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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韩少功的“公民写作”

2018-05-22俞清瑶

创作与评论 2018年3期
关键词:艺术实践韩少功

俞清瑶

摘  要:文章以韩少功长篇小说中的三类人物为例,结合作家的实践经历和个人言说,探讨“公民写作”的具体内容和价值指向。“公民写作”以现代“公民”概念为基础,融合了知青经验中的理想和实践精神,为观察市场时代的社会现实和文学环境提供了独特视角。“公民写作”作为一种实践参照,对“个人化写作”中出现的“自恋”倾向具有调整和反拨意义。

关键词:韩少功;“公民写作”;艺术实践;形象解读

20世纪80年代以来,“个人叙事”取代“宏大叙事”逐渐在中国当代文学中占主导地位,成为时下最有市场的创作模式。这一转向受到西方现代文学和中国社会转型的复杂影响,有其合理性和必然性。然而,“个性”在摆脱政治藩篱后不断膨胀,抛弃责任感和使命感的文学一步步沦为自说自话的“自恋游戏”;作家思想贫瘠、思想苍白的问题日渐突出。程光炜先生曾梳理改革开放以来的文学思潮,指出“情感冷漠”已经成为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的突出问题,呼吁作家重新看待“小我”和“大我”的关系。{1}在这一背景下,韩少功的“公民写作”提供了调整作家写作立场的一种思路。

一、“公民写作”的提出及艺术实践

韩少功是从革命时代来到市场时代的知青作家。作为其思想底色,知青记忆在文学作品中表现为对现实生活的深切关怀和对公正理想的执着追求。在这一思维下,韩少功十分警惕“个人”“自由”成为新的话语霸权并消解公共道德,因而强调将社会性和公共性作为理解上述价值的前提。这一有限自由理念与他对历史和现实的观察反思互为因果。

韩少功的文学是“介入”的文学。作为新中国之子,理想信仰和现实关怀是其作品的精神内核。从参与“伤痕文学”和“反思文学”潮流到擎起“寻根”大旗,从思想性随笔到长篇小说,韩少功对现代化问题的思考和发言从未间断。{2}2000年以来,韩少功开始在以城乡文明边缘视角观察社会,《马桥词典》之后的长篇小说都带有半隐居生活及其独特视角的痕迹。{3}刘复生等学者归纳出韩少功作品的两大主题,即重评社会主义运动史和反思市场主义现代化模式。{4}从作品中几乎都设置“上山下乡运动”和新时期社会转型两个互视坐标来看,韩少功将现实思考融合于个人经验中,长期追踪农村和城市的发展、农民和知青(小说中的知青群体后来分化为各界精英和普通劳动者)的命运,承担公民和作家的时代责任。

现实品格诚然是韩少功作品的恒定内核,但长期思考推进了反思的转变和深化。这在作品中表现为小说之间某些显见的相似性,读者甚至能拼接出某些人物的完整“原型”;它表明了韩少功对记忆宝库的反复检索和审视,也勾勒出其反思过程的推进轨迹。{5}早期的“问题小说”显示出主流话语与韩少功作品的互构。但韩少功的独特性在于他很快超越了苦难控诉,《西望茅草地》已经流露出他对社会主义理想和失败英雄“不合时宜”的同情甚至追念。20世纪80年代末以来,围聚在启蒙和现代化乐观预期下的知识者阵营开始分化。面对“人文精神”危机,韩少功以思想性随笔为武器,投入“精神的圣战”。同时,他更主动地回望那场被理想和苦难笼罩的社会运动。他发现,资本正在成为操控市场和文化的隐蔽独裁者,这与社会主义实践中的某些现象具有惊人的相似性;重新清理那段被简单化的道德评价所搁置的历史以避免历史重演比“忏悔”更重要。这构成韩少功90年代以来反思现代化模式、重评革命和知青历史的思想线索。有论者认为,知青一代的“个人生活被并入了历史的逻辑”,唯有“以生命之轻来背负历史之重”才能使其确认自我价值。{6}韩少功对上述问题的持续关注及其中包含的现实关怀和责任担当,恐怕与此代际经验不无关联。

“公民写作”在这一精神底蕴和思维逻辑中生成,并经历了长期发展,具有丰富内涵和阶段特征。它在市场时代的精神“圣战”中大放异彩,但其基本倾向的显现,或许应当追溯到韩少功的早期创作。

韩少功拥有六年的下放劳动经验,长期的社会接触使其具备对生活的敬重和同情;广泛的知识涉猎又赋予他开阔的视野和当代作家鲜有的理性深度。在这一套“行知”哲学下,韩少功以多种方式践行“公民”身份。80年代末以来,他先后主持的《海南纪实》和《天涯》,是国内思想交锋的重要平台。他对后者所提的“无意谋求畅销,拒绝与低俗为伍”,坚持“道义感、人民性、创造力”{7}的办刊宗旨,不仅是对杂志的期许,也是其自我言说。此外,韩少功多年来频频越出文学领域,就公平、三农、失业等公共问题发文、演讲、访谈,站在“公民”立场对社会发言。可见韩少功重视这一身份,乐于承担其所赋予的责任和义务。

从广义上说,韩少功的社會经历作为历史语境中的合法活动,构成韩少功“公民”实践的重要部分。革命的公正理想和社会参与的使命感成为“公民”概念的重要资源,“公民写作”强调的责任感和现实精神难与这些经历割裂。这段经历的另一重要影响是,韩少功的“现实”从此不止都市的高楼,“占中国人口百分之六十九的农民”和“占中国土地百分之九十五的乡村”{8}再难被他忽视。可见,韩少功的“公民”概念具有极大的社会广度,在现代“公民”概念之外展现了鲜明的革命渊源,具有独特的个人色彩。

“公民写作”是作家意义上的“公民”实践。韩少功曾解释,“关注公共事务是每一个公民的权利”{9},应当重视对社会正义和弱势群体的关注{10}。他又说,知识分子应具备“扎实的专业基础”和“深切的公共关怀”。可见成为真正的“公民”是知识分子的分所应为。对参与感和责任感的强调延续了韩少功的一贯风格;而对社会正义和弱势群体的关怀,使“公民写作”在世纪初的语境下具有强烈的倾向性和针对性。90年代前后的思想性随笔最直接地展现了韩少功的关注点。

另一个问题在于“公民写作”概念的适用性问题。部分论者追认思想性随笔为“公民写作”的起点,并以此为其划界。也有论者将其视为韩少功的创作理念和思维方式。有人认为,不能将韩少功于文学的选择简单视作生存需求,更重要的是作为公民实行权利义务的方式{11}。这关联了韩少功的文学与社会实践,从身份认同层面为这一问题提供了思路。此外,创作谈是理解“公民写作”的重要参照。韩少功的文学态度十分谨慎,他既为文学的社会作用设限{12},又坚守文学的社会关怀,将其视为“判断现实的精神尺度”和对生存现状“创造性的价值追问”{13}。“公民写作”显然与其文学观一脉相承,并渗透在文学作品中。正如刘川鄂所说,韩少功90年代以后的小说是80年代末以来思想性随笔的“延伸”{14}。如此,不妨将思想性随笔看作对社会更直接的发言,它同样是早期创作精神的延续,这使“公民写作”映照了韩少功的文学创作史。韩少功就其小说和散文的关系谈到,“想得清楚的写散文,想不清楚的写小说”{15}。在呈现互文性之外,长篇小说保留了丰富的思维活动,蕴含对现实世界的深层理解,这种“想不清楚”的东西可能更为深刻和珍贵。

韩少功的“公民”概念烙下了革命时代和市场时代的实践经历,这使“公民写作”覆盖了独特的关切点。“公民写作”在韩少功不同时期不同作品中保留了或浅或深的印記,但作为创作实践和文学精神的提炼和总结,未曾缺席于韩少功的文学生涯。

二、“公民写作”的形象学解读

韩少功具有自觉的创新意识。有感于“主导型性的情节和严密的因果逻辑关系”{16}为特征的“主线霸权”对作家思想和作品容量的囿限,韩少功借鉴散文创作方式拓展作家对小说的自主权。这造成了人物形象和情节的破碎,却超越了“结果导向型”的简单逻辑,使作家更自由地书写人物形象的多面性和复杂性。因此,不妨将淡化人物情节视为韩少功协调思想和形象、平衡理性和感性关系的一种策略。

主观上,韩少功也不轻视形象的重要性。他将形象和情节看作生活的主体和过程,小说通过“对生活主体与生活过程的近距离、多方位、高强度、大规模的形象产出”{17}表现生活。他在2016年重申,要“把人物写得鲜活、结实、丰富,不能成为一些华丽的影子和流行的标签。”{18}可见形象不仅是思想的工具,其本身就是关注点。因此,借助形象透视韩少功作品及其思想仍不失为一种方式。

1.边缘者:被现代化想象遮蔽的“人民”

民众是韩少功长篇小说的重心。小说通过观察民众及其生活,探讨欧美式现代化模式的合理性。韩少功发现,市场主义的现代化想象并未带来真正的民主自由和公正平等。相反,“人民”失去了原本合法的中心地位,在发展和进步的逻辑中边缘化、工具化,沦为了千千万万的“影子”{19}。韩少功从中捕捉到现代化想象与民众实际生活之间的裂隙。一方面,民众盲目追逐物质现代化,缺乏对自身境遇的反思,成为这场狂欢盛宴的同谋;另一方面,现代化以其“先进性”否定传统生活模式和价值观,使民众沦为“进步的代价”。

韩少功塑造了一组迷失于现代化想象中的农民群像。农村在“一切目光可及的地方现代化了,而不是化在看不见的抽屉里、蚊帐后以及偏房后屋中”{20}。年轻人模仿电视里的打扮,小心翼翼地走在凹凸不平的道路上;他们甚至为了“体面和惬意”而建造“不太适用,但能预支一份荣耀”的“豪华仓库”{21}。对这一现象的思考可溯及《马桥词典》。小说探讨了农民/传统与知青/现代的相处模式。农民尊重知识青年,但对其带来的陌生逻辑抱有怀疑和警惕。这暗示了传统文明对现代文明的防范和抗拒。小说还发现了传统对未知世界的敬畏感:农民认为自己无权拥有真正的知识,因而将知识的所有权转交给“另一种神秘的深不可测的语言”{22}。《暗示》继而发现这种敬畏感被现代知识祛魅。传统信仰的动摇甚至被驱逐,造成了农村多元或曰混乱的不稳定状态。农民因此陷入对生活方式和价值选择的茫然无措。这是此类农民形象出现的重要原因。

技术的普及使现代化实现了对城市更深广的占有。城市作为农村的效仿对象和理想未来,是现代化的领跑者和代言人。韩少功长篇小说中的城市劳动者大多是进城农民工和返城知青。他们向往城市的富裕自由,却成了低回报的劳动机器,时时面临失业危机。《马桥词典》中的农村青年胡魁元痴迷于镜头下的城市,鄙弃农村的“低等劳动”,却在进城不久后遭遇意外;这揭示了现代价值观对传统价值理念的颠覆和对农村青年的消极影响。《暗示》中的鲁平自断双指才得以“病退回城”;但城市已经褪去发展初期的漫天扬尘和粗鄙欲望,他们这些劳动者反而成了“开口闭口都是钱”的“没有品位、没有格调、没有教养”的乡巴佬,只能依靠假冒产品维持“平等”的尊严{23}。《日夜书》中的郭又军则因高楼中发出的“效率”指令而下岗,因无力负担医疗费而选择“不麻烦任何人的结局”。{24}

韩少功认为,城市通过营造心理假象吸引民众,将其卷入现代化轨道。“空间”是令人趋之若鹜的奥秘:城市是让“好东西离我们近一些的方式”,占有便是“更近一些的方式”,因此城市提供的不过是“场地更换”{25}。它带来了高强度压榨和残酷的淘汰。尽管如此,大多数人也只能做到“近一些”而非“更近一些”。而当“占有”本身也被指认为假象,那么“成功”只能带来虚妄,其所衍生的满足感很大程度上只是“私有”魔咒的过分放大。在追逐“成功”的道路上,“现代世界”被束缚在城市的高楼里,丢失了自然和心灵的维度。

对边缘者的同情并不意味着大众崇拜。韩少功也对盲目追求物质现代化的民众展开了批判。只有“觉悟了的人民”才是“真正的英雄”,而大多数人长期扮演“自掘陷阱的帮凶”{26}。这延续了“寻根”时期的国民性批判主题,构成韩少功对民众的另一层认识。这一立场在《山南水北》中呈现弱化趋势。

在对传统生活的长期观察和深入体验中,韩少功发现中国人有一套自足的认知体系,“如果没有西方科学理性的侵入,中国乡下人并不缺乏对世界的见解”{27}。《山南水北》中的《非法法也》一篇明确表明了这一态度。两个电工在作业时意外身亡,但村民一口咬定供电公司必须负责。作为政府代表的贺乡长也暗暗支持这场闹剧:“查出来又如何呢?他赔得出二十多万吗?赔不出。查来查去的结果,不但要毁掉两家人,还要毁掉第三家。”{28}“肇事者并没有承担责任,供电公司却在相当程度上代人受过。在全面推行法制建设的今天,这一结果大可奇怪。”{29}在这里,作为“法外之法”的生活,是比真相更重要的价值准则,农民没有更多同理心或正义感为供电公司的无辜和法律的无力鸣不平。与以往长篇小说最显著的区别在于,《山南水北》以融入生活的内部视角代替外来者的批判和同情,以农民的逻辑观照知识分子难以理解的违悖现代理念的生活。这种来自生活现场的经验,是法律的制定者、现代价值的伸张者无意得到也无法获得的。

韩少功小说的民众书写揭示了现代化逻辑并不具备绝对普适性。它的推行虽然带来了一定的便捷甚至富裕,但外表的光鲜无法掩盖大多数人的真实境遇,它甚至给原本稳定的生活植入了混乱、失序的因素。在这一过程中,“人民”失去了社会发展的设计权和决定权,成为被卷入现代化的边缘人乃至盲目追逐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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