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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农村到城市:改革开放前党的新闻管理方式的探索与启示

2018-05-22唐海华

中共宁波市委党校学报 2018年3期
关键词:新闻媒体党报报纸

唐海华

(中国人民大学 国际关系学院,北京 100872)

革命过程中尤其是延安整风期间,中国共产党建立了一套以严格强调党性原则为特征的党报理论和制度。然而,革命胜利进入城市后,党的新闻工作开始面临极不一样的新环境。与分工简单、同质性强、熟人社会的农村根据地不同,城市社会的分工发达、异质性强和陌生度高。倘若说前者对新闻信息的数量、时效以及多元性的要求都不高,非常适于党报进行集中宣传,那么后者作为一个复杂系统,在运转上必需依赖专业媒体机构作为沟通神经,对新闻信息的数量、时效和多元性的要求相对于前者要高得多,因此客观上对党报制度的运行构成了巨大挑战。

于是,1949年后党在新闻工作上便面临两大问题,一个是结构上的问题,即如何处理党报体系与城市多元媒体的关系;一个是功能上的问题,即如何使党报体系适应城市民众对新闻数量和质量的高要求。这两个问题既相互关联,又相对独立。

可以看到,从1949年至改革开放前,党在城市环境中的新闻管理经历了一段曲折的制度摸索过程,其中历史得失,对于今天仍富有启示意义。因此,本文将对这段历史过程进行回顾和梳理,总结其中的经验与教训,为今天的新闻工作提供借鉴。

一、结构的一元化改造与指令性新闻体制的建立

民国时期的城市社会虽然还不够发达,但各城市已形成多元的、竞争性的媒体格局,以满足城市社会对新闻信息的高标准要求。在当时的全国城市中,既有政府机关、政治党派的报刊电台,也有民营资本以及外国的报刊电台。在进入城市建立新政权的前夕,党清晰地意识到这一多元的媒体格局与党报体系之间存在着结构性的矛盾。

如何处理这一矛盾呢?党从一开始就确立了坚决按照党报理论对原有城市媒体进行一元化改造的思路,即将后者归并到党报体系中来解决二者的结构张力。在国共决战尘埃落定之前,中共于1948年11月8日颁布《关于新解放城市中中外报刊通讯社的处理办法》,宣布“报纸、刊物与通讯社是一定的阶级、党派与社会团体进行阶级斗争的一种工具,不是生产事业,故对于私营报纸、刊物与通讯社,一般地不能采取对私营工商业同样的政策。”这一定性使得城市中原有的新闻机构“不容采取鼓励政策”,因此无法像私营工商业那样可以得到延续和保护,确定了其必须被改造的命运。为此,《处理办法》中相应地提出了一条“剥夺反人民的言论出版自由的原则”。[1](P189)

根据这一定性和原则,中国共产党在1949年至1950年期间对全国新闻媒体进行了大规模的结构改造,将各地的“反动党派”和“反动立场”的新闻机构予以没收、取缔、禁止。以上海为例,上海当时是私营报纸和广播电台比较集中的城市,仅私营广播电台就有22家。1949年6月上海被中共接管后,在中共上海市军管会处登记的报纸、杂志、通讯社共244家,其中报纸有43家、通讯社有43家。经审核,准予登记营业的最后只剩44家,其中报纸12家、杂志28家。同时,还停止了外国通讯社、外国记者在中国的新闻活动,禁止它们向中国报纸发稿,并取缔了大部分外国在华新闻机构,如“美国新闻处”。

另一方面,紧随军队的前进步伐,在接管旧新闻机构的设备与人员的基础上,党的报刊电台逐步扩建到了新区,例如上海的《申报》就改组为《解放日报》。由此,中共很快建立了一个以《人民日报》为首,包含中央级、大区级、省级、省辖市级和专区级五个阶梯的党报队伍。

经过这些大刀阔斧的清理和建设,中国共产党在1950年即迅速将全国大部分新闻媒体变为党控制下的公营媒体,只策略性地保留了几十家“中间”和“进步”性质的私营媒体机构,作为党的宣传的配合媒体而存在。但这种公私并存的新民主主义状态没有持续多长,为了彻底实现舆论的一元化,1952年底中国共产党在新闻媒体领域率先展开社会主义改造,1953年将私营报刊、广播电台全部公私合营。[2]1954年后,国内的新闻媒体全部被纳入公营范围,建政初期曾有过的“新民主主义新闻事业”、“人民的新闻事业”的说法由此被“党的新闻事业”的新名称所代替。

随着这些改造的实施,党在城市之中也建立起一元化的党报体系,从而解决了媒体结构上的矛盾。而在此基础上,党报的集权管理制度也得以复制到全国,各家新闻媒体的人事、财务、采编、经营等权力都被掌握在党和政府手中,由此形成高度集权的“指令性新闻体制”[3][4]。具体的说,这一体制有以下一些基本特征:

(一)媒体人事的任命化。中国共产党将党管干部的制度应用到全国新闻媒体上,不仅各级党委的机关报刊的社长、总编辑等负责人由党来任命,而且其它非党直属的公营新闻媒体的行政负责人也变成了由党任命的干部。干部任命制为党对新闻媒体的管理奠定了有力的组织基础,使得新闻媒体可以忠实地按照党的指示运行。

(二)媒体经营的计划化。除了党管干部之外,这一体制的另一面是国营。社会主义改造完成之后,全国新闻媒体被纳入到计划经济的框架中,其经营管理全面计划化。正如该时期的国民经济是按比例、按指标发展一样,中国的新闻事业也呈现出强烈的计划性,一切按照党和政府的计划安排进行经营,媒体没有经营自主权。新闻媒体的报道领域、经济运营、发行订阅等事务,一概列入了国家的计划管理范围:

首先,报刊的报道领域由党的宣传部门统一安排,按照地区、专业予以分工,未经允许报纸不得跨地区、跨专业发展。其次,报刊单位的运营经费由政府财政拨款包办,所需的印刷设备、物资等资源亦由政府统一调配。报刊单位没有财政自主权,不需要也不能为了获得更多的收入而展开市场竞争或成本核算,媒体上的广告甚至亦由宣传部安排进行。第三,报刊的发行由邮局包揽,不能自办发行,而且在发行范围、数量、预定与零售比例等方面必须报中宣部批准,严格按计划、定额实施,不得临时加印。反过来,报刊的订阅也很少有自费订阅者,基本都是单位公费订阅。

(三)新闻发布的统一化。1949年前,中共中央已经开始加强新闻工作的纪律管制,下达了一系列相关指示如《中共中央关于宣传工作中请示报告制度的决定》、《中共中央关于各地不得擅自向中外记者发表意见的通知》、《中宣部关于克服新闻工作系统中无政府、无纪律现象、坚持请示报告制度的指示》等,明确规定各地重大新闻发布须经当地党委审批,涉及全国性的重大消息应事先请示中宣部或新华总社,各党政机关及其工作人员的稿件未经批准不得交非党传媒发表,接待私营传媒记者或答复询问一律由当地最高军政机关首长或其指定者负责。

1949年后,中国共产党在这些规定的基础上继续加强信息传播的集中管理:首先,建立向新华社总社汇集信息的制度。中国共产党建国伊始将革命战争时期形成的分散的地方通讯社统一归属新华社,要求各地通讯社必须将新闻稿汇集到新华社总社,禁止自行向外发布。[5](P22~26)1953年,党和政府进一步要求新华社建成“消息总汇”,全方位收集国际国内的新闻。其次,赋予新华社和《人民日报》在重要信息发布上的包办地位。1949年12月,中央政务院颁布了《关于统一发布中央人民政府及其所属各机关重要新闻的暂行办法》,规定所有公告和公告性新闻均由新华社统一发布。1950年和1951年,政务院又相继公布了几项有关统一发布新闻的规定。1952年8月,中共中央又规定国际新闻的报道和评论须“完全集中于中央,经中央审查后,统一由新华社和《人民日报》发表”,其他各报未经中央批准,“不得发表任何报道和评论”。[5](P248)在重要政治新闻上,报纸一般被规定须采用新华社通稿。在1949年11月新闻总署下达的《关于报纸采用新华社电讯的规定》中,即规定:“一般大报对新华社所发表的各种有特别重要性的稿件,如政府公告、外交文书,社论和重大的政治外交新闻等,不得节删。通俗报和小型报对于最重要的公告亦不得节删,但可附加通俗解释。”[6](P31)

(四)新闻采编的计划化、指令化。在前面几种制度的基础上,新闻媒体在采编活动上变成主要根据党委和宣传部门的宣传指令进行。进城伊始,中共即规定私营报纸不能在党报之前抢发消息,重大新闻的发表格式都得按上级部门的指示办理。一旦有违党报的既定风格,就得检讨认错。社会主义改造结束后,毛泽东指出:“在社会主义国家,报纸是社会主义经济即公有制基础上的计划经济通过新闻手段的反映”。[7](P508~509)这一界定为媒体的指令管理做了理论论证,强调新闻采编也须计划化。于是,在计划经济时代里,全国新闻媒体的报道选题、选材、评论等操作流程全部都是在各级党委和宣传部门的指令下进行。这使得新闻记者在采写报道时不是自下而上反映生活实践,而是大多为自上而下布置的“命题作文”。新闻记者一般都是在组织交代任务后,下到地方和基层找材料、找典型,选择其中符合需要的部分进行加工。

二、指令性新闻体制与城市民众的新闻需求的矛盾

通过一元化改造与集权制度,党顺利解决了党报与城市媒体格局之间的结构矛盾。但是,在党报适应城市民众的新闻需求的问题上,就没有那么顺利了。这恰与高度集权的指令性新闻体制的建成有密切关系。从宏观上看,高度集权的指令性新闻体制在建政初期起到了重要作用,它使得党迅速地在意识形态领域取得支配地位,从而为党的社会主义改造和建设提供了强大的动员工具。但是,这一体制客观上也导致了新闻生产的活力受到重重束缚。

具体的说,指令性新闻体制将原来在农村根据地时代形成的党报风格复制到了城市之中,强调绝对的党性原则,使媒体的新闻变得越来越政治化,媒体上只可以发表一切与党的路线、方针、政策保持一致的消息,与上级精神不一致或相违背、但人民群众又想知道的消息很难出现于媒体。并且,各家媒体在国内外消息上经常需要使用新华社通稿。

指令性新闻体制对媒体的限制尤其体现在新闻监督活动之上。在新体制下,记者们的批评报道必须接受当事人审查,乃至签字同意。实际上,进城不久的1950年,新闻总署即做出了一条重要规定:

今后无论记者、通讯员,采写新闻均应首先交由各该新闻的机关、团体负责人,和各该新闻本事的当事人审查(包括各党派和无党派的组织和人士在内),要求他们考核事实是否准确,政治上,政策上有无问题,新闻本身可否发表,最好由他们签字同意,然后送往编辑部。这种审查是必不可少的。应该定为新闻稿件的必经手续和采访记者的纪律责任。编辑部在处理稿件的时候,首先就应检查这些审查手续已否完成。如有特殊原因无法交给当事人审查者(例如采写敌方情况或俘虏官兵谈话的新闻),也应经过有关机关的负责人考核。[1](P363)

这一规定在指令性新闻体制形成后继续沿用,在这样的严格条件下,全国各家新闻媒体的记者编辑自然倾向于求稳,不愿做费力不讨好的批评性报道,而安于使用通稿,或按照自上而下的指令做四平八稳的一般报道。然而,报刊、电台的新闻质量由此也变得日益下降。

由于限制过多,在中共进城后不久,城市读者们即鲜明地感受到新闻领域的景象发生了很大变化。除了报纸的数量开始显著减少之外,报纸上的内容也日益贫乏,与过去大为不同。(见表1)由于重大新闻只能用新华社通稿,报纸上变得独家新闻越来越少,版面没有特色,言论越来越空泛,甚至连广告也逐渐消失。即使是以往颇受欢迎的民营报纸如《文汇报》等,也让读者们的兴趣不断下降。读者们的反映是:“报纸没有看头。每天从头看到尾,要发现几条真正的所谓‘新闻’是不容易的。”[8](P21~23)

表1 新旧报纸的新闻模式的比较

党自己的新闻工作者逐渐意识到了党报在新闻功能维度上的欠缺。例如,1950年4月《人民日报》在一篇社论中批评说,全国多数报纸存在脱离群众的严重问题,报纸“整版整版地刊登着与当地人民生活没有很多关涉的国内外事件,或是不重要的公告、文件、会议新闻和机关活动。有的报纸竟至仅仅以百分之一至百分之十的篇幅,刊载当地群众的活动。”[9]

其实,《人民日报》本身就存在新闻功能薄弱、不能满足读者需要的问题。根据《人民日报》社1956年的内部报告,“《人民日报》每天刊载的新闻数量很少。根据横排四个月以来的粗略统计,每天刊载的新闻(国际新闻除外)最多为9000字,共约三四十条,所占篇幅不到整个报纸的五分之一,而其中过半数的又是会议新闻。根据3月份的详细统计,平均每天刊登新闻8500字,每天刊登会议新闻字数为1900字。会议新闻占整个新闻近四分之一。”[10]

可见,建政初期党报的新闻功能并未顺利地适应从农村到城市的变化,在新闻生产上仍着重于根据政治需要进行自上而下的宣传、鼓动,未能及时、准确地报道社会发展状况,对于城市读者新闻需求的反应是迟钝、冷漠的。从根本上说,这是由指令性新闻体制的计划生产模式所决定的。匈牙利经济学家科尔奈曾指出,计划经济是一种“短缺经济”,从生产过程到消费过程都存在显著的短缺现象。[11]与此同理,指令性新闻体制下新闻生产的计划化也必然造成新闻产品的短缺,数量与质量都达不到城市民众的需要。

三、党报的改革尝试:《人民日报》1956年的改版

对于这样的问题,党的一些领导与新闻工作者在进城不久后即有清醒认识和改革想法。1950年,《人民日报》即在范长江的领导下开展了“大转变”运动,提出要改变“一切听候组织安排”和放“马后炮”的习惯,“凡事要积极争取”。[12]据此,《人民日报》也开始强调抢新闻、抢发表,力求加强新闻的时效性。在这种转变下,《人民日报》也产生了对办报自主性的更多要求。但这次改革不久即被批评为犯了资产阶级新闻观的“单纯追求迅速”的毛病,随着范长江的黯然离职,《人民日报》又回到了旧轨道上。

但这一尝试为1956年《人民日报》更大规模的改革埋下了基础。在1950年的尝试中断后,《人民日报》一度走上学习苏联新闻模式的道路,形成了照搬真理报经验,将党性原则机械化的倾向。以思想开明闻名的《人民日报》总编辑邓拓在1954年6月访苏回来后也说,“我们的语言必须是党的语言、阶级的语言、人民的语言,我们的作风必须是党的作风。这就是说,我们的一字一句都要代表党中央。”[13]再加上当时的人们认为在“革命”中已经成熟的党完全值得信赖,其方针政策必然正确,党报只需负责宣传推广、督促贯彻执行,因此《人民日报》在办报中走向了一字一句都不敢做主、都要请示的地步,报纸变得呆板僵化、单调乏味。

1956年2月,苏共二十大突然揭露了斯大林专制的惊人错误。受到这一重大变故的冲击,中共中央开始反思苏联过度集权的教训,4月毛泽东提出了“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的方针。在此背景下,得风气之先的《人民日报》编委会在邓拓主持下率先开始对真理报模式进行突破,他们向中共中央提交了两份改版报告。

从两份报告的内容看,党内新闻工作者对党报体系在新闻功能上的缺陷是有深刻认识的。例如,报告大胆地指出了报纸在新闻报道上存在的问题,认为“新闻限制过严,致使国内外许多重要消息在报纸上缺少反映,报喜不报忧的倾向比较浓厚”。为此,报告针对性地提出要“努力使新闻生动、有色彩、有感情”,胡乔木阅后又加上了一句表述:“对于国内外重要消息逐步扩大报道范围,国内工作的缺点适当地多报道一些,资本主义国家新闻多发表一些,对于现在的参考消息和内部材料选择一部分应公开的登报”。[10]

《人民日报》实事求是的改版报告最终得到了中共中央的批准。当年7月1日,《人民日报》头版头条发表经毛泽东批准的社论《致读者》,正式启动改版。社论做出了新的定位,称:“人民日报是党的报纸,也是人民的报纸”,“我们的报纸名字叫‘人民日报’,意思就是说它是人民的公共的武器、公共的财产。人民群众是它的主人。”社论由此宣告说,“尽量满足读者多方面的要求,这是我们的天职”。[14]

在新的思路下,《人民日报》对报纸的版面数量、报道文风、报道范围等展开了大胆的改革,面貌焕然一新。报纸从四版扩为八版,增设了副刊,报纸上的新闻含量显著增加,报道面更为广阔,文字也变得更简洁;各种会议、迎来送往的政治新闻数量明显减少,而经济新闻大大增加,改版后的头两个月里经济新闻的比例竟然达到了新闻总数的50%;批评性报道也成倍增加,原来每天最多一两篇批评稿,改版后则能达到每天四五篇批评稿;国际报道也变得更客观。这些符合新闻规律的积极变化受到了读者的热烈欢迎,改版以后《人民日报》的发行份数也持续上升。[10]

8月1日,经过一个月的观察,看到《人民日报》改版有明显的积极效果,中共中央认为《人民日报》的改版是可行的,遂将《人民日报》的改版报告批转给各省、市、自治区党委,希望各地党报进行同样的改革,并指出:

为了便于今后在报纸上展开各种不同意见的讨论,人民日报应该强调它是中央的机关报又是人民的报纸。过去有一种论调说:“人民日报的一字一句都必须代表中央”,“报上发表的言论都必须完全正确,连读者来信也必须完全正确。”这些论调显然是不实际的,今后人民日报发表的文章,除了少数中央负责同志的文章和少数的社论以外,一般地可以不代发党中央的意见。而且可以允许一些作者在人民日报上发表同我们共产党人的见解相反的文章。这样做就会使思想界更加活跃,使马克思主义的真理愈辩愈明。各地党委今后也要强调地方党报是地方党委的机关报又是人民的报纸。我们党的各种报纸,都是人民群众的报纸,它们应该发表党的指示,同时尽量反映人民群众的意见,如果片面强调它是党的机关报,反而容易在宣传上处于被动的地位。[6](P483~484)

显然,中共中央此时在媒体管理的认识上有了重要突破,不再局囿于革命战争年代的理念,开始试图在执政背景下赋予报纸更多的自主空间,使报纸更能反映人民群众的意见,甚至刊登一些批评意见。

在这一富含思想解放精神的指示下,全国各地各类型的报纸普遍效法《人民日报》展开了改革,在满足读者多元需要、改进文风、增强批评报道等方面明显改善。受此激励,《新民报》晚刊的总编辑赵超构更是提出了“短些,短些,再短些;广些,广些,再广些;软些,软些,再软些”的著名口号,在改版中突出晚报的时间性强、地方性强、文化娱乐性强的三大特点,报纸发行量大增,上海街头第一次出现了包括干部在内的各类读者排队争购《新民报》晚刊的喜人景象。可以想象,沿着这一思路继续推进,指令性新闻体制的问题将得到有效的改观,党报将会日益尊重新闻规律,进而能够更好的满足城市读者的新闻需求。

四、党报改革的失败与新闻功能缺陷的加剧

然而,1956年国际风波不定,在毛泽东和中共中央通过缓和性改革对苏共二十大赫鲁晓夫的“秘密报告”做出回应之际,东欧社会主义国家连续发生动荡,10月份匈牙利更是发生带有大规模流血冲突的严重事件。所以虽然9月份中共八大上刚刚提出阶级矛盾不再是国内主要矛盾的宽和论断,但毛泽东仍然迅速对宏观判断做出大调整,他转而在11月召开的八届二中全会上提出,苏共二十大把“斯大林这把刀子丢了”是个教训,“波匈事件”之所以发生,是“阶级斗争没有搞好”的缘故。[15](P606~607)因此,毛泽东认为要防止类似事件在中国发生,就必须重新强调阶级斗争和镇压反革命。

根据这一认识,毛泽东在1957年初开始准备发起反右运动。其间,毛泽东特别做出了一系列主张新闻管制的论述。首先,毛泽东严厉批判邓拓是“书生办报”,提出要“政治家办报”,党报负责人必须“紧密结合政治形势”,随时跟着政治运动的风向进行宣传。[16](P76~78)这一说法在当时实际上是要求党报必须与党的领袖保持一致。

其次,针对1957年鸣放中新闻界人士所作的“现在新闻太少,旧闻太多”的批评,毛泽东还针锋相对的提出“不能没有‘旧闻’,也还要有‘无闻’”,认为“新闻太快了有时就出毛病,不如慢一点好”。[17](P33)

第三,更重要的是,毛泽东重新强调新闻的阶级性和党派性,将当时的新闻改革主张上升到“修正主义”的高度进行批判。在5月18日召见刘少奇、周恩来、邓小平、彭真、陆定一、胡乔木和吴冷西等人进行的谈话中,毛泽东称现在“修正主义”神气起来,马克思主义还没有真正确立领导地位,许多人不懂得什么是马克思主义新闻学。他强调说,马克思主义新闻学的立足点是新闻有阶级性、党派性;又说,报纸同政治关系密切,甚至有些形式,有些编排,就表现记者、编辑的倾向,就有阶级性、党派性了。[17](P35~37)在6月14日为《人民日报》撰写的《文汇报在一个时间内的资产阶级方向》一文中,毛泽东进一步提出了“报纸是阶级斗争的工具”的论断。

在这样的背景下,《人民日报》从1956年7月以来近一年的新闻改革也就遭到了否定,在1957年夏天戛然而止。重趋尖锐的阶级斗争思维下,新闻工作的党性原则再次被绝对化地强调,甚至报纸的编排形式也被视为具有阶级性。由此,指令性新闻体制本来已经开始松弛的发条又被重新拧紧,在左倾思想与过度集权的严格管制下,新闻改革再也无人提起。按照曾任《人民日报》总编辑的李庄的回忆,“或者由于心中余悸复萌,或者由于‘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消极心理作祟,或者被这次反复弄糊涂了,此后二十多年,新闻改革再也无人提起。许多人甚至没有再想过,实在是新闻界难以补救的损失。”[18]

在有益的新闻改革失败后,全国新闻媒体走回了旧路,其结构与功能上的缺陷遂进一步恶化。首先,全国新闻媒体的结构日益失衡。从图1中可以看到,1958年后全国报纸种数的曲线基本处于不断走低的态势,1966年更是出现断崖式下挫。当时,各省市的晚报、专业报随着文革的开始而纷纷停刊,各省、直辖市只剩下一张党报,全国省级以上报纸的数量一下子从1965年的343种减少到了1966年的49种,最少时1968~1969年只有42种;其中,全国性报纸也从7家减少到4家。

与此相反,1958年后的全国报纸发行总量却呈现上升趋势,它只是在1960~1962年的三年困难时期有将近50%的显著下降,但从1965年到1966年的下降幅度却并不大,而且1968年后即开始恢复增加,1970年后更是发生急速增加。

不仅如此,进一步查看数据,可以发现这种与报纸种数不同的发展趋势乃是几家全国性报纸在文革期间反而大大加强发行的结果,例如《人民日报》的发行量在1959年是122万份,1969年增加到了300万份,1979年更是翻一番达到了601万份。[19](P367~370)

由此可见,全国的报纸队伍1958年后在结构上日益集中化,形成了突出的“强干弱枝”的格局。

图1 文化大革命中的报纸种类与发行量

其次,与结构的集中化相一致,新闻体制的集权程度也进一步增强,向领袖个人集权演变。以《人民日报》为例,1957年后它日益从由党中央集体领导逐渐变为由党的领袖个人掌控。文革开始后,甚至中宣部也被取消,其职权转归由四人帮控制的“中央文化革命小组”。于是,文革期间全国形成了所谓“小报看大报,大报看梁效”的格局,四人帮可以通过一个写作班子就能达到对全国舆论的操控。

第三,相应地,新闻媒体在功能运行上的缺陷也变得更加严重,重新回到了与城市读者需求差距甚远的状态。1957年后,新闻媒体的报道内容重新回到过度政治化状态,变得更加单调、无特色,不仅民生新闻、批评性报道日益稀少,甚至报刊的版面设计也失去差异。特别是文革期间,地方报纸在极左思想的高压下,为了保证政治正确而干脆纷纷把大多数版面用来转载中央报刊的文章,而且严格与《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对版面”,以致出现了全国报纸“千报一面”、广播电台“千台同声”的景象。

新闻媒体在新闻的真实性和公信力上也日益削弱。大跃进运动时全国媒体出现集体性虚假报道的错误,《人民日报》甚至领头做出“亩产万斤”之类的浮夸报道。这种错误倾向在1961年后有所纠正,但在文革期间又再次恶化,原因是宣传领域被极左力量掌握,四人帮甚至提出:“材料要从斗争需要出发,不是从有什么材料出发……应该有什么题目,然后寻找材料,这样材料的运用就活了。这就叫事实为政治服务。”[20](P145~146)在这样的背景下,新闻媒体的公信力陷入危机,以至文革末期有读者直接寄信给《人民日报》社,批评其报道不可信。[21](P417)

总体上看,由于党报体系的集权程度提高、思想限制加强,其新闻功能也受到了很大的限制以至扭曲,最终导致国家出现系统性的“传播失灵”。根据提出此概念的研究者的界定,“传播失灵指特定社会系统下由于结构性功能缺失引起的资讯短缺及信息传递失真、扭曲,进而导致沟通不畅,资源配置无效率的状况。它表现为信息进入交流序列后出现的变异与扭曲。”[22]具体的说,“传播失灵”不止包括“信息短缺”的问题,还包括“信息失真”、“信息滞后”的问题。这些问题合起来就对全国尤其城市社会的系统运行造成了严重限制,使得全国、各城市的资源配置因缺乏有效的信息沟通而陷入无效率之中,普通民众在工作和生活上感受到很大的不便,往往不得不通过小道消息的途径去获取各种资讯。

不仅如此,“传播失灵”甚至使上级党政机构也为之受困,因不能及时、准确、充分地获取地方真实信息,从而会做出错误的决策或不决策。表面上看,“指令性新闻体制”建设了一个专门的内参渠道,以保证领导干部能够获取在新闻媒体的公开渠道上无法获取的真实信息,使之不致于被新闻短缺所困。但实际上,一些内参记者的经历表明,在政治运动高压的大环境下,内参记者的如实报道会给自己带来很大的政治风险,容易被人以政治错误名义打击报复。因此,内参记者为了自保往往也存在迎合上级喜好、隐瞒实情的倾向。这反过来就使得上级领导干部也不能完全摆脱“传播失灵”的消极影响,导致自己因“传播失灵”而决策错误。在这方面,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1959年一些地方在出现严重饥荒后,借助高度集权的新闻体制进行信息封锁,从而使中共中央上层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没有察觉到饥荒的存在,无法做出正确判断,使问题蔓延恶化。

五、总结

改革开放前,党在新闻媒体的管理上经历了一个曲折发展的过程,其基本原因是1949年后党从农村进入城市,这一环境变迁从结构与功能两个层面对党的新闻工作构成了长期挑战。对于结构上的挑战,党采取了对城市原有媒体进行一元化改造的简便方式来解决,迅速消解了党报与城市媒体之间的张力,建立起高度集权的“指令性新闻体制”,从而确保了党在意识形态上很快取得支配地位。但是,在对城市新闻功能需求的适应上,党报队伍长期以来却未能良好解决,在新闻供给的数量和质量上都难以令城市读者满意。

分析其中缘由,不难发现这恰与一元化的媒体结构与高度集权的指令性体制的建立有关,因为后者客观上造成了新闻媒体在新闻生产上势必存在同质化、机械化的趋势,党的媒体一则发挥创造性的空间有限,二则积极进取的激励动力不足,在计划经济和极左高压的背景下容易变得机械刻板,满足于四平八稳的报道,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自然会导致新闻媒体在功能运行上不能按照城市读者的要求和新闻规律办事,出现新闻短缺、新闻乏味的景象,乃至形成系统性的“传播失灵”。

相比之下,改革开放后,中国的新闻媒体开始走出此前的功能缺陷,日益形成繁荣的媒体市场,新闻供给的数量、质量、速度及多元程度都大大增强,逐渐良好地解决了适应包括城市读者在内的全国民众的新闻需求的问题。考其原因,这恰恰也是由于党和政府认识到了一元化媒体结构与高度集权的指令性体制的弊病,开始逐渐放手让媒体进行市场经营、允许在一元体制下出现多种媒体的竞争,从而使原有的缺乏弹性的媒体结构和集权体制得到了明显的合理改进,释放了全国新闻工作者的创造潜力,最终使新闻媒体能够在党性原则与尊重新闻规律之间形成更好的平衡,适应城市读者为核心的全国民众的新闻需求。

总结改革开放前党报体系在适应城市读者的功能需求上的经验与教训,可以看到:能否以读者为着眼点,及时根据环境变化弹性调整新闻工作的机制与方法,做到按新闻规律办事,这对于党的新闻工作能否取得成功是至关重要的。

当前,党的新闻工作再次面临着互联网技术革命的新挑战,回顾改革开放前党报适应城市环境变迁的挑战经历,将是必要的和有益的。中共中央总书记习近平2016年2月19日在党的新闻舆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恰恰反映了这一点,他指出:“随着形势发展,党的新闻舆论工作必须创新理念、内容、体裁、形式、方法、手段、业态、体制、机制,增强针对性和实效性。要适应分众化、差异化传播趋势,加快构建舆论引导新格局。”[23]可以预见,循着这一符合历史经验的讲话精神,党的媒体会加快对互联网新环境的适应,继续改进新闻传播的效果。

[参考文献]

[1]中国社会科学院新闻研究所.中国共产党新闻工作文件汇编(上)[M].北京:新华出版社,19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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