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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济因素:延展《孔乙己》最重要的张力

2018-05-30首作帝

语文建设·上 2018年4期
关键词:长衫掌柜孔乙己

首作帝

鲁迅《孔乙己》中的经济因素属于“草蛇灰线”“柳藏鹦鹉”式的内容,能够发现、洞悉和理解的人少之又少。实际上,经济因素贯穿《孔乙己》全文,塑造人物形象、推动故事情节、渲染社会环境等,均受制或围绕经济因素主线。经济因素是延展《孔乙己》最重要的张力,也是鲁迅注入的最浓郁的笔墨。如果没有丰富的经济因素,《孑L乙己》势必沦为一盘散沙,空洞无趣。换个角度,我们可以把《孔乙己》当成一则关于金钱异化的寓言,视为鲁迅在自己的经济情境中无处安身的寓言。这正是鲁迅独特的呐喊风格,赤裸、简洁、深刻、特别,具有构形的冲动力量。“有谁从小康之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这就是法国社会学家米歇尔·福柯说的:“贫困已成为一种经济现象。”鲁迅把现代汉语蜕变为直接表达意义的载体,尽可能抛弃包裹着意义的历史或隐喻的语境。从语言的无穷字库中,鲁迅提取用于个人目的的表达部分,将双关语置于写作的战略高度,因为双关语与隐喻不同,只存在于内心的共鸣,只与语言自身的结构和表意共鸣。经济因素最能凸显鲁迅写作《孔乙己》的黑暗时代,它令人生厌、绝望,但鲁迅还是将它贯穿全文,因为它不仅属于现代中国和小说人物,而且属于任何社会任何人,不可更改。

一、塑造^物形象的经济因素

《孔乙己》中的人物形象除了主人公孔乙己,还有叙事者“我”、掌柜、主顾、一群孩子,以及“隐形人物”丁举人,等等。这些人物呈现出一个惊人的共同点,那就是他们与经济因素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鲁迅交代孔乙己的出场:“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这是第四自然段的第一个句子,为该段的中心句。既然是中心句,理应清晰简明,切中肯綮,然而鲁迅将孔乙己的身份写得很模糊。“站着喝酒”“穿长衫”“唯一”,这几个词语彼此矛盾,互不相容,只能从语境人手鞭辟剖析。从本段语境看,鲁迅交代了三件事,均落笔于经济因素。第一件事是描写孔乙己的肖像,“皱纹问时常夹些伤痕”“长衫又脏又破”,显示出孔乙己经济拮据实景,身体有伤,衣着破烂。第二件事是孔乙己买单的姿态,“排出九文大钱”,大手笔,巨阔绰,淋漓显现经济优势。第三件事是孔乙己争辩“窃书不能算偷”,理由是“君子固穷”。顺势作个延伸,“君子固穷”语出《论语·卫灵公》:“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这一段引语透露了孔子的经济惨状:周游陈国,吃喝尽绝,侍从生病,一蹶不振,以至于弟子看不下去,生气质问。可见孔子当时落魄到什么程度。鲁迅将孔子的话用在孔乙己身上,实则间接写出了孔乙己的经济困境,具有很深刻的讽刺意味。这三件事是矛盾的,孔乙己现实的经济窘迫与他死要面子、佯装阔绰的国民劣根性形成鲜明对比,同时也与“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的矛盾句子形成呼应,说明孔乙己是遭到整个社会排挤的个人。中心句之后的陈述内容全部与经济因素有关,可见鲁迅决心将经济因素变成明文取义的形式,变成产生透视事物本质的镜像,这完全符合时代主题。

这样,孔乙己千呼万唤甫一登场,即被置于总体形式的经济因素语境范畴内,意味着剪不断的经济因素在人物形象上的汇聚和演绎。第五自然段,鲁迅交代孔乙己两件事:一是孔乙己“偶然做些偷窃的事”,二是孔乙己“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这两件事同样与经济因素有关,却也是自相矛盾:偷窃的定然是钱财,与人的恶劣品行有关,接着鲁迅笔锋一转,否定之否定孔乙己的品行,也是从经济因素的视角出发。可见,鲁迅对孔乙己的裁决,始终离不开经济因素。鲁迅借用经济因素否定孔乙己,同时又借用经济因素否定之否定孔乙己。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否定者背后还有否定者,给否定者以再否定,由此形成多层或多重否定性叙事结构。”之后,鲁迅在经济因素视域内反复营造多层否定性叙事结构。一个喝酒的人评价孔乙己:“他总仍旧是偷。”鲁迅连用两个属性相同的程度副词——“总”“仍旧”,强化了孔乙己“偷”的次数频繁,寓意了人物经济上的捉襟见肘。临近文末,掌柜连环质问孔乙己:“孔乙己,你又偷东西了!”“要是不偷,怎么会打断腿?”孔乙己的品行被经济因素进行了拆解和否定,钉在耻辱柱上。然而接下来,鲁迅运用否定之否定手法营造了新的叙事结构。中秋过后,孔乙己用手走到酒店,请求“温一碗酒”。掌柜说道:“孔乙己么?你还欠十九个钱呢!”孔乙己回答:“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酒要好。”孔乙己的话呼应前文——“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这仍然属于运用经济因素来裁决孔乙己的品行。显然,从经济因素考虑,掌柜始终没有怀疑过孔乙己。只不过这一次,孔乙己买单的姿态过于猥琐和窘迫,“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钱”。鲁迅最终还是通过经济因素来强化人物形象的刻画。小说最后,掌柜连说两次“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与其说是在讨账,不如说是间接反衬孔乙己的良好品行;掌柜相信孔乙己一定会还清赊欠,只要他还活着。

掌柜和主顾之间的关系极为单一,那就是具有买卖性质的经济因素。当然,孔乙己也是主顾之一,而且囿于敘事需要,掌柜与孔乙己之间的经济因素关系最为密切。掌柜反复做的事情是“结账”,构成了全部人生的经济因素。叙事者“我”,处于重要地位,见证了孔乙己从社会核心功能中的撤退和消失。尽管“我”的叙事形态冷静客观,事不关己,暗中生效,但是“我”与其他人一样,照旧陷于经济因素的漩涡。第二自然段,“我”出场了,因“样子太傻”,干不了“羼水”的工作,“便改为专管温酒的一种无聊职务了”。显然,这里“温酒”被定性为“无聊职务”,是与“羼水”作假、买卖投机相对而言,经济因素成为压倒一切、评判一切的根本需要。哪怕是无关紧要的一群孩子和丁举人,他们也是如此强烈地落人经济因素的巨大罗网之中。孔乙己对一群孩子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表明自己没有足够的经济实力购买茴香豆。丁举人打折孔乙己的腿,无非是经济财产受到损失。这些使人敏感地辨觉,它们统统混合成种种隐藏的经济因素逻辑,仿佛磁铁吸引了每一个人。虽然经济因素在个体上的成分和比重并不均匀,但是它总方向上的趋势和丰富成为必然。

二、推动故事情节的经济因素

钱理群认为,鲁迅《呐喊》《彷徨》中的小说普遍地“演化为‘看/被看与‘离去一归来一再离去两大小说情节、结构模式”。《孔乙己》遵循这个模式,在故事情节安排上,小说没有走跌宕起伏的传统路径,而主要以“我”的所见所闻作为线索,选取了孔乙己一生中几个分散的,然而又是典型的生活片段构成小说的情节。鲁迅安排人物的活动比较独特,孔乙己有限的几个生活片段,人物却有一半不在场,寓意“离去”情节,他的不幸遭遇通过酒客、旁人“看(听、说)”的行为,转化为可供消遣的故事;孔乙己另外一半生活片段在场,寓意“归来”情节,孔乙己和众多人物被统摄在“我”的冷静观察和书写视域内,构成了绝大多数的“被看”,呈现一种具有强烈象征意味的氛围、情节,这种巨大的包容性延伸出多方面的生长点,其中之一便是推动故事情节的经济因素。

以咸亨酒店为人物活动中心进行考察,前面三个自然段,孔乙己是缺席的,可以视为人物“离去”。第四自然段,孔乙己开始登场(“归来”),演化“看/被看”的情节模式。蹊跷的是,除了少量的肖像、动作描写和补白句子,故事情节主要由对话构成,而对话属于语言描写。换言之,鲁迅没有运用小说惯常的叙述手法推动故事情节,可聊一备的解释是:运用经济因素推动故事情节。孔乙己的长衫“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这个句子被关注的文眼是“脏”“破”,被忽视的文眼是“十多年”。鲁迅故意隐喻一个极为漫长的时间概念和意识,强化孔乙己贫困的经济因素是静态、持久、永恒的,从来没有扭转、转化,从中可以窥视时间的荒凉、社会的黑暗和人物的悲惨。与此形成鲜明对比,孔乙己“皱纹问时常夹些伤痕”的肖像描写则是动态、瞬间、变换的。有酒客叫道:“孔乙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鲁迅运用副词“又”和形容词“新”,告诉读者孔乙己脸上伤痕更替之多之快,表达作用与“旧长衫”类同。“旧长衫”与“新伤疤”的词序倘作替换,“新长衫”与“旧伤疤”,自然不会引出孔乙己的悲剧。这里的奥秘是,没有一个人通过“看”,能够充分懂得孔乙己的正常生活,从他受尽凌辱的形象中辨认出人性。而只有辨认出人性,才可能产生最高认同,保证孔乙己能够活下来。

第五自然段,鲁迅安排孔乙己不在场,象征人物“离去”,酒客对其“偷窃的事”进行了言说,因为没有孔乙己的激烈辩驳,情节散淡、乏味,故而叙述人“我”增加澄清孔乙己品行良好的证据——“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这有两个好处:一是使得经济因素形成参差对照的效果,造成情节的矛盾冲突;二是为下文孔乙己“归来”并证明“品行好”作铺垫。鲁迅将孔乙己的“归来”置于茴香豆事件中,人物除了孔乙己,皆为不懂事的孩子,故此层经济因素和社会现实的讽刺是含蓄的,孩子们的笑声天真无邪,折射出成人世界对经济因素的敏感和计较。

接下来的两个自然段又再次形成鲜明对比。“中秋前的两三天”,孔乙己“离去”,掌柜结账时说道:“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一个喝酒的人道出孔乙己偷丁举人家的东西,被打折了腿,許是死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鲁迅笔锋一转,“中秋过后”,孔乙己“归来”,要温一碗酒,掌柜的第一句话是:“你还欠十九个钱呢!”同时对质孔乙己偷东西和打断腿的话题,既是呼应前文,也是深化经济因素的情节。这样,在孔乙己的经济窘境与残忍的社会现实之间,出现了一条可悲的巨大鸿沟,充满冷落与热嘲,挣扎与迫害。不管孔乙己“离去”还是“归来”,上演的均是不光彩的表演,鲁迅运用复调情节来强化一个观点:孔乙己是典型的经济因素上面的一个环节。

小说结尾,孔乙己最终上演“再离去”的情节。“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这个段落主要有两个突出之点:一是掌柜的复调语言,“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二是大量时间概念和意识的突显,“到了年关”“第二年的端午”“到中秋”“再到年关”。第一点比较好理解,它是经济因素情节的反复推进。第二点对照前文孔乙己持续“十多年”的贫困状况,可以看出它是展开人物经济因素的情节具体化,年年、月月、日日,长此以往,没有丝毫改变。

这样,在孔乙己“离去一归来一再离去”的复调模式中,经济因素成为另一条极端严肃的感情投入和强烈想象的情节线索,“偷东西”“欠十九个钱”“排出(摸出)大钱”等意象显示出明显的组织意识和重复意义,它们的隐喻功能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象征功能,这构成了《孔乙己》全文具有独特“传统性质”的情节象征内涵。“一个‘意象可以被一次转换成一个隐喻,但如果它作为呈现与再现不断重复,那就变成了一个象征,甚至是一个象征系统的一部分。”

三、渲染社会环境的经济因素

鲁迅喜欢渲染社会环境,为安排人物形象出场,作好充足铺垫。例如《藤野先生》,开头渲染清国留学生在东京荒淫无耻的生活和仙台留学生“物以希为贵”的情形,直至第六自然段,藤野先生方姗姗来迟。《孔乙己》也属于这种情况,孔乙己在第四自然段才现身。前三个自然段,鲁迅刻意渲染社会环境,并且统统落笔于经济因素,从而为人物和情节的经济因素构建准备了条件。

第一自然段是鲁迅渲染社会环境的经济因素的总体概括。“鲁镇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热水,可以随时温酒。”大柜台把酒店强行分成两个世界——柜外的世界和柜内的世界。柜外的世界为“做工的人”,也就是“短衣帮”,提供喝酒的场所。文中有具体描写:“靠柜外站着,热热的喝了休息。”柜内的世界则单为“长衫主顾”提供喝酒的场所,文中也有具体描写:“只有穿长衫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站着喝酒与坐着喝酒,唯一的判断标准就是经济因素。站着喝酒的是“短衣帮”,他们“每每花四文铜钱,买一碗酒”,而且“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碗涨到十文”,价格极为清楚明确;如果他们愿意,“多花一文”,可以买一碟盐煮笋或者茴香豆作下酒物,“出到十几文”,可以买一样荤菜,然而鲁迅直接否定了他们的经济能力,“大抵没有这样阔绰”。鲁迅紧接着引出坐着喝酒的“长衫主顾”,两者形成鲜明对比。鲁迅毫不掩饰《孔乙己》透露的社会学意味,在对社会现象的总体书写中,语言的细致描绘包含着某些具体的经济因素,这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当时中国现实的阶级差距。由此,读者会猜测:孔乙己属于哪一个世界?

第二自然段的描写对象是叙述人“我”,也被卷入浓郁的经济因素范畴内。“我”尽管十二岁起便在咸亨酒店当伙计,但既侍候不了长衫主顾,也对付不了短衣主顾,而面临的难题都与经济利益最大化有关。“我干不了这事”,即是说“我”不能创造经济利益的最大化;“改为专管温酒的一种无聊职务”,即是说温酒的经济利益是固定的,或者说温酒压根儿不创造任何经济利益。第三自然段承接第二自然段而来,“我”温酒的职务没有什么失职,有些单调和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这意味着,每一个人的行为与全社会的经济因素之间存在同步、惠利的互动,唯一的差别是:有的是主动的,有的是被动的。

鲁迅大量渲染社会环境中的经济因素,这是不可或缺的内容。普列汉诺夫说过:“在社会划分成阶级的情况下,经济因素在属于不同阶级的人们的生活中起着不同的作用。”前文述及,孔乙己到底属于哪一个世界,即是属于哪一个阶级?鲁迅开始就交代,酒店的格局强行划分为两个世界,它们彼此之间界限分明,互不侵犯。除了孔乙己,其他人都可以成功划分专属领域,具有高低优劣的差别,那至少能保证他们存活、存在,找到归属感。孔乙己没有站好队,最根本的原因在于他的经济因素不确定,终摇摆不定。可以這么理解,鲁迅为《孔乙己》建构的经济因素规划了整体语境范畴,孔乙己却偏离了这个语境范畴。因此,孔乙己的经济因素行为不断变换,当他阔绰的时候,“排出九文大钱”;当他拮据的时候,“摸出四文大钱”。但是,孔乙己没有因阔绰而划分到“长衫”阶级,也没有因拮据而划分到“短衣”阶级。在这个大的社会语境范畴内,短衣帮哪怕只花四文铜钱,还是具备主观能动性,亲眼看着黄酒从坛子里舀出,亲眼看着壶子放在热水里,起到“严重监督”的作用。而在小说情绪、氛围、语调的表达中,孔乙己几乎没有成长,只是在走向衰落。

有鉴于此,在鲁迅渲染社会环境的经济因素中,所有个人和要素都是相关的,只有分析他们的相互关系和各自在其中的位置,才能找到他们的意义和归属。很可惜,在这个过程中,孔乙己被当作无关之人而遭到排斥、摒弃,这导致了他与其他阶级的完全分裂和紧张对抗,最终上演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另类悲剧。

总而言之,在鲁迅多角度、多元化辐射的经济因素象征氛围中,《孔乙己》显得格外丰富饱满。《孔乙己》不仅是鲁迅体悟自身家道中落的世情映射,而且是鲁迅洞见整个社会赤贫的时态镜射,无形中成为时代氛围的塑造者。孔乙己卷入经济因素的纠纷中,却不属于任何阶级,他最终因为身份混乱和自相矛盾而遭到淘汰、毁灭,但是无疑地,这种淘汰和毁灭的过程中肯定会产生新生、新见。这是《孔乙己》成为经典的重要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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