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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匆匆流年

2018-05-31庞滟

湖南文学 2018年4期
关键词:旧账电锯账本

庞滟

坐经沧桑流年,一位学究式的英俊男子,有时埋头整理陈年旧账,有时吟诵论语的之乎者也,有时也被金钱流放于生活的荒芜中艰难前行,有时耕作于广袤的土地。他是我的父亲。

一、视若珍宝的账本

父亲本是没有资格上学的,爷爷家里孩子多,很小就和大人一起下田干活。识文断字的二姑教会了父亲识字,导致他常拿自己的干粮去换别人的书看。爷爷见他倒背如流,狠狠心去东挪西借把他送进学校,同时又分了一块田地给他,告诫道:田伺弄不好,学也别想上了。

父亲乐而不疲往返几十里外的學校,白天在书里耕耘,晨曦和月光下在田里劳作。苦尽甘来,父亲成了乡里第一名考进县高中的人,然而,他赶上了历史巨变的年代,读书梦于此夭折。一本《论语》成了他教导我们的启蒙书。

是金子不会腐烂于泥土。才华出众的父亲被聘为村会计,十几年未出一点差错,他同事却因挪用公款犯科入监。父亲常说,文行忠信,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因为生活的变故,父亲不再做会计,账目交接后,一些旧账本也成了无用的废纸。父亲没有扔掉,把空白页也做了编号,视若珍宝不许我们动一下。他严厉地说,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万一谁来查旧账,这都是证据的老底子。

他爱账本胜过稀缺的粮食。一个狂风暴雨的日子,屋顶的一块油毡被风掠走,屋内成了水帘洞。母亲原本珍藏木箱子内的白面和米,都被他搬出来,把留了十来年的旧账本用唯一完好的塑料布裹严实,放进去束之高阁。

让我没想到的是,脾气不和的父母,那一刻这般相爱和谐——归来的母亲看到完好的账本和泥水中湿透的粮食和衣物,竟未埋怨父亲,默默摊到热炕上晾晒。这一年春节,我们吃的都是发霉白面包的饺子。

小时候,父亲最疼我,却因一张白纸痛打了我。为得赛船第一名,我偷撕了一张硬实的空白账页纸折叠成大纸船,暗自侥幸:撕无字的账纸是无罪的。当我还沉浸在纸船王的欢呼里时,父亲的柳条鞭已从天而降。我受不住痛打,晕头转向跳进河里,被救起时已奄奄一息。母亲抱着屁股红肿的我和父亲大吵,说他因为鸡毛蒜皮的事差点害死亲生骨肉。父亲怒吼,小孩子知法犯法、铤而走险还不去教育,大了悔之晚矣!

过后,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孩子,爸不该打你!可是,我不只一次和你讲过: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輗,小车无杌,其何以行之哉?这些账本是乡亲们对我的信任,不能辜负愧对啊!”

自童年起,父亲的话就像无数颗种子,落进我心里生了根,让我不敢辜负人生这沉甸甸的账本。后来,当我的工作遇到重大转折向父亲求教时,他郑重地送我八个字:文行忠信,责任担当。我收之视为家训之一,谨记一生。

父亲的旧账本终于等来了用场。家乡土地流转被政府征用后,一些多年外出的农民回来找自己的田地到处受阻,父亲的老账本成了他们最后的凭证希望。村霸吴二非法占有了这些土地,他提着一大皮包钞票,来收买这些旧账本,父亲拍着桌子把他骂跑了。

从此,家里也再无宁日,砖头经常破窗而入。当父亲头破血流倒在路上时,他却笑着安慰失魂落魄的家人:“智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邪不压正,不怕不怕!”

胆小的母亲搂紧我们,默默和父亲一起扛着不可预知的危险。事后,找回土地的乡亲们送来酬金,他却分文不收。

父母搬家数次,旧木箱也跟着辗转上楼。岁月的霜雪浸染了父亲的韶华,他眼睛里始终流淌着明亮的温暖,每天依旧喜欢噼噼啪啪拨打算盘,如坐禅敲木鱼般虔诚;依旧喜欢用手指敲击木箱如叩家门;经常翻出几十年前村委会的老账本和一本家谱,念叨上面每个人的名字,如同和老友们唠着家常。

这么多年来,我时常梦到父亲和木箱,梦里梦外都能听到如洪钟亘古不变的沉甸甸的回声。

二、被生活流放的父亲

简易的工棚,一盏昏暗的灯,疯狂的电锯,等待被肢解的新鲜树木,鬼魅重重的灯影中,父亲疲惫的身影在电锯疯狂的嘶鸣中倒下。这些破碎的场景,经常出现在我的噩梦中,成了我的电锯惊魂。每次醒来,都要反复验证现实——我那可怜又年事已高的父亲是否一切安好!父亲所遭受的这些痛苦烙印,伴随了他的后半生。

那年,我考上高中时,哥哥考上了中专,爷爷大病做了手术。我偷偷办理了退学,一个人外出打工。父亲知道后,费尽周折把我从工厂拎回来,又送进了学校。他第一次对我动了大怒,严厉地告诫我:“有我在,天塌不了,好好给我去念书。”

从此,为了生活,父亲从一名被人羡慕的会计变成了高薪的电锯工人。

秋雨连绵,妈妈让我去给父亲送厚衣服。一路上,我浑身打颤,好像冬天过早侵入了我的身体。

在没有围墙的瓦棚下,父亲正把一棵大圆木塞进电锯下面。闪着寒光的锯片杀气腾腾地转着,发出狰狞的尖叫,飞转的锯片如同一道闪电劈进坚实的树木身体。我浑身一抖,害怕那闪电伤到父亲,恐惧地大叫一声:“爸爸,危险,快躲开!”

父亲停下手,猛地转过身见是我,憔悴不堪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瞬间绽放出明亮又温暖的光彩。在问过我生活和学习的情况后,他又嘱咐我好好吃饭,好好学习,好好为人处世。我刚说到让他放弃这份工作,太危险了,就被他打断了话题,安慰我说,在这干三年多了,不会出事的,你赶紧回校吧。说着,他披上大衣,又去忙了。

我往父亲住的工棚放毛衣时,看到他的帆布包里放着那本破旧的线装本《论语》,还有我初中写的一本作文本,那里面有一篇作文是《我伟大的父亲》。我的眼泪终于拦不住,扑簌簌滚落下来。

走出木材厂,路过一片坟地时,几只猫头鹰在林中哀鸣。那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叫声,唤出我心中无限的悲凉。再次回首父亲劳作的荒郊野外的木材厂,我想到了牧羊人苏武的荒凉流放。父亲被苦难的生活流放到这里,远比苏武凄凉多了,整天淹没在刺耳的喧嚣里,“远离如浮云的富贵”于他已是一种高不可攀的追求,他之乎者也的书生气也被这日夜轰鸣的杀戮声掠夺去了。父亲的高雅被生活的苦难磨平了,再也不能像孔子清高地去论世。他如同古希腊荒谬的英雄西西弗斯一样,一个紧张的身体千百次地重复一个动作。他把家人应受的苦难都一个人来承受,被钉在命运的十字架上受难着,却从未抱怨过。

不幸还是在我的忧虑中降临了。这天傍晚时分,妈妈来了电话,哽咽着急迫地说:“我们在医院,你爸的手指……被电锯切断了,大夫说,可能救不活了……”

母亲的电话断了,再也打不通。我在天旋地转的瘫倒中爬起来,火速赶去收治父亲的小县城医院。

手术室的灯一直亮了六个多小时。出来进去的护士在我们的乞求中透露:断指骨碎严重,被切断后五个多小时才送到医院,错过了最佳搶救期,断指不一定能成活了。

什么?五个小时?我震惊得要发疯,在满眼泪光中看到:父亲鲜红的血滴,在无数个秒针的蹦跳中坠落、破碎,流失在那片他热爱的土地上,这是何等残酷的一种痛啊!

母亲擦着眼泪诉说:“老板开车去外地了,厂里没人敢做主你爸这事,直等到天黑老板回来,才送到这医院来……”

父亲终于被推出手术室,苍白的脸,疲惫失神的眼睛,看到我们时,满眼余生的眷恋。我瞬间泪流满面,紧紧抓住他的胳膊,生怕一松手,虚弱的父亲又会受到什么伤害。

医生说:“手指的手术是成功了,但成活率比较低,看好这个电烤灯,要时刻照着这根伤手指取暖,不能让人在房间里抽烟,尼古丁会杀死伤指。”

我对医生的话遵若圣旨。时刻不离那小团黄色的灯光,父亲的断指裹着厚厚的纱布,如一个早产的婴儿在顽强地求生。我日夜不敢眠,小心翼翼保护断指的净地,连门外的走廊都成了我监督的禁烟区。

木材厂老板没来,他儿媳妇的妈妈来了,说亲家的木材厂是新开的,资金紧张,但医疗费什么的,一定会给报销。她看上去是个实诚人,自愿留下来一起照顾父亲。

哥哥从外地赶回来,听到事情经过,火冒三丈,给老板打去电话,要求按工伤赔偿走法律程序。老板恐吓哥哥,别把事情做绝了。

“不要经官,不要伤和气,看好病就行。木头太湿了,怪我手打了滑才丢了一根手指头。” 父亲自责地劝慰哥哥。

“爸爸,不是你的错,是木材厂施工设施简陋,雨天让你危险作业,他是违法的。”我气愤地说。

“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则远怨矣!要替别人多着想。”父亲宽容地说着,突然紧蹙眉头,痛得额头渗出密密的汗珠。

第三天早上,哥哥气恼地进来说:“真是倒霉催的,刚电话那老板交住院费,听说又出事了,一个工人下雨天装车,掉下来摔死了,所有工人都没给上保险,老板跑了。咱们得把他亲家母扣住,要不就一分钱也捞不着了。”

父亲擅自放走了老板的亲家母,淡定地劝大家:“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不要伤及无辜。”

父亲的手指保住了,成了一根不能弯曲的半截废手指。这一年,爷爷也病逝了。

后来,我补上了一所不太好的大学,算是圆了父亲一个心愿。但每当他酒醉时,看着那半截断指,依然会黯然落泪,痛苦地自责:“我姑娘的好大学啊,被贫穷给偷走了。”

三、父亲的寂寞乡愁

一个漂泊的人如同南北迁徙的候鸟,一生都在飘摇的岁月里流浪。喧嚣奢靡的霓虹灯招扰着宁静的夜空,夜夜笙歌的城市,吓跑了失魂落魄的星星,我也没能留住一定要回乡村寻根的父亲。

劳碌的城市奔波,野蛮地霸占了我与父母的团聚。当我半夜抱着生日蛋糕突然出现在家门口时,父母心疼地嗔怪我回来也不事先告诉他们。突然间我发现,父母的头顶已白发如霜般凝结不再化去,皱纹密布了好多,腰也弯了,妈妈拖着一条病腿,步伐沉重。我陡然惊愕悲怆起来:他们怎么一下子就老了呢?如此仓促的变化,让我不知如何来接受这岁月锋刀对父母残酷的雕刻。

初春的一个傍晚,我陪着父亲去散步。一路上,不断接到一些老者热情的问候,感受着别人对他一生的敬重,我心里温暖地自豪着。

我奇怪地问父亲:“这几天,怎么很少看到村里年轻人呢?”

父亲沉重地叹息一声,说:“年轻人都长翅膀飞大城市去了,剩下走不动爬不动的老人,都像老树一样不愿挪窝了,快成老人村了。老话说,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可惜这大片大片的良田好地,都撂荒着,叫人心疼啊!”

说话间,北风带来了雪花。这场春雪像一位暮年老人,积攒一整天的力气才撒下一些单薄无力的细碎雪花。父亲一边看天,一边摇头,叹息声像村子里软弱无力的炊烟,被风四处吹散。

父亲来自岁月深处的叹息,让我心里也下起了雪。这时,去城里打工的表弟打来问候电话,他听了我的忧愁,感慨地说,他在城里活得也挺累,早想回老家了。等开春地化冻了,他买上一套种地的机器,承包那些撂荒的土地,当一回大“地主”。

望着天,望着衰老的村庄,望着执着前行的父亲,听着表弟盛大的春天计划,我眼前的田地绿油油铺展开来。雪花在我的脸上温暖地流着清泪。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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