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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的人

2018-05-24王威廉

福建文学 2018年4期
关键词:乌托邦科幻智能手机

王威廉

在我个人看来,智能手机的出现,一定是人类经验史上的一个重要节点。在此之前,人与物的关系,基本上完全符合人类的日常经验。人总是需要动用身体的力量去施加给具体的事物,即便面对庞大轰鸣的各类机器,渺小的人也掌握着一系列形态各异的开关:有按键式的、拨动式的、转盘式的、旋钮式的,等等,借助于这些具体可见的开关,人与机器之间保持着一种传统的交互关系,那就是力的推动关系。手机刚刚出现的时候,虽然带有一个小屏幕,但按键依然是机械的,我们按下数字键,屏幕上便显示出电话号码,这和传统的人机交互并无不同,依然是力的推动。但是,智能手机的全球应用,已经改变了这种人与物之间的关系。先不说面部识别、指纹识别、虹膜识别这些不用接触的交互关系,只是回味一下指头与屏幕之间的碰触,就会产生一种浓烈的科幻色彩。那是与日常生活完全无关的一种奇妙体验,一种将人代入虚拟时空的神秘联系。

智能手机的触摸屏与身体的关系变得越来越亲密。早期的触摸屏还十分僵硬,需要手指使劲按压,有时甚至要借助于指甲的坚硬力度,但如今恰恰相反,智能屏幕在指甲这类硬物的触碰下显得非常不合作,它需要的是你饱满而温润的皮肤与之接触,就像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一般,必须要用抚摩的好感去赢得回应。在指尖的轻抚中,各种软件打开了关闭了,图片被拉伸了压扁了,甚至用力画一道线,屏幕就被分成了两个区域,可以同步从事不同的程序。这分明是20世纪某部科幻电影的场景。至于视频电话、实时语音文字转换,更是将我们原本无法把握的时空进行了切割和传输。时空感是人对于世界的最基本的感受,时空如此变幻,人的感受岂能不变?

实际上,面对今天的“科幻”现实,我们每个人的头脑中都安装着一个科幻的乌托邦,我们说着不靠谱的科学知识,从纳米到黑洞,从中微子到宇宙膨胀,从量子计算机到平行世界,我们越来越成为科幻的人,而且这种趋势会越来越加剧。因为分工越来越细致,彼此行业之间的隔阂越来越大,而在应用上又更加注重简单原则,就像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智能手机的各项原理,但并不妨碍其使用。

因此,我将智能手机的屏幕视为步入“准未来时代”的一扇大门。正是从这里开始,未来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幻想,我们的现实必须要将未来纳入在内。未来并非提前抵达,未来永远只是未来,悬在那永不抵达的明天;但是,现实越来越快地被未来所塑造。关于未来的想象、概念、揣测影响着今天的认知与行动,今天的认知和行动愈加成功,未来也被证明为愈加正确。在这种复杂的缠绕中,我们看到的是“现在”与“未来”的距离在不断缩短。

谈论未来,不由让我想到“未来主义”文学,那是1909年,意大利诗人马里内蒂在法国《费加罗报》发表《未来主义宣言》,号召全面反对传统,颂扬机器、技术、速度、暴力和竞争。一百多年过去了,我们置身于这份宣言的未来之中,似乎对它并没有太多的共鸣。机器、技术、速度,已经成为一种常态,今天哪个作家还疯狂地赞美这些东西,一定会被视为异类。今天的文学依然热衷于谈论“现实”,试图找到那个生活中的坚实内核。甚至很多时候,我们越是感到无根漂泊,越是渴望拥有一个家园般的现实。

“现实主义”作为小说的钢铁律令,让小说这个虚空之物,要附着在给定的现实中。即使这个现实没有给出充分的定义,但依然是不言自明的,类似一个族群共同讲述一种语言,是约定俗成的。作家的小说是否符合我们对于那种现实的“感觉”,成为艺术的尺度。站在今天的立场回望过去,我们所感到的不仅是那种艺术尺度的不可置疑性,还有更加震撼的发现:在那种艺术尺度下的文学之艺术,何尝不是反过来建构了我们对于“现实”的感觉与理解?那样的现实和那样的文学,或是那样的文学和那样的现实,几乎没有丝毫缝隙,水乳交融。作家在其中所历练的,正如一个四处漂泊的水手,将经验加工成故事。随着科技的发达,人人都能获得(间接或直接)水手的经验时,该如何讲述故事?讲述网上最流行的笑话和段子,是为了让听者迅速记起并说出下半段?

在现实和文学之间出现了的罅隙,这不仅是作家的噩梦,也是现代人的精神噩梦。在卡夫卡那里,我们感受到了那样的噩梦。“现实”在各种学科视野的审视辨析下,成为各种各样的存在物,是经济理性人,还是弗洛伊德的性的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文学作为隐喻,卡夫卡的“城堡”要比艾略特的“荒原”更加贴合现代社会。如果说“荒原”预示着战争与精神世界的双重废墟,那么“城堡”则是现代社会的一种常态,人无法再从国家、社会和集体中获得真正的安放。也许,人类对现实的认识,自始至终都是一种虚构,但进入现代,现实的虚构性已经弥散开来,逐渐成为一种常识。从神学到形而上学的终结,人类越来越正视自身的有限性。科学技术推波助澜,直至起到关键作用。量子力学的诞生,刷新了人类对于物质世界的理解:物质皆因能量的波动而生,微观世界充满了不确定性,这让正在努力建构“大统一场论”的爱因斯坦困惑不已,他不相信世界的根基会是这般虚妄,他发出了著名的感叹:“上帝不是在掷骰子!”但似乎上帝真的是在掷骰子。或者不妨说,上帝是以这种方式,让我们意识到,我们对于世界的探索和理解,在根源上是受制于我们自身的,因为世界的这一切都是我们观测的结果。既然如此,结果怎么能与观测者无关?

这究竟是再次巩固了人的主体地位,还是让人显得更加渺小?

和文艺复兴时代相比,我们可以发现,21世纪的科学成就再伟大,对于人之为人本身来说,几乎没有任何喜悦。尤其是20世纪的战争与相互残杀,现代文明摇摇欲坠,人类差点终结了自己,信心从何而来?于是,人渴望找回更高的召唤。与神的玄虚赐予不同,科学技术越来越有求必应,因而逐渐具备了神的位格。人摧毁了精神的神,却又建造了物质的神。可问题在于,科学技术究竟是什么?只是人类知识谱系上耀眼的部分吗?还是人类创造力的附属品?

当人类把极大的热情投注在人工智能领域的时候,其实已经在做着神的创世工作。如果人工智能获得跟人一样的意识,会把人类当神那样来崇拜吗?根据美国导演斯科特的电影《普罗米修斯》给出的答案,似乎令人悲观:人在外星球上找到了创造人的“神”,电影中称之为“工程师”,这种身材高大的“工程师”看到自己的造物——人类,却感到很生气,要用异形毁灭掉人类;而人类创造出的生化人,对人这样一种怯懦、脆弱、有限的生物感到的也并不是崇拜,而是鄙视和厌弃。这让我不禁想起了米兰·昆德拉的小说《玩笑》:“受到乌托邦声音的诱惑,他们拼命地挤进天堂的大门,但当大门在身后砰然关上时,他们发现自己是在地狱里。”

是的,除了科幻小说,还有和乌托邦关系更加密切的文学形式吗?德国哲学家恩斯特·布洛赫说:“我们的时代可能已经创造出了一种乌托邦的‘升级版,只是它不再被叫作乌托邦,而是被称为‘科幻小说。”科幻小说曾经表达了对人类未来的美好想象,但在《一九八四》《我们》《美丽新世界》这样的科幻小说中,却表达了对那种秩序井然的理想世界的质疑与反思。因此,科幻小说已经不再仅仅是关于某项科技发明的预测了,它本身暗含着乌托邦的文化结构——无论正与反。它以最大的程度向未来的经验敞开,包含的却是历史行进到此刻所無法化解的焦虑、痛苦与渴望。还无法肯定地说,科幻叙事作为乌托邦已经取代了形而上学的位置,但至少,这两者的确有相似之处。那个秩序井然的科幻乌托邦难免不是形而上学的投影,而那个令人窒息的“美丽新世界”也来自当时的价值和省思。我们以这样的眼光来看郝景芳的科幻小说《北京折叠》,它所“折叠”的意蕴就要丰厚得多。

这个时代,过去、现在与未来是如此亲密地折叠在一起,现实与虚拟也纠缠在一起,这与科幻小说的时空设置如出一辙。也正因为如此,科幻小说冲破“类型”的藩篱,成为当代文学照亮现实的新引擎,有着内在的必然性。总是有人用流行的“玄幻小说”来比附科幻小说,的确,科幻小说中究竟有多少属于科学的成分,又有多少属于幻想的成分,这是说不清楚的,但我觉得这种比附依然不成立,而且恰恰成为一种提醒:对于今天来说,科幻小说中最重要的已经不是外在的幻想外壳,而是借助科学知识,推演一种思想的实验,探询一种关于科学及其应用的伦理,创造一种出自科学精神又落脚在人文情怀上的世界观。也就是说,在这个由科技主导的世界上,科幻叙事用理性拓展着虚构的可能性,从而成为一种在浩瀚星空中发现、探测和认领我们自己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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