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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我往矣(三章)

2018-05-31孙善文

湖南文学 2018年4期
关键词:祖父

孙善文

想起看雷剧的时光

农历三月三,是村里庙神的诞辰日。此时的乡村,又到了演年例戏,唱雷剧的时间。在我的记忆里,一个乡村少年的快乐童年,都是由这样热闹的时光,一串又一串地连接起来的。

三月的南方已是草长莺飞,春意涂抹着乡村的田间山野,呈现一派裁红点翠的景象。神庙前的戏台正在搭建中。妇女们忙着指挥自家的孩子在舞台前占个好位置。年例戏一般一演都是十天以上,有的人带来了草席、凳子,而有的人甚至把家里的硬板床都搬了过来。于是,抢占位置的争吵常常在戏台前提前上演,只是大家都是乡里乡亲,最后大多也相安无事。

一年一度的年例戏,是乡邻们重要的情感交流平台。年轻人大多喜欢看专业剧团的表演,因为这样可以看到符玉莲、黄华文,甚至林奋等雷剧明星大腕的身影,而老人们更喜欢观看演出时间长一点的民间业余戏班的演出。业余戏班的演出大多在凌晨一点后才结束,老人们认为,这样花钱看戏才过瘾。在冗长的夜晚,习惯了乡村平静生活的老人们,此时更喜欢将热闹的光景拉长点。最后,一般都会彼此妥协,专业班和业余班的演出各占一半的场次。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乡村之间,可以比拼的东西不算太多,哪个村贫穷,哪个村富裕,雷剧戏班的演出时间长短可见一斑。那时经常听说,谁家做什么生意赚了钱,谁家的儿子考取大学有出息了,或者谁家有什么喜事,如此一来,都会烧一头大肥猪,自掏腰包给庙神加演几场雷剧。这些都是以庙神的名义组织的,没有谁见到庙神尝过肉香皮脆的烧猪肉,不过,戏台就搭在庙前,庙神是否也在与自己的子民同乐看戏,就不得而知了。

演雷剧的时光,也是村里的大哥哥、大姐姐们荷尔蒙上涨的时间,约上心仪的人前来看戏便成为约会的最好理由。對于我这样一个小学生,在如此热闹的日子,我最喜欢的是在晚上逛逛戏台旁边的美食,其中就有我最爱吃的油炸饭,米饭里加了虾仁或其他香料,在抹过米羹后,放进滚热的豆油中炸过,又香又脆,那热烫烫的味道令人至今难忘。那时剧团里的演员就是我们心目中的娱乐明星,有年长的同学带着我们到演员吃饭的地方套近乎。感觉这些卸了妆的俊男靓女,一颦一笑都是那样的气质非凡,他们是我所认识的第一批城里人了。

其实,雷剧里上演的故事都是大家熟知的,有《李三娘》《陈世美》《斩周忠》等,可那些上年纪的老人就是百看不厌。对于我们这些不懂事的孩子来说,无非就是趁人多赶个热闹,至于哪部戏演得更好,更有味道,也是不懂的。我一个女同学,看见戏中有好人被官兵追杀,从戏台的左边出场,溜下戏台,躲过了官兵后,不一会又出现在戏台上,她不明白这样是在表现剧中角色逃命的情节,一直郁闷地说,怎么他又折回来原地呢?这样可就危险啦!把大家笑得憋成内伤。有个男同学,看着男演员在戏楼的边上说唱表白,而与他搭演的女演员刚好坐在屏风边,戏里是想通过这种手法,表现角色的心理活动,我这位同学也奇怪地问,他这样说话,不让对方都听到了吗?又自然引发了众人的捧腹大笑。实际上,不懂事的小孩子看戏,出洋相显傻气的不少。其中,我也是一个。我当时最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女演员每天都可以生一个孩子,没过多久就十八岁了。于是,我纠缠奶奶问,怎么我在妈妈肚子里十个月才出来呢?这问题在一段时间也成为别人的笑话。在记忆中,我是没有完整看完一场剧的,好多时候,都是躺在妈妈的怀里或者戏台前的那张草席上一次又一次地被一阵阵狂笑声吵醒。此时,我总也会看到一起看戏的小伙伴们同样早已进入梦乡。

戏台不远的地方,都会有个小赌场,有“压鱼虾”的,有“搬字仔”的(都是当地一些赌博方式)。年轻人说来看戏,除了拍拖,大多是找找这类的娱乐活动。在每个赌档前,总被围着一圈又一圈,好不热闹。期间也会听到小孩吵着要爸爸、妈妈带着回去睡觉的声音,其实,这更多是小孩的一种策略,此时,便看到大人递出一块几毛钱,无奈地说,快去买条甘蔗,去买个油炸饭什么的。对于这类的赌博行为,公安部门也是禁止的,因此,便总会不时出现派出所的前来抓赌的一幕。有时也有一些输了钱的好事者恶作剧的情况,只要一句“公安来了”,热闹非凡的赌场便会迅速作鸟兽散。一阵疯狂的逃命后,一些侥幸逃脱的“赌徒”总会骂骂咧咧地跑回来找鞋,那时的鞋就是重要的个人资产。

村里的雷剧以神的名义依然在每年的三月三开演,雷打不动,年年如是。自从外出读书直至参加工作后,我便也很少有机会观看雷剧了。现在的村里年轻人大多也到外面打工了,看戏的自然多为老人。听说,有时戏演到谢幕时,观众只有庙祝和几个老铁粉了。演大戏更多已成为一种习俗的传承。

今年过年时,与我们一起居住在城市里的母亲在家乡的一家音像店里买回了一台装了内存卡,里面存录着几十部雷剧的小碟机,母亲一有空闲便一场场戏地看,有时还禁不住哼上几句。听着熟悉的韵律,我便会想起年少时看年例戏的时光。

故乡是稳固的码头

不管你在外闯荡多少年,抑或居于庙堂之上,抑或处于江湖之远;抑或享受富贵显赫,抑或抱守平朴清贫,总有一个地方像树根一样把你的心钉在那里,此处便是故乡。

我的故乡善排村是雷州半岛上一个孙姓村落。半岛最大河流南渡河的一条支流下溪,弯弯曲曲地从村庄边静静淌过,滋润着大片土地。村子东南面为半岛粮仓东洋、西洋,族人就在这里开枝散叶,繁衍生息。村子已守望着这片丰腴的庄稼地四百多年了。

据族谱记载,雷州半岛孙氏源自湖广荆州,属归乐安郡,明初为避兵祸,由湖北监利迁居金陵淮安府里仁乡。雷州孙氏始祖孙诚于明朝初年任职雷州府,由此移居雷州,现有近万后人散居雷州半岛的善排村及硇洲岛、新寮岛、冬松岛等滨海村庄。雷州孙氏七世祖孙良臣入居善排,村里在册村民两千多人。据老一辈说,善排村原名宋排村,宋姓本为该村大姓,后因人丁不旺,逐年凋零,便搬到一个宋氏人居住的邻村去了。因而孙氏先辈将村子改名为善排村。善,德之建也。善排村按字辈排序为:业开祥有名,文昌宗之兆,汝作求安邦,蔚启栋樑材,希贤宜培圣,英勇立朝堂。字辈排序有寄望后人立德、立业、立人之意。

每一名乡村少年都离不开故乡的山水。善排村附近没有一座山,那怕小丘陵也没有。村子中央却像一条长龙一样,并排着八口大池塘,从村子的这一头跨到了村子的另一头,孙氏宗祠刚好就在长龙的头部,据说这是村子的龙脉所在。在以农兴家的年代,村里肥沃的土地和八口池塘,也没少为村里挣来好名声,让四邻八乡的姑娘们怦然心动,都说,嫁到善排,吃穿无忧。村里将鱼塘的部分收入作为奖学金,奖赏考取重点中学或大学的孩子。这是一个沿袭多年的传统。与此同时,村里还会在池塘边上的戏台放几场电影,祝贺金榜题名的莘莘学子,以示对教育的重视。尽管奖学金不多,但能领到这份“福利”,也是一个家庭的荣耀。

夏天的鱼塘是儿时驱暑的好去处,池塘边长着好多榕树,有的树龄比我爷爷的爷爷还老了,它们经历了数百年的风雨洗涤,至今仍然挺立在池塘边。我们常常像猴子般爬到树上,再从树上扎入池塘里。有人笑着说,故乡涌现出的国际跳水冠军,一个个都是这样练就的。遗憾的是,我们村还没出现一个跳水冠军。故乡人学游泳的方法很简单,但有立竿见影的效果。那时候,一般把学游泳的孩子引到不深不浅的区域,然后甩手让他在惊惶失措间挣扎到浅水点,呛几口水,也就心有体会,很快就学会了。实际上,村里的池塘管理员会指定某口鱼塘给孩子们游玩,大家却常不守规矩,总爱跑到看起来更干净的鱼塘里游泳。因此,往往出现这样的一幕:当我们一丝不挂在鱼塘里玩得正欢时,放在岸上的裤子早被管理人员拎走了。于是,大家只好躲在池塘边的公共厕所里,等待没有下水的同伴央求管理员,把衣服领回来。

只是时过境迁,如今村里的八口池塘基本荒废了。村民们都认为,鱼塘养的鱼土味太重了,作为离南海不过十公里的地方,大家更愿意吃原味的海鲜。因此,每次回家探親,父亲都说,村里的菜市场,凌晨四点都已经很热闹了,大家都早起床,抢先去买刚从海边打捞上来的新鲜好吃的海鱼。这也是大家生活水平提高了的缘故吧。前些天,我到深圳的洪湖公园赏荷花,我想,倘若荒废了的鱼塘种上荷花,这样,不但村子里荷花飘香,而且还能创造不错的经济效益。我希望有机会将这个建议向村干部提一提。

在我们这一代人的记忆中,生产队就像一个箱子的组合板,一个村庄就是由一块一块的组合板拼装起来的。农忙时节,生产队晚上还要加班突击,那个时候,生产队总有宵夜提供。每家每户未成年的孩子就在附近的草堆中或玩耍或睡觉,等待发放宵夜的时刻到来。母亲至今还笑着说,通常情况下,我总是在睡梦中听到“吃宵夜啦”的叫喊声爬起来,在半梦半醒懵懵懂懂中,将那份属于她的奢食吞下肚的。负责分配的同族叔伯看着我们这些小孩一副馋样,在分配的时候,往往多给一点,这也是常有的事。在物质生活匮乏的年代,那种溢齿留香的滋味至今让我难忘。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随着改革开放的到来,改变了生产队体制,打破了大锅饭,然而,乡情似乎并没受太大的影响。如今,虽然许多年轻人都外出务工,正是由于血脉相连的缘故,大家仍然保持联系,沟通非常通畅。村里的微信群和QQ群里,总有年轻人牵头组织一个什么球赛、敬老活动,或者有那位同族兄弟家里发生变故,大家都伸出援手踊跃捐助。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随着村里人口的增长和生活水平的提高,善排村首次进行了规划建设。村里组成了新农村建设小组,根据每个家庭成员和原有土地的情况,重新分配住宅地。村里的大巷道定为宽八米,二级路定为宽四米,相邻房屋的距离定为两米,并且家家户户建设了排水道。就留建八米的大巷道问题,村里也曾引起不少的争议,因为土地如此紧缺,留出一条八米宽的路面,自然也占用不少的土地。但随着时代的发展,至今看着村里的八米宽巷道上可以整齐地停放车辆,并且不影响交通时,来做客的朋友都羡慕地说,这样的村道,这样的排水系统,就是深圳的城中村都不能相提并论。我们由此无不感慨上一代人的超前意识,并由衷感谢他们的智慧和坚持。按照当时的村规民约,每家每户建设的新房都只能建一层,这样才不会影响到别家的“风水”,至现在,建设三层、五层的已不少见,这也是村民的观念进步的表现。只是随着一间间旧屋的拆除,我的心里不时总会萌生些许的惆怅。现在村子里还有两座有两百年历史的四合院,这一家族世代为读书人,还出过多位举人、秀才。解放前我们村子属于革命老区,这两座四合院里曾走出近十名革命者。据说,四合院还是当年这一地区重要的交通联络站。这两座四合院不久也终将倒塌的。尽管我们每个人每一天都用一种方式与过去的自己告别,但对于眼前一些熟知的东西,却又还是更希望它根深蒂固,这便属于人之常情吧!

自从我离开故乡到外地工作以来,一年最多也只有一两次机会回故乡。虽然假期有一周左右,但总感觉到时间就像流水一样消逝得特别快。拜神,是母亲交给我们必上的功课。村里的“弯公”是具有传奇色彩的土地神。传说在很久以前,村民的牛不见了,非常着急,到处寻找。牛,当时是一个家庭的命根子。在一片到处长满篱刺的地方,村民看到了一块石头,样子挺像一个弯着腰的老人,便随口说:“石头啊,你要保佑我找到牛,我一定给你祭祀!”当村民失望地回到家时,却意外地看到那头丢失的牛已经回来了。这让村民很惊讶,村民跟邻居说起这段经历,起初大家都不相信,根本不当一回事,一位邻居甚至跑到那块石头边,用锄头在石头上敲了起来说:“这石头怎么可能那么神呢?”岂料,在锄头敲过的地方,竟然流出血来,邻居大惊失色,连忙跪地磕拜。从此以后,本村及附近村落只要有人丢了什么,甚至老婆跟人家跑了,都会来求“弯公”帮忙寻找回来,据说也十有八九灵验,由此越传越神,香火越来越旺。我是一个无神论者,虽然不太相信这些传说,但还是尊重母亲的意愿,从年少到现在,仍然对“弯公”虔诚磕头顶礼膜拜。我想,自己跪拜的或许不是土地神,而是这块生我养我的土地吧。

现在,池塘里已看不到当年游泳嬉闹的情景了。村里的孩子们已与外面世界一起走进了网络时代,而且那些池塘的水看起来也是不够纯净了。但那里的一棵棵老榕树挺拔如旧,板根一层叠着一层,里面长得如何早已看不到了。村庄的历史也是这样一代代沉淀,我们现在所了解的,或许都只是一粒粒尘埃罢了。

每次回家我都会在村子里走走。与以往相比,我是一年胖过一年,但有好多老人还是一眼认得我,并且可以叫上我的乳名,倒是一些年轻人在我走过后,都忙着问旁人,这人是谁啊?这让我想起一首打油诗:少小离家胖了回,乡音不改肉成堆。儿童相遇不相识,惊问胖子你是谁?

这就是故乡。它对于一直土生土长的村民,是一座稳固的码头,但对于外出的游子来说,却永远是停泊灵魂的港湾。因为村庄在那里,故乡便也在那里,这是永远无法改变的。

关于祖父的记忆

祖父给我的记忆都是碎片化的。从我懂事那天起,我就没有完整地看过他一面。他离开时,没有留下一张相片,也没有留下一片文字。我的记忆常常被他扣在脸上的那块厚厚的医药棉布所遮掩,以致我只能从他躲在厚布后面的笑容来一点点地打捞一个藏在我记忆深处的他。他曾经离我那么近,身影却又是如此恍惚,三十多载,那双眼神一直闪现着,让我感觉他并没有走远。

祖父孙芝儒,字庆宏,生于一九〇七年,家有兄弟四人,他排名老四,故村子晚辈都叫他四公。记忆中的祖父主要从事两项工作,一是剃头匠,一是生产队开荒地管理员。剃头匠的活是业余的,收费自然也很随意。小孩剪头免费,大人剪头包年十五斤谷子,不限次数,谷子一年一收。但如碰上某个乡邻有困难,那谷子减半或全免也是常有之事。这样一来,祖父总会担心人家再也不好意思找他剃头了,他总会宽慰别人说,到我需要你帮忙的时候,你就搭把手帮我,抵上剃头钱好了。他常说,邻里乡亲,大家都不宽裕,能给就给,给不了,也没事,手头活,不辛苦。祖父剪头像绣花一样,时时处处刻意求工,这让幼时耐性不足的我,吃了不少苦头,每次剃头一回,疑似唐僧师徒取经路上所遭遇的折磨。

祖父是生产队开荒场地的常驻代表,负责看管生产队留在开荒地的锄头铁锤农作物等。对于这份工作,他是乐此不疲,一干就是十多个年头。当时的开荒地实为荒山野岭,方圆十里难见几户人家。之前队里曾派去幾拨人,都因耐不住寂寞,或听怕了夜深时那声声凄厉的鸟鸣狐叫而打了退堂鼓。据说,祖父当年练过武术,身强力壮,人又勤劳且无私,自然便也成为更好的人选。开荒地里种的尽是能吃的瓜果、薯物,他从来不私自带回一丁一点,即使在最困难的那些年头,也是如此。每当父亲跟我聊起这一段,脸上总是洋溢着自豪感。万物如流水,无谓不朽,唯有精神长存,令后辈如此铭记而津津乐道。

练过武术的祖父究竟功力如何了得,村里没人见识过。小学时,祖父看我们几个小孩因迷上一部叫《霍元甲》的电视连续剧而爱上武术,有一次特地让我们排成一行,教我们蹲马步,看我们时间一长,松松垮垮的,他便笑着说,练武要有耐力,能吃苦,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仅此一回,却令我记忆犹新。这是祖父在教育我们,如何才能做好一件事情。在小时,听祖父说得最多的话,便是“好好读书”。作为一个农民,他的理念影响着我的父亲。文革时,红卫兵要将一个地主家庭的许多好书烧掉,祖父偷偷保存下来一些,其中有几本还是古医书,至今已非常珍贵。

祖父高约一米八,老一辈说,他年轻时长相英俊。只是天有不测风云,在七十年代初,因为鼻翼处长的一个黑痣发炎,期间,他也曾到湛江市人民医院进行手术切除,而他又舍不得花钱做深度治疗,手术后再也不愿意去做割皮移植手术,只是常在鼻子上用一块棉布遮掩着。由此影响了祖父人生的最后十多年。生产队的开荒地他自然就不去了。看着祖母愁眉紧锁的样子,他故作轻松,说道:“不碍事,就是难看点嘛。”他则常常一个人躲在那间小屋里,自己给伤口消炎,这其中的创巨痛深,旁人难于感受。尽管如此,剃头的工作,还是伴随他的一生。

在我的记忆中,我们家在一九八二年是有机会拍合影的。那天有镇照相馆人员下乡,爸爸便也想让我们照一张全家福,祖父的座位留下了,只是最后,他或许觉得鼻子贴着棉布,不忍心让孙子辈在他百年后再看到这个形象,便不肯参加了。这给我留下了莫大的遗憾。

我们家是一九七八年在新宅地建新房的,属于村里首批,当时都盛传是祖上给我们留下银圆,我们家才有此财力。每次说起此事,母亲都会笑着说,这一角一分都是你祖父带着我们辛苦攒下来的,哪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呢?故乡的阳光一如往日,乡村还是那样的清纯,老家当年的新房子已成为老屋。这是祖父的灵魂之所,为建设这么一套住房,他为此耗去一个甲子。母亲的话,是对一个老人勤俭一生的感激和赞许。

我小时候是挺馋且极其调皮的。家里的老母鸡难得生下几个鸡蛋,祖父原计划是用于孵小鸡的,但不定哪一天,我就会带着弟弟、妹妹给煎吃了。如此蓄意打乱他的计划,我自然没有少被“批斗”。那时我也很喜欢看连环画,从三年级开始,只要长辈给上几毛钱,我都会一人跑到十多公里外的镇里买连环画。每次祖父找不到我,就会“审问”我。如此一来,我便也有了经验,从镇里回来后,都会在外面的水沟边先将脚和凉鞋上的红土洗一洗。只是,这也同样逃不过祖父的火眼金睛。我有好几次听到他跟我父亲说,小孩喜欢看书是好事,但一个人这样乱跑,怎么行呢?他实为担心我的安全。因此,每次父亲或家人外出,祖父总会叮嘱他们给我买几本连环画。

我一九八四年参加小升中的考试,当时考试是在镇里举行的。记得那天,祖父特别拿了两个鸡蛋给我母亲,让母亲和着面给我吃了,说两个鸡蛋再加上一支笔,那是要考一百分的。其实,这也只是祖父的愿望,因为我在他的印象中一直是个顽皮贪玩的小孩,自然也不会考到什么好的成绩。只是那一次我却让祖父意外了,还真的考上了县里的重点中学。当年,一个镇能考得上县中学的,也就几个人。当我母亲将这一消息告诉祖父时,他表现得异常高兴,连说,想不到沙牛仔(我们家乡称顽皮的小孩)还真行哦。他私下奖励了我十块钱,让我去买书。

祖父是一九八五年春节期间去世的。那一天,天下着雨,正在外面忙于农活的父亲赶回来时,祖父已经走了。记得,在祖屋的中堂,祖父尚未入殓,我和弟弟、妹妹长跪在他的遗体前。祖母说,你们几个都从祖父的遗体上跨过吧!这样往后遇到什么危险和困难,他就会助你们逢凶化吉。这是我们那边的风俗。祖母眼里噙着眼泪,嘴里念叨着什么。说来也怪,以前我们在夜里都挺怕黑的,打从那天起,便再也不怕了,直至成人后,在工作、学习、生活中遇到困难挫折,便似乎感觉到,总有一双眼睛在天国那边注视着我们,鼓励着我们砥砺前行。这也许就是祖父赐予的力量吧!

春节期间遇上丧事,在我们老家一般还是令人避讳的。父亲是独丁,但祖父的丧事却办得很顺妥,这都多亏村里同族长辈、兄弟的帮忙,那几天村里能来的,都来了,有的乡亲原本还正忙着搬新房、接女婿这等喜事的。这也是对一个善良老人的最后敬意。

祖父出殡那天,雨下得颇大。祖父是带着风雨走的。我们跪立着,雨中有泪,倾盆而至。

责任编辑:远 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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