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一秋
2018-06-04连亭
通常,世界上的人被分为两种,一种是被关注、被谈论、生活在聚光灯下、参与时代进程的人,一种是容易被遗忘的、处在高楼大厦的阴影、奔走在瓦舍草木丛中的人。前者令人羡慕,后者令人感叹。
我经常在不起眼的地方看见这些令人感叹的人,他们所生活的边缘世界以一种奇妙的方式打开着,你走进去读它的时候,会觉得这里存在着生命最具有震撼力的篇章。在这里,我找到了治愈孤独的灵丹,这只巨大的孤独怪兽曾经像影子一样缠着我,现在它被一阵风刮走了。
像影子一样的人
每天,山河都会从不失手地吞噬落日,这些事一天天地发生在树木逐渐缩小的远方,我望不穿,但能感觉薄暮正在悄悄地降临。它小心翼翼地放下帷幔,从各个隐蔽的地方蛇行而出,像湿气一样沾满人的皮肤,又不动声色地爬满房子、院子、水井,撩动着山河、树木、云朵和天空。它从四面八方朝我涌来,又在风中轻轻散开。它随着落日的消失而慢慢加重,开始是橙黄,接着是昏黄、灰黄、灰黑,最后成为一张巨大的纯色黑幔。它遮笼了我,包括我内心的隐秘。
有时我怀疑是风吹来了黑夜,它是个会画符的巫师,将墨水涂满天地间的一切,直到清晨的露珠将墨水洗净,太阳重新照亮人间。这个怀疑很快遭到否定,因为白天也有风。白天的风除去蒙蔽在家具上的尘土,却并不阻碍我看见事物。我对着天上的星星充满疑惑,为什么只有它们不被遮住呢?从地面到星空,存在什么不同?为什么地上的灯会灭,而天上的不會?行路的人没有回答我,行人各自回屋,回到收容自己的角落,回到风声比野外小得多的地方。我站在旷野上,朝着家的方向奔跑,景物的颜色和轮廓隐没在黑暗之中,我什么也看不清,我什么也不需要看清。
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的年龄随着树的年轮增长,树的年轮随着落日的光晕生长。大河辽阔,青山辽远,风使一切变得苍茫的同时也给一切安上了翅膀,山河跟着来去自如的风向远处迢递,只有沉默的村庄像刺猬般蜷缩一方。人们一如既往地在薄暮降临时各自回屋,不论是风和日丽的阳春,还是酷暑难耐的炎夏,抑或秋凉似水、寒风肆虐的季节。
我从哪儿来?村庄从何处至?为什么登上再高的山也留不住落日?为什么跟着河流走多远都找不到风的巢穴?薄暮常常倚门相待,收拢我小小的影子,我必须跑到灯下才能重新把它找回。而母亲,即使是在没有停电的夜晚,也要在偏房里点亮一盏如豆的油灯,这颇像藏人点酥油灯的风俗,母亲不是藏人,她说她点灯是为了深夜回家的先人能看见自己。先人是谁?先人就像影子一样,要靠灯来照见。这很奇怪,影子明明是幽暗的东西,但却只存在于光明的旁边。每当深夜被憋醒不得不爬起来上厕所时,走过偏房的门我都不敢往里看,生怕撞见先人们的影子,我承认我对他们心生恐惧。
村庄中有个独眼人,总在薄暮朦胧中从家里走出来,额头亮着的猫灯,仿佛是他的另一只眼睛。我曾问他在夜里哪只眼睛看得更清楚,他说他从来不用眼睛看。“那干吗还要点灯?”“点灯是为了让别人看见我。”“你不用眼睛看你用什么呀?”“我用耳朵听,它们像眼睛一样亮堂。”他在薄暮中听到什么?白天用不着点灯,于是白天人们似乎看不见走在阳光中的他,而在薄暮中额头上的灯照亮了他的存在,看见他的人都问他几句好,甚至停下来和他谈谈庄稼,说说菜园子。薄暮收拢了我的影子,却照亮了他的声音。
有人对我说,很多声音在薄暮中会变得更清晰。比如生活的气息,锅碗盆瓢,铿铿锵锵。比如母亲的呼唤,悠长绵软,温润如水。比如归鸟的翅声,扑扑啦啦,风中有声。再比如蝙蝠的叫声,花朵的凋谢声,庄稼的拔节声,夜行人的脚步声……呵,夜晚的确有那么多声音啊,它们像风一样舒展开来,像薄暮一样合拢起来,它们多么丰盛啊!
收破烂的、卖冰棍的摇着铃声沿着黄土路走远了,讨饭的、借宿的敲着破碗出现在村口。他们闻着饭香朝着有炊烟的人家走去,蹲在人家门外喊门,沙哑的声音应和着厨房里锅碗盆瓢的声音。“有人在家吗?”门里的人虽知门外的人明知故问,但还是把门打开,端出一碗带汤的饭来,倒到铿然有声的破碗里。夜里这些讨饭的会借宿在草垛、柴房、牛棚甚至只是干爽的墙角边,没有人知道他们打哪儿来,也没有人记得住他们长得啥模样。村里人说起他们,只是一面嬉笑一面耸耸肩。曾经有个别处来的妇人来村里问,“可曾见过一个左脸带刀疤的讨饭人?”“讨饭的?”被问到的人重复一遍,“你问的是哪一个?我们这里一天要来好几个讨饭的。”“脸上带刀疤的。”“脸上带刀疤的这阵子也来了十几个呢!”妇人到底也没打听到什么,因为村里人从未留意讨饭人的模样,从未弄清他们叫什么名字,就连他们走过的路、睡过的地方也没有留下一丝他们来过的痕迹。讨饭的给村里人留下的唯一印象就是:他们是在薄暮中才能看见的、敲着破碗的、面目模糊的一群影子。
我时常要在薄暮中摸索徘徊,渐渐地我的耳朵也获得了眼睛的能力。我和额头点灯的人擦肩而过,我的耳朵和他的耳朵一样充满声息。各种晚风冲击着我的皮肤和神经,各种声息舞动着在黑暗中点亮的灯火。我在厚实的土地上,不断遇见头上举着火种的人,在自己的旅途上点燃光明的人。我和他们越来越接近,如同树木与天空越来越接近。
变成兔子的人
2016年我时常生病,住了两次院。在医院里,我睡的是20号病床,穿的是20号病服,胸前挂的是20号牌子。那些日子,我失去了名字。医生、护士找我时喊的是20号,周围的其他病人也喊我20号。“20号,该你检查了!”“20号,量体温了!”“20号,该吃饭了!”“20号,你是哪里人?”大多数都是命令句,只有少数是问句。这种问句基本上是病友发出的,带着医院少有的情感热度和色彩温度,仿佛泥土厚重的黄颜色,让人倍感亲切。医院最多的颜色就是白色和蓝色,白色是墙壁和床单,蓝色条纹是病服,只有病友之间的交谈带有生活的颜色。
这一病,查出我没有左肾,并且左腹有长宽几厘米的积液,造成腹部的坠胀与疼痛。医生说我的左肾没有发育,是因为母亲怀我三到五个月的时候受到致畸因素的影响。我问母亲,我在她肚子里生长到三至五个月时,她受了什么刺激。她说什么也没有,一切都和平常一样,我让她仔细想。几天之后她想起来,那段日子她养过兔子,并且这些兔子都离奇地死了,此后她就再也没养过兔子。
兔子!什么都和平常一样,只有兔子不一样!兔子全部死了!它们死了,我的左肾没有发育,我的肾脏畸形!这些兔子带走了我的左肾,改变了我的人生。我的左腹没有肾脏在跳动,所以我脾弱,肠胃弱,每个月都肚子痛。呵,兔子!它和我的命运交缠了那么多年而我竟没有发现,现在它和我待在白色的病房里,此后仍将与我的人生牵牵绊绊。在我结婚之前,我从没这样深刻意识到,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一件事与我休戚与共、甘苦同当。
刚开始时,医生说必须施行手术排除左腹的积液。后来医生发现,这些积液只是暂时出现,并且像兔子一样鲜活,只要我身体恢复它们就会自动排出,并且像兔子不吃窝边草般不危害我的性命。多么乖巧的兔子,闪着红色的眼睛,竖着灵敏的耳朵,在我空荡荡的左腹制造着声息。它在我醒着的时候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在我睡着的时候也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我在咕噜咕噜的声音中坠入梦的深处,在梦中我变成了一只眼睛发红的兔子。我左奔右突,上蹿下跳,想要胜过狐狸、豹子、猎犬、狮子、老虎……我弱小,但我有速度;我愚笨,但我有足够灵敏的修长耳朵。我在荒草丛中寻找多汁的嫩叶,在低矮的土坡构筑自己的巢穴。高兴时我迈开腿欢快地奔跑,难过时我在阳光下晒晒发红的眼睛……
这样的梦做得多了,我渐渐有了兔子的属性。比如我的听觉异常灵敏,任何细微的声音都能被我捕捉到。那些等着看我好戏的人在背后咬耳根子嚼舌头,哼!屏蔽,屏蔽,耳不听为净。小鸟儿在远处的树上叽叽喳喳,听到了,听到了,虽然隔得远!花朵悄悄睁开了花瓣,多么轻微啊,但我听到了。蝴蝶的羽翅在空氣中扇起了气浪,在耳膜留下一个意犹未尽的省略号,那些细微的花香乘着翅膀扑鼻而来,浸润肺腑……
后来我和一个疯子成了朋友。出院后我在南方的一座城市上班,单位的人对我不好不坏,秩序井然的工作节奏让我们少于交流,等级森严的职位差异更是让人不谈感情。总之,工作后的生活和在医院里的生活一样单调、乏味,直到我在薄暮的雾霭中遇见越来越多的疯子。
第一次见到疯子是在夏天的一个黄昏。我下班回租屋要经过一条街巷,街巷有银行、店铺、裁缝铺、米粉店、饭店、服装店……她穿着睡衣坐在银行前的瓷砖地上喝水,喝完她用手蘸水在地上画了一张人脸,嘻嘻哈哈地对着人脸说话,仿佛在逗乐一个孩子。水迹干了,她就重新蘸水补画,然后继续着她与画之间的密谈。她不像个乞丐,她的衣服极其干净,每天都换洗。她也不是流浪汉,她从不缺吃的。她又不像住在附近的人,因为她的亲人从不出现。我每次都在固定的地点碰到她,看见她一个人自得其乐地自言自语。
街巷里没有一个人理会她,街巷里全是赶路的人、吃东西的人、取钱存钱的人、逛服装店的人。她神态自若地说着自己的话,睡自己的觉,比我见到的任何人都过得快活自在。有一天,我路过她身边时,她抬起头来,冲我微微一笑,像跟熟人打招呼那样说,你回来了!微笑衬得她的面庞极其美丽,使得我忘记了她是个疯子。我在想,她从未和街巷里的任何一个人说过话,她突然跟我说话,一定是因为她看到了我身上具有兔子的属性,一定是因为我能听到她的自得其乐中富足的世界。
遇见第二个疯子时是在一家休息厅。休息厅在省立图书馆后面,我周末去图书馆看几本书,然后在休息厅休憩一阵子,吃吃饭,喝喝水,然后坐公交车回租屋。去了多次之后发现,休息厅除了偶有几个生面孔,大体上却总是那么些人。我经常坐在进门右转第四排靠窗的桌子,前面是经常到图书馆复习考试的复读生,后面第一排是一个退休老大爷,第二排是头发留得很长的男子,第三排是个秀气的女大学生,左边是一个面容姣好的长头发女子。长头发女子安静地坐在那里,什么书也不看,不吃也不喝,只是目光掠过我,看着窗外的一棵树。我开始很奇怪,既然她要看树,为什么不直接坐在靠窗的位置,但我发现她每次都坐在左手边的位置,即使窗边有多余的空位。休息厅里没有人管她,所有人都埋头专注于自己的事情,我最后也习惯了总是有一双眼睛幽灵般掠过我,落在窗外的树上。
有一天我对面坐了一个不认识的大婶,她以前从没出现过,估计是来帮孩子借书的。她刚坐下不久,就发现长头发女子一直在看她。开始她只是把头扭到一边去,后来她发现这样没有用,因为一刻钟之后,长头发女子还是那样定定地看着她。她开始坐立不安,以为自己身上出了什么问题,就开始上上下下地查看自己有什么怪异的地方。看清楚后发现没有,于是她很恼火,就瞪了长发女子一眼。长发女子对此没有任何反应,仿佛看不见她似的。大婶有些恼羞成怒,就嘀咕几句“有毛病啊,老这么看人”。长发女子像听不见似的,仍然眼睛直勾勾地看过来。最后大婶气愤地站起来,走到长发女子旁边,恶狠狠地说了句“疯子”,就气急败坏地离开了。长发女子受惊般惊醒过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周围的人都齐刷刷地看着她,羞红了她半张脸。几分钟后,我听到左边传来轻微的啜泣声,扭头一看,是长发女子在哭。她哭的时候,像极了一只受伤的小兔子,我走过去轻轻安慰她,给她递纸巾。她告诉我说她不是在看我,也不是在看那个大婶,她是在看一棵树,一棵她和别人一起种下的树。我点了头,抱了她一下。她哭的时候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含糊的。我后来才知道那棵树是她和她丈夫种下的,我左边的位置是她和丈夫以前常坐的位置,从那里可以看见整棵树的样子,以及树顶冒出来的公园寺庙的塔尖。而她丈夫,死于一次军事演习之中。
我遇到越来越多的疯子,有的穿着花裙子,有的穿着打领带的西装,有的提着装满青菜的篮子,有的背着轻便的双肩包……他们是各色各样的人,住在各色各样的房子里,在生活中几乎没有任何交集,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他们的眼睛满含清澈的泉水。这使得他们会在生活遗漏的某个间隙里,在某个无法预料的瞬间,突然流下温润如玉的泪水,睁着一双兔子般发红的眼睛。
正在消失的人
小时候,我和外婆住在陇头湾,跟小美一家挨得很近,隔着一片香樟树,树下经常拴着几头母牛,小牛们要么在附近转悠,要么躺在母牛身边。
小美的哥哥比我大几岁,经过我家门前时,我经常跟他打招呼。他是个英俊的小伙子,走路充满自信,他在学校是个好学生。看到他,我会喊一声“放学啦!”或者“上学啦!”他则会微笑着说“小美等着你呢”,然后迈开大步继续往前走。学校就在十公里以外的镇上,对于我和小美,那是个神秘的地方。那个方向的树林,常常升腾着一片朦胧的暮霭,隐藏着一个我们所不知道的世界。后来小美的哥哥在通往那片暮霭的路上走着走着,就不见了。人们说,他去了远方的城市,过上了好日子。远方有多远呢,比镇上还远吗?这里的日子不好吗,为什么要去了远方才是过好日子?大人们回答不了我的问题。于是我只有自己亲自走上那条路去寻找答案。
住在村口的“碎医生”,他和那些瓶瓶罐罐打交道多年了,他和村庄的病痛打交道也多年了。他熟知那些脆弱或坚强的人的私密病痛,懂得该给谁配什么药,他甚至不用烦琐的诊断和询问就能准确地开出药来,抗生素、止痛片、消炎片……这些药物让他在村里名声显赫衣食无忧。可是有一天,“碎医生”被一个女人悄无声息地带走了。人们以为他只是出去玩几天,不久就会回来。凭着这么多年的生死情谊,他们坚定地认为,他们离不开“碎医生”,“碎医生”也离不开他们。直到“碎医生”很久没有出现在村子里,直到他们由于病痛疼得“哎哟哎哟”地乱叫却求告无门时,人们终于明白自己被抛弃了。
就在“碎医生”失踪不久,我的二伯,他失去了妻子。我的父亲,他失去了母亲。风中多出了两个瘦弱的身影,而村庄里,这样的失去越来越多,这样瘦弱的影子越来越多。多年后我发现这些失去和“碎医生”无关,这些瘦弱也和“碎医生”无关。有很多东西,生来就是要失去的,有很多的人是被岁月削去血肉而瘦下去的。明白这些事之后,我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切,不动声色地记录着这一切,不动声色地陪伴着这一切。人们已经习惯收敛自己的悲伤。这些悲伤的人,他们蹲在村庄的影子里,慢慢浓缩枯萎,直到他们也成了正在消失的人。
家乡一直在变。有些变化令人欣喜,有些变化令人忧虑。熟悉的事物、熟识的面孔在一天天变少,就像我身上家乡的印记在一天天变少一样。金钱,事业,远方,最后是死亡,那些不知名的事物慢慢带走了我所爱的一切。渐渐地,家乡成了一个念想。就像父亲是母亲和儿时的我的念想一样。
我小的时候,父亲经常在外地打工,每次都走得匆忙。过完年,母亲才刚拿下神案上供了十五天的柚子,父亲就草草地收拾行李出门。父亲做这些的时候,我总是胆怯而又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希望他能多待些日子。我可怜巴巴的眼神什么也改变不了,父亲还是照行不误地走向公路。他穿着被汗液浸染得发黄的T恤,肩上扛着行李袋,跨着大步沿蜿蜒的小路朝前走。我偷偷地跟在他后面,一直跟到村口,又在村口呆呆地看着父亲拿着行李袋笨拙地挤上车,消失在远方。
母亲是个瘦弱的女人,个子很小,五官比一般农村妇女漂亮,但由于不爱笑显得面容凄然。她老是穿着草绿色的粗布衣裳,天才蒙蒙亮就拿着镰刀消失在晨雾中。她沉默寡言,不像其他农妇那样喜欢大声说话,或者三五个凑一堆东家长西家短地说个不停。若说她不愿与人交往,毋宁说她是太忙了。大多数时候,作为女儿的我,也只能默默地看着她出门干活时刚毅的背影和不得闲的双脚,并且同样沉默地按捺住内心的渴望。我渴望看到母亲像其他孩子的母亲一样,喜欢大声说笑,喜欢逗孩子玩,或者哪怕是笑着和我说一会儿话也好,可她总是愁眉苦脸地干呀,干呀,干呀,从不理会我内心的渴望!那些暮色苍茫的傍晚,望着延伸向田野的村路,我清楚地知道,太阳下山以前,母亲是不会回来的。
有时我会被欺负我的大孩子追赶到树林里,那是让所有孩子恐惧的地方。那里平时没人敢进去,包括追赶我的人。他们等候在篱笆外,不敢越雷池半步。而我在破败的老屋中气喘吁吁地听他们在不远处嘲笑我。“那房子经常闹鬼,她死定了”,他们总是这么说。
那里有一个荒芜的院落,长着一棵茂密的榕树,树下是一圈落满树叶的空地,躺着一只气喘吁吁的老狗,对着榕树和老狗的黑屋子,住着一个孤独的老人。所有的小孩都怕住在黑屋子中的老人,他的院子里停放着一口棺材。那口棺材与草缠绕在一起,油漆已经剥落殆尽。那是老人为自己准备的棺材,他是个鳏夫,年轻时没钱娶老婆,一辈子攒的钱只够给自己买棺材。
其他小孩都把他当成鬼,可是这个鬼,却会把自己为数不多的红薯分给我吃。每次去过树林里的老屋回家,母亲都会向我询问老人的情况。她的热情里,带着妇人们特有的善良和同情。她很巧妙地问我老人的身体好不好啊,米够不够吃啊。从母亲细碎的问话以及唠叨中,我惊奇地发现,原来老人年轻时当过兵,他的父母去世的早,早年的恋人也已在他当兵的年头嫁给他人,他无牵无挂,自己凑合着过了一辈子,挺不容易的。我不无浪漫地想,一个当过兵的人,怎么会娶不到老婆呢。除非……除非他不愿意娶别的女人!啊,想到这一点,我忽然觉得老人身上有了神圣的光芒。那光芒是许多人不能够看见的风景。我这样想着,忽然间对老人有了好感,甚至觉得他荒草一样芜杂的胡子也很可爱。
有一天,树林里响起了一阵鞭炮声,惊飞了刚刚归巢的林鸟。老人走了,带着一点人世的遗憾。鞭炮声后,他和他的棺材被抬到山上去,在那里埋掉一生的荣辱。有些东西被埋掉了,有些东西却不会。
很多人死了,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不甘,除了那些围绕在逝者身边短暂爆发的泪水。这些泪水,都是从散落的田地里汇集而来的。村民们为了各种各样的活不停地奔波劳碌,在柴米油盐中蹒跚前行。他们清楚,不能为了什么人和事去耽搁一株庄稼的生长。但是他们愿意为在乎的人停下手中的活计,去痛快地流一次泪水。在我的好友死去之前,我从没花心思想过村人对待死亡的态度。当我看见他们流下泪水而又很快擦去重新投入劳作时,我震惊了。一个村庄对一个人的消失,竟然可以如此从容。人们在田地里边忙活边谈论一些人的离去,他们奔走相告,放下手中的农活赶赴一个人的葬礼。他们走向葬礼的从容,就像他们出门去地里干活一样。人要经历多少的世事沧桑,才可以练就这样的态度啊!
有一天,他们告诉远方的我,那个养育过我的人走了。他们说话的语气,就像是说田里的庄稼枯死了一样。我想起了,很多张生动的脸,还有轻轻的、淡淡的、草木灰的漠然的味道。他们走了,我写下几个字:草木一秋。谁都不例外。他们活着时,像庄稼一样茂盛,该开花的开花,该结果的结果。他们走了,像秋天收割后田里剩下的秸秆,被翻进土里,变成下一季稻的肥料。
责编手记:
连亭近年来专注执着地从事着散文写作,这令我期待之中又隐含着丝丝缕缕的担心,担心专业写作会慢慢限制她的视野范围,让她在技艺精深的同时丢失了那份敏锐和天真。《草木一秋》的出现打消了我的疑虑。这是一篇沉潜在心灵深处的作品。在尘世的匆匆步履中,对这些卑微、模糊的身影的发现,对这些幽微、暧昧的情绪的捕捉,需要作者走出狭小的书房,来到喧嚣的街道,拥挤的人群中,来到广袤的旷野,湍急的河流旁,释放自己的感官,重新定义看见、听见,重新寻找嗅觉和触覺。这份庄重与诚恳、谦逊而悲悯的态度,令我对作者以后的写作具有了信心。
《草木一秋》里寥寥数笔,勾勒了几个颇具特色的人物,在熹微的薄暮中头顶举灯的盲人、在闹市的图书馆里日日盯着窗外树木思念亡人的女孩,隐居在树林里无依无傍却又有所期待的老人,还有那个,曾在日落前、医院里、都市中感到恐惧迷惘的“我”……他们看起来那么不同,不同的经历、不同的故事、不同的脸庞,但他们却有一种相同,他们都是“我”的某一个侧影,他们分享着同一种丰盈的孤独。相对于写人,作品里对大自然的描绘更富诗意。日月草木既是作品的留白,为读者感受与体悟提供了回味的空间,也是作品的重要部分,拓展了情感的向度。作者在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勾连起一条微妙的精神韧带。这份连接感消减了一部分孤独,也加深了一部分孤独。
责任编辑 孙 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