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大地觅食(外二篇)
2018-05-24王族
我跟在长眉驼后面,感觉自己很像一个牧人。长眉驼们吃草,我看沙漠,看雪山,看两只鸟儿鸣叫着谈情说爱。一转身,我发现长眉驼们已经走出很远。我原以为,地上有草,它们可以吃一会儿,不料它们转眼间便把我扔在了后面。被它们扔在身后的不光有我,还有沙丘、草丛和石头。它们的身躯太高大了,有很多东西都被它们一跃而过,变成寂静世界中的沉默者。
我赶到它们身后,紧紧跟上它们。说实话,被它们扔在后面便觉得颇为孤独,甚至有一种恐惧感在内心漫延。我想,在很多放牧的日子,牧人与牧畜们之间其实是一种互相依赖的关系;人与畜彼此调解着对方的生活,时间久了,放牧反而变得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人畜共存的那种和谐和默契。游牧——这赤野蛮荒之地的古老生存法则,就这样维持了下来。所以,每一个放牧者到了这里,都自觉不自觉地坚持这一法则。慢慢地,人和牲畜变得像石头一样沉默。风从一个地方刮过来,又向另一个地方刮过去。就在风来来去去之际,地上的草绿了、青了、枯了,大雪也就落下来了。不管是人还是牲畜,顺应了一种规律,时间便也就过得平静而又舒缓多了。一年又一年过去,一代又一代牧人在沙漠中完成生命的担负,然后又一一老去。
我观察了一会儿,发现长眉驼只吃一种草。怪不得它们跑得这么快呢,原来它们在寻找草。这种草很少,往往走很久都找不到一株。找到之后,它们视如神物一般对其凝视片刻,然后从鼻孔里喷出鼻息,将草叶上的灰尘吹去,再伸出舌头慢慢将草叶卷入口腔里。它们嚼草的速度很慢,口腔里有“咔嚓咔嚓”的声音。沙漠中寂静无声,这种声音便显得很大,像是这些长眉驼的到来终于唤醒了沉睡已久的沙漠。也许沙漠中的很多东西都在沉睡,在等待着富有灵性的生命来唤醒。
我有些好奇,被长眉驼视若神物的究竟是什么草呢?脚边有一株,我蹲下身细看,这种草的叶子很少,而且还长在全是尖刺的枝上,长眉驼们要吃到草叶,先受到尖刺的威胁。但长眉驼们的舌头似乎很灵敏利落,总是巧妙地伸过去把草叶卷入口中。也许,这残酷的觅食现实早已教会了它们生存的技巧,那些尖刺已算不了什么。
长眉驼把枝上的叶子吃干净后,卧下又去吃根部的叶子。根部实际上也就两三片叶子,完全可以将其忽略,它却小心翼翼将头伸过去,把草叶卷入了口中。它的头几乎贴在了沙土上,那几根有尖刺的枝划在它脸上,出现了明显的划痕。吃完之后,它站起身子又往前走了。如果不是我亲眼见到,我又怎能相信一只高大的长眉驼为了两三片叶子屈下了身躯?在平时,长眉驼们遇上再大的风沙都不会低头,但为了生存,它们却无比艰难地让自己的嘴伸向了那两三片叶片。在这一刻,我看见了生命的艰辛,同时也看到了在这种艰辛中体现出的不屈。
下午,我再次看到了长眉驼为生存而表现出的一种艰辛。一只母驼带着两只小驼在沙丘中间不停地转来转去寻找草吃。草很少,它即使寻找到草,也只是为了两个小生命,自己几乎没吃上一口。它们就这样不停地在沙丘之间转来转去,把一个小范围重复着转成了一条艰难的长途。我从母驼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茫然,但同时也看到了一种不屈。我想,我只能从长眉驼的眼睛里看到这种茫然和不屈,而我看不到但可以感受到的,便是隐藏在背后的爱。
终于,母驼找到了一株草,但它和两个小生命今天的运气实在太差,就在它们刚刚把头要伸过去时,一只高大的长眉驼却已经把头伸到了那株草跟前。母驼眼里充满了无奈,两个小生命眼里充满了失望。我不知道长眉驼们之间有没有交涉,或者说,它们之间会不会产生一点同情。总之,这只高大的长眉驼横蛮地把自己的身躯立在了它们面前,嘴里“咔嚓咔嚓”地吃着叶片。母驼和两个小生命绝望了,不得不转身离去。
茫茫沙漠,它们去哪里觅食?
一只不知叫什么名字的动物已倒地多日,只剩下了白森森的尸骨。两个小生命好奇地跑到跟前,用嘴去拱。尸骨下本无草可吃,但它们却甚为好奇,拱着尸骨玩得很开心。驼在一旁默默看着它们,眼睛里有了一层怜悯,同时也有了一层酸楚——作为母亲,今天带子女出来却一无所获,它内心一定很不好受,但看着两个小家伙这么高兴,它便让它们先玩一会儿,不急着带它们去觅食了。看着它,我突然觉得它身上在这时显示出来的,才是真正的母性。
玩了一会儿,它们才想起妈妈,回到了它身边。它们又往另一个沙丘走去。别的长眉驼都因为有草吃而停住了脚步,只有它们得继续往前走。行之不远,它们运气转好了,找到了一株草。两个小家伙高兴极了,张嘴“咔嚓咔嚓”地吃了起来。母驼一口都不吃,只是站在一旁看著两个爱子,一副很满足的样子。不一会儿,两个小家伙吃完了,回到了母驼身边。一株草的叶子转瞬间都不见了,只留下了几根光秃秃的枝条。但母驼从这光秃秃的枝条上仍然看到了希望,它卧下身子,把嘴伸过去啃两个爱子忽略了的残叶,它甚至把它们啃过的地方又啃了一遍,将残剩的一点点叶根啃进了嘴里。有半片叶子藏在几根尖刺中间,两个小家伙怕受伤而放弃了,母驼却看成了一口不可多得的美餐,跪下前腿,把嘴伸到刺跟前,然后伸出舌头巧妙地把叶子卷入嘴里。为了吃这一片叶子,它神情严肃,似乎在举行着一场神圣的仪式。
它们将草叶视若神物,所以它们甘愿为其跪下。
鹰眼里的世界
鹰眼里的世界与人眼里的世界是不一样的。先拿捕食来说吧。鹰从来不和别的动物或飞禽抢猎物。鹰捕取猎物时始终悄无声息,从来都不会让他者发现自己。鹰十分注重捕取猎物的地方,它们对捕取猎物的地方要求有两个。一、隐蔽。必须有树林或石头将自己隐蔽起来,它们才愿意出击。二、远离人或其他动物。如果它们捕取猎物时发现有人和动物在附近,就会马上放弃,并迅速离去。从此以后,它们再也不会光顾那个地方。
捕到猎物后,它们会迅速将其吃掉,然后把残剩物埋起来,谁都看不出在那个地方曾进行过一场饕餮。不光如此,鹰还绝不重复在同一地方捕取猎物,它们的记性很好,不论多么好的猎物出现在上一次捕取过的地方,它们都会无动于衷,哪怕被饿得饥肠辘辘,也不突破自己的操守。
有的动物和人一样喜欢凑热闹,一旦有动物把另一者咬伤或咬倒在地,就会有一大群动物跑过去看热闹,其中也包括被咬者的同类。倒下者必然就成了站立者的食物,它们的身体被撕咬得血淋淋的,而果腹者似乎很喜欢血腥,吃得很高兴。在旁边看热闹的动物,包括毙命者的同类都被血腥刺激得很兴奋。在动物界,互相之间的伤害似乎并不是残忍,而是一种游戏。
鹰看见这一幕后会转身离去。它们不喜欢热闹,凡是有热闹的地方,总是看不见鹰的影子。也许,鹰不愿看见这个世界更多的东西,所以它们更不愿意让这个世界上太多的眼睛看见自己。当它们从热闹的地方抽身而去,留存在内心的便永远是它们最喜欢的东西。
鹰在下雨天从不飞动。有经验的牧民说,他们从来没有见过下雨天有鹰在天上飞。鹰对雨的感觉和蚂蚁一样准,往往晴空万里艳阳高照,鹰却已经知道要下雨了,为此它们会早早地归巢。等到天空中电闪雷鸣、风雨交加,鹰已在温暖的巢中闭目假寐。
鹰并不惧怕雨水,但它们十分珍爱自己的羽毛,从不让雨水把羽毛淋湿。如果遇上阴雨天,鹰往往要在巢中待很多天,不知不觉肚子就会饿得饥肠辘辘,但它们会一直忍耐下去,哪怕饿得浑身没有一点力气。
所有的动物其实都不愿在下雨天外出觅食,但很多动物会在被饿得实在无法忍受时,冒着大雨出去觅食。大雨很快会把它们淋湿,身上的毛沾在一起,像是刚刚被什么袭击过似的。鹰看着它们的样子,内心对它们充满了不屑。鹰并不是没有怜悯之心,它知道它们会因为忍受不了饥饿而被弄得很狼狈。果然,它们在山坡上滑倒了,轻的沾了一身泥,重的摔断了腿,“呜呜呜”地嘶鸣。还有的动物会因为饥饿难忍开始撕咬同类,被撕咬倒地的动物流出的血很快就被泥水淹没了。鹰在巢中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它漠然地看着这一切,因为它一直拿自己比对着这一切,因而在内心慢慢升起了一股庄重和肃穆之感。这种感觉换言之其实也就是神圣,它们体内的饥饿在这种神圣的感觉中不知不觉像潮水一样退却了。
当然,鹰最终会等来雨过天晴的好日子,它们从巢中振翅飞出,去寻找让自己果腹的猎物。动物们在下雨天的屈辱、妥协、丧失、疯狂、疼痛和死亡,都和鹰没有关系,它们仍然保持着一种骄傲的姿势在飞翔。
鹰从来都不会接近人。它们对人身上散发出的气味很敏感,只要一闻到便马上断定人已经离自己不远了,会迅速飞走。很多人都说自己见过鹰,那其实只是鹰模糊的身影,真正近距离见到鹰的人少而又少。在新疆、内蒙古、黑龙江和西藏这样的地区,人们有机会近距离见到鹰,但这些地方的鹰却要比平原地区的鹰更神奇,所以说你在这些地方见到了鹰,也仅仅只是见到了它们现实中的肉身,而无法见到它们更具精神化的一面。
鹰有时候会在离人不远的地方盘旋飞翔,人以为鹰在这时与人是有关系的,但其实不然,鹰在这时实际上正在确定远处的落脚点,它们往往都是先确定好落脚点后才飞翔的。人不知道鹰的这一习惯,有时会潜藏在某一处等待伏击鹰,但不论是谁最终都会空手而归。鹰的飞翔速度很快,加之它们对人的意图一清二楚,所以当它们看见人悄悄潜藏进树林或山冈上时,它们会迅速飞走。
鹰对人的生活了如指掌,它们知道人有猎杀动物的习性,所以从不让人得逞。在新疆博尔塔那蒙古自治州通往哈萨克斯坦共和国的铁路上,一只鹰不知道一列正在行进的火车是何物,想飞近看个仔细,火车一声鸣笛,它受惊不慎撞在火车上。火车的速度很快,它连撞带挂,掉在地上起不来了。有一个人在不远处看到了这一幕,跑过去想把鹰弄回家去。鹰的身子摊开后其实很大,两个翅膀足有一米长,而如果把它做成标本放在家里,一定很好看。鹰明白那个飞奔过来的人的意图,它用最后的力气挣扎着飞到火车轮下,顿时车轮下羽毛乱飞,血肉飞溅,它不见了踪影。
鹰很喜欢冬天,似乎寒冷与它的本性在无形之中有一种呼应。雪霁天寒,鹰便在天空中飞翔,风刮在它身上,它并不像其他动物那样被冻得发抖,而是无比兴奋地向着最高最冷的雪峰飞去。大雪覆盖了整座山峰,到处都是一片洁白。鹰落在一块岩石上,看着盖了一层积雪的树木、石头和悬崖。这些东西在夏天被很多鸟儿和动物看过,现在天寒地冻,它们都不出来了,只有鹰在看着这些因为雪而变得宁静和洁净了很多的东西。
鹰对独处的世界要求颇高,它喜欢看的东西一定是独特的,不被另外的眼睛所看到。它知道太阳出来后雪就会化掉,树木、石头和悬崖就会露出原来的模样,所以它才如此孤芳自赏。如果这里一直被雪覆盖,它也许会不这样独赏,因为它看到的很多动物都会看到。
有时候,会有一只雪豹突然出现,鹰并不惧怕雪豹,但它却不喜欢被打扰,在雪豹还没有发现它时就会迅速飞走。如果什么都不出现,鹰会一直站在岩石上看着积雪的山脉。太阳升到中天,雪峰变得更白,它变得更黑,像嵌在雪山上的一颗珍珠。
鹰不但可以很从容地选择生的方式,而且还可以很从容地选择死亡。鹰见了很多动物的死亡,比如野猪,活着的時候什么都吃,是动物中最典型的暴饮暴食者,死了后,身子在一摊淤泥中腐烂,散发出扑鼻的臭味。有一种鸟儿活着的时候很节食,几乎什么都不吃,死了后皮包骨头的身子被风吹了几天,便只剩下了一副骨架。还有的飞鸟死了后羽毛散落一地,被风吹得到处乱飞。鹰不会让自己死得没尊严,它会选择一种决绝的方式死掉。鹰的寿命在70岁左右,当鹰感到自己不行了时,并不会躺在巢中等死,它们会把巢毁掉,然后在天空做生命中的最后一次飞翔。飞到一个很高的悬崖边时,鹰会毫不犹豫地一头撞向悬崖。鹰利用悬崖把自己撞死,让自己的尸体落向幽暗的崖底。崖底在一般情况下有水或石头,鹰的尸体落下去后或落入水中,或被摔碎,但不论怎样,因为崖底没有风,鹰的羽毛不会飘上悬崖,因此便没有人会知道有鹰死在了崖底。
此外,鹰还会选择江河来结束自己的生命。鹰在把巢毁掉后,会飞向自己曾经飞翔过的大江或大河,它记得江河奔涌的浪涛,有东西被浪涛卷入进去后,转瞬间就不见了踪影。鹰为此会一直挣扎着飞到一条大江或大河上空,然后顺流而下寻找水深湍急的地方。每年夏天,雪山上的积雪都会融化,大江大河都会暴涨,江河两岸的树木、庄稼乃至人居住的房屋都会被江河水冲垮漂走,但过不了多久,汹涌湍急的江河水就会把水面上的漂浮物吞卷得不见一丝踪影。鹰在天空中看到了这一幕,在它感觉到自己快不行了时,很久以前看到的这一幕却大放光芒,变成了对它最为美妙的呼唤。鹰为这生命中最后的、也是最为美妙的呼唤上路了。最终,鹰看见一条大江中有一个水流急速奔涌而且还翻卷着波涛的地方。鹰俯身迅速向下,像一块石头一样落入了江水中。大江吞没了它,它的羽毛和尸身在一瞬间便踪迹全无。
这瞬间的赴死,没有犹豫,也没有任何磨难,在短短的时间内便已结束。只有江河水仍在汹涌,涛声依旧。
地 震
很多天以来,我都担心阿尔泰会起风暴,那样的话,被拴住的这只狼就要遭罪了。村子里的房子建得结实,而且暖气也好,就是刮再大的风,下再大的雪,人在房子里也无关紧要,但被拴住的狼往哪里躲呢?
我担心它会在一场大风雪中丧命,但担心的事情却一直没有发生,发生的,却是我们怎么也没有想到的事情。中午的时候,一场雪又飘飘扬扬地下了起来,天色也很快转暗。我们把炉子加旺,把窗帘拉上,准备打牌消磨时光。这时候,地震了。几乎是在一瞬间,我感觉到房子摇动了起来,像是有一只手把我推来搡去,使我东倒西歪。接着就是一阵震动,像是有一股力量從脚底传入了我的心里,使我的心快速跳动起来,我有些胸闷,也有些紧张。有人喊了一声,地震了。大家便起身往外跑,跑到雪地里站了好一会儿才有了反应,大家东张西望,像是准备着还要跑。
扭头一看,狼也显得慌张不已,使劲扭动着脖子,想要挣开那根铁丝。它肯定也被地震吓坏了。在它的意识中,它不知道地震是怎么回事。这种突如其来的震动让它骇然,它像冲出了房屋的我们一样,想挣扎,想逃跑。
我对大家说:“看,狼,它……”一句话没说完,突然又地震了。大家赶紧冲出院子,跑到了一片平坦的地方。房子在院子中间,大家怕房子倒塌砸着自己。站在一个土包上,我俯瞰院子里的那只狼,它显得更为慌张了,明知道钉在地上的那根铁丝已经限定了自己的活动范围,但它还是来回跑动着,企图能挣开。跑了几趟,它也许再次为那根铁丝失望了,便沮丧地蹲在地上不动了。我仔细一看,它的嘴里吐着白沫,不知道它是紧张成这样的,还是刚才狂奔累的。多少天之后,我回到乌鲁木齐,向许多动物学专家请教,他们都无法解释一只狼为什么会那样恐惧;给朋友们说起这件事,他们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是为一只狼好奇。
大地突然变了样子,不光是人,就连一只动物也会有异常的反应。我们平时总是口口声声说要改变世界,但这个世界只需如此轻轻一抖身子,我们就惊慌失措,一反常态。人啊,真是太渺小了。
过了很长时间,谁也不愿意到房子里去,两次地震,而且时间相距不长,谁都害怕第三次马上就要来临。雪下得越来越大,天也很冷,但大家宁愿就这么冻着,就是不愿进屋去。我想起小时候遇到地震,人们都害怕,干脆在田间地头搭一顶帐篷,在里面躺一夜,田间地头潮湿,第二天好多人都打不起精神。
狼不时地扭头看一眼我们,表情极其复杂。我不敢看它的眼睛,我觉得它的眼睛里已经流露出了心事,它是因为信任我们,才看着我们,但我们又能做什么呢?当你感到自己让一个生命失望时,你的内心是非常痛苦的。过了一会儿,它也许镇定了下来,用一只前爪轻轻抹去唇角的白沫,把身上的雪抖落,走到一个没有雪的地方卧了下去。
这时候,那位最初抱这只狼到村庄里的牧民从山后骑马过来了,他是专门来看这只狼的,一路上纵马迅疾,居然不知道刚才地震了。他是抱着另一种看狼的心态来的。原来,这一带的狼现在都变得十分聪明,不但猎人们打不了它们,而且它们对付人的办法很有一套。以前,一只狼溜到一家人的门口,装作人敲门,主人以为是一起放牧的朋友来叫他去喝酒,就高高兴兴地打开了门。狼就站在门口,他把门刚打开,狼一口咬住了他的喉咙,他没来得及喊一声就死了。昨天晚上,又有那样的敲门声在他的门外响起,前几天的那件事在牧区已经人人皆知,他抓起猎枪,把子弹推上膛,对着门口打开了门,但门外却空空如也,只有雪地上留着一串狼的脚印。他有些害怕,狼掌握人的心理如此之准,不知道它下次又会用什么办法来对付人。
边防连的人已经和这只狼有感情了,爱屋及乌,便劝他要和狼交朋友。比如狼那么懂人的心思,你可以在门口给它放一点吃的东西,它来敲门的时候,你可以告诉它吃的东西已备好,你吃完之后回去吧,别再尽想着吃人;你甚至还可以给它讲一些道理,向它表一些态度,以后大家在这里可以和平共处,互不侵犯,毕竟,在这荒山野岭之地生活,谁都不容易。
他对大家的话不屑一顾,非要亲眼看看狼。他一定要这样做,大家反而有热闹可看了。地震不来,大家似乎在紧张地等着它来,现在有别的事情来了,大家反而轻松了。一群人涌到狼跟前细细看它,它仍是一副焦虑的样子,像是地震马上又要来似的。唉,这只狼是够孤单的了,什么事情都是单一的,不像我们,就是在惶恐于马上要地震的时候,总有一些另外的事情分散我们的注意力。
他像注视一个敌人那样注视着它,他太想从它的身上寻找出狼类的凶残和狡猾,也想寻找出这些东西的根源,他已经把狼彻底当成了敌人。但这只狼身上却没有丝毫凶恶的东西,充斥在它眸子里的是一种绝望和忍耐,甚至还有一丝仇恨。这会儿它也许太惶恐了,对我们这么多人突然围上来,又表示出了丝丝紧张和慌乱。它注视着每一个人,慢慢地收紧了身子。
他失望了,他没有找到自己想找到的东西,由此,他也推翻了自己一直认为狼很凶残的想法。他在今天看到的是一只狼的惶恐和无奈,也看到了一只狼的目光里有无法和人沟通的东西。他被感动了,骑马要返回他的帐篷,他在马背上对我们说:“你们说得对,我回去要给狼讲道理,交朋友。”
我们无言以对,感觉天更冷了。与一只狼相处了这么多天,它的痛苦似乎也是我们大家的痛苦,但这些痛苦却是没有办法克服的,我们不知道这些痛苦从何而来,为什么这样干扰着我们。我们更不知道在以后的日子里,还有些什么样的痛苦会突然降临到我们身上,我们能不能扛住那些痛苦。比如地震,说不定在人们熟睡的时候就突然来了,顷刻间弄个天翻地覆,那时候,人的什么荣誉呀、感情呀、思想呀,统统化为乌有,世界在几秒钟之内抖动几下身子,仍将复归平静,但被损害的东西和失去了生命的人却无法再复原,那才是真正的消失。
天黑后,又来了一次余震。大家再次惊惶失措地冲出屋子,在雪地里挨着时间。天很冷,每个人都在发抖,但谁也不敢回去。生死攸关之际,人的尊严又是什么呢?
那只狼也同样很害怕,它跑到一个有坑的地方打转转,似乎恨不得钻入地里去。那个地方很暗,我突然看见它的眼睛放出了绿光。是不是它太紧张了,眼睛里一下子发出了绿光?我想起刚来村子里的那天晚上见过的那丝光亮,那天晚上它一定看见了我,眼睛里发出的就是现在的这种东西。以前听人说过,在黑夜里,狼的眼睛放出的是绿光,那种时刻中的狼,它们的内心充满着什么呢?
狼的前面,就是我们居住的房子,现在灯泡亮着,给人一种温暖之感。平时,我们居住在里面,感觉到多么幸福和安逸啊,从来没有体会过被赶出家门的感觉。但有些事情说发生就发生了,比如地震。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一瞬间,我们不但会被赶出家门,而且还会被束缚,就像这只狼一样,只能痛苦,不能言语……唉,生活,它正常的一面一旦被打翻,马上就变成无比可怕的惨剧。
天已经黑透了,一只狼可以卧下身子,开始睡觉了。但我们却还在雪地里站着。
责任编辑 陈美者
王族,甘肃天水人,现居新疆乌鲁木齐,中国作协会员。出版有散文集《第一页》《兽部落》《上帝之鞭》《猎痛》《两千年前的微笑》《逆美人》《清凉的高地》《转场的消息》《大雪的挽留》《神的后花园》、长篇散文《悬崖乐园》《图瓦之书》、小说集《十三狼》、长篇小说《狼苍穹》等作品。有部分作品在美国、韩国、巴基斯坦和中国台湾等地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