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枣林中的时光
2018-06-04瑶鹰
瑶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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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呼呼地刮着,京城零下10℃的天气,把柳枝裹得紧紧的,使得它无法吐出绿意的生命来。圆明园的湖面结着一层厚厚的冰,让我这个从春暖花开的南方飞过来的使者感觉到有些不太适应。即便五官受冻,我还是拨通了二哥家里的电话。電话那一头,二哥的声音有些低沉,他告诉我,房子旁边的拐枣树长出嫩芽来了。嫩叶还是黄绿色的,不过显得比往年多了一些精神;经过五十年一遇的寒流吹打之后,树上的新叶显得更有春意了;洒在叶片上的阳光,显得更加的温暖了……听着二哥饶有兴味的描述,我仿佛闻到了故乡拐枣树新叶吐出的芬芳气息,一种劫后余生的幸福暖流涌上心头,把布满洪荒的心底河床注满了。郁结的心河开始化解。冰湖的四周,突然幻化出一片绚丽浪漫的春花,让冷风中的我的内心增添了不少绿意。我的思绪穿过寒流,抵达了开满鲜花的故乡:瘦弱的二哥站在吐出嫩叶的拐枣林中,目光注视着前方的笔架山,心弦如一条坚韧的筋条,飞越千山万水,把远在北京的弟弟的心,紧紧地系在一起。
此刻,二哥的感觉应该是积极的温暖的,他甚至觅到了自己生命之光重现的曙光。而我却深深地知道,二哥阿山的生命光阴,可以用小时来计算了。
虽然我们把病历单收得很紧,尽管医院的医生护士们很遵守职业道德,不把绝症患者的病情告诉二哥,可是,作为一个具有独立思考能力的聪明人,二哥肯定也能体会到了自己的症状和紧迫的程度。他在医疗条件比较优越的右江医学院附属医院躺下四十多个日日夜夜以后,最为柔软的液体再也无法注入他的血管,令他感到焦躁不安,他的情绪开始变得无法稳定了。他主动去问主治医生,说我的病还能不能医治?要是不能医治,请你们及时告诉我,让我有心理准备!医生很有耐心地劝导二哥,说天下任何一种病,在医疗过程中,任何一位医生都不可能打包票说一定能治好,或者说医不好。医生把眼镜戴起来,接着说,大哥请你放心,现在你的身体还是很不错的,还能吃东西,行动还是很利索,说话的声音还是很有底气,你要保持良好的心态,配合治疗就是!尽管医生的耐心达到了极限,说话的艺术几乎完美,可是,二哥还是从其中找到了破绽。他转回病房,对他的大儿子、我的侄儿阿理说,理儿,打电话给你叔,说明天我就出院,叫他来百色接我回家!这个时候,我已经跟着朋友的车子离开马城赶往南宁,明天中午就要飞赴北京,去参加《民族文学》举办的一个文学活动。侄儿阿理拨通我电话告诉我他的父亲我的二哥自个儿要求明日出院,那一刻,我乘坐的车子正好驶过红水河岩滩河段的古龙大桥,向不再遥远的南宁飞驰而去。我告诉侄儿说我就要飞往北京,不能亲自去接二哥回家。侄儿阿理没有挂电话,他把我已经出差的事情告诉二哥。电话那头,二哥的声音在病房里回响着,他说你叔又能去北京了,明天办完出院手续后,我们去百色客运站坐班车回去就是,不要麻烦他,让他放心去开会吧!
听着电话那边传来的话音,我的泪水如决堤的湖水般涌出……
五十有九的二哥,一辈子不曾进过医院的二哥,就是这么第一次与医院接触,病魔就可以宣布他人生的句号即将画上。四十多天前的元月13日,天刚蒙蒙亮,二姐打电话给我,催我马上拿车回老家,带我二哥到医院检查。二姐告诉我,十几天来,二哥进食不正常了,昨夜一夜,他都是抱着肚子痛苦地呻吟,眼睛几乎没有合过一刻。于是,我赶紧和单位的同事说明情况,驱车赶往山里,去接二哥到医院做一次全面的检查。当时,我压根没有想到,二哥患的是致命的绝症——胃癌,而且已经扩散,是晚期。当医生指着泛黑的胃镜彩色图告诉我,您的亲人胃溃烂面积已经达到三分之二,从我们的经验判断,入眼几乎可以认定为胃癌晚期,而且应该是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机……医生的话如冬雷炸开,直轰头顶。我当时是怎么站起来的,是怎么走到过道的座椅上坐下来的,脑子一片空白。我坐在过道边的长凳上,双手掩面,任由人们从身边来往穿梭,任由泪水把衣襟打湿,我的情绪已经失去了控制,在过道间号啕恸哭起来。当我从痛苦的泥沼里挣脱出来的时候,侄儿阿明和阿伟已经办好了二哥的住院手续,二哥就在内科住院大楼一楼的病房住了下来。
2
二哥生于最为饥荒的1957年。听父亲说,二哥出生的时候,家里几乎没有一粒粮食了。母亲没有乳水,幸亏伯父蓝老三家的一只母羊顺产,他们把吃草而出的乳水,注入了二哥的嘴里。二哥的生命得到了延续,而两只刚刚坠地的羊羔,因得不到母乳的滋养,就失去了生命的迹象。由于缺乏营养,二哥发育有些不太正常,三岁了的他还是靠挪动屁股“行走”,完全没有站立的迹象,使得父母邻里都为这个嘴巴像闪烁的火焰能说会道的孩子感到惋惜。五岁那年的某一天,在大哥阿西的搀扶下,瘦弱的二哥的双脚终于能勉强支撑起身体,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了。二哥能够站立,对于我们一家人,简直是一场大喜事。会念密洛陀古歌做法事的伯父蓝老三从自家的鸡圈里抓来一只老母鸡,杀了熬汤,以庆祝他的侄儿阿山终于能够站了起来。伯父这么做,还有他的一个目的,那就是伯娘生下来的两个孩子都是女孩,他要和我们的父母商量,把我刚能站起来的二哥拿去抚养,以作为他续后的根苗。巫师打卦测算过,伯父和伯娘的命里有克,他俩这辈子不会有男孩,只能借别家的男孩拿来抚养作续。伯父对二哥说,阿山,只要你去耶(父亲,伯父的意思)家住,耶去做魔公,家里有肉,够你吃的,去不去。听说伯父坛罐里腌有肉,年幼的二哥阿山答应了伯父,到他家里住下,成为伯父伯母续香火的“养儿”。
在那个饥荒的年月,谁家请伯父去念古歌做法事,能有一片猪耳朵应付神祖已经很不错了,哪有什么多余的肉。为了保证侄儿阿山的身体,伯父伯娘东讨西借,找来肉来给二哥解馋。二哥尽情享受美味的时候,伯父的两个女儿只能在旁边眼瞪瞪地看着,她们也心疼这个五岁了才会站立走路的弟弟,把他当作同父共母的亲弟弟来看管呵护。到伯父家生活一年之后,二哥的身体像逢春的枯木,竟然能赶上了同龄人的身高体格,越来越壮实了。
伯父开始送侄儿阿山到学校去读书。阿山脑子聪慧,记忆力极强。刚读完小学一年级上学期,二年级语文算术课本的知识,他几乎都能学会了。这个时候,“文革”开始了,很多老师被拉去揪斗,学校被迫停课。大哥阿西和二哥阿山都失去了读书的机会,他们小小的年纪,就回到家里,帮父母和伯父伯母看管弟弟妹妹了。1973年,伯母生下了我的堂哥阿荣,伯父家终于迎来了延续香火的男孩,16岁的二哥阿山也结束了“养儿”的生活,回到父母的身边。那年的年底,我也出生了。我出生的那段日子,二哥去参加了所略水库的建设,能为家里挣工分了。母亲告诉我,去所略水库做工的半个年头,二哥每半个月都要回到家里一次。每次回到家,二哥都要上山打柴,下地干活,没有停歇过。别家的孩子到这个年纪就开始“打同年”(谈恋爱)了,二哥像一蔸开了花而不轻易传粉的白菜,默默地分担着父母的责任,根本顾不上与同龄姑娘们谈心连情。因此,二哥的婚事,比寨子里的同龄人来得晚了许多。
3
二哥阿山和二嫂阿蓓的爱情,历经了一些风雨。二哥一直顾着家里的活儿,二十多岁了,还没能与左邻右舍的任何一个姑娘好上。伯父蓝老三的大女儿阿念嫁到隔壁村寨。有一次,二哥到堂姐阿念家帮工,被堂姐家的小姑阿蓓看上。两个年轻人在劳作当中,渐渐地产生了爱慕之情。一个风高月黑之夜,美丽的阿蓓姑娘与二哥阿山手牵手,沿着羊肠小道“私奔”,来到了我们的家里。
那时候,我们一家十口人挤在一栋只有四列木架的木楼里。二哥敲响门口的时候,正是鸡叫二遍的时刻。父亲划着火柴点亮了煤油灯,母亲赶忙煮了柚子叶水,让二嫂阿蓓洗了脸,由我的大姐二姐扶着她,走进了木楼。我清楚地记得,父亲坐在火塘边,“吧嗒吧嗒”地吸着烟斗,他边吐出烟圈边和二嫂搭话,父亲有些哀叹地说,阿蓓姑娘,我们家很简单,风从东边的篱笆墙眼吹进来,又从西边的篱笆墙眼窜出去,没有什么好东西能挡风呢,你跟着阿山来,会受苦的。你想一想吧,要是有什么想不通的,爸还可以送你回去。美丽的阿蓓话语不多,她略带羞涩低头答道,阿爸,请您别嫌弃阿蓓,我既然跟阿山哥来了,压根没有返回的念头。路是靠人走出来的,美好的生活靠我们的双手来创造。阿山哥是个勤劳善良的男人,我就看好他这一点,只要你们家人能收留我,我会和阿山哥同甘共苦,承担起抚养弟妹的责任来……在后来的日子里,二嫂阿蓓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兑现了她刚走进我们家的时候许下的承诺。她和我的二哥阿山一道,带着三哥和两个姐姐,风里来雨里去,开荒种地,踏泥烧瓦,靠着勤劳的双手,开创出美好的生活路子来,迎来了左邻右舍羡慕的目光。这是后话。
天刚蒙蒙亮,二嫂的父亲——大队干部卜果带着两个身背步枪的民兵,走进我们家里来。卜果一进家门,二话不说,就对我的父亲说,卜西,你有没有绑牛羊的绳子?老实巴交的父亲不知道大队干部卜果要绳子干吗,从床下拉出一团套羊的绳索来。二嫂的父亲卜果接过绳索,不由分说,就把他的女儿阿蓓五花大绑,叫两个民兵押着,走出了我们家的门槛。二哥阿山准备追出去,被父亲结实的臂膀摁了下来。父亲对二哥说,阿山,人家是名门女儿,我们家连一床盖暖身子的被子都没有,认了吧,别去追了。二哥一屁股坐在木楼的木地板上,双手掩面,像一个被大人误解受委屈了的孩儿,呜呜呜地哭了起来,引得全家人也都跟着抽泣了。
伯父蓝老三看着处于悲痛境地的我们一家人,怒火中烧。他抄起一根棍子,嘴里呀呀叫着“你这个不讲情面的卜果,看我怎样收拾你”,“唰”地冲了出去。我们一帮怀着好奇心的小孩子跟在伯父后面,追了上去。在一处篱笆墙菜园边,伯父追上了穿着十分得体的卜果,他指着卜果嚷道:亲家卜果,今天我得把事情挑明了,我家的阿念在你的堂屋里,现在身怀六甲,要是你强行把你的女儿带走,不留一点面子给我蓝老三,我就去雷神树那里念咒语,咒了我女儿阿念,咒了她肚里的骨肉,我也不算她了。你信不信?!卜果看着急得红了眼的亲家蓝老三,生怕他真的去雷神树念咒,心软了下来,命令两个民兵解下女儿阿蓓身上的绳子。伯父蓝老三就是凭着一股疯牛脾气,把我的二嫂阿蓓带回了家里。
接下来,就是吃定亲酒了。日子定好了,伯父把他家里的一头肥猪抬过来宰杀,呼朋唤友吹奏唢呐,浩浩荡荡去到了卜果家里。酒桌上,卜果对他的亲家蓝老三解释说,亲家呀,我卜果不是看亲家卜西家里穷,都说虫有虫路蚁有蚁窝,我和你都结亲家了,你家的阿念都是我的媳妇了,阿山没有和我们家通一声气,就把我的闺女阿蓓偷走。你看看,这方圆百里的,有哪个像我们两家人这样编蜘蛛网结亲呢?这样做,人家还以为天下男女死光了,才这样交换女儿,人家不笑话我们才怪呢!伯父蓝老三哈哈大笑答道,我蓝老三的妹仔嫁到你家,你的闺女嫁给我的侄儿阿山,这就是一物换一物,一事抵一事,平了。方圆百里没有这等亲上加亲的好事,我蓝老三和你卜果就走头一遭吧!再说,阿山也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我们这样一来,谁也不欠谁,这等大好事,打着火把抬着灯笼去找,也找不着呢!
呜呜哇哇——一曲欢快的唢呐曲《满堂红》飘过山巅,醇香的定亲酒弥漫散开,整个山寨飘荡着一股醉人的气息。
4
1982年新春過后,二哥二嫂的结晶、我的侄儿阿理降生了。可爱乖巧的小阿理的到来,给我们家增添了许多快乐。二嫂的父亲卜果更是喜上眉梢,他每次来到我们家,都喜欢哼着摇篮曲,抱着他的外孙小阿理。他边哼边带有歉意地说,要是当年亲家蓝老三不拿出他的诅咒法宝来,也许我就真的把阿蓓拉回家了。要是阿蓓不嫁给阿山,哪里还有这么可爱的小外甥呢?唉,一切都是缘分,命中注定的!
鸟会飞了要离窝,兄弟大了要分家。阿理一岁的时候,我们的父亲就抱着席子,转到寨子上边的一处拐枣林里,在一块土地上睡了一夜。第二天早晨,父亲带着喜悦的神色回到了家里,他告诉大家,昨夜他在拐枣林里做了好梦,梦见我们寨子被巨大的洪水淹没了。按布努人的解梦说法,梦见大水,那是财运滚滚而来的征兆。拐枣林,就是建房的好地方。布努人建房子之前,一定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后家(女方的家人)。房子建好了,后家要抬着酒肉吹奏唢呐,来给女婿女儿新房上梁呢。伯父蓝老三就拎着一只鸡,搭上一壶酒,去和他的亲家卜果商量二哥二嫂起房子的事情了。二哥建的木楼,所有的柱子和方条,都要到寨子外边的梨子坳砍伐修整锯好。那几个月里,寨子的成年人都出动帮忙,他们用杯口粗的麻绳套起沉重的柱子,拄着拐棍,手脚上的筋脉暴涨,踩着被祖辈脚板磨得锃亮的石板,把每一根柱子抬到拐枣林里。如今,那种十几二十个人齐声吆喝抬着木柱蚂蚁搬家缓缓移动的场面,已经变为一幅熏烟了的历史画面,那些震撼人心回荡山间的抬柱号子,随着现代水泥砖平顶结构楼房的逐步到来,湮没在时代的洪流中……
在父老乡亲亲朋好友同心协力下,四个月后,原本宁静的拐枣林里,一栋崭新的红瓦木楼矗立其中。上梁庆贺的那一天,林子里摆上了几十桌菜,以慰劳为木楼付出辛劳的父老乡亲们。后家兄弟抬着酒肉,吹奏高亢激昂的《满堂红》,为他们的姐妹我的二嫂阿蓓,架上了一根带着红布的中堂梁木,把福气带给拐枣林里的木楼。
木楼建成不久之后的一天,一大一小两个湖南补锅阉猪的师徒,挑着风箱、煤炭,来到我们寨子里,他们把风箱架在拐枣林里的木楼边,忙起了补锅的活儿来。那天晚上,二哥把师徒留在家里过夜。第二天天亮,师徒俩将要离开的时候,师傅用浓重的湖南口音告诉二哥,说二哥的房子方位不错,背后靠着一座大山,门口面对着西南边的两座开丫的独山,那是一高一矮两座笔架山呀。补锅师傅说,将来这屋子里,肯定能出文笔秀才。补锅师徒走后,二哥就到我们老屋和父母商量事宜了。二哥对父亲说,满弟阿林读书很认真,是不是让他到我家里住一段,也许能吸取补锅师傅说的风水好运?父亲将信将疑,最后还是同意了二哥的想法。在二哥的牵手下,十岁的我背着装满衣服裤子的篓子,住进了拐枣林中的木楼。
二哥用斧头劈开楠竹,削成篾条,编成竹篱笆,在屋角隔出一个只容得一张小床的空间。那就是我每天放学之后,回到拐枣林里的栖身之所。床头上,摆着一盏煤油灯。就是那盏闪耀着昏黄光芒的油灯,陪伴着我度过了一年光景。《水浒传》《西游记》《薛仁贵征西》《保卫延安》《红岩》《安娜·卡列尼娜》《茶花女》等十几部中外小说,都是我在那个年纪的时候熬夜读完的。那些小说中的人物的喜怒哀乐,驱走了漫漫长夜,那些美丽感人的故事,迎来了我人生中的一个又一个鸟语花香的清晨。于是,我幼小的心里,萌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长大以后,我也要拿笔抒写自己的家乡,描写故里动人的传说。这个念头一直陪伴着我走过了三十多个春秋。
第二年秋天,我从这栋木楼里走出,开始到山外求学。多年以后,我乘着唢呐歌声的翅膀,走上了领国家工作人员薪水的工作岗位,踏上了充满文学汗水的艰辛之路,步入了令山里人向往的喧嚣都市。虽然我不是卜果的外孙,虽然他们赐予的福运是针对我侄儿阿理的,可是,我不得不承认,要是没有我的二哥,要是生命中缺少了我善良的二嫂,要是我不在那栋拐枣林木楼里住下一年,也许我的人生将会完完全全地改变,我的理想之花将会在寨子的一角里暗自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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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阿山从事屠夫业,已有三十多年了。从我开始上学读书的年月开始,我们家的坛坛罐罐里总是装着满满的猪油猪肉。这些都是二哥杀猪挣来的劳动果实。二哥操着他的杀猪刀,背着肉背篓走村串户叫卖猪肉。哪怕是寒风凛冽的冬天,他的双脚没有停歇过一刻,为七村八寨的父老乡亲解决着买肉难问题,也为自己增加了一些收入。一些屠夫要么是卖注水肉,要不就是在称肉的时候玩动作短斤少两。二哥从来不去搞这一套,他认为,经商就要诚信,该是多少就是多少,别打什么歪主意使什么怪招。都是乡里乡亲左邻右舍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耍手腕赚钱,会被人看不起,兄弟朋友的感情就会因为你的不检点而日益淡化。要是那样,倒不如不去做这样的活儿,呆在土里老老实实种苞谷,谁也不伤害谁。二哥这么说,也是这么做的。大石山区里,交通极为不便,二哥长年都是背着背篓,走在羊肠小道的山间,把猪肉送到每一个偏僻的山寨。每次他背肉去卖,有钱的人家直接结账,没钱的,二哥就给他们先拿去,什么时候有钱再给都不要紧。
邻村寨子里有一对五保夫妇,家里经常断油盐。每次二哥卖肉经过他们家门口,都不忘了割一两斤给两位老人家。他们逢人都夸二哥阿山是寨子里的好后生。善良的二嫂去赶圩的时候,也不忘了多买几斤大米几把面条,送去给五保夫妇。两老逢人都夸二哥阿山是寨子里的好后生。父亲还在世的时候,每每听到有人说阿山和媳妇做了什么好事的时候,老实巴交的他,眼角便眯成了一条线,吐出的烟圈爽快了许多。
在拐枣林住下的那段日子,每次他卖肉回来,都会把一些新鲜的柳肉切成薄片,加上筒骨,倒进滚烫的锅里,熬成汤给我补身体。二哥说,我们一家六个兄妹,前面五个因各种原因,没办法上学读书,那是非常可惜的事情。满弟你遇上了好时代,能进学校读书,要好好珍惜自己呀!我发现,每次二哥和我交流这些话题的时候,他的目光总会透过门框注视远方。那两座一高一矮的笔架形山麓,一定在触动着二哥不安的灵魂。
我们村里的学校,只办到三年级。1984年秋天,我便转到邻村的文钱寨子读四年级了。树挪死来人挪活,换了学习环境,遇上了好老师,我的学习成绩一跃而起,成了班级里的尖子生。1989年秋天,我以優异的成绩考上了一所中师学校,那是端了“铁饭碗”的地方。二哥把家里的两头肥猪杀了,换成三百多元的钞票,让我拿去交了费用。我能衣食无忧一路欢歌走上工作岗位,期间与二哥阿山的默默劳作是分不开的。多少年后的某一天,我背着行囊,乘着来往北京的列车,走进鲁迅文学院深造的那一刻,我能深切地感受到,我所拥有的一切,离不开父母亲的辛劳,也离不开二哥二嫂的付出。
6
就在我的散文集《故事像花瓣一样飘满故乡》即将出版的时候,从来没有进过一次医院的二哥阿山,突然病倒了。我请了假,把二哥带到百色右江医学院附属医院,陪着他度过这段人生最艰难的时光。由于胃已经损坏太多,失去了正常的消化功能,二哥每天只能吃肉粥来维持生命。看着日益消瘦的二哥,我的心在滴血,我的脑子有些空白了。如果我能承担二哥的病痛,要是医生说有什么方法把二哥的压力转移到我的肩头来,我也愿意冒着生命的危险,毅然承受暴风骤雨的袭击。可是,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果,都是枉然的假设……
猴年的新春要到了,爆竹声、杀年猪的喜庆气氛充满了壮乡瑶寨。每年这个时候,我都要组织文艺志愿者下乡开展文艺惠民活动。可是今年,我不得不三天两头地赶往百色,有时候夜深了不能赶回,就和二哥一起躺在一张用白色被盖铺着的病床上,陪着他度过人生最后的时刻。有一天,二哥突然问我说,满弟,每年的这个时候,你是最繁忙的,今年你是怎么了?我把自己真实的想法告诉了二哥,我说二哥你病了,我还有什么心思去组织开展联欢活动呢?我那样做,人家说我这个领导自己的哥躺着不去看还要唱唱跳跳的,这不是没良心吗?我的话刚说完,二哥的脸色就像突然遇上暴风雨的云团,霎时暗了下来。他猛地坐了起来,严厉地说,满弟,我送你读书是为了什么,你懂吗?你能有今天的地位,是哪个给你的,你想过吗?要不是父老乡亲兄弟姐妹和老百姓拥护你,你狗屁不是!我还没有到要断气的地步,你在这里守我有什么用?你说!
二哥不可能讲出一大堆民心所向的道理来。可是,他的骨子里依然保留着“为官者一定要为民”的理念。二哥怒斥之言,如一道剑光,深深地触动了我的灵魂。于是,我对侄儿阿理说,你好好看护我的二哥你的老爸,叔回去了,要带队下去搞慰问工作,除夕那天,叔才能过来看你们……我含着眼泪走出了病房。
回来的路上,两旁的桃花李花已经争奇斗艳了。我无心赏花,一心只在策划着春节联欢活动的场次和规模。我要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去抚慰二哥身体的伤痕,去圆他人生最后时期的夙愿。
我带着县里的书法、美术、文学以及演出团队的文艺家们,下到全县各个乡镇开展免费书写春联、送“福”和文艺惠民演出活动。每天我们开展什么活动,我都要用手机拍了一些图片,发到侄儿阿理的QQ,通过这样的方式向远在百色就医的二哥汇报情况。侄儿阿理给我回复信息,他告诉我,他的父亲我的二哥看到群众一张张笑脸,也呵呵呵地笑起来了。阿理说,父亲看到图片以后,他好像根本没有什么病一样,精神非常的好!看着网络传来的这些文字,我滴血的心口,又多了一些伤痕。毕竟,我的二哥,已经时日不多了,这也许是他最后闪耀的人生光芒。这道如剑的光芒,驱赶了郁结在我内心中的妖魔,照亮了我必定还要布满着艰难险阻的前路行程!
南方五十年一遇的寒流刮来,山里的气温骤降到0℃。除夕一大早,我驾车赶往百色,去把二哥接回家乡,带回我们风雨飘摇的拐枣林里。那栋红瓦木楼,在二哥二嫂和侄儿侄女们的辛勤劳作下,已经变成了一栋宽大崭新的砖楼。相同的是,砖楼的门口和原来的木楼方向一致,都是对着西南方向一大一小的笔架山。楼房旁边,正在经受严冬考验的枣林,直挺着高大的身躯,四围的枝条向外伸展着,蓄势待发,不久之后,这些枝条将吐出新芽,向人间奉献新的春天。而我侄儿侄女他们的父亲,我孙子孙女们的爷爷,我儿子的伯父,我最亲最爱的二哥,过了这个春天,还会有人生的来年吗?大年初一早上,我们把家人聚拢在老屋屋基前,合照了一张全家福。本来我叫大家集中在拐枣林的楼前合影的,因为那是二哥二嫂辛劳的结晶。二哥执意要大伙下到寨子中间的老屋基那里。二哥说,我们兄弟姐妹六人都出生在老屋,那里是我们的根。现在我们各有各的家,可是万丈高楼,总有一块支撑着它生命矗立的基石。老屋虽然已经垮塌,可是,我们的父亲母亲双手砌起的墙基,都还在呢。在老屋基前合影,才有意思。二哥的话不无道理,我们四十多号人都能响应他的号召,聚集在老屋基的墙脚之下,留住了一张张充满着故事的笑脸。而其中,坐在第一排中间的二哥,他的容颜是多么的慈祥。围绕在他周圍的每一个生命,都是踏着他的肩膀走出尘世的,都是他那双被刀划破结满茧皮伤痕的手撑起来的!
我把车开到老屋基旁的榕树下,二哥又要离开家乡,去到他十分不情愿去的百色继续住院治疗。车子启动之前,二哥的一个举动,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动不已。他叫侄儿阿明过来,把一个新年红包递给儿子,郑重地说,明儿,爸把这个红包留给你,小阿囡在南宁住院还没回来,阿爸见不着她,你就帮阿爸把新年的红包转给她吧,希望她能早日康复……小阿囡是我们寨子里的蒙氏人家十三岁的女儿,患上地中海贫血,正在广西医科大附属医院救治。自身重病的二哥,还在惦记着小阿囡,这样的举动,能不让人感动落泪吗?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行为,我一时难以用贴切的词语和句子来概括形容。我深深地悟到,二哥的这个行动,不是一朝一时积淀而来的德行。这是千百年来,身居高山深壑的布努人心心相惜抱团取暖凝结而就的美德的延伸,是每一个在世的人最需要看到或者得到的希望曙光画面。这个时候,我才想起来,昨天二哥回到寨子的时候,七村八寨左邻右舍的父老乡亲们,都顾不上做自家的年夜饭,纷纷跑过拐枣林来探望二哥。老人家这个抚摸着二哥的头,那个抱着二哥的腿脚,嘘寒问暖,都说是密洛陀(布努人传说中的创世始母)走了眼,怎么可以用这样的方式来折腾一个从来不欺诈乡亲心地善良的好人呢?临走之前,大家都不忘打新年的祝福红包给二哥,叮嘱他要乐观面对现实,好好养病。他们说过完年了,还得等着买二哥送去的猪肉。他们说,二哥卖的猪肉最香最甜,吃了心底总是留着一股异样的清气,令人回味无穷。
那天,送二哥回百色继续住院的路上,我心潮翻涌起伏着,久久难以平静。车子缓缓地蠕动着,本来两个小时能走完的路,我却开了三个半小时车。
7
我背着行囊,来到了南宁吴圩机场,走进机场候机厅里的“蔚蓝书店”逛了一圈。突然,一本《梁晓声自述》的书籍闪进我的视野。我翻开书页,《兄长》文章便勾住了我的心。书页上,梁晓声抱着他长年患着精神分裂症的大哥,两个人目视前方,眼神十分的坚毅。其中有一段文字是这么写的:“有哥的一生里,心底是不会经常冒出‘兄长二字的。‘兄长二字,太过于文化了,它一旦从人的心底冒出来,便会使人觉得,所谓的手足之情类似一些宗教情愫,于是几乎想要告解一番,仿佛只有那样才能驱散忧伤……”于是,我叫服务员把这本书盖印,装进了我的行李袋里。
此刻,我的“兄长”二哥,已经走出了百色右江医学院附属医院,坐着公交车来到了百色汽车客运站。我想,二哥走出医院大门的那一瞬间,他的眼神十分的坚毅,他肯定带着无比宽慰的心态,面对这个不同寻常的春天归途。这一走,注定是生死离别;这一别,人生的句号已经画上。这一切,二哥比谁都明白。只是,他不曾把自己的痛楚表现出来,让关爱他的人伤心难过。侄儿阿理拍图片发给了我,图片中,二哥头戴着一顶黑绒帽,上身穿着一件黄色的外套,端着保温杯,坐在候车室的长椅上,正在饮水解渴。那件外套,是去年这个时候,我带着二哥二嫂到北部湾旅游,回来的路上途经南宁,我在南宁百货大楼给他买的断码衣服。为了这件衣服,二哥一直唠叨着,他说去年一年他遇上了两件极不顺心的事情,一是他去买布料裁裤子,硬是碰到了商铺里最后三尺布料,另一件事是我给他买了商场里的断码衣服。二哥一直不愿意穿上这件米黄色的衣服。就在我即将飞往北京的时候,就在二哥离开医院准备踏上归家路途的时刻,这件衣服却披在了他的身上,成为了呵护二哥灵魂归家的护身符。这是何等悲壮的画面啊!想必,披上这件“断码”外衣的时候,二哥是花费了一番心思了的。看着图片中满脸已是皱皮包骨的二哥,我的泪水又夺眶而出了……患难与共的血肉兄弟呀,在你人生的最后关头,在你生命之树燃烧殆尽的时刻,你的满弟为了追随人生的梦想,为了报答你的养育之恩,义无反顾地朝着另一个方向飞奔。满弟无法去百色接你,没法亲自把你带回我们患难与共的拐枣林中,这是多么残忍的现实呀!
“上帝呀,人间有些责任,哪怕是最理所当然之亲情责任,亦绝非每一个家庭只靠伦理情怀便承担得了的!您眷顾他们吧,您拯救他们吧……”这是梁晓声的《兄长》文章最后的呼吁。我只想对我们布努人的神圣之母密洛陀说,密(母亲的意思)呀,请您宽恕我吧,我到了北京,一定要完成一篇关于我最亲最爱的二哥的散文……然后,我会把这篇散文收入《故事像花瓣一样飘满故乡》集子里,然后付印,然后把书带回家乡,给我的二哥抚摸,让他也能闻到自己灵魂之树开出的花儿的芬芳气息,以救赎我被城市污水染黑了的灵魂!
北京城里,雾气散尽。湛蓝湛蓝的天空中,几朵形似玉兰的白云轻轻飘过。天空如一张时光的幕布,映照出一系列的画面情景来:我们逝去了的父亲母亲,伯父蓝老三,伯母乜帕,二哥的外公卜果,十年前走了的大哥阿西,以及长眠在卡特兰州(布努人的天堂)的祖辈先灵们,都跟着我的脚步,来到了他们生前遥不可及的京城。此刻,我想起了父亲在世的时候常说的一句话:人生之路,总有一根绳子傍着行走。绳索再怎么的绵长,最终都会走到尽头。
蓦地,一幅魔幻般的画面呈现在我的眼前:一丛高大挺直的拐枣林,正被一团炫丽的电光紧紧地裹围着。拐枣林中,二哥阿山目光坚毅,脸上堆满着会心的笑容;他正在抓住人生最后的第五十九截绳索,毫无畏惧地,从容不迫地,迈开大步走向另一个极为美丽的七彩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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