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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她们照过相

2018-05-29张昌华

书摘 2018年2期
关键词:董桥

☉张昌华

苏雪林(1897-1999)(1998年5月25日,合肥市中医院)

苏雪林,我只见过一面,也是我见的最后一面。

苏雪林回大陆探亲的消息,她的弟子(实际监护人)唐亦男教授曾告诉过我,确切日期不知。《人民日报》李泓冰消息灵通,打电话告诉我说,苏雪林已到合肥,住市中医院,约我同去拜访。我们从上海、南京分别前往。

25日下午三点左右,我们赶到苏雪林暂居的中医院病房,室内人来人往,显得很杂乱。我们到时,市公证处两位女士,正在为苏雪林和其亲属做公证。公证人员正将已拟就的条款读给她听(不知她听清没有,笔者),苏雪林没有反应,然后例行公事,签字钤印。

苏雪林,1998年5月25日,合肥市中医院

苏雪林坐在轮椅上,一身玄色,面色清瘦,银丝多于黑发。她的发型很独特,类似时尚小女孩理的男式小分头,大概为了洗头方便吧。发型衬得人很精神。小碎花内衣翻领外露,颈项的红丝带下坠着吉祥物:布制的一枚红黑相间的小八卦图和一只栩栩如生的五彩大公鸡。她肖鸡。据唐亦男先生告诉我,这是离台登机前,她的一位80岁老学生为她祝福时佩戴的。我适时地为她留下这幅小照。

唐亦男向苏先生介绍说我就是《苏雪林自传》的责编,先生没有什么反应,静听而已。我赶忙拿出散发着墨香的《苏雪林自传》给她看,只见她眼睛亮了一下,还是没言语。唐亦男说,她已没有力气讲话了。其言不假,后来我们推她到医院内散步,与她儿子张卫、唐亦男等合影,都没听到她说话。

晚上由苏雪林做东,宴请故乡亲朋及八方来宾,我有幸被安排与苏雪林同桌,还有她的干女儿秦传经在侧。面对面,看得真切。席间她的后人第三代、第四代向她敬酒,她也显得淡然。干女儿秦传经附耳对她说,想请她去南京玩,她回了三个字:“我不去!”苏雪林已不能自己进餐,靠护工一口一口地喂。小护工喂她清蒸鱼,细心地剔去鱼刺,旁边的人说这是故乡太平湖的鱼。老人连吃了好几口,样子挺高兴。

我印象最深的是,从医院到饭厅赴宴,要坐车。她坐在轮椅上,工作人员将她推到车边,她已不能自己上车,一年轻力壮的男士将其抱起,不经意间,她脚上的布鞋脱落了,露出“三寸金莲”(解放脚),只见她脸一下绯红了。苏雪林是位自尊极强的人,曾为其缠足自卑过。人老了,一切由不得自己,那脸一红或许是一种无奈的悲哀。

因无法与其交流,次日我便回宁。若干天后接到她的后人苏门先生来信,并附来随后几天苏雪林的行踪和照片:她圆了梦,回到阔别73年的故居,参观了海宁学舍、苏氏宗祠和门前那棵苍老的桂花树,甚而还到当年结婚的新床上坐了一下。旋后登黄山,饱览黄山绮丽风光,还被簇拥着上了天都峰、莲花蜂……

回台后,苏雪林的健康每况愈下,1999年1月末住院。4月9日成功大学为她出版了十五卷本《苏雪林作品集·日记卷》,次日为她举办生日庆祝会(本人未出席)。在临终的日子,苏雪林将身后事做了交代,将节约下的存款,部分捐给成大“苏雪林教授学术基金会”,部分捐出修缮苏氏宗祠。

4月21日,苏雪林结束了她的人生之旅。8月间安葬故里。

苏雪林走后,我获赠一套她遗嘱执行人寄来的十五卷日记,通读了最后五卷,对她晚年的生存境遇的难堪和痛苦有比较明了的了解。我的感受是三个字:“寿则辱”。

王映霞 (1908-2000)(1999年4月25日,杭州浙大寓所)

少女时代的王映霞,有杭州第一美女之称。我结识她时,她年近九十了,风韵已去,然优雅犹存。1996年,我为她出版了《王映霞自传》。自书出版后,与其联系渐疏渐远。暮年岁月,她或寓上海故宅,或居杭州女儿家,或住深圳儿子处,飘忽不定。

王映霞,1995年,上海复兴路寓所

1999年春夏之交,我到上海组稿,不期而遇《人民日报》记者李泓冰,我们相约到杭州去看王映霞。我给钟嘉利打电话,询问老人近况。嘉利说她母亲昨天上午刚出院。第二天上午我们驱车前往杭州文三路探视王映霞。

嘉利是王映霞唯一的女儿,复旦毕业后做教师,爱人吴荣权是浙江大学教授,儿子正在浙大读书。他们的居住条件不大好,一大一小(小的只能放张床)两居室,另有一个“三合一”的厅——客厅、饭厅、王映霞的卧室。钟嘉利把十八平米的厅一分为二,中间用活动布幔隔开。饭厅、沙发挤在一角,墙上挂着名人字画,虽然拥挤不堪,但不失风雅。厅内整洁,一尘不染。王映霞的床紧靠窗子边,床对面是只老立柜。嘉利说母亲很恋旧,她的用品都是由上海老宅搬过来的。嘉利很会生活,王映霞床边侧面伸出去的阳台上放着五六盆花草,鸟笼里还养了一对鹦鹉。嘉利说,为了让母亲看看花草、听听鸟叫不寂寞,也显得有点生气。

嘉利一脸憔悴。她说,母亲的这次昏迷,在医院里住了三个礼拜,她每天用四张方凳拼在一起睡在母亲身边,过了20个日日夜夜。我们夸她孝顺。嘉利说请保姆总不如自己贴心,再说老太太脾气大,一般人侍候不了。我问,怎么个大法?嘉利笑了笑说,70年代末,我在浙西乡下教书,组织上同意我调回上海照顾母亲。母亲却一口回绝,“你来干什么,我要一个人在上海过清静日子,你就住乡下好了。”“这几年,深圳、杭州、上海折腾个不停。她先住在深圳哥哥家,条件蛮好,一个礼拜便吵着要回上海。嘉民哥哥没法子,把她送回上海,请人照顾。在上海,她住的是弄堂老房子,又破又旧,没有卫生间,实在不方便。住了一晚,又吵着要到杭州。我就将她接到杭州,在我这里住了两周,又打电话给哥哥,说要回深圳,哥哥只好又接回去。到了年底,她的精神特别烦躁,又闹着回杭州。”嘉利摇摇头,“没办法,老人家年纪大了,我和哥哥只能顺着她。她有时会莫名其妙地发脾气,我们都不敢搭话。”站在一旁的嘉利爱人吴教授笑着说,我就躲到房间里不出来。我也插话:“老太太脾气大我知道,当年为书稿事,我复信迟了两天,她写信给我说:‘我用这么好的信纸给你写信,你不及时回信不脸红吗?’”我们都笑了起来。嘉利点点头:“是的,是的,妈妈不糊涂时,全家人都高兴,我们推她到西湖边上去玩,游人见了都说:‘这么漂亮的老太太。’”李泓冰指着嘉利身上泛白的红毛衣说,“你还没有老太太穿得漂亮呢。”嘉利扑哧一笑:“别人家的女儿穿旧的衣服妈妈捡过来穿,我们家是妈妈穿腻了,指着我说:‘我不要了,你穿吧!’”

我们谈了将近两个小时,王映霞醒了。我赶忙走上前去,把带去的花篮放在她床头椅子上,问:“王老,您还认识我吗?”她目光黯淡,毫无表情。我把我的名字写在纸上,递到她眼前。她接过纸片看了一会:“呵,有点印象,”又挥挥手用杭州话轻轻地说,“请——坐”。

时近中午,嘉利盛情留饭,我们也就客随主便。那天的菜是鱼,嘉利小心翼翼地剔去鱼刺。王映霞还是吐出一根小刺,捏在手里晃了晃,样子像示威。嘉利赶忙接过来。饭喂完了,嘉利正要动筷子吃饭,老人突然“哼”了起来。“哼”是种特殊语言。嘉利赶忙把布幔拉起来,从柜中掏出一条纸裤,原来老人便溺了。嘉利接着倒纸篓,打水,上卫生间去洗……嘉利刚狼吞虎咽扒完饭,正准备收拾碗筷,老人又“哼”了起来……

许燕吉(1933-2014)(2013年10月30日,南京侯家桥寓所)

许燕吉是“落花生”许地山的女儿。她出生那天是1月13日。13是个不吉利的数字,外祖父为她取名“吉”,为她祈福。1950年她考入北京农业大学畜牧系,毕业后分配到石家庄河北农科所。反右时,她积极响应组织号召向党提意见,被“补”划为右派分子;还被判为“双皮老虎”(历史加现行),判刑六年,附加刑五年。曾是同学的爱人与她离婚,孩子也夭折了。坐了11年大牢,刑满释放后,无处可去。最后下嫁给一个长她十多岁还有一个儿子的目不识丁的老农民。平反后,居然与那“老头子”不离不弃,竟把他带到南京。

我的老友胡剑明与许燕吉是忘年交,她将三十万字的手稿送给了他。读完书的第二天,我抑制不住激动,邀剑明带我去拜访许燕吉。

许燕吉住在她母亲周俟松(许地山爱人)遗留的旧居侯家桥,那是老式简陋的二室一厅(客、饭兼之)。没有任何装修,大方桌、老木床、旧衣柜,定格在上世纪80年代市井升斗小民家居水平。许燕吉胖胖的,样子挺壮实,有北京人的豪爽。她以一脸灿烂的笑容欢迎我们,请我们在她那坐下去就是一个坑的沙发上与我们交谈。我说明来意,说我是她的读者,想与她交流一下“女儿”的读后感;我还说我在编一本民刊《百家湖》,想选用她书中两个片段,请她提供方便。许燕吉朴实得有点憨厚,她说:“没什么。我从来没写过东西,老头子(老伴)走了后,我在家没事,回忆自己的一生,想把它写出来。”剑明插话:“许老师的手稿在我那儿,全写在旧挂历反面和大信封背面。”许燕吉说:“不就是写着玩么,我最初想自己花钱印个200本,留给孩子们,送送亲友。有的朋友看了稿子后,说很感人,可以出版给大家看。”“找出版社容易吗?”我问。许燕吉笑了笑:“不容易,南京我就找了三家。最后一家的编辑很热心,我送的稿子,他留下了。我从出版社回来,人刚到家,他的电话来了,说要跟我签合同。我好高兴。”许燕吉停顿了一下,又说:“没过几天,电话来了,说‘抱歉’,稿子送审没通过。我心凉了。不过,后来,湖南帮我出了。”许燕吉欣然一笑。剑明说“大家都说你的书写得好”。许燕吉笑了笑,但样子挺严肃:“我写的不一定多好,但起码真实,如果说历史像一株花,我希望读者既要看到它上面漂亮的花,也要看到下面不怎么好的根。”许燕吉又说:“我原来的书名叫《麻花人生》,现在这个名字是编辑给改的。”我是吃出版饭的,自然理解编辑改书名的“奥妙”,问:“你不满意?”许燕吉笑了一下后说:“我想编辑要改肯定有他的道理。”我采访人比较注意细节,看出老人心地的善良。我印象中,她仿佛只会笑。来访之前,我从凤凰网上看过一段视频,采访许燕吉丈夫老魏时,老魏说过一句她是“下嫁的凤凰不如鸡”,觉得这个老农很幽默。我问许燕吉:“老魏他人好吗?”许燕吉没有正面回答,说:“老头子人聪明,老实,对我还不错。”我问你回南京了,干吗还带他呢。许燕吉似乎不以为然,又是一笑:“当年别人踹我一脚,现在我就不忍心踹他一脚。”跟着我又斗胆问起她的前夫某:“你能原谅他吗?”许燕吉并不介意我提起那个曾经踹她一脚的人,仍然一笑:“我早原谅他了。”又补了一句:“政治太可怕了。”

许燕吉,2013年10月30日,南京侯家桥寓所

我提出我想看看她的书房。“我哪有书房呀,趴在小桌子上写的。”许燕吉不矫情,说着她把我们引进她的另一间卧室兼书房,一张大床一侧置着一张简易的书桌(好像是板料拼的),紧贴着墙,桌上堆满书报杂物。“我想为你在书桌前照张相。”许燕吉笑着说“照吧”。她真是一个十分亲善、随和的人。

许燕吉晚年一人独居,虽时已80,但行动自如。谈着谈着时已临近中午,我提议到楼下小馆子吃顿便饭,加之剑明的劝说,我们在楼下一家小饭店进餐。我让剑明着意多点了两个菜,她直喊,“吃不了了,浪费可惜。”剑明说:“许老师,吃不了打包,省得你晚上再做。”许燕吉太实在,也没有多客套,只是向我会意一笑。

回到家里,我很快写好稿子《历史的脚注——〈我是落花生的女儿〉读后》草稿,当即将电子版传给董桥先生。十分钟后,董桥发来电邮,说许地山在香港是大名人,希我马上定稿,本周见报。

我写人物类稿子,向来比较谨慎,经传主本人看后,才敢外投。次日一早,我再去许府,请许燕吉审读我的稿子。这时我决定要深入采访,写一篇长文介绍许燕吉。为让许燕吉有所准备,我事先拟了十条采访提纲。到许寓,说明来意后,许燕吉一听香港报纸要发表,十分高兴。那是她的老家。她认真读了我的文章后,更动一两处,签上了名字和日期。

我适时提出进一步深入采访的要求,并将拟的“采访大纲”递给她。她看了一遍,说“可以”。因为有些问题比较有深度或涉及个人隐私,我特别说明可以有选择地回答。她很大度,从容地说:“没有什么不可以问的。”三天后稿子在香港如期见报。我打电话告诉许燕吉,她很高兴,说这么快。我说本月底我去香港开会,见到董桥,顺便把样报带回来给她。人物采访,需配头像。我说想为她拍张“标准像”,她笑而不语,我指指她身上灰不拉几的旧衣服,说换一件靓丽的吧。许燕吉从里屋拿出一件红色外罩,对我说:“这是我儿媳妇刚替我买的。”为避背光,她就地坐在床边让我拍照。大概太匆忙,或许她素不讲究,我也没在意,冲出来的大头照衣领一半裹在里面。

12月1日董桥在陆羽茶室请我喝茶,把样报给我时说许燕吉的命运太悲惨了。又说林青霞看了之后,很是为许燕吉难过。恰好,前两天的一次晚宴上我邂逅林青霞,还做过交谈。我是一个好冲动、好多事的人,马上对董桥说:我回去请许燕吉送你们一人一本签名本。

回到南京,适逢岳父病危、去世。南京人有规矩,服丧一个月内不便到友朋家。我请《百家湖》同事小唐代我去拜访许燕吉,送样报。不料,许燕吉几天前不慎跌倒(实则是癌细胞转入骨部),卧病在床。小唐回来告诉我,许燕吉一听大美女林青霞要看她的书,十分高兴,伏在枕上为两位香港朋友签了名。

2014年1月11日,董桥来函鸣谢,说《我是落花生的女儿》签名书收到,嘱我代向许燕吉问好。正好《百家湖》刊登许燕吉《我见到齐白石》的杂志出刊,当我准备择日再去许府拜谢时,许燕吉已于1月13日遽然病逝。那天正是她的80岁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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