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董桥到刘绍铭
2014-05-20思郁
思郁
我有个朋友是个董桥迷。凡是董桥的书都要收一本,不论是港台版,还是简体版,也不管这些版本中有多少重复的。我对董桥说不上迷恋,只是觉得此公的文章几乎每篇都是同样的面孔,看多了就乏味和无聊。我一直说不上来,为什么不喜欢董桥。直到有天读毛姆分析斯威夫特的文章,说他没有华丽的语段,没有绝妙的措辞变化,或是夸张的形象,但是却自然、谨慎而直率,“他句子中的力量和平衡源于他高雅的品位”。但是毛姆话锋一转,提到了这种看似没有任何瑕疵的写作的缺陷,在我看来,接下来的文字形容董桥正合适:“然而完美有一个严重的缺陷,就是容易乏味。斯威夫特的散文就像是一条河岸栽种着白杨树的法国运河,贯穿一个优美而地势起伏的国家。它那安静的气质让你内心充满了满足感,但它无法激发人的情感,也不能刺激人的想象。你读啊读,一会儿就有点厌倦。于是,尽管你敬佩斯威夫特的绝对清晰,简洁明了,自然流畅,毫不做作,但除非他讲述的事情特别吸引你,否则你的注意力一会儿就游开去了。”
好文章有很多种,比如有学识,有见地,有趣味,能够引人遐想,但是乏味的文章只有一种,就是看似字字珠玑,完美无瑕,其实都是文人气十足的废话。波兰诗人米沃什曾经说,一部作品应该像一条河,裹挟着滚滚泥沙与断木残枝,而不是仅仅带来些天然金砾。没有什么完美的作品,小小的瑕疵和遗憾才会让我们察觉到这是人类之手书写的伟大之作,那些看着完美的作品都是造作出来的,缺乏人性的感情和温度。
这篇小文的目的不是批评董桥的文章,而是谈论刘绍铭的文集《蓝天作镜》。刘绍铭的身份是教授,是学者,不算文人。教授的文章好在旁征博引,把专业问题化作闲淡的文字,有学识但是容易丧失趣味。跟董桥的文章比,缺点能说出很多,但是我反而越读越是喜欢。我喜欢这种可以给我一种教益的文字,不一定有很大的冲击力,至少我从他的文字中可以吸收很多有营养的东西。黄子平说刘绍铭随笔中最见功力的笔墨技巧是“转述”。转述不是引文,不是注解,不是引经据典,证明自己学识渊博,“转述是作者跟人对话,不是提供知识权威的独断声音”。正如蒙田所言,我引述别人,是为了让我自己说得更清楚。
转述是学术随笔中最为常见的一种写法。估计很多题目都是学术研究中的一些边角料,因为在做论文和研究时用不到,丢了反而可惜,不如引而申之,旁征博引,做个有趣的边角料文章,可以怡心养性,聊以自慰。看看刘绍铭收录其中的文章,《天堂的滋味》反其道而行之,文学史上讲了无数的十八层地狱,但是天堂是什么样子呢?《米老奇谭》是讲幽默的,从中国人的笑话不脱“载道传统”开始,联想到中国人不懂幽默,假深沉,假博大。《文学自残的榜样》是聊文学的日益消亡。这个话题因为是刘绍铭的老本行,聊起来就更痛快犀利。今天的文学除了在大学的文学系外,严肃的文学已经与外界绝缘,因为那些学院派中的批评谈解构也罢,谈解码也罢,整个将文学的审美变成了一篇篇新的八股文。
这让我想起近期读大批评家乔治·斯坦纳,他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就有这样的忧虑,人文学科语言的泛滥,把琐碎的东西当作高深的学问反复批评,抹杀了艺术作品本身,抹杀了真正批评所需的精确与新鲜的个人体验。
我们需要的文学不是无病呻吟的华美空洞,也不是用科学的方式解码文字,我们需要的文学是一条河,裹挟着滚滚泥沙与断木残枝,里面夹杂许多天然金砾。从这个意义上看,我喜欢刘绍铭胜过董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