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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水未澜

2018-05-24张学东

福建文学 2018年4期
关键词:老程敬老院

张学东

咋又跑出來了?都给你说过多少遍啦,怎么好赖话听不进去!她一股脑地嚷着,活似个嘴碎的小媳妇。也许是刚才受了一番惊吓,此刻她脸色尚在微微发青,鼻尖上密密地沁出一层细汗。她死拽住对方萎缩得比鸡脚杆粗不了多少的小臂,那架势跟年轻的母亲扭住一个十分淘气的小男孩相仿,硬是把九公从外面连拽带扯弄回敬老院来。

这回你可给我听仔细了,要是真跑丢了,我可没工夫满世界找你去!她的语调始终生硬得很,她觉得起码要装成生硬的样子,她绝不能再给对方留一丝妥协的余地。我就奇了怪了,你胆子咋就那么大?万一让路上的车把你撞着了,责任到底算谁的?你想害人,早早言传一声!

此话绝非危言耸听,这家敬老院门前的那条并不宽的沥青公路,一头连着最东面的一爿村庄,一头通往西头的街镇,一年四季农用车和三轮蹦蹦挟着呛人的土烟往来奔驰,村镇上的人大多没有驾照,一点不懂遵守交规,只顾把车辆开得风风火火。

你就不能给人省省心,啊?我不就是接个电话的工夫,你一道金光就跑没影了……哼,你就知道给我装聋作哑,鬼知道你脑瓜子里整天都在琢磨啥呢!

两人刚一进院子,她就愤愤地用力将铁栅门甩合上,金属碰撞的声音刺耳极了。透过一老一少身后的那扇铁栅门,可以清楚地望到公路对面的一片旱柳林。因为长期疏于修剪,旱柳们长得狂野恣肆,全都是披头散发的疯模样,一刮西北风更是张牙舞爪呜哇呜哇怪吼,跟一群夜猫子似的,听着甚是凄凉;倘若往敬老院后面步行一刻来钟,倒是有一处规模不小的鱼塘,逢节假日总有城里开来的车辆横七竖八地泊在塘畔,一团团花花绿绿的遮阳伞荷叶般绽开,罩住那些垂钓者孤注一掷的身影,那里不时地传来一阵阵男女纵情嬉笑或孩童追逐的喧闹声。

不过,这些都跟她的生活没有丝毫关系,唯有眼前这幢被一圈生了锈的铁栅栏包围起来的三层简易小楼,才是她每天要坚守的阵地。当然这里没有什么战争,可有时候她又分明觉得每天都像是在打仗。敬老院的房子看起来未免有些呆头呆脑的,原先的涂料皮开始大面积剥落了,总是不无险恶地露出最里层砖灰色的水泥墙体,远远望去,倒像是墙上挂满了世界各国的地图,东一坨西一圈的,很不规则。而多数时候,她觉得这地方活像一座监狱,生了锈的钢筋栅栏和大铁门、死气沉沉的水泥院子,还有同样死气沉沉的一群七老八十的人。兴许是这里老年人扎堆的缘故,就连小院里的空气也是滞涩黏稠毫不流动的,总叫人有种喘不上气的压抑感。起初待过的那几个月,简直度日如年,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落得到这偏僻的敬老院来伺候人。

拉拉扯扯,走走停停,总算是把这个皮包骨的瘦老头塞进房间,二话不说帮他扒掉鞋子,几乎带有强迫性地将他摁在床上。这种房间都跟医院的小诊室差不多大小,面对面摆放着两张单身床,两床中间仅留下一条窄窄的过道;在靠近窗户那面墙下有一张简易书桌,上面放着大大小小的药瓶药盒和茶杯漱具之类;另外,门背后的地方还有一只绿兮兮的漆皮剥落的铁皮柜子,可供这里住着的两个老人共同使用,无非是塞一些需要更换的衣裤鞋袜等杂物。一年四季房间的气味总显得陈腐而又腥腻,又好像床底下塞着什么放馊的食物,或者,一只死了很久很久的耗子。

你要好好躺着,要听话,不许再乱翻腾了,听到没有?!她顺手拉过一床颜色暗淡的薄被,感觉像照顾幼儿园里的孩子似的,替老头盖在身上。此刻,被苫在下面的老人乖戾地平躺着,单薄而又老态的身体轮廓透过被面隐约可见,如果不是他还执拗地睁着眼睛,呼哧呼哧喘息着,那感觉简直跟亡人没有两样。快,闭上眼睛睡吧,算我求你了。她口气明显不再那么硬了,想想跟一个老人较真真没劲,恰恰相反,这会儿倒是露出几分女性特有的柔情与怜惜,尽管这个叫九公的瘦老头,总是在她值班期间一不留神就往外乱跑,或者,冷不丁做出一些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可她并不很讨厌他。人都有老的时候,一旦老透了就缩回到孩童时代,很多时候不得不依着他们哄着他们。到这里一段时间后,她慢慢地学会让自己这样去思考问题,否则的话,真是多一天也待不下去。

——吵死了,吵死了!一个仿佛嘴里含着痰块的极不满的粗鲁的声音,突然冒出来。连个午觉也睡不踏实啊!一直头朝里睡在对面床上的老程神不知鬼不觉翻身下了床,她闻声侧过脸的时候,对方已经光着脚板站在她面前了。

都怪九公这老棺材瓤子,放着好好的午觉他不睡,害得谁都别想安生……喂,别装了,快给老子起来,别在这里挺尸身了!说话间,老程那只皱巴巴的大黑手,径直越过女护士的身体,猛地抓住了刚给九公盖好的被子,呼啦一把扯了个精光。快点起来,不让别人睡好,你也休想落自在!

她一时怔住。忽然让人揭去被子的干瘦老头,依旧平展展躺在她眼前,那感觉很像电视《探索·发现》节目里新出土的一具千年老尸,干巴皱褶,面容枯槁,这情形实在叫人哭笑不得。尽管她早就晓得九公跟同屋的老程素日不睦,两人常有口角,主要是老程天生一副火暴性子,眼里不揉沙子,一点儿亏也吃不得,在这院里,他什么事也看不顺眼,瞧谁都觉得别扭。

譬如,某些家属前来探视老人,他就撇着嘴说假惺惺的;谁若是想家想儿孙了,多唠叨两句,他马上嗤之以鼻,骂人家矫情,没出息;偶尔,也会有官方组织人员,热热闹闹下来搞搞节日慰问,他呢又嫌人家虚头巴脑跑来捞好名声。总之一句话,在他眼里,世上几乎没有什么好人。哼,我就不信,好人能把自己的爹娘老子往这鬼地方塞哇!这几乎是他的口头禅,他就是这么咬牙切齿愤世嫉俗又不可理喻。所以,私下里大伙都管他叫“程咬金”,还真是形象得很。院里经过一番摸索和筛选,他好像跟谁也合不来,最后也只能凑合着同默默无闻的九公搭伴住在一起了。不管怎么说,九公这人话实在少得可怜,真个是三杠子下去,也砸不出一个响屁来。

老程,你到底想干啥?怎么能随随便便揭人家的被子呢?太过分了吧!女护士猛地将语调提高了八度,面孔紧绷着,尽量声色俱厉,以起到震慑对方的效用。老程理直气壮地扬了扬抓在手里的被角,这怪不得别人,谁叫他自个不老实,跟疯子一样?见天瞎往外跑啥?有种就跑出去别回来。说罢,赌气似的一丢手,又恶作剧般把整个被团堆在九公的头脸上。我看他就是个老害人精,难怪儿孙们不要他,活该,把他撂在这个鬼地方干耗等死。

她实在听不下去,猛地回过头去,几乎狠狠地瞪视着老程。

你也几十岁的人了,咋跟三岁娃娃似的,嘴头上就没个把门的?听你胡咧咧些啥呢!

或许是发觉对方正直直地盯着自己,老程的威风劲突然锐减,脸上讪讪的,口气也不似刚才那样跋扈,嘴里像含着黏黏软软的糖块,半晌咕哝着,你又不是不知道,这能怪着我吗?一到睡觉时间,他准犯病……

好了好了,还有完没完?越说你还越来劲了是不是!没等老程把话说完,女护士就毅然决然地打断了他。

老程见对方脸色愠怒,口气很生硬,才吐吐舌头,不再吱声了。她呢也懒得再搭理,急忙把堆在九公头脸上的被团拿起来,又轻轻展开了,款款地苫在九公的身上,那副消瘦的身骨在被子下面依旧安静如初。幸亏九公这人性子坦,很少咋咋呼呼,不然的话,还不知会闹出啥事来。她不由得这样想。

出门前,女护士又若有所思地转过身,拿手轻轻按了一下坐在床沿上还在生闷气的老程的肩膀,也许只是想稍稍安慰一下他。这算什么?扇一巴掌再喂一颗甜枣吃,她觉得这简直像是对付小童的把戏。手指碰触到对方的时候,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老人皱褶而又松弛的皮肤,一点弹性都没有,干巴巴的,甚至是枯焦的,怎么说呢?不像是人的肌肤,而是用了很多年的老布片,一不小心就会捅破的。一个人的老去那么不可思议,活生生地枯萎下去,像北方入冬前的植物,那么义无反顾。眼下虽已入秋,但天气还热着,老程身上只有一件圆领的老头衫,已看不出原先的白色,倒像天生就是这副黄兮兮的汗渍色。

听话啊,你也再躺下歇会儿吧,才一点刚过,时间还早呢。

老程始终不吭气,坐在那里,头朝着门的方向,眼神里有一种很无奈又很委屈的东西。尽管这个“程咬金”脾气一直很倔,可她并不觉得他有多可憎,相反,每次他闹腾得凶的时候,只要她及时板起脸孔撂句硬话,他还是能听得进去的。刀子嘴,豆腐心。“程咬金”大概就是这么一个人。她一边思忖一边朝着走廊尽头的护士值班房走去。

开春的时候,她才正式到这家敬老院做事的。

这里看上去都光秃秃的,路对面那片旱柳还没发芽,到处都是干树杈子,院里仅有的几株新疆杨和国槐上,还零星地掛着去年秋天的枯枝败叶,加上一群步态蹒跚的老者,可以毫不客气地说,这里除了衰老和颓败,一丁点春色和生气也没有。她在职业护校学了两年的护理专业,毕业前夕校方把她们这些小年轻安排在一家不错的甲级医院实习,当时大伙还信心满满,一个个摩拳擦掌,要大干一番,原以为只要表现出色,将来就能留在大医院上班,可后来除了极个别颇有门路和背景的同学如愿以偿,绝大多数都是哪来的照样回哪去。她在家闲憋了好一阵子,也不知面试了多少回,最后还是通过父母的朋友的亲戚介绍,才不得不到这家敬老院工作。敬老院,这个名称对她简直就是一种莫大的讽刺和挖苦,同样是学护理专业的,同样伺候病人,她却只能在这天高皇帝远的鬼地方,成天守着一群老头老太太吃喝拉撒,而且,他们有时候还那么不听话,那么调皮捣蛋,叫人操心上火,还不能有一点儿脾气。

护士值班房比火柴盒大不了多少,里面仅能容得下一床一桌一椅,外带一只小得可怜的床头柜。值夜班的护士晚上都要在这里过夜的。兴许是人老了瞌睡就少,有些老人不到五点钟就摸黑起床了,那时楼门当然还没有打开,他们不能上院子里去,就在走廊里趿拉趿拉来回遛弯儿,间或发出吭吭哈哈的咳嗽声。她来敬老院三个月后才被转正的,此后才安排她每隔两三天值一个夜班。

照理说,值这种夜班不过是临睡前挨个查查房,问问大伙身体情况,给个别老人量量血压把把脉息,督促他们别忘了吃降压药、救心丸和安定什么的。可是,在这里值头一个夜班,她就碰上那个“程咬金”半夜三更来敲门。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人从梦中惊醒,吓得眼皮直跳,却见老程穿着大裤衩和汗衫子,黑着一颗脑袋僵在门外,小护士,我要跟那个老家伙分开,他半夜里不好好睡觉,一阵坐起来,一阵躺下,快把老子折腾死了。对方的口气像个虎头虎脑的小学生,却又不容置疑,她不得不惺忪着睡眼,跟着老程去房间看看。

那时也就夜里三点来钟,楼道里一片死寂,仅有的几盏昏暗的脚灯有气无力地照着走廊地板,四周黑乎乎的。由于灯光是从脚下打上来的,老程的黑脸上青一块亮一块的,看上去都有些狰狞的味道,好像刚从一场肉搏战上下来,加上他正气不打一处来,哼哧哼哧地,也许同屋的老头快要把他逼疯了。她心里不停打鼓,手脚开始发凉,毕竟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姑娘家,这种状况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果不其然,她进去的时候,看见九公早已穿戴得整整齐齐,甚至头上还端端正正扣着一顶铅灰色半新不旧的鸭舌帽,正窸窸窣窣往脚上套袜子呢。“程咬金”瓮声瓮气地拿手指着九公嚷,瞧,我没编瞎话吧?他纯属生物钟混乱了,损人不利己。那是她第一次近距离地靠近九公,之前也听别的护士叨叨过两句,说这个干瘪的老头,被送来之前刚殁了老伴,他整天沉默得像块石头不声不响的,唯独一双湿漉漉的老眼,总是很无辜地眨啊眨,好像在乞求所有人的怜悯。

大爷,你起得太早了,再躺下睡会儿好不?离天亮还有好几个钟头呢……可是,不管她如何反复劝说,九公就跟个聋子相仿,只顾穿好了鞋,起身往外走,那感觉就像外面有谁正等着他去会面呢。老程不无夸张地冲她吐了吐舌头道,哼,看到了吧?就是这么个老怪物,让他滚好了,反正我把丑话撂在前头,他爱上哪就上哪去,反正休想再进我这个屋!

那晚后来她再也没有睡。九公执拗地摸着黑下楼去了,然后就像一个急于出去放风的老犯人那样苦苦等待,双手热切而焦灼地扒在那扇玻璃楼门上,望眼欲穿地盯着黑咕隆咚的小院出神。听话,跟我上去吧,楼门天亮以后才开呢……她一面说,一面从一侧搀起老头的胳膊,可黑暗中她分明意识到,这个表面上弱不禁风的老人,内里却潜伏着一股罕见的倔劲,任凭几头牛也休想拉他回去。

你到底咋回事?还让不让别人休息嘛……她的忍耐程度似乎到了极限,一股无名火兜头盖脑地蹿上来。也就在那一刻,她不经意间瞥见对方老泪横流的样子,怎么说呢?她长那么大,还是头一次目睹一个老年人伤心成那样。她后来扭头朝一边的门房看了一眼,那间屋黑洞洞的,显然门卫师傅睡得正酣。可她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走过去敲了门。

门卫师傅是个腿脚不太灵便的退休职工,听说跟敬老院的头头多少是沾亲带故的。对方在里面磨蹭了好大一会儿,才佝偻着腰身,紧锁眉头,从房间钻出来,用狐疑的目光上下打量她,嘴里接二连三打着黏稠的哈欠,每一次张开嘴,都将一股浓浓的烟臭味喷到她脸上,她简直快要窒息了。

这老人心里不太舒服,我想陪他到院子里透透气。

她用手指了指孤零零地趴在玻璃门前的九公。

姑娘,你搞啥名堂,也不看看才几点?要是都像你们这样瞎闹,敬老院还不乱了套了!门卫师傅朝大门方向不屑地扫了一眼,便头也不回地一跩一跩回屋去了,随即“咣”的一声响,那扇门被愤愤地磕死了,整个一楼大厅再度陷入午夜特有的死寂和黑暗。

那夜后来她好说歹劝,就差下跪了,才勉强把老头弄了回来。不过,她也着实没敢再去打搅“程咬金”,那个粗声粗气的老头,看着就让人发怵。她想,还是让九公到值班房待一会儿算了,反正天也就快亮了。

整个下午她几乎再没消停过。

先是一楼的老奶奶硬拉住她的手说把假牙弄丢了。老人有明显的健忘症,平日总是丢三落四的。老人有一张又小又皱的脸,远远看去像极了一只陈年的山核桃,如果不是那双三角眼跟鱼一样懵懂地睁着,就会叫人误以为那脸上全部都是皱纹的天下。每次,她看见老奶奶总会产生一种错觉,好像老人的整个大脑正在马不停蹄地萎缩,变小,越来越小,以至于快没有一丝多余的地方存贮记忆了,所以,老人的记性才越来越差了。

别着急,老人家你再好好想想,是不是今天吃午饭的时候,不小心落在餐厅里了?

老奶奶蠕动着毫无血色的薄嘴唇,浑浊的眼神中满是疑惑,灰褐色的眉头拧得几乎要吱吱作响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发出跟老母羊一般低沉喑哑的声音。

餐厅……我吃晌饭……可我想不起来,吃饭那会儿,我戴没戴牙去……

这种痴痴呆呆的回答,实在是让年轻人感到非常沮丧,她知道面对这样的老者自己最好是闭嘴,因为你休想从他们嘴里问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于是,她不假思索地迅速跑向餐厅。大概今天是周日的缘故,头头不来上班,那里的十几张餐桌竟然还没有收拾干净,桌面上胡亂堆放着东一撮西一撮的米粒和菜屑,几只黑头亮翅的苍蝇,正自由自在地盘旋于杂物之上,嘤嘤嗡嗡,好不热闹。她蹙了蹙鼻子,只好挨桌查找了一遍,甚至连那两只深蓝色的塑料垃圾桶也没放过,却老半天也没有任何发现。

还没等她走到丢假牙老奶奶的房间,女卫生间那边突然又传来一阵大呼小叫声。她闻声一怔,连忙一路小跑过去察看。

原来,是一只坐便器严重淤塞,弄得恶水遍地横流。那个身材又矮又胖,嗓门是全院最高的老妇人,正在里面大光其火。她平时唯一的爱好,就是唱那些老掉牙的歌,平日里她只要待在淋浴室或卫生间,那种古里古怪有些跑调的歌声准会四处飘散。上回劳动节,院里在活动室搞过一次卡拉OK比赛,数她唱得最欢,麦克风就跟长在她手里似的,唱了一首又一首,那以后大伙就送给她一个雅号:老麦霸。

一旦看见护士进来,老麦霸便更加有力地叫嚣了起来,你瞧瞧,你瞧瞧,这都堵成战场了,让人咋上?你说说,这是哪个丧尽天良的干的?要是让本老太太我逮住她,非把她的臭屁股塞进马桶去不可!

她眼前顿时闪过一幅怪诞的画面,因为对方描述的这一情景太暴力又太荒唐了。她又实在觉得可笑,但毕竟是在卫生间里,况且对方已然火冒三丈了,不能再火上浇油了,她只得屏住气息,朝便池瞥了一眼。黄兮兮的一池污水,已经从边沿漫了出来,地板上脏得令人惊心动魄。老麦霸正气哼哼地用两只手拎起自己肥大宽松的花睡裤的裤腿,脚尖踮起老高老高,像是在练习什么奇怪的舞蹈。

这鬼窝窝子,老娘我多一天也待不下去了,你们到底还管不管,啊?真是有处吃没处屙啊,我算是遭了八辈子罪了!对方的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响,好像一首激昂的革命曲调即将冲向高潮。对方恨不能把一腔的怒火全喷燃到女护士身上。

她忘了自己后来是怎么当着老麦霸的面,套上有些发黏的胶皮手套,两只手死死攥住那只黑胶皮拔子,不停地在便池里上下抽拔起来。“咕噜咕噜”的下水声,让人不由得想起那些垂死挣扎者被卡住的脖颈。几番折腾,依旧无效,最后她不得不孤注一掷地,把一只手伸进最下面的出水孔里拼命摸索,硬是将一团肉粉色的玩意从里面抠挖了出来:假牙。

居然是一副假牙!那一刻,她再也无法抑制腹内那翻江倒海般的恶心,猛地对着便池口干呕起来。

等清理好一楼的卫生间,她几乎头也不回地冲上楼去钻进值班房,用力关上房门。泪水止也止不住,淌得稀里哗啦的,伤心、难受、委屈,甚至还有一种类似受辱后的尴尬难言,都一股脑涌上心头。她把头埋在雪白的被单上,不停地抽泣着,像个懵懂无知的小姑娘一样无助。在家里,她虽说不算娇生惯养,可这样的活,她是一次也没亲自动过手的。

早在午间,她确实接到过一个电话,是男友打来的,那么不近人情,那么自私又自利,可惜自己白白跟他好了那么久,到头来就因为她这该死的工作,她听他那种急不可待不容置疑的口气,大概是想好了要跟她最后一次摊牌了,他一定是不想再跟一个浑身上下散发着腐朽的老人味的女孩好下去了,因为每次他们俩约会,他都会像猎狗一样抽着鼻孔,在她身上嗅来嗅去,还总嘀咕说她身上有股味儿。后来,他们两人的通话硬是让九公的事给掐断了。先就这样吧,以前我跟你说过的,那个瘦瘪老头又跑得没影了,我得赶紧去把他找回来,不然的话……她就这样心急火燎地挂断了男友的电话。其实,整个下午,她的思绪还纠集在通话内容中。

今日的晚饭,照例是稀饭馒头加两道炒菜:清炒菜花和肉末炖粉条。一楼的老奶奶跟丢了魂似的,端着饭盆,在餐厅里颤巍巍地踱来转去,嘴里不停地嘀嘀咕咕。不用问,她还在满世界寻那副假牙呢,但她终究没有告诉对方实情,那实在是让人恶心。她想,还是等明早自己下班回城后,照着原先那副去医院帮老奶奶订个新的算了。所以,她只是耐心地劝老人先将就一下,说自己会替她再好好找一找,让她放心吃饭。老人茫然地看着她,因为没了假牙,嘴巴周围那一圈青灰色的褶皱,看上去就像晾干了好些天的包子皮,密集而又僵硬。

很多时候,她总是被这些人衰老的相貌所震惊。比如说眼前这个老奶奶,她也曾年轻过,也曾花枝招展过,可当她老无所依最终别无选择地住进这里,那种触目惊心的苍老就此定格了,等待她的不过是去日无多的孤寂,还有连吃饭也成问题的即将掉光了的牙齿。

或许,就因了这些缘故,她才迟迟没能做出那个断然的决定,一去了之。甚至于就在午间跟男友通电话时,她还在迟疑不决。她知道这些老人真的需要她,需要她的搀扶与帮衬,否则,他们待在这里也太凄凉了些。当然,这些念头不是一开始就有,她知道自己没那么高的境界,来这里不过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罢了,但事情往往就是在过程中发生微变的,也丝毫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平日,遇到这样那样棘手的事,她也确实感到心烦气恼几欲逃跑,就像先前从马桶里掏出假牙时,她简直觉得快要崩溃了,犹如受了奇耻大辱,但此刻,连她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忽然又对这位老人心生怜悯,并且非想帮她一把不可了。

餐厅摆放的,都是快餐店最常见的橘蓝色相间的固定式餐桌椅,四个人两两相对而坐。她从窗口打好饭菜,转过身去找座位的时候,远远瞧见“程咬金”跟老麦霸正坐在同一张桌前,边吃边聊。看来老程已经从午休的不快中解脱出来了,此刻谈兴正酣,嘴边挂着厚厚一圈白沫子;而那个老妇人呢,大概也忘了卫生间的龌龊场面,腮帮子一鼓一鼓地,盯着老程那张动作夸张的黑嘴,因为对方的一个笑话或什么趣事,而发出一连串又古怪又响亮的笑声。或许,皆因这老妇人旁若无人的大笑,老程愈发喜形于色挤眉弄眼侃侃而谈了。

其余的人倒是不为所动,老年人的耳朵一般都不太灵光,他们只顾低着头,慢条斯理地扒拉着饭菜,碗碟和筷勺之间丁零当啷作响,空气里充满了进餐时的专注与沉闷。事实上,老年人的用餐气氛就是这样沉默,甚至也有点儿死气沉沉,这种氛围更让她没啥好胃口,加之饭菜都为照顾老人的饮食习惯,统统烧得又软又烂,且口味异常清淡,像是忘了撒盐,嚼着实在没一点儿劲道。

好在这种时候,倒也算是她一天中最消停的时刻,那些老头老太太总是吃得又慢又细,短时间里没人会来打扰她,她大可以靠窗一个人坐着,想想心事,或發发呆。这时,她又莫名地想起男友的父母来,自打他们知道了她是在这种鬼地方上班的,对她的热度也是一落千丈。记得上回,她随男友去他家里做客,他们就有些爱搭不理的,还说什么像这种伺候人的活,根本不是人干的……她真的又失落,又伤心,却又无从辩解。

突然,她的耳边传来一声巨响,咣当当当——不用看就知是饭盆之类的东西,被谁奋力砸在桌面上,继而,又迅速滚落到地板上去,着实吓人一大跳。她忙回过神,循着响声望去。竟是老麦霸用手指戳着老程的鼻子,大骂不止。

真不要脸,你算个什么玩意?

老流氓!

一时间,大伙全都怔住,碗筷的叮当响声顿时销声匿迹了,空气中弥漫着十足的火药味,每个人都抻长了脖子,好奇地朝他们俩张望着。

我活了这么大年纪,还没见过像你这么不正经的货色!

老麦霸始终用她那唱卡拉OK的女高音怒斥着老程,可是谁也不知道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唯独一向脾气火暴嘴不饶人的老程,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的头脸和衣服上被溅上了雪白的米粒,还有湿乎乎的汤汁,整个人都蔫不溜秋地,始终不声不响地委缩在蓝色的塑胶椅凳上,又好像屁股被很厉害的胶水黏住了,动弹不得,任由对方气急败坏地指着他鼻子骂骂咧咧。

我说你们俩跟娃娃过家家似的,咋说翻脸就翻脸啦?刚才不还有说有笑的吗?吃顿饭也不叫人安生!她不得不赶紧跑过去调停。

老麦霸一副不依不饶的架势,臃肿的胸脯斗鸡似的向外挺出,像是有一团火在里面燃烧。

哼,谁跟他有说有笑的?你瞧他那副丑狗德行,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她不无狐疑地就将目光移到老程身上。

老程,你到底怎么人家了?每天就数你能惹是生非。

她边说边没好气地翻了他一眼。她还从来没见过老程这副熊样呢,心里多少觉得有点儿好笑。

半天,老程头都不敢抬一下,嘴里咕咕哝哝含着糖块似的,也……也没啥……不……不就是句玩笑话?她就认了真了。

呸,你还好意思说,老娘我才不稀罕开啥狗屁玩笑,我看你真是白活了几十岁!不嫌丢人!老麦霸最后梗着脖子,一口气骂完,才怒气冲冲地猛地扭转身去,她那双粉红色的泡沫拖鞋,嘎吱嘎吱踩着撒了遍地的米粒,大步流星冲出了餐厅。

大伙有嘿嘿发笑的,有窃窃低语的,也有人故意起哄架秧子。

程咬金,你一世英名,今儿可算栽在老娘们手里喽……

这老小子,八成是异想天开,想吃人家老麦霸的豆腐了!

于是,嘿嘿的一片嬉笑声,又稀里哗啦放浪起来。

她回头见老程那张脸越发涨得紫黑,仿佛霜煞过的长茄子,耷拉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这种时候,她一句话也不想说,只是默默地从地板上捡起被磕掉了瓷片的饭盆,顺手搁在老程面前。

天边的秋阳终于蹒跚着衰退下去了,那片歪歪扭扭的旱柳林便在最后一丝昏聩的天光里低垂静穆着,空气中忽然多了一股秸秆焚煳了的烟味,这气息很像是从老年人穿了几十年的老棉袄里散发出来的,糜朽而又沉郁。

出了敬老院沉重的大铁门,她始终双手插在裤兜里缓步向前。每次值班吃罢晚饭,她都会出去散散步,也许只是想借机缓解一下自己的情绪。如果今天没有那个接了一半的电话,如果没有那副龌龊的假牙,抑或没有刚才餐厅里上演的一幕闹剧,她的心情并不比任何一天坏多少。

事实上,她已经慢慢学会怎样打发这种漫长的日子了。很多时候,与其说自己是在这里照顾老人,倒不如说她要面对的更像是一群特殊的孩子,顽皮,倔强,弱不禁风,喜乐无常,反正不管怎么说,她并不感到那么厌恶,而是恰恰相反,她越来越觉得这些老头老太太委实可怜,不管他们子女的初衷如何,只要是被送到这里来的,每一个人都是那么的孱弱和孤单,都需要像她这样的人时时去关照。

大约又过了半个钟头,她才平静地漫步走回敬老院里,可来自一楼大厅的某种死寂却又悄无声息地将她攫住了。按说平常这阵子,院子里和大厅都是最热闹的,因为老人们刚吃过晚饭,正三五成群地四处溜达消食呢,直到电视新闻联播开始,人们才会重新回到活动室去。但此刻,那种罕见的空洞和宁静多少显得有些异样。

当她不无狐疑地,一个人穿过那条幽深的走廊,心跳忽然变得潦草起来,继而,不得不快步跑上楼梯,刚到二楼走廊口,她一下子就愣住了。好大一群人,黑压压的,全都拥堵在走廊中间,他们不时地发出啧啧声和叹息声,甚至还有人在断断续续地抽泣。她忐忑而迟疑地挤进人群中去。大伙如见救星,马上七嘴八舌地嚷嚷开了。

護士你可来了,九公快不行了……

喂,你们几个快把门口让开,好让人家小护士进去啊!

狭窄的房间里,同样塞满了老人,空气几乎都凝滞了,感觉就像不小心掉进一群羊里,而所有的羊儿正怯生生地缩成一团,彼此身体紧挨着。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挤进去的,隐约听见一个老男人在里面呜哇呜哇干号,那种悲恸苍老的哭声,叫人不寒而栗。她当然听出那是老程的声音,这个一向得理不饶人的“程咬金”,居然还会痛哭?她的心立刻就像被一根皮绳从四面猛地给抽紧了。

她好不容易才靠近九公床前。她忘了自己是怎么战战兢兢伸出手,又怎么去试探对方的鼻息的。那个柔软的部位,变得平坦而荒凉,手指几乎立刻就反弹了回来,又像是被滚烫的气流给灼痛了似的。

老人的睡姿看上去有些决绝,瞳孔已经散开了,又像是刚刚跟谁瞪着眼珠生完气的样子。她尽量忍住,不让眼泪流下来,再次将手指很专业地搭在九公露在外面的一只手腕上,感觉仿佛触到的不再是人的皮肉,而是一片薄得不能再薄的塑料纸。不知是谁顺手摁下了墙上的开关,一团刺目的荧光霎时将床上的老人笼罩起来,那清癯晦暗的脸庞,那瘦小孤单的身体,完全朝内里一味地瘪进去,仿佛有什么神奇的物质,正躲在躯体里面,不顾一切地吸住老人的皮肉……

平静就这样让死神打碎了,这里的一切似乎都变得不再寻常。

至少,接下来的两三天就是如此,上报民政部门,通知死者亲属,办理所有的丧葬手续,包括清理九公生前的生活用品和床铺,等等,总之又烦琐又忙碌,她一连几日都没再轮休。

这是她在敬老院经手的第一个亡人。

事实上,九公入住敬老院的时间,跟她参加工作的时间几乎等同,因此,她总会莫名地陷入某种不能自拔的幽暗状态,时间仿佛就停止在她把九公从外面拉扯回来的那个昏昏欲睡的午后,老人薄如布片的皮肤和骨瘦如柴的胳膊,都让她挥之不去。

后来她还是从家属嘴里得知的,那一天正好是九公亡妻的祭日,他们说这样也好,老爷子一定是追随老伴去了。这个理由倒也合情合理,可她就是无法让自己平静下来。接下来,她还发现,那天之后,老程简直变了个人似的。有一次,在楼道里,老程忽然拦住她问,护士你说,他会不会记恨我?我没事老数落他,欺负他,还把他从房间里撵出去,我还扯过他的被子,九公一准恨透了我……老程的样子愁苦而迷茫,多少有些失魂落魄,毕竟,他跟九公同居一室好几个月啊。

现在说啥都晚了,你往后可别再那样对待旁的人了。她也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

其实,她心里同样感到空茫,这感觉总是让她觉得没着没落的。她真有些后悔,自己从来没有好好跟九公聊过一次,至今,她都不明白老人为何一趟一趟往外跑.外面的那个世界到底怎样吸引着他?他是想回家去呢,还是要到别的什么地方?而几乎每次,她都跟训斥不懂事的娃娃那样,尤其是在九公临走的那一天。这样胡思乱想时,她又猛地记起那个长着山核桃脸的老奶奶来,该死!她竟把假牙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责任编辑 杨静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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