

那我问你,这次当兵是去大西北,如果一年或几年看不到妈妈,你会不会想她?

应如兵觉得武装部长这话问得差火,哪有儿子不想妈妈的?他恍然明白,武装部长是在给他下套,他显然不能如实回答,康有财就是教训,那样会把事情搞砸。他用书本上的话说,祖国就是我母亲,无论走到哪里,母亲就在我身边,就在我心里!

好!武装部长拍拍应如兵的脑袋赞许道,蛮灵活嘛,看不出来,你他妈真还是块当兵的料。

随即,康有财脱下军装,由应如兵递补。

事后,卓连长觉得挺有意思。两个年轻人都哭鼻子,一个哭着要当兵,没考上;一个当上兵了却哭着想妈妈,要回去。最后,两人翻了个儿。

当兵、提干、转业,十三年军龄的应如兵一路走来顺风顺水。

十多年一晃而过。如今,应如兵想起那段考兵的经历,心里就五味杂陈。说起来,自己是哭着闹着要去当兵的。那是他成年后唯一的一场哭。在老家神仙湾,他的哭至今还成为笑柄,也是一段佳话。每次探家,总有乡亲们会“揭”他这个老底。可不管别人怎么说,应如兵心里都美滋滋、甜丝丝的,那场哭改变了他的命运,他觉得值!

同样哭鼻子的康有财,虽说也因为大哭一场闻名乡里,但哭过之后的命运迥然不同。康有财回去后因为思想觉悟低,被取消代课老师资格,老支书原有培养他入党接班的想法也告吹了。康有财感觉很没面子,不想在村里生活下去,便独自外出闯荡。开头好些年据说混得并不称心,这个厂转那个厂,只拿三班倒的苦工资。后面时来运转,赶上煤炭销路好,价格高,他开始与别人合伙承包小煤窑,胃口越撑越大,竟成了两座煤矿的老板,钱赚得数都数不过来,每天开着名牌车,从城郊的小别墅进进出出。传说他还在外面养了小三和自家户口本上没落名的儿子。

从军那些年,应如兵每次探家都希望能和康有财见上一面,可总没如愿。他向乡亲们打听康有财的情况,人们都支支吾吾,说不清个子丑寅卯。也难怪,康有财发达后,将母亲接进城里享清福去了,别人知之甚少。也或许,人们都知道应如兵和康有财哭着当兵的那点花絮,不愿戳碰敏感话题。古时候孔融让梨,成就了一段佳话;现如今康有财让兵,使应如兵跃出农门蓝衫换军服。在乡亲们传统的认识里,应如兵这个军官是康有财拱手相送的,即便康有财现在有钱,但一个私企老板和一个军转干部——就算他眼下买不起电视,也不能同日而语。

不管怎么说,有关康有财暴富的传闻还是让应如兵感到熨帖。如果康有财过得不好,应如兵永远都会觉得欠着人家,就好像他真的剥夺了别人的幸福或财富一样。

现在好了,凡事皆有得失。应如兵心想,成为土豪的康有财不会像自己一样,落魄到连一台电视机都买不起。

那就说说买电视机的事吧。

要买电视机,借钱成了绕不过去的坎。找谁借呢?应如兵在心里把所有可能给他借钱的人都“审查”了一遍。他首先想到的是亲戚,可在脑海里一百度,发现那些亲戚差不多都是穷人,自己手头假如宽裕的话,应该借给他们钱才好。再就是朋友。应如兵检索方知,自己军转回来,在这座小县城工作生活的时间较短,结交的朋友不多,而且基本上都停留在君子之交的层面,交情远没到大把借钱的份上。关键是他一个大男人,在开口向人家借钱的问题上实在磨不开脸面。自己好歹也是一警察,前身还是堂堂军官,连一台电视机都买不起,说出去人家还不把自己看扁了?所以,即便是朋友中个别有能力借钱给他的,他心里早就打了退堂鼓。看来,这借钱并不是件易事。最后,他想到了邻居小王两口子。他想,勉强能够求助的人仅剩他们了,虽说并没百分百把握,但以应如兵对小两口平时为人的了解,以及他们的财力状况,他觉得可以试一试。

其实,借钱也是讲究技巧的,把握得好,既可保住脸面,又能如愿以偿,可惜应如兵不懂。他找隔壁小两口借钱时,像个口吃的人磕巴半天,脸都憋红了,小张和小王总算听明白,应如兵囊中羞涩是要向他们借钱。借钱的用途是买电视机,买电视机的目的是避免应庆国小朋友动不动上门造访。从动机来说,这当然是件好事,值得鼓励和支持一下——说到底,成年人谁实打实地愿意让一个小屁孩儿绑架,一下子退回到动画片时代呢?可是,他俩怎么也想不透,应如兵两口子都拿工资,应队长(社会上习惯把警察都称作队长或所长)货真价实地当着警察,还是带两个“兵”的小萝卜头儿,竟会穷酸到连一台电视机都买不起,也不知他是假廉洁还是真笨蛋。小张看着小王没说话,意思是要她表态。应如兵看出门道,他们家是男主外女主内,借钱的事属内政问题,小张不敢擅自做主。小王稍微迟疑一下,答应给应如兵借钱。不过,她说这段时间手头资金周转不活,过些时候凑齊了就知会应队长。

夜里,应如兵把借钱的事对曾霞说了,满肚子的感激。没想到,曾霞兜头泼他一瓢冷水。曾霞说,嗳,我说应营长,你能不能成熟点儿?这样的鬼话你都信?一般说来,曾霞在把应如兵称作应营长,就表明应如兵把某件事情搞砸了,她不能再把应如兵称作“孩他爸”或“老公”了。应如兵狡辩说,怎么不信?大有大难小有小难,做生意也有资金短缺的时候,这很正常嘛。曾霞到底是女人,对小王的小心眼明镜得很。她说,面子是人家给的,脸是自己丢的。人家只是不想当面打你的脸,你就别把脸伸过去好了,我的营长!应如兵还在嘴硬,要是人家最后借了,你怎么说?曾霞说,那也是人家在耍你,故意往后拖,说是慢慢凑,显得这份人情很重,你不感恩不行。曾霞这么一点醒,应如兵还觉得挺有道理。对呀,小张小王生意做那么大,如果真有诚意借钱,别说三五千,就是三五万也不在话下,怎会推三挡四?答案摆明了,就是不情愿。于是,后来碰了面,应如兵再闭口不提借钱的事,而且通过强化内部管理,隔壁小两口经常能听到小庆国屁股挨揍后奶声奶气的哭声……

后来,要不是应如兵的手下在车上抓了个搞扒窃的年轻人,他借钱买电视机的事说不定就不了了之,也就不会发生后来一连串糗事。

转业前,应如兵是酒泉卫星发射中心某部特务营营长。长期的军旅生活,养成他雷厉风行的作风,军事素质也样样过硬。治安大队长发现,这个应营长身上的兵味儿很足,虽说脾气硬点,接受任务从来不讲价钱,也不拿部队资历摆谱,为人低调,进入角色很快,值得委以重任。于是,当年年底调整人事时,治安大队长给了应如兵一个中队长职务,手下带两名兄弟,主要职责是维护县城中心汽车站一带的社会治安。这座小县城有三个汽车站,东站、西站位于城郊接合部,像两座堡垒把守着县城的进出口,地处偏远相对安静,唯有中心汽车站治安状况复杂,是块难啃的骨头。在应如兵接任之前,中心汽车站一带的环境有些糟糕,扒窃抢劫的、坑蒙拐骗的、寻衅滋事的时有发生,闹得乌烟瘴气。走马上任时,大队长对应如兵寄予厚望说,应营长,你要和车站治安联防队携手,给我把那片烂摊子拾掇安静,否则,老兄的日子不好过,我们治安大队在外面的名声也好不到哪去。

中心汽车站保卫科聘有七名联防队员,原先因管理不善,这支队伍形同虚设,据说还有内鬼和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暗通款曲,沆瀣一气。听说应队长在部队当过特务营营长,作风干练,个性强硬,车站决定把联防队一并交给他管理,还特地给他们腾出两间办公室搞联合执勤。应如兵是个较真的人,见站长动真格,就给站里递报告,要求追加治安经费,主要用于增添警用装备,包括服装、摩托车、头盔、手铐、警棍等器材,再就是发奖金。应如兵认为,改善辖区治安状况的有效办法是要鼓励兄弟们多抓现行。只有现场抓获违法犯罪才能最大程度震慑那些鸡鸣狗盗之徒。站长长期受困于车站治安问题得不到有效解决,对应如兵提出的方案非常支持,二话没说答应拨付一笔专项经费,由应如兵临时组成的巡防队支出,站里统一报账。于是,应如兵带领兄弟们放开手脚干得很来劲。

把手下两兄弟加一起,治安力量不小了。应如兵把警察和联防队员混合编组,实行三班倒,二十四小时全天候巡逻。抓一个现行每人可以拿五十元奖金。五十元虽不多,但不白干。兄弟们有奔头,有甜头,干活儿也就来劲头,舍得吃苦头。通过一段时间整治,中心汽车站一带的治安秩序大为好转。应如兵的名字让某些人记在心里,恨得牙根痒痒。他们的活动空间受到挤压,不得不实行战略转移,把下手的重点选择在公交车上打游击。车上也不行!应如兵对兄弟们说,车站有我们的存在,他们就只剩两手选择,要么金盆洗手,要么束手就擒。

事情就这么来的。

有一天,第二组大梁他们从公交车上逮住一个扒窃的家伙。年轻人一表人才,两边脸颊上长着一对好看的酒窝,看上去绝对不是一张坏人脸谱。可是,他干出来的事情却让人恶心。他的手伸进老奶奶口袋时很不专业,刚把三百多元现金钳在指间,就被大梁和队友逮住。大梁他们长期活动在汽车站一带,虽然着便装,但那些老打交道的“钳工”都认识他们。可惜这个“酒窝窝”初来乍到,或许出道不久,对这一带行情有所不知,活儿干得不够利索,没想到身后有黄雀,而且黄雀的手比他这螳螂还快。

“酒窝窝”被带到执勤室三问两审,屎肠子全吐了出来。原来,他家也在大山里,与应如兵的老家神仙湾隔得并不远。数月前,“酒窝窝”考上西藏兵,新兵训练结束时,他听说要被分到高原某哨所驻防,害怕吃那份苦,就开了小差,又自觉无颜回见江东父老,只好在社会上打流,计划捞点车费后南下打工,没想到出师未捷,伸手被捉。

本来,像这种数额不大,又系初犯,未给受害人造成损失的治安案件,应如兵一般都给年轻人留着前程,不一棍子拍死,教育一番后通知家属领回去,写份悔过书保证洗手不干就行。可是,“酒窝窝”当逃兵的行为刺痛了应如兵骨子里某根神经。他猛拍桌子,娘的脚,你居然还是个逃兵!应如兵觉得,“酒窝窝”的行为严重损害军人形象,让他跟着丢人。

“酒窝窝”哭诉道,那哪是人待的地方?海拔5000多米呢,严重缺氧,气都喘不过来,我会死在那儿的,你知道吗?

应如兵说,你死在那儿那叫报国,你小子就成了英雄,总比当逃兵好。你现在在车上当扒手,而且欺负老人,比狗熊都不如!你知道吗?

“酒窝窝”一听情况不妙,意识到后果严重,你不会因为这事让我坐牢吧?

实话告诉你,你当逃兵比搞扒窃要严重百倍,老子就凭这条先拘留你。

“酒窝窝”说,我当逃兵只能由军事法庭管,你管不着!

妈的,你小子还知道不少嘛。应如兵想,他还在新兵训练期,没授军衔,严格说,还不算一个真正的兵,也就够不上军事法庭收拾他。应如兵又拍了一下桌子,闭上你的臭嘴,别跟老子扯什么军事法庭,你不配!今天落我手里,老子就是军事法庭!“酒窝窝”的话等于在应如兵心口上捅刀子,他冲上去掴了小子两耳光,还踢了他一脚,然后,命令大梁给年轻人戴上手铐,直接送拘留所关起来。应如兵不是真要拘留他,他只想留置他二十四小时,让他尝尝当逃兵的滋味——这种年轻人,不给他来点教训不知道锅儿是铁打的!

就在這天晚上,隔壁小张和小王抬着个大纸箱子敲开应如兵家的门,纸箱子内装着一台“三星”牌液晶彩电。小王见应如兵一脸诧异,解释说,应队长不是要借钱买电视机吗?我在电器超市有关系,能弄到特价货,就直接给买来了。为了证明货的来路正常,质量可靠,小王还特地出示了购买发票和保修单据,要曾霞收好。小王说,售后服务两年内是免费的,但要凭单据,千万别弄丢了。

小王和小张此举弄得应如兵夫妻俩有点尴尬。他们为自己当初小瞧了人家感到难为情。尤其是曾霞,一连声带着歉意说,这怎好意思呢?我们其实无所谓的,就是担心小家伙老到你家蹭看动画片,影响你们休息,真的不好意思。

小王说,看动画片是小孩子的天性,对开发智力有帮助。小庆国聪明过人,怎么能耽误他看动画片呢?说着说着,小王连政府的口号都搬出来了——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是不?

小王的话说得应如兵两口子心里暖融融的。应如兵接过发票一看,居然只要六千五百元,比他们当初和商场经理砍定的价格还便宜好几百。他当即找来纸笔,要给小王打借条。小王说,应队长太见外了,我们隔壁住着,你又不是搬家户,就算你们搬了家,公安局还在,还怕找不着人吗?再说钱也不多,搞那么认真干吗。我还懒得保管条子呢。

应如兵想了想,提议说,那就这样吧,发票你们先收着,就当是借条,等我们还钱的时候,再拿过来。

小王想了想,说,应队长一定这么客气,我就恭敬不如从命。随后,她从曾霞手里接过发票,收了并没急着回去,而是坐下来开始说另一件事。

原来,他们上门来不单单是为了送电视机,还有别的事情。

小王先开口。我们还想向应队长打听个事,今天,你手下是不是抓了个年轻人?脸上一笑有酒窝窝的。

应如兵感到奇怪,队里的事小王怎会知道?而且这么快。他嘴上说,小王对治安工作很关注啊。小王说,不是亲戚谁关注他,据说他是在车上失手被抓的。小张睒了小王一眼,小王马上意识到自己用词不当,更正说,我是说他当“夹夹匠”。

应如兵脑袋里马上蹦出两个字:说情。

小王没注意到应如兵的情绪变化,一鼓作气说,他是我娘家一个远房亲戚,按辈分该叫我姨。也不知道他犯在应队长手上,事情大不大。他父母亲得到消息都快急死了,要我找关系。他这不是找死吗?我能有啥关系?后来一想,我有关系呀,既然是应大哥办案,肯定好商量。

应如兵说,小王啊,我先得更正一下,你那亲戚不是犯在我手上,他是犯法,我是执法。

对对对。小王说,应大哥说的对,我这水平太差火了。

应如兵注意到,小王嘴里已经把他由队长改称大哥了。这绝对是一个求情者巴结讨好的称呼,也是一个让人听起来感觉舒爽的称呼。应如兵这才把“酒窝窝”当逃兵和扒窃的事说给他们听。

小王信誓旦旦地说,这小子品质一贯挺好的,从不偷偷摸摸,手脚绝对干净,这次肯定是一失足成千古恨,走投无路了才犯糊涂。一文钱逼倒英雄汉啊,谁不都有为难的时候吗?

应如兵听出来了,小王的话声东击西,似乎是在做着某种提醒。

应如兵说,看得出来,他的确不是一个职业扒手。对他的扒窃行为,我看倒可以挽救,但他当逃兵就不像那么回事了。所以,实话实说,我揍了他。

小王解释道,这孩子本来身体有毛病,体检时大夫说他是游走性心律,可他死缠硬磨着要当兵,以为到部队可以过神仙日子。正常体检过不了关,是我帮他在医院打通关节才蒙过去的。没想到分配到西藏那鸟地方,发现吃不消,他就开小差跑路了。说起来是我害了他,心脏不好,去西藏不等于送死吗?我当初如果不帮他,哪会有今天这破事。所以,我是帮了倒忙,也给应大哥添了麻烦。他落到这步我有责任。我只是没想到这个没出息的东西不争气,就是饿死冻死,他都不应该扒钱。應大哥,我说了这么多,你看是不是情有可原?

可是,我对他动过手。应如兵觉得对不住小两口,必须先把话说清楚。他坦言道,我事先并不知道你们这层关系。不过话也说回来,就算知道你们是亲戚,我也要教训他!部队不是自家菜园门,想进就进想出就出,成何体统!当逃兵,什么性质的问题?在战场上,那是要执行战时纪律的!应如兵把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展开,做出一个抠枪的动作。

小王马上表示理解,打得好!应大哥,我要替他父母感谢你啊。棍棒下面出好人,玉不琢不成器呢。这孩子应该接受教育,你不打我还打。俗话说,打是爱骂是害,只骂不打会变坏。不过,他还年轻……

应如兵说,没事的,我只想让他领教一下当逃兵的后果。明天,他就可以出来。

小两口千恩万谢。

小王他们离去后,应如兵和曾霞之间发生了龃龉。

说起来,这晚上应如兵家发生了两件事。首先,小王和小张送一台“三星”牌彩电上门。这样的送不同于官员们的行贿受贿,不是索拿卡要,而是向邻居借了六千五百元钱,借钱只是为了添置电视机。人家送来的虽不是现金,但是现货,一步到位,价格上也不吃亏,还省去许多麻烦,这让应如兵两口子无法不存感激之心。另一件事就是小王和小张上门求情,要求对小王的远房亲戚高抬贵手。应如兵本就没有拘留“酒窝窝”的打算,只准备关他一晚上就放人。现在,顺水人情送得人家感恩戴德。通过这件事,曾霞在富人和穷人之间找回了一点心理平衡,很有面子和成就感。不过,曾霞的脑袋比较复杂,她提出一个严肃的问题,这两件事情之间会不会有某种联系?

应如兵说,你什么意思,说明白点。

曾霞说,我的意思是这里面有没有交易?传出去人家会怎么分析?你想啊,一开始你向小王借钱,她说资金周转困难,等凑齐了通知你,再就没了下文。曾霞又说,现在,任何迹象都没有,他俩不声不响就把电视机送上门来了。她还说,而且,刚好你就抓了小王的亲戚,这是不是太巧合了?曾霞本来在看一本杂志,她正好把杂志上面一句原话照搬过来——生活的哲理告诉我们,越是巧合的东西越值得警惕和怀疑!

应如兵不以为然地说,我看,你是被杂志上那些假大空的哲理蒙圈了。电视机是我们借钱买的,他俩大不了代劳送货。至于年轻人,我原本就没想拘留他,最多是他们心虚而已,其实没必要,两者之间屁关系都没有,瞎联想些啥?

应如兵十八岁起就待在部队,部队的生活跟打枪一样三点一线直来直去,战友之间、上下级之间相处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反而是曾霞在地方生活的时间较长,生活的经验让她学会思考问题时举一反三,加上女人天生的心思缜密,思维发散,把社会上的人事看得透亮一些。她提醒应如兵说,地方不比部队,完全按老一套是行不通的,我劝你今后遇事要多长脑子。

对曾霞的唠叨,应如兵有点烦。他说,你能不能简单点,人与人相处都这么防着,生活还有什么意义。就说小王吧,你开始说人家不愿帮忙,用谎言敷衍我们,现在呢?事实胜于雄辩。人家以诚相待,你却辜负过人家一片好意,你不感到愧疚吗?一个人,心里的鬼装多了,自己也会变成鬼的。

曾霞简直听不下去了。她把杂志团起来,做成一根假想的棒子,指着应如兵说,我小人长戚戚,你君子坦荡荡。那好吧,你心里没鬼你去给人家赔礼呀。

应如兵反驳说,我心里当然有鬼,我后悔不该扇那小子的耳光,可我当时很气愤。

应如兵不提打耳光的事,曾霞还找不到切入点和抨击他的理由。一提这事,她又开始借题发挥,应营长啊应营长,我真不知该怎么说你,你放人就放人,还把打耳光的事搬出来干吗?你是不是觉得一个警察对别人动手动脚很光彩?还要人家敲锣打鼓送你一面锦旗才好?

这有什么不敢说的?警察不打好人,坏人有时候还是要敲打的,你不打他,他的皮肉就发痒。应如兵说得理直气壮。他还说,这事终究瞒不住,我不说,那小子出来也会说给小王听。与其让他说,还不如我先说。

那可不一定。曾霞说,现在的年轻人死要面子,在外面吃了亏多半都选择隐忍。

为什么?

他们这些年轻人就好充英雄,他要打肿脸充胖子。就为这个!我的应营长。

应如兵从鼻子里哼一声,这种人也配称英雄?曾霞,看看你的是非观,哪像一个警嫂!

跑偏了,完全跑偏了。曾霞觉得这么争吵下去没意思,就把手里的杂志使劲摔在沙发上,用这样的动作表明了一种态度,也结束了一场纷争,然后,砰!摔门睡觉。

去年春,应如兵莫名其妙被提拔重用,局里安排他到乌云界派出所当副所长。

乌云界派出所现任所长老范整天和一群赶山狗打得火热,基本上不务正业,工作考核年年玩全局尾巴,如果不是资历摆在那儿,加上他马上到站,局里早就想拿他头上的帽子开刀了。现在,局里安排应如兵去当副所长,让他接班的意图明显。可是,乌云界地处湘鄂交界,离县城一百五十公里,平均海拔一千米以上,全年雾天占去三分之二,到那儿等于充军。应如兵面临很多现实困难,儿子应庆国刚上小学一年级,曾霞单位上很忙,业务多的时候常常加夜班,对儿子的照料两口子得轮着来。他这一走人,所有事情都压女人肩上,有点说不过去。可是,拒绝组织安排也不符合应如兵作为一个老兵的风格。他想来想去,向谈话的政委提条件,考虑我的实际情况,局领导能不能调整一下——他的意思是就近安排——他都有点说不出口。政委理解应如兵的难处,掖着话说,你的情况我们当然有数,这几年领着兄弟们把中心汽车站治理得井井有条,工作成绩突出,能力更是有目共睹。可是,这已经是我们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了。

争取?应如兵疑问道,政委这话什么意思?

政委打马虎眼说,我的意思你其实很明白,说出来就没意思了。

应如兵想起一件事。政委不明说,他心里有谱。他向政委求证,是不是有人还在拿那事说事?

政委说,拿在台面上说的就是那事,我不知道是否还有别的事。

应如兵说的那事是曾经有人举报说,他在汽车站主管联防巡逻队期间违反纪律,私设小金库,借奖励队员和购置器材贪污挪用,中饱私囊。后来,县纪委和局里组织联合调查,车站是拨付过一笔专项经费,用于联防巡逻队添置警械和奖励抓现行。应如兵只是过水田,他仅仅把关签字而已,所有开支都由车站财务室统一审计做账,一笔笔鱼清水白毫不含糊。最后查明的结果,应如兵不仅没私吞一分钱,他还是巡逻队里拿得最少的。按说,这是一个廉政结论,怎么会成为打压应如兵的理由呢?

应如兵申辩说,政委,我压根就没伸手,我是无辜的。

又说,组織上不应该这么打压我。

还说,你要替我主持公道。

政委说,提拔你当副所长,算打压吗?你见过组织上有这样打压人的吗?

应如兵没话了。这正是他无法拒绝提拔的难处。

稍后,政委还吐露出另一个情况,有人坚持认为,私设小金库总是一个问题。如果钱落进私人腰包,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我们不能因为没有造成后果而原谅一个错误,应如兵要从中吸取教训。政委说,这是某领导的原话。我一直纳闷,你是不是工作中不讲究策略,把人家得罪了?我这样说话,已经犯纪律了。

应如兵终于明白,政委所说的某领导是谁。就在年前,他无意中和翟副县长结下了梁子。

那天上午,应如兵接到烟酒店小王的报警电话:哎哟,应队长啊,你没看见的,这人好凶哎,明目张胆拿着假币买东西,让我老公识破了,要他换真钱他不干,还砸我店子,胆子真是包天的大……应队长,你们可要动作快点啰。老公为了稳住他还在和他周旋,我是躲在里面悄悄打给你的,如果迟了,他就会逃跑;如果让坏人跑掉,我们的损失可就大了……

应如兵见小王的话没完没了,打断她说,小王,如果你再啰唆,他就只好跑了。

小王这才识趣地挂掉电话。

出中心汽车站大门左拐,百多米就是小王的烟酒店。应如兵带人赶到时,脑袋上留一撮黄毛的小混混正被小张揪住左胳膊,地上有个碎玻璃杯,玻璃碴和泡开的茶叶散落在地砖上,茶水的污渍呈喷射状溅开——看来,小王电话里所说的“砸店子”有点夸张了。

见“保护神”驾到,小王从里间跳出来,甩得一张新崭崭的票子“嚓嚓”响,指认“黄毛”说,就是他,光天化日使用假币,好嚣张的嘞。

“黄毛”不说话,鼓着腮帮子一个劲挣扎。应如兵努努嘴,两手下从小张手里接过“黄毛”,给他上了铐子。大梁把手伸进“黄毛”鼓囊的夹克口袋,竟掏出大把的假币来,全是百元面额的。应如兵抽一张迎着灯光正照反照,没把握。他让小王拿出一张真钱比对半天,确认这是一沓假币——这假币质量不错,不仔细辨认还真难识别。

小王凑近“黄毛”,口气比警察更警察,铁证如山,你还有什么话说,嗯?

“黄毛”眼珠子瞪得牛卵子大,面对小王毫不示弱,你等着,老子出来再找你算账。

小王朝地上啐一口,呸,你还能出来吗?想得美!

应如兵朝大梁挥挥手,带走!

将“黄毛”带回治安大队,报批拘留的法律手续刚齐活,应如兵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听口音是个年轻人,人家说带着“首长”的指示要和他面谈一下。身份一说开,应如兵方知年轻人正是翟副县长的司机,他代表翟副县长要替“黄毛”说情。像这种没面子的事,翟副县长肯定不便出面,司机便成了特使,这一点应如兵很理解。只是年轻人代表翟副县长见面时,架子和口气真还像那么回事。他说,“黄毛”是首长(司机都习惯把自己直接服务的领导称作首长,有人甚至公开将领导司机或秘书叫成“二号首长”)的亲戚,首长的意思是人不能进去。如果治安大队缺钱,应队长可以打报告,呈首长签字由财政解决。这不成交易了吗?应如兵觉得翟副县长这话欠水平,或者是司机假传圣旨,让他听了很不舒服。翟副县长要求对他的亲戚从轻处罚可以考虑,也完全在情理之中,但是,拿钱说事就有点不像话了,也不符合他的领导身份。打击违法犯罪是公安机关的主要职责,而不是副业。警察可以罚款,但并不完全只为捞钱——道理是不是这样?应如兵疑问道,翟县长真是这么说的?司机反问道,应队长什么意思?应如兵说,我的意思是没意思。司机从应如兵的话里感觉出应如兵蛮不懂味,也不好对付。他不仅不降调子,反而硬碰硬威胁道,我只问应队长一句话,首长的指示落不落实?

应如兵说,我俩不是在谈买卖,你也用不着吓唬我。管我的领导多,这件事我一个人做不了主,也不能越级,等我请示我的直接领导后再说,好不好?

你这是搪塞、敷衍、阳奉阴违。司机说完一连串的贬义词后逼问应如兵,你是说首长管不了你?你心里是不是没有首长?你还讲不讲政治?

司机张口闭口所说的“首长”主管着全县政法工作,按说是应如兵的顶头上司。那么,他心里如果没有“首长”,就可以理解成目无组织、目空一切,性质就比较恶劣了。

见司机给自己挖坑,应如兵的“兵”脾气也上来了,他说,我不明白你说的意思,我认为你也不能代表翟县长。

司机二话没说,驾着小车就走。从车门碰响的声音和小车冲出大门的速度看,年轻人火气很大,脾气不小。

司机刚走,应如兵就接到治安大队长的电话。大队长问了假币的数额和使用情况,也知道了司机的态度,然后劝应如兵说,我看算了吧,就按翟县长的意思办。

应如兵听出来,大队长做出这种决定很为难。官大一级压死人,大领导他也得罪不起。既然大队长很为难,应如兵就不能把他再为难。所以,他决定放了“黄毛”。他打开手铐后对“黄毛”说,你运气真好,干坏事都有人保护。

“黄毛”肯定猜出自己为什么有惊无险。他压根就不把应如兵放眼里,走得趾高气扬,到门口还吹出一串口哨:我们的明天、我们的明天比呀比蜜甜啰。

这显然是没把警察当回事。应如兵马上命令他站住,然后走到“黄毛”身边说,年轻人别太张狂,请记住,再不要落我手里。如果有下次,你就出不去了。你头上哪怕织一张防弹网,我也要给你捅个窟窿,信不信?

“黄毛”有恃无恐。他盯了应如兵一眼,样子像是要说句什么狠话作为回敬,想了想,终没说出来,喉结一阵乱滚,把话又咽回去。最后,他剜了应如兵一眼愤然离去。

如果仅限于此,事情也不至于变得复杂起来。翟副县长后来给应如兵出了道难题,他的司机也有点欺人太甚,结果把应如兵惹毛了——翟副县长的要求没有得到满足,他自然“惦记”上了应如兵。

于是,应如兵就被提拔到乌云界派出所当副所长了。

后来的剧情是这样的。

“黄毛”走出治安大队的次日上午,翟副县长的司机又开车来找应如兵。这次,他是奉首长指示,要拿回“黄毛”的口供材料和没收的那些假币。

应如兵觉得,翟副县长的要求有点过分。你要面子,我可以给你,人也放了,但你直接干预下属的执法活动,手也伸得太长了吧?他对司机说,小兄弟,请你给翟县长转达,我们的材料是要入档的,不方便拿走。至于那些假币,也要按规定交由银行没收,防止流入市场。所以,也不能给你拿回去,请你和首长理解。

司机让步说,假币就算了,又没立案,材料入什么档?哄鬼去吧,你那点套路,以为首长不懂?

首长当然懂,不懂他怎么能当首长?入档,只是应如兵的一个托词,实际上,他想到了更深层次的问题。如果把这份材料交出去,自己手里就没有“黄毛”使用假币的任何证据,将来让人家反咬一口,自己会吃不了兜着走。而且,“黄毛”如果再犯事,这份材料足以证明他有前科,可以重点打击。“黄毛”最后离开的时候,那神情是睚眦必报的,是得饶人处不饶人的,应如兵不得不防他一手。所以,他无论如何不能把问话笔录给司机带走。应如兵继而又想,翟副县长非要把材料拿回去,无非是怕应如兵他们把他替“黄毛”说情的事泄露出去,损害领导形象,影响他的官声和仕途。无论怎么说,这份材料于翟副县长都是一个把柄,是他心里的一块硬伤。它就像搁在枕边的一颗炸弹,嘀答嘀答,会让翟副县长吃饭不香,睡觉不踏实。翟副县长不想让材料落在应如兵手里,自有他的远虑。可是,应如兵不能因为照顾领导的感受,让自己陷入不利。他回司机说,既然没立案,我们也就没办案。翟县长还担心什么?请你回去给领导说清楚,我们是讲纪律的,这件事不會随便乱说。

司机说,这件事你恐怕做不了主。我建议你还是请示一下再做决定。

在这件事情上,应如兵不会请示大队长。他知道,这会让大队长很为难,也让自己没退路。与其让大队长为难,他还不如自己死扛着。他说,我们执法有原则,有些事情是不用请示的,领导也不应该同意。

未必吧?你不能代表领导!

应如兵听出来,司机这话是对昨天他说“你代表不了翟县长”的回敬。应如兵很严肃地说,我不代表领导,我只代表我自己,代表一名警察。

司机咄咄逼人,要是领导同意交出材料呢?

应如兵没想到,司机竟这么霸道,他干脆来个了断,领导一定没你说的那么混账;再说,就算领导同意,我也不给。这就是我的态度,你死心吧。

那我就给首长照你说的回话?

你这是威胁我吗?你是要破坏公正执法吗?应如兵想拿大帽子压压司机。

不,司机说,你理解得比较严重,我只是提醒一下。

感谢。应如兵始终认为,司机是在狐假虎威,翟副县长不会这么跋扈,要不然,他就当不了副县长。

后来,这件事情也就过去了,没人再提它。应如兵私下里想,如果有机会,我得亲自向翟副县长汇报一下,请他理解下属的难处。他相信自己能把话说清楚,翟副县长作为领导,也应该有宽广的胸怀和包容的姿态。

现在,政委的话藏头露尾,像暗夜里的烟头明明灭灭,似乎是在向应如兵暗示什么。

暗示什么呢?应如兵到乌云界派出所履任没多久,政委上山检查工作时才揭开这个谜底。应如兵高估翟副县长了——任何一个敢与领导叫板的人都会成为碰到石头的鸡蛋。

晚上,政委在派出所食堂喝了几杯包谷烧。这种农家自酿的正宗粮食酒虽然不打头,但度数高,后劲足。政委在酒精刺激下成了半个话痨。他告诉应如兵,当时,你坚持不把材料交出去是唯一正确的选项。倘若没那份材料兜底,有人会把你一棍子拍死,我们谁都替你说不上话。应如兵听得后背冷飕飕的。他说,政委,你给我过句实话,我这工作到底还有没有搞头?

政委突然意识到说漏了嘴,叹一声说,应所长你要记住,越是在困难情况下越要挺住,你只有把工作搞上去了,所有的杂音才会消弭,我们替你说话才有底气,明白吗?

应如兵心里说,明白又能怎样?

当然,这些乌七八糟的内幕乌云界派出所所长老范不知道,所里其他兄弟更不知道。他们还真以为应如兵鸿运高照呢。

对应如兵的走马上任,所长老范表现出由衷的欢迎。他早就成了撞钟的和尚,现在,局里派来个副所长替他撞钟,他真是求之不得。

应如兵报到当天,气还没喘匀,老范就在接风晚宴上公开撂挑子。他说,应所长,从现在起,所里的事就交给你全权负责,反正你接班也是迟早的事,我就提前下课了。他还说,我要伺候那几只赶山狗。我马上要退休,退休后就跟它们玩。他又说,赶山狗才是我的好伙伴。人老了,没几个忠实的伙伴不行。他再说,狗是通人性的,它们很讲感情,有时候人还不如狗。

乌云界派出所除去老范,只有肖圣柱和叶进冬两民警,外加聘请的警车司机“周黑皮”。原先,范所长完全是人性化管理,有事一窝蜂上,平时没事,大家就是一盘散沙,想干什么干什么。范所长自己不能垂范,一心一意当他的“狗司令”,大家也都跟着稀松涣散,心眼里不太把范所长当领导,开起玩笑来也没大没小。这种队伍和作风让应如兵看了皱眉头。他宣布,从现在开始,派出所实行军事化管理,范所长例外,但司机不能例外。三名过厌了散漫生活的年轻人打心眼里希望应所长来点正规动作,提振一下警营精气神。尤其是“周黑皮”,听说应所长把他当正编警察对待,劲头子足得很。

应如兵从内务管理开始,完全照搬部队那一套。办公桌椅怎么摆放,哪个屉子装么子东西,包括厨房里谁的碗筷放哪位置都有定规,不得乱套。应如兵的要求是闭着眼睛要能准确无误地拿到自己的物件,他还为此专门在夜间搞过两次突击演习。作息时间也统一规定下来,早晨六点钟敲钟起床(当然是应如兵亲自敲钟司晨),五分钟后出操。早操除了基本的队列训练,还有跑步、俯卧撑、引体向上等体能训练,以及擒拿格斗、射击方面的战术练习。应如兵当过特务营营长,接受过严格的特种训练,这些小打小闹对他来说跟耍把戏一样。可对三个年轻人而言,新开茅厕三天香,一开始兴兴头头的,几天下来都感觉吃不消了。他们有打退堂鼓的想法,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应所长比他们每个人的年龄都要大一轮,每项训练他都带头打头阵,谁还好意思偷懒耍滑?

四个人的训练虽然闹不出很大动静,但他们的口令声和吼叫声还是惊动了派出所周边的老百姓。那些起早的人围拢来,透过派出所院墙的水泥花窗看热闹,有赞叹应所长功夫了得的,有感慨警察闲时练兵战时用的,有言称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的,也有人笑话警察没事吃饱了撑的。

说后面这种话的人之所以出言不逊,缘于派出所有个逃犯一直没抓回来。那个诨名叫“山飙”的家伙曾经纠集一帮人把圩场闹得鸡犬不宁。最猖獗的时候,他们一天里寻衅滋事三起,把一个外地生意人打成重伤。后来,案子办了,其他团伙成员都被抓起来送了进去,只剩“山飙”一直没归案。“山飙”是大家的公敌,是压在人们心头的一块石头,也是派出所一个说不出口的羞耻记忆。他一日在逃,谁都轻松不了。所以,见派出所民警每天一大早在院子里吼吼叫叫的,人们难免会在心里发出疑问:你们有气力打打杀杀,怎么就不来点实际的,想法子把“山飙”逮回来?

“山飙”其实是有机会抓住的。应如兵了解到的情况是,“山飙”曾经两次在圩场现身,派出所也即刻得到了线报,并立马组织抓捕。可是,“山飙”不是徒有虚名,他逃跑的速度似乎比“飞人”博尔特还厉害,警察追不上,每次追着追着都掉一大截,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瞅着他遁入山林,逃往湖北方向。应如兵之所以坚持练兵,自有他的盘算:“山飙”再敢在乌云界地面上露头,撞他手上,绝对不会给他机会!

肖圣柱和叶进冬因为“山飙”两次脱逃,在老百姓面前一直觉得丢面子,走在街上找不到那种挺胸抬头的感觉。现在,派出所天天强化训练,应所长心里在打什么算盘,他俩心里当然有数,所以训练起来不仅没怨言,而且舍得下死力。他们都有一种预感,离扬眉吐氣的那一天恐怕不会远了!

意外碰到康有财,是在一个周末的傍晚。

每次从派出所回县城,应如兵都习惯性地陪曾霞和儿子沿澧水河边散步。县城位于澧水边上,从地图上看去,它就像结在澧水这根藤蔓上的一个葫芦。河流是大地的脉搏。澧水是应如兵生命里的另一条脉动。它从遥远的神仙湾拐来,经过他的老家屋门口,在他的童年生活里注入了太多美好的记忆。他曾在河里钓鱼,和父亲划船到河对岸去赶集,也帮家里运过东西,摆渡过无数需要帮助的人。从军那些漫长的日子里,澧水曾经无数次流过应如兵的梦境。可以说,他对家乡的思念归根到底就是对一条河的思念。后来,应如兵脱下戎装回到这座县城,应如兵想,自己这辈子注定是走不出家乡这条河流了。记得转业那年,县城边的澧水已经千疮百孔,满目疮痍。河水瘦下去,露出河床上乱草丛生的荒洲和两边犬牙交错的河岸。挖沙船在河道里昼夜不停地挖掘,柴油机制造出的高分贝噪音响彻城市上空,喷吐的黑烟潜入夜晚浑浊的空气里。河面上能清晰看见污水繁殖出的水藻,刺鼻的臭味到处弥漫……这几年,县里下大力治理母亲河,澧水今非昔比了。河面上不见了挖沙船的踪影,深绿的河水平静地流淌,像一块覆盖在城市边沿的绸缎。沿河大堤整齐地切割出水陆的分野,堤面上栽着大小相当的九月桂。桂花绽放的季节,满城都是香喷喷的。造型美观的路灯掩映在桂树之间。华灯初上的夜晚,沿河马路成了这座城市一道靓丽的风景。

这时,夕阳衔山,西天里燃烧起橘红色的晚霞。霞光潜入澧水,染得河水一片金黄。风把河面吹出波纹,澧水看上去就像煮沸的一河金水。应如兵一家子来到水文站附近时,曾霞和儿子停下来,母子俩用手机正在抓拍眼前美轮美奂的黄昏夕照。曾霞半蹲着身子,裙子的下摆被晚风不怀好意地掀动。她撅起屁股在调试焦距和角度,一旁的儿子指指点点,不时发出那种稚嫩的欢叫声。这一幕在应如兵粗犷的心里激起涟漪,一种复杂的情愫在胸腔鼓荡起来。他多么想把这种美妙的时光定格,让它成为一种永恒。可是,他做不到。警察守护住的和平与安宁从来只属于别人,不属于自己,甚至就连自己的家属都不能尽情享用。他的岗位在大山里,在那个叫乌云界的鸟地方。按照局里轮岗的原则,至少五年里,他别想调回县城。

这时候,一辆徐徐驶近的“路虎”在身边不远处泊下来,从副驾驶座走出来的人居然是康有财。十多年不见,康有财半点都不显老。他理着平头,寸发看上去很劲爽。他比以前胖多了,以至于光洁的额头上,当年那两条标志性的抬头纹也让饱满的肌肉抻得没了踪影,下巴上的胡须明显新刮过,泛着一溜青光,满身的行头让人猜不出品牌的名字。

康有财大大咧咧地说,应如兵,你这个冤家,隔老远我就从背影认出是你。康有财说着话,几大步跨到应如兵身边,蒲扇般的大手递过来。他朝一旁的曾霞瞥去一眼,这位是弟媳妇吧?

应如兵连忙把母子俩介绍给康有财。

曾霞点着头和康有财打招呼,儿子应庆国也叫了声“康伯伯好!”

听说你这些年大发了。两双握紧的手并没松开,一直摇着。

康有财没正面回答应如兵的话,只是笑。

康有财不回答,应如兵就笃定地认为康有财是真的大发了,支撑他这种判断的正是康有财发福的啤酒肚和他脸上充满自信的微笑。

康有财拍拍应如兵的肩膀,走,找个喝茶的地方,我们兄弟俩好好聊聊。应如兵犹豫一下,回头瞥曾霞。康有财会意说,弟媳妇,批个假,二十二点钟之前保证奉还。

曾霞哀怨道,康总说笑了,他一年四季不着家,我们家只是他的旅社。他回不回我都习惯了,无所谓的。

走近车边,康有财对司机说:“你把车开回去,我和老朋友聊聊,明天接我。”

司机扶扶墨镜,应了一声,只给应如兵一个侧脸。应如兵感觉这人好像哪儿见过,肯定见过,一时却想不起来。

这是临河一家新开的茶楼,品味不错,不能不说老板是有创意的,进门后,先要走一段“水路”。有打扮时尚的妹子引导客人踩着石头“过河”,石头下面是哗哗流淌的水,两边有形象逼真的石頭和植被,石头上许是涂过绿色油漆,看上去有青苔的润滑感,轻音乐里播放着《刘海砍樵》的唱段:妹娃子要过河,哪个来背我……时而还能听到应景的鸟叫声,空调制造出幽幽凉意,恍然给人一种在山间溪畔慢行的幻觉。康有财要了一个小包间,两人坐下来。他显然是这里的常客,不待发话,侍应女说,康老板,上两杯“乌山银峰”?

康有财点点头,侍应女袅袅婷婷地走了。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两个阔别十多年的老乡互相说了各自的长长短短。他们的交流是从家乡至今尚在流传的那两场哭开始的。总的说来,他俩最后都成了赢家。哭,哭出了一个保留军人品格的警察;哭,也成就了一个民营企业家的坚韧。尽管康有财一直遮遮掩掩,但他的财大气粗无处不在流露。他拍着胸脯说,兄弟,要不要我帮你?

康有财的话明显占着上风,充满着资本家的优越感,应如兵听起来有点戗。他想了想,表情散淡地说,感谢仁兄美意,我目前还没有需要帮助的地方,等哪天揭不开锅了,第一个会投奔你。

康有财轻轻抿一口茶,真没有?

应如兵摇摇头。我们两口子都拿工资,撑不死也饿不死,温饱不成问题。再说,你是知道的,我从农村出来,苦惯了也穷惯了,是个胃口很小的人,容易知足。

康有财指着应如兵,你呀你!一说到帮忙就想到钱上去了,庸俗啊。

别的真没有。

我看你就有,是不是要我帮你点出来?

康有财的话让应如兵如坠雾中。

康有财追着问,你难道就不想调进县城?刚才我看见你一家子散步赏景的温馨场面,真让人羡慕啊。

应如兵做梦都没想到,康有财会提出这个重大而敏感的问题。他在心里承认,当今社会,有钱人的确很能耐,能办成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但这事牵涉到公安机关的人事异动,副科级以上干部是组织部管的,康有财再牛逼,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吧。他半真半假说,康兄如果是组织部长或公安局长就好办了。

康有财领会了应如兵话里的疑虑。他说,我这些年一直在生意场上混,避免不了要接触当地某些上层人物,和他们是有些交情的。我积累的这点人脉自己用不上,可到关键时候如果拿来替兄弟效力,或许会管用。

应如兵听出来了,康有财说出这话既有诚意,也有底气。他用一个微笑做了回应,表示愿意接受康有财的帮助。

这样吧,我安排一个饭局,到时候把翟副县长请出来聚聚。不过——康有财沉吟一下,显得有点为难。到时候,你得有个姿态,向翟副县长表达一下歉意。

康有财说到翟副县长,应如兵不免暗自吃惊——关于自己和翟副县长的那点过结,莫非他有所耳闻?

应如兵试探道,我和翟县长有罅隙吗?我怎么不知道?

你就装吧。康有财坦言道,你这么说话,是没把我当兄弟啊。实话告诉你,我不仅知道你上乌云界当副所长是拜翟副县长所赐,还知道你手里捏着人家的所谓把柄。据我所知,你们之间其实并没什么根本的利害冲突,一个小小死结解开并不难。

既然把话说到这份上,应如兵就没法再“装”下去了。他说,兄弟,我并没得罪翟县长,是他心里有鬼,做事太过分,我没什么好道歉的。

康有财反问应如兵,你手上不是还保留着一份什么问话材料吗?要不,你也不用低架子,直接把材料带上,当着翟县长的面销毁掉,或直接交给他,那一页就掀过去了。

应如兵说,老兄,这件事情不要再讨论,我做事有自己的底线和原则,警察的职责要求也会告诉我该怎么做。姓翟的如果在这里当一辈子副县长,我就在乌云界大山上修道成仙。我比他年轻,看谁能熬得过谁。

对话出现短暂停歇。康有财最后慨叹道,兄弟,我记得你原来是个很活泛的人,是不是当兵把自己当出脾气来了?听我一句劝吧,不就几页纸吗?人不求人一般大,有求于人矮三分啊。

应如兵突然疑问道,我就不明白,姓翟的为什么对那个假币贩子那么上心?那么原则的问题,就算是亲戚,担着风险也犯不着呀。

康有财干脆给应如兵点破玄机。小黄毛是翟副县长的堂外甥,平时不务正业,喜欢剑走偏锋,干点带刺激的买卖,偏偏落在你手里。本来,事情也都过去了,那份材料就是一堆废纸。可你知道吗?小黄毛不知从哪里混了个文凭,最近摇身一变成了大学生村官,正按照舅舅给他设计的路子一步步往体制内走。这样一来,你手里那份材料就成了一颗定时炸弹,时刻都会在翟副县长心里嘀嗒,不清除哪行!

于是,你就来充当这个拆弹专家?

康有财摇着手里的茶杯,双眼并不朝应如兵看,而是盯着玻璃水杯里那些沉浮不定的茶叶。

你可能还不知道,翟副县长和安监局邬局长是连襟,邬局长的侄女在中心汽车站开了一家烟酒店。他侄女做谁的生意?翟副县长收了名贵烟酒都通过邬局长侄女的店子变现,这些烟酒的大部分最后又由安监局买单消费。说穿了,这就是一个相互利用的利益链条,差了哪一节都玩不转。我们这些人要做的就是给链条上抹油,不让它生锈。当然喽,什么时候把我惹翻了,想给链条上楔进一颗钉子也很容易。我们这种人,怎么说呢?假如成事不足,必定败事有余。哈哈,开玩笑了。

应如兵不明白康有财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些。关于烟酒店小张小王与安监局邬局长的关系他早知道,至于翟副县长与邬局长的连襟关系康有财不说,他还真蒙在鼓里。

所以,康有财最后的结论是,社会就是一张看不透的网,我们每个人都是粘在这张网上的一只小蠓虫,说不定啥时候别人一张嘴就把你吃进去了。

应如兵始终有一个疑问:康兄,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帮我?

康有财笑笑,你正是有这样的顾虑才拒绝我吧。实话跟你说,开始那些年,我心里真不平衡。凭什么我累死累活进工厂吃猪狗饭,使骡马力,只挣那点可怜巴巴的工资?你这个军官本来属于我,要不是你像跟屁虫跟到县武装部,后来顶上去,你所拥有的一切就是我康有财的。命运待我不公,我不服啊!是你剥夺了本该属于我的幸福和荣耀,尤其是你每次威风八面探家的消息传到我耳朵里时,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恨你。可回头想想,人各有命,不可强求,不是我的我争不来,属于我的别人也抢不去。就说我自己吧,感谢上天眷顾,后来不也撞狗屎运,承包煤矿发了?要不是我抓住商机挣几个黑钱(煤是黑色的),我今天能住别墅、开豪车吗?我有能力把母亲接进城里,请保姆伺候吗?所以——康有财呷一口茶,我能混成现在这样,真得益于你当年无心插柳帮我一把,要不是你顶我去当兵,我哪会有今天,你才是我康有财生命中真正的贵人嘞。所以,听说翟副县长拿权力的大棒整你,我发自内心地替你感到不服。你刚才说什么“拆弹”,那是扯淡!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官,翟副县长干几年就走了,升官了,他认得我老几?你我一个村子里拼打出来,从小光屁股玩大,我们能走到今天多不容易,我们的兄弟情分才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啦。你说,我不帮你帮谁?

康有财的话在应如兵心里激起涟漪,他仿佛又回到十多年前在县武装部门口和康有财话别的情景。

兄弟,到部队后好好干,我等着你的好消息。那时候,康有财对应如兵充满感激。他是真诚的。

应如兵握紧康有财的手,发自肺腑地说,放心吧,我这个兵有一半是替你当的,在部队不混出个人模狗样我不回来见你。

你回来也未必能见到我。康有财当时的神情十分落寞。他说,我还有脸回去吗?村里人会笑落大牙的,我只剩外出打拼一条路了。

武装部院子里响起集合的哨声。两人互道珍重后,应如兵朝队伍跑去。他快要转进院子时回望门口,康有财孑立街头依然在引颈招手……

应如兵还在神游八极,康有财敲着腕子上的手表,快到点了,我给弟媳妇有承诺的,今天先聊到这里吧。

站在茶楼门口,应如兵和康有财才想起互换电话号码。他俩就着霓虹灯闪烁的光亮在各自的手机上摁着数字。康有财说,这几年煤炭形势不好,我现在转行开磷矿,有时间一定多联系。还有,不管你愿不愿接受,我任何时候都会帮你。这些年在江湖闯荡,我耳濡目染,早把自己当年追求的东西丢得一干二净。今天虽然谈得不多,但我从你身上又看到了某些美好的品质。时间在变,你却一点没变,还是当年的老样子。如今像你这样有操守的人真的不多,令兄弟感佩啊。

应如兵玩笑道,还不是当兵给害的嘛。

康有财羡慕说,人生有一段当兵的经历多好。

应如兵突然想起一件事,说,你那司机我好面熟。

噢,康有财说,朋友介绍来的,跟我才几天,来头不是蛮清楚,情商高,人倒是挺机灵,怎么……他正要往下说,一辆出租车“嗤”地泊在旁边,司机招手揽客。两人回家正好方向相左,康有财礼让说,你先走?应如兵说,我比你近,散步回去。康有财便打车走了。

应如兵步行回家正好经过中心汽车站,平时这时候,小王和小张的烟酒店还没打烊,应如兵决定顺道去那儿看看。买电视机的六千五百元钱一直没还人家,去年底本来是要还一部分的,可小王说那点钱并不多,还不如凑齐再还也不迟,他们并不差那几个钱,于是就拖了下来。应如兵想,今年无论如何都要把钱还给人家,正好顺道给人家说一声。

店子里亮着灯。应如兵走进去,发现主人换了,店面已不再经营烟酒,而是改做快餐。应如兵留有小王的手机号码,打过去,里面有女孩用普通话告知“您拨打的用户已停机”。应如兵感觉蹊跷,向女店主打听小王和小张搬哪去了。女店主当时正专心致志地剁饺子馅儿,半天没吱声,只是摇头,再问是否留有他们的电话,女店主干脆抬头看起天花板来,给他一个圆下巴,应如兵碰了一鼻子灰,人家只对食客提出的要求感兴趣。

回到家里,应如兵把这样的消息告诉曾霞,问她咋回事。曾霞说,小王两口子前几天突然搬走了,连招呼都没打,也不知道发生了么事情。曾霞突然敏感起来,哎,你怎么凭空关心起小王来了?应如兵说,你说我凭啥关心人家?你没忘吧,我们还欠人家买电视机的钱呢。曾霞说,你尽管放心,你找不着他们,他们迟早会找你要账。

这一夜,应如兵委实没睡好,床上像长满钉子,他翻来覆去无法入眠。隔壁小两口的神秘搬走、康有财有意无意向他透露出的那些信息、戴墨镜的司机似曾相识……这些像一团乱麻绞缠在一起,让他隱约感觉到其间有着什么丝丝缕缕的关联,但想破脑壳却也理不出个头绪。天刚麻麻亮,他就起床要赶回乌云界去。临走,他让曾霞存下康有财的电话号码。曾霞说,他是你老乡,你有他的号码就行,我留着干什么?应如兵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非要把康有财的电话告诉她。他忖了忖,我离县城太远,家里如果有什么急难,请康有财帮个忙方便些。他回县城的时间多,门路宽关系广,人也挺热心。

曾霞瞪圆了眼睛看着应如兵,怎么啦,你不会有什么事吧?

应如兵摊开双手,我能有什么事?我只是担心我不在身边,你和儿子碰到什么难处没人应急。

回到派出所,肖圣柱向應如兵报告,据他的眼线说,这两天,“山飙”在县城出现过。

县城?

是的,开一辆豪车抖威风。

应如兵脑海里灵光一闪,急忙从屉子里拿出“山飙”的卷宗仔细翻看。当“山飙”的照片出现在眼前时,他猛然一拍大腿,妈的,原来是他!

他吩咐肖圣柱和小叶做好准备,随时跟他去抓“山飙”。

肖圣柱说,眼线还没摸准“山飙”的准确位置。

应如兵说,我知道他在哪。

可惜,应如兵慢了半拍,他还没来得及对“山飙”动手,县纪委的人先将他带走了。

他终于落在康有财的预言里——社会是一张看不透的网,他被“网”了进去。

当天,纪委干部宣布对他实行“双规”。他知道,“双规”意味着什么。它是纪委用于对党政干部涉嫌违纪违规问题进行调查的强制措施。被“双规”的人将限制自由,无条件地配合组织调查,如果被查出有涉嫌重大违法犯罪的线索,还会移交司法机关处理。

纪委干部甲说,应所长,我们接到群众举报,你在工作中存在违纪问题,希望你能主动向组织说清楚。

应如兵把自己从警这些年的经历前后捋了捋,说,我在汽车站巡逻队负责时,曾用过一笔专项经费,有人怀疑我私吞公款——他能想出来的“问题”仅限这事。

干部乙马上打断他,那件事我们已经查过,并作了结论,还提它干什么?说别的。

应如兵实在想不出别的“问题”。他说,请二位提示提示,我不想瞎耽误工夫,我还要回所里抓逃犯。

甲说,应所长,你自己说出来和我们提示后再说出来,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这一点你应该很明白。

乙补充道,我们也不想让你认为我们是在诱供你。

应如兵说,我这人一根肠子通屁眼,不喜欢拐弯抹角婆婆妈妈的,什么事两位尽管说出来,有问题我认打认罚,痛快点好不好?我真的还要回所里抓逃犯,我已经掌握了准确线索,没时间和你们瞎折腾。

甲高深地笑笑,我们知道应所长很敬业,但是,到了这里光急没用,还是先交代自己的问题,事情弄清楚了,该抓逃犯回去抓你的逃犯。

应如兵气咻咻地说,那我只能明确告诉二位,我行得端走得正,没问题。

真没问题?甲反问道,那么,你的意思是我们胡来?是有人要陷害你应所长?

我没那意思,但不排除有人诬陷。应如兵说,干警察没少得罪人,社会上仇警者大有人在,这个你们懂的。

乙说,应所长,你这态度有问题,时间不早了,我们晚上加班谈。

就在应如兵被纪委带走的当天中午,社区一拨人到曾霞的租住房“检查卫生”,有个年轻人还拿手机在客厅里又是录视频又是拍照。

曾霞就奇了怪了,整个院子怎么独独“检查”俺家?那拨人刚离开,曾霞就接到乌云界派出所老范的电话,告诉她应如兵被带走的消息。曾霞不知道是老范,你谁呀,咒我家应如兵出事是不是?告诉你,他在派出所好好的,你就别瞎操心了。老范说,都什么时候啦,我好心给你传信,你还说这话,赶快想办法吧。老范最后的话把曾霞唬住了。她赶忙打电话,应如兵电话关机。她感到事情不妙,又一时茫然无计。忽然,曾霞想到丈夫上山之前交代她的话,马上联系康有财。康有财听到这消息,在电话里一个劲安慰曾霞说,你先别急,我来想办法,放心吧,我不会让应如兵有事的。曾霞哭着说,兄弟,他上山之前特地告诉我有事求你帮忙,我才想到你。现在,我指望不上任何人,全拜托你了。

这天夜里,应如兵和纪委干部对付到凌晨两点钟,事情没有任何进展。

纪委两干部也熬不住了,甲出示一张发票复印件问应如兵,认不认识这个?

应如兵一眼瞧出这复印件来自小王给他家购买“三星”牌彩电的那张凭据。

没等他回答,乙再把一张放大的照片摆在应如兵面前,这个,你该熟悉吧?

——这是应如兵租房的客厅照片,墙边那台“三星”牌彩电成为照片的主体,格外清晰醒目。

应如兵有点莫名其妙。

甲说,把实物和发票复印件联系起来,你不觉得这里面有问题?

应如兵反问,有什么问题?

乙说,我问你,电视是不是在你家?

应如兵点头。

再问你,复印件是不是来自这台电视机的发票?

应如兵又点头。

甲一拍桌子,对嘛!那你说说,这台电视机是怎么放到你家的?

应如兵一五一十把小王两口子送电视机的过程说完。

你说向人家借钱买的,打了借条吗?

应如兵说,我们约好以发票当借条。

谁能证明?

当然是小王两口子嘛。

甲说,你左一个小王,右一个小张,他们到底叫什么名字?

这个真没问过,平时就这么叫的,要知道他们的名字还不容易吗,查一下就清楚了。

问题是一对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夫妻,凭什么要给你送电视机?

我已经说过,不是他们送,而是我借。应如兵说,我们是关系很好的邻居。邻居之间借钱借东西,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脑子有问题吧?

哼!说得轻巧。甲说,在人家给你送电视机的当天,你是不是抓了一个扒手?

是呀,抓扒手有错吗?不过,我要纠正你的说法,不是我抓了,而是我们巡逻队现场抓获。

有区别吗?

当然有。事情是兄弟们干的,说我抓是个人行为,我有贪功之嫌;说巡逻队抓获是工作行为或执法行为,功劳是大家的。

有意思吗?甲说,别跟我咬文嚼字了,我只问你有没有这回事。

有这事,他还是个逃兵。

最后怎么处理的?

放了。

这就对嘛。甲分析说,你想想,一个关进拘留所的扒手,没做任何处理,说放就放了,谁给你这样的权力?另外,偏偏就在這天晚上,有人给你送电视机上门,你不觉得这两件事情联系起来耐人寻味吗?

应如兵总算听出些道道来了。他说,有人在捣鬼,这里面有阴谋,我请求面见当事人,我要对质。

甲笑一笑,应所长,你很幼稚啊。我们对举报人是要依法保护的,要见也得法庭上见,可我们并不想走到那一步。说句内心话吧,你应所长从农村当兵出去,走到现在不容易,我们并不想把事情做绝……但你得配合呀,不要让我们太为难。

应如兵品咂着甲的话,感觉出他们似乎也有难言之隐。他想到了扒手“酒窝窝”,想到了使假币的“黄毛”,想到了翟副县长和他的司机,想到了康有财让他交出的那份讯问笔录,也想到了小王他们不声不响地搬走……难道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

应如兵回话说,能说的我都说清楚了,有些事没法配合,人在做天在看,你们看着办。

乙说,我们可以给你交底。纪委初步的想法是,应所长如果能交代并认识自己的问题,这案子只做违纪适当处理;如果硬要和组织对着干,那就只好移交检察机关,敲诈勒索也好,徇私枉法也好,受贿也好,让法律给你一个定义。

这话像一把刺刀刺痛了应如兵。他挺身站起来,拍拍自己的警服,别废话了,你们睁大眼睛看看,我应如兵是那种贪生怕死的软骨头吗?告诉你们,站在你们面前的曾经是一名军人,现在是一名堂堂警察,这两个身份都不允许我昧着良心说话办事,更别想要我向小人和邪恶低头。

两干部收起纸笔,甲说,那我们仁至义尽就没得谈了。

应如兵说,这事必须得谈下去。

……

第三天上午,没想到事情突然出现转机。

甲换一副笑脸,很客气地对应如兵说,应所长,对你的“双规”解除,你现在可以收拾东西走了。

应如兵愣怔半晌,僵硬着身子一动不动,什么?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来,糊里糊涂地走?过家家好玩是吧?告诉你们,我就不走了。

甲说,如果需要解释,你去问他们。

顺着甲手指的方向,应如兵看见了等在门口的康有财和曾霞……

应如兵坚持不给说法不走。康有财指着自己的胸口说,走吧,我这里有说法。

应如兵岿然不动。

曾霞说,儿子现在还不知道这事,你是想伤害他吗?

曾霞的话直抵应如兵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他脚步犹豫着走出纪委办公室。

我想尽办法才找到小王两口子。康有财边开车边抖搂实情。是有人以他们的名义举报了你,但他们也是被人利用,有自己的苦衷。嘿,不说这些,有惊无险,出来就好,把一切都丢开。

不行!应如兵一拳捣在车门上,你把小王的地址告诉我,我把钱给他们还过去,连利息一起还。但他们也要还我一个公道,我不能蒙着被子吃屁。妈的,这么做人太险恶了!生活还有什么意思?

小王两口子是冤枉的,你不要错怪人家。康有财揭秘说,你知道人家为什么放弃烟酒店好好的生意不做,天远地远跑出去另谋发展?

原来,应如兵调离汽车站后,“黄毛”就和翟副县长的司机天天上门找小王他们的麻烦。他们费尽周章找到“酒窝窝”,查明小王夫妇替他说情并送给应如兵电视机的详情。“黄毛”有翟副县长这个舅,又是在烟酒店让小王识破并报了警,他当然要兑现承诺找烟酒店老板算账。鸟司机最恶毒,小王两口子不肯出示发票原件,他就要小王说出电视机是在哪家商场买的,什么牌子。小王他们不答应,最后,安监局的舅舅出面了。邬局长逼着小王说,如果不配合,安监局所有的欠款不结账。这差不多掐住了小王他们的命门。小两口说出相关信息后感觉对不住应如兵夫妇,加上不堪“黄毛”之流的骚扰,不得不关张走人,还变换手机号码玩失踪。康有财说,人家也是被逼无奈啊,他们并没把自己手里的发票交给纪委,已经足够对得住你了。“黄毛”和司机找到那家商场,翻出发票存根,复印后交给纪委,才有了后面的剧情。

应如兵像被人抽去筋骨,身子如一摊烂泥委顿在座位上……

“路虎”驶近一家特色餐饮店门口,康有财要在这里替应如兵接风压惊。

隔老远,应如兵就发现康有财的司机等在门口。他戴着墨镜,正神色不安地朝这边张望。应如兵像老虎见到猎物,他似乎忘了自己刚刚过去的遭遇,绵软的身子一下亢奋起来,下车后默默靠近准备上车的司机。“山飙”!在应如兵突如其来的断喝声里,司机颤抖一下,墨镜掉落下来。他接住眼镜刚要拔腿逃跑,应如兵几个擒拿动作快如闪电,一气呵成,将他摁倒在车门边,一张脸都被压变形了。

曾霞脸都吓白,她对着应如兵说,你发啥神经?

应如兵没理她,只给康有财解释道,兄弟,真是对不住,我本来应该感谢你,可这小子是我们所里抓了多年的逃犯……

康有财并没表现出讶异。他平静地对应如兵说,你那天向我打听他的底细,我就有所怀疑,只是想不到这哥们会有逃犯身份,真是冤家路窄啊。

回头,康有财拍拍龇牙咧嘴的“山飙”说,小兄弟,碰到应所长,你就只能自认倒霉了。乖乖跟他走吧,进去后,我会来看你。

“山飙”说,姓应的,我服了你。老子躲猫猫的日子过腻了,迟早有这一天,你拿我去邀功吧。

应如兵正愁没处撒气,手上猛一用力,“山飙”痛得嗷嗷叫。他没好气地说,拿你邀功,我怕脏了手!

康有财对应如兵说,我恶人做到底,你说先去哪儿。

应如兵把“山飙”押上车,让“路虎”直接开到刑警大队。

办完刑拘“山飙”的手续,应如兵按照康有财提供的新号码拨通小王的手机。听出是应如兵的声音,小王连说了好几个“对不起”!小王说,应大哥,我们真的没有害人之心,我们惹不起躲得起……应如兵不想听她多解释,说,事情都这样了,说这些话还有什么意思?给我一个账号吧,我把买电视机的欠款打给你,卖血都还你。

你不是让一个姓康的老板转给我们了吗?我都给他打过收条,你还打什么钱?

应如兵怔了怔,转而打电话问康有财,告诉我,是曾霞向你借钱,还是你主动伸援手?

康有财说,我说过要帮你。不过,这件事你老婆并不知情,我用钱和小王做交易,让她出具了一张收据,而且把收款时间写在了纪委抓你之前。要不是这样,纪委会随便放人?

应如兵立在那里,像一根路边的电杆。他举着电话的手迟迟放不下来,任由里面康有财喂喂喂地叫个不停。

应如兵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到租房翻来覆去找那份关于“黄毛”的讯问笔录,结果没找着,问曾霞,曾霞说,我不知道什么狗屁材料,有,也早让纪委的人抄去了,你以为你就那么便宜出来的?

应如兵追着问,是不是康有财逼你交出去的?

曾霞答非所问,我要是知道你保留着那份材料,早把它灭了。那就是个祸根,你知道嗎?

……

这年底,应如兵因抓捕“山飙”有功,局里准备将他调回局机关任巡警大队长。方案报到县里,遭翟副县长一票否决。

此前,康有财专门到翟副县长办公室约见他,希望他能对应如兵网开一面。可未及开口,翟副县长先训人,有财兄啊,我怎么听说你在应如兵的问题上使了手脚?

康有财明白翟副县长所说的手脚是指小王出具的那张收据。正是那份关键证据,纪委才不得已放人。他装聋卖哑说,翟县长,你说的话我不懂。应如兵是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是有心帮他,他还未必接受呢。

你在说谎。翟副县长很不客气地说,接不接受是他的事,帮与不帮则看你的。你找我不正是在帮他吗?

康有财说,我们是发小,送人玫瑰自留余香,随手拈来的善举我当然愿意做。康有财从兜里掏出一包“和天下”,先给翟副县长一支,再把自己的点上,话语随烟雾一并吐出来,求情的意味颇重,翟县长,交往这么多年,我可从没开口请你帮忙啊。

我听说他那个当兵的名额,当初就是占用你的。你怎么良莠不分,成了一个没有原则的人?翟副县长鼻孔里哼一声,背叛是一个人最卑鄙的德行,我不喜欢在我面前玩阴谋诡计的人。

康有财知道,再向他服软毫无意义。他有点憋不住了,语意深重地说,翟县长,我们打交道时间不短了,我是个怎样的人,你心里很清楚。撇开你的领导身份,作为朋友,我希望能得到你必要的理解和尊重。

翟副县长压根不买账,他警告康有财说,应如兵是个不识抬举的人,我劝你离他远点。不然的话,别怪我连你一块收拾!

康有财开矿多年,少不了和安监局邬局长打交道,自然也就和翟副县长搅得很深。这么多年没少向这些权贵哈腰,殚精竭虑地给这些链条上抹油,想不到有求于人时,翟副县长会视他如蝼蚁。他深知翟副县长说要收拾他,绝不是危言耸听的——除非他不想开矿。

走出翟副县长办公室,康有财无奈地摇摇头。他仰头看了看天,天上是密实的云层,什么也看不透。一丝含义不明的微笑浮上他的脸颊。在这样的微笑里,他好像把许多事情都想通了,身心顿时感到一阵轻松……

翟副县长说话算数,一言九鼎。应如兵到底没当上这个巡警大队长。

时隔不久,安监局邬局长因涉嫌多项犯罪指控被市检察机关立案调查,而且把翟副县长也捎带进去。谁都知道,翟副县长在县里经营多年,上上下下早已编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大家偷偷议论,是谁吃了豹子胆,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而且一家伙打准蛇的七寸?

责编手记:

作者少一的作品多半都很热闹,形形色色的人物在纷繁的舞台中上上下下,但他的叙事风格却又是沉静的,从容不迫地与现实、人生展开对话,好像是一个灯火阑珊处的旅人,怀着眷恋与赤诚,向万家灯火投去深深的一瞥,以人生作为天平,小心翼翼地称量着一个人生命的价值、一个社会公平与正义的分量。

《电视机有鬼》塑造了一个有烟火气的英雄形象。主人公应如兵在平凡的岗位上做着本职的工作,初看与英雄相距甚远,但他无畏地坚持着心中所信,在多数人选择顺流而下的关口勇敢地逆流而上,如他的同乡好友所感慨的,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这份对美好品质的坚守正是英雄身上最鲜明的底色。讲好一个平凡英雄的故事并不容易,这需要在幽深的暗处寻觅明亮的人心,需要在坚固的现实基点中开拓出心灵飞翔的空间,需要走向人物深处,探寻不可言传的最深的梦。我们可以看到本篇小说为此所做出的努力和探索,它带我们追溯到英雄事迹的源头,应如兵的情怀与担当既是生命内在的孕育,也是联防队、派出所战友们的热情支持、康有财等的转变与企盼,所给予他的支撑和希望。

责任编辑 孙 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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