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父亲的歧路与和解
2018-05-29李大兴
☉李大兴
一
父亲在他的回忆录里,叙述过当年一起步行去延安的李成之(后改名李直,著名作家李锐的父亲)和胡其谦在分别20年后重聚时,酒后说起延安整风“审干”中胡其谦被整得胡说八道,称李成之介绍他加入的不是共产党,而是复兴社,李成之因此蒙冤。李成之大怒,胡其谦大哭,两人从此绝交。我难忘的是“文革”初期,深更半夜父母在家中接待一位朋友,他反复说“不揭发别人不行了”,父母也反复劝他“千万别乱咬人”。那一年我六岁或者七岁,大人不把我当回事,我却记住了这些当时意义不明的话。后来那位朋友还是扛不住,“乱咬”了另一位朋友,他们从此老死不相往来。虽然是被迫,但是编造他人罪名者,想来内心沉重,后来几十年很少再与往昔同袍交游。
“文革”后,父亲谈及往事时,有时会说自己从来没有对不起朋友,言下略有自得。然而这种时候我会想起小时候在他眼里看到的惊惶不安。从1966年到1968年,经常有来自全国各地的不速之客光临,或者审查父亲本人,或者要求他写有关别人的调查材料。这种时候更多是母亲出面应对,父亲在里屋真病或者装病。母亲的淡定与父亲的紧张恰成对照,不过这绝不意味着她内心没有巨大压力,那几年她容易发脾气,曾经疑似癌症。或许源于童年的印象,我长大后对父亲缺乏敬意。在美国,你经常可以听到父亲应该是儿子的role model,直白地说就是榜样的意思。我从来不觉得父亲有榜样的作用,年轻时更对他多不认同,中年以后才意识到有其父必有其子原来可以像咒语一样准确。上世纪80年代最后一个夏天,我独自住在一栋小楼里,第一次发现自己害怕黑夜与孤独,一关灯就感到恐惧,而不关灯又睡不着。没有人知道我的敏感与脆弱。只有自己经历过以后,我才能理解和原谅父亲,而且意识到其实自己更不中用。从父亲的回忆录,我了解到他经历过残酷的战争和各种运动,看见过各种死亡包括活剐。他那本能的逃避与自我保护意识,既表现出软弱,也反映出他毕竟不能无动于衷。
摄于1982年春的全家福(后排左一为作者李大兴)
二
死亡在我的童年其实并不罕见,反而是经常听说。大院里有人跳楼、有人上吊,外面传来的故事就更多。我不曾读过格林童话,倒是从小听着“梅花党”“一只绣花鞋”长大,想象着荒芜的花园里有伸出舌头的吊死鬼出没。如今广为人知的北京师大附中负责人卞仲耘被打死一案,我四十多年前就在家里,门窗紧闭、压低声音,听王晶垚先生声泪俱下地诉说。说起来,王先生和父母颇有渊源。他和父亲是同事,先父1962年由范文澜调入近代史研究所任其副手,王先生也在范文澜手下工作。王先生和母亲则是燕京大学历史系同学,但具体情况母亲从未提起,也不知道是否同届。在我的记忆里,他来家里次数不多,并非过从密切的朋友。不过看来他是信任父母的,才会在“文革”风暴依然怒卷时,就告诉他们自己妻子的惨死详情。几年前看了电影《我虽死去》,那是关于王晶垚先生四十多年来锲而不舍、追求历史真相的纪录片。影像总是具有动人的直接力量,当你认识其中人物的时候,更是感慨万千。王先生中年时的样子缓缓从记忆中升起,谦卑拘谨、敏感小心,屡经风霜后彻底被打蔫的知识分子形象。在中国,从来是人死多了,活着的反而麻木。随着岁月流逝,追逐当下,惨案大多被遗忘。卞仲耘被打死,当年只是个案,可是能有几个人像王先生这样坚持?如今,这一案件已成为一个时代的象征性事件。而让我感触良深的是,电影里的王先生再也不是那个温和恭让的中年人,追求真相与公正的过程,其实也是一个人升华的过程。长大以后才明白,如果对非正常死亡无动于衷,久而久之,会形成集体性的对生命的漠视。事实上,在我们的文化传统里,一直缺少对生命的珍惜与尊重。
父亲李新和母亲于川合影于1948年
三
这些道理我小时候自然不懂,记得的只有对死亡、对失去亲人的恐惧。父亲中年开始患严重高血压,低压恒常100,高压200以上。1986年,父亲晚间在一小巷被自行车撞倒,中风昏迷,幸得过路人相救,及时送到医院,后来虽然逐渐恢复,但从此拄杖终身。1969年,母亲淋巴上长了一个直径约四公分的肿瘤,被诊断为很可能是恶性,需要切除化疗。在那两年里,家里经常漂浮着压抑的气息。母亲消瘦憔悴,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连医生都担忧她能否经受住开刀化疗。幸好她遇事素有决断力:既然无法确诊是否癌症,就不切除而以中药化解。北京中医医院的卢老,从上世纪60年代初就给母亲看病,这时很有信心地表示,可以用中药治好。不记得母亲吃了多久中药,但最终肿瘤竟然消失了。卢老是民国时就自己开诊所的老先生,衣着讲究、鹤发童颜,因为治好母亲肿瘤着实高兴了一阵,之后不久他自己却患癌,无力回天,不数月就故去了。
1968年到1969年有许多事发生:18岁的长兄被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吃不饱饭时不时要溜回北京打牙祭,以致每次深更半夜查户口时全家心惊肉跳;16岁的二哥蒙恩留城,分配到木材厂扛一根一根的圆木,练就了一身肌肉但身高被木材压了下去,他14岁就一米七四,最终却只长到一米七八。中共“九大”闭幕不久,北京各机关的人员纷纷被送到“五七”干校,家里只留下母亲和我。父亲去干校后,似乎劳动起了如今理疗的功能,半身不遂居然渐渐痊愈。当然这和干校其实没有什么关系,父亲能够恢复靠的是自身的生命力和意志力。此后近三十年,他作息规律、生活简单、饮食定量,直到1998年冬天,不小心吃了一只有点烂的香蕉,导致肠胃不适住院,然后诱发第二次中风,从此一病不起。
在燕京大学读书时的母亲
我记得我曾经问过:“妈妈,你会死吗?”但想不起她是怎么回答我的了。我一点也想不起来当时是否感到恐惧,不过从那时候起我有了一种意识:不要惹她生气。虽然后来让她生气的时候也未必减少。至今明显的后遗症是,我对我关心的人总是过分担忧,毫无理由毫无必要,困扰自己也打扰别人。我完全明白却对自己无能为力:童年经验真的很难走出。进一步说,人的一生就是一个走出恐惧的过程。
四
上世纪90年代经常看到李慎之先生的大名,我就会想起他那身材硕壮、戴黑边眼镜的温文儒雅形象。我家和他家住隔壁楼。印象里,父亲和他不算熟,当年会觉得李慎之先生思想更为正统,不想他晚年会有巨大的改变。
父亲的至交是黎澍先生,他们从60年代初在近代史研究所同事开始便无话不谈。黎澍先生是党内知识分子思想解放的先驱者之一,只是因为在1988年遽逝而渐渐不再为人提起。从对“老人家”有不敬之心、不敢有不敬之词,到批判斯大林、重评赫鲁晓夫,到反思“文革”、批判个人崇拜,最后到“历史不是人民创造”的离经叛道,他堪称是那一代早年参加革命、中年接近中枢、晚年返璞归真者的标杆性人物。父亲没有黎澍先生那种湖南人的倔犟,也就不会时不时放炮,陷入风暴之中。我年轻时,多次当面批评父亲圆滑、擅于自保,他自然不愿意承认,有时候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他一生中推崇并曾经追随的两位长者是吴玉章与范文澜二老,前者从同盟会元老到“中共五老”,既世情练达,曾经指点父亲免遭被打成“右派”之厄;又以风骨自许,素负清名。但是在儿子牺牲后,鼓励儿媳守节抚养子女,在我看来未免是19世纪的思维,让我在少年时就对父亲的榜样发生了怀疑。吴老的儿媳蔡阿姨年轻时是上海一家大学校花,虽然生养了五个孩子,年届半百,仍是慢条斯理、细声细语,极有风度教养。吴老去世几年后,在“文革”中某一个夜晚,她独自来到我家和母亲长谈,说到二十多年独自带大孩子的艰辛,忍不住大放悲声,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有一段时间,我几乎每天去她家,和她的小外孙玩。那年小家伙2岁,我8岁,我趴在地上,他骑着我兴奋得大叫。下午的阳光射进来,我们都很快乐。
1960年前后父亲李新(右)和黎澍(左)共进午餐
当我回想往事,不禁感谢上苍,我曾经是多么幸运!我上大学,父亲的办公室位于中央党校南院一幢二层小楼,原本是一套三居室,改为办公室兼卧室,楼前是一小湖。有时读书过午夜,我会走到小湖边,整个院子没有声音、没有灯光,只有几颗并不那么明亮的星星照在水面上,随微风皱起几道幽静的银波。住在父亲的办公室,并不仅仅是为了方便读书,至少有一半是因为在那里可以读到别的地方读不到的书,比如说台湾出版的《传记文学》,香港出版的《张国焘自传》。1980年冬天里,高校学生竞选如火如荼,北岛那一篇《我不相信》的排比诗句传诵一时。父亲对我的激动心情一般不置一词,但是我可以感受到他的不以为然。老人的保守心态,总是让青年人愤懑,我当时也是如此。很多年后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他知道许多当时我完全想象不到的事情。父亲去世后我才听说,他曾是审阅“若干历史问题决议草案”的专家之一。当我不再年轻,不复学生盛气,才明白他当年让我好好读书,也谈不上保守,就好像他自己屡次辞官不就,也不仅仅是谨慎自保。
那是我最后一段与父亲朝夕相处的时光,却因为思想上的歧异导致感情上的疏离。半年后我被保送留学,从此离家去国。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变幻的80年代也令人目不暇接,每个人都在各忙各的。父亲一直住在那套办公室很少回家,我说不清是因为男儿志在四方的观念,还是因为隐隐裂痕与他渐行渐远。可以想象,在国外受的文化冲击带给我自己许多变化,而北京本身的变化则让我感觉自己越来越像一个局外人。到了1996年,在阔别故国8年后回京时,我下了出租车找不到自己的家,从那以后真正地成为一个客人。而父亲此时也垂垂老矣,他因为耳背,说话声音巨大,而且不再听对方说话,只管自己滔滔不绝。我一方面要习惯父亲的声音,一方面要高声说话好让他听见,每次去看望他都觉得耳朵有点累。
在步入中年,远托异国的岁月里,我越来越意识到自己与父亲的相似。比如我在10岁之前就学会了打麻将、桥牌,下象棋、围棋,基本上都是父亲教的,长大后我也和他一样,什么都能玩一点,但都不很精通。也是在我八九岁左右,父亲被批判之余在家闲居时教我平仄,让我读《白香词谱》,平仄我学会了,词谱却基本忘光。审美取向在相当程度上是天生的,我从一开始就喜欢那些伤感悱恻的薄命诗人,比如李商隐、李后主、李清照,音乐也是在第一时间听到邓丽君就为之倾倒;而父亲走的是杜工部、辛稼轩这一路,唱的是《满江红》,晚年才意识到少时排斥《桃花扇》的偏激。
最后一次见到清醒的父亲,是在一个夏日下午,他住在一套空荡荡的大房子里,看上去有些颓然孤独。家里没有别人,他似乎也不是那么想说话,看了我一会儿,忽然用说了一辈子的椒盐普通话问:“你过得好吗?”我赶紧告诉他我过得很好。在记忆里,父亲很少这样问我。有时我会觉得他根本不怎么关注我,有时我又觉得应该感谢他从来不管教我,容忍我的自由发展。我照例开始和他谈国家大事,引发他的谈兴。果然他又开始思路飘逸、上天入地说了两小时。房间里相当闷热,我一边摇着扇子一边看着他,看到他的衰老,心想他其实已经不再雄辩。他的演讲,以一句“他的一生是为了救国”而结束,我告诉他我从来没有这么宏大的愿望。他递给我一张纸,是送我的一首七绝,显然是我打电话告诉他要去看他之后,临时草草写就的。我忽然很感动,可是什么话也没有说就走了。
那是1998年夏天,街上飘着任贤齐的《心太软》:“相爱总是简单,相处太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