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吐的黑猪毛和白猪毛

文｜李 铭

图｜鹿 比

桃花吐的冬天实在是滑稽，树叶落了，草木凋零，整个村庄瘦了一大圈，露出了支撑村庄的骨骼来。那骨骼就是乡下的房子，东一户西一户地散落在丘陵山地间。如果不是有炊烟袅袅，那些土坯或者石头搭建的房子就更加不起眼了。

桃花吐家家都要养猪，养猪是为了过年杀了吃肉或者卖钱。条件好的人家，会留下一个肘子过年吃。还有肥肉和板油要炼了装到荤油坛子里备用，那是庄户人一年的美味。

对于孩子们来说，杀年猪是盛大的节日。不但可以解馋打打牙祭，还能够有两个值得期待的物件。

第一个物件是猪的尿脬[suī pāo]。杀猪匠摘除尿脬，吹上气，孩子们拿着猪尿脬当球踢。桃花吐的地势高低不平，那尿脬是升腾的快乐。孩子们追逐着，呐喊着，脏兮兮地过着纯净的童年。

第二个物件是猪毛。猪毛是猪的衣裳，这衣裳的色彩很单调。猪有白猪毛、黑猪毛，还有黑白相间的猪毛叫花猪毛。

按照值钱的等级分，白猪毛为一等，黑猪毛为二等，花猪毛最次等。

不要小看这笔精细的账目。因为在桃花吐，大人们约定俗成这过年杀猪的猪毛钱是统一归孩子们支配的。就是说，一个孩子过年的物质收入不是来自压岁钱，而是来自你们家是不是有一头要杀的猪，还有，这头猪的颜色也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有了这笔收入，孩子们过年可以买小鞭，买摔炮，可以去山外面的供销社买几块糖蛋。桃花吐的孩子，哪个不希望自己家开春能买一头白色的猪呢。

可是买什么颜色的猪并不取决于孩子们的意愿。大人们的决定不会考虑到这一层，所以在桃花吐，白的、黑的、花的猪都有。孩子们的喜怒哀乐就每年都伴随着猪的颜色在上演。

板凳最近的运气不好，连续三年了，家里养的是花猪。

桃花吐村口的小河一封冻，日子就进入冬天。冬天在孩子们的期盼里走得不紧不慢。

“小孩小孩你别哭，过了腊八就杀猪。”

吃过腊八粥，家家真的开始杀猪了。板凳老早就约了好友斧头和花生，跟他们商量一件大事。在桃花吐他们三个是好友，在同一个班级里上学。板凳早就看好了，斧头家的猪是白色的，花生家的猪是黑色的，只有自己家的猪是花的。

板凳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他要在家里杀完猪以后把黑色和白色的猪毛分开挑拣，挑出来的白猪毛交给斧头，挑出来的黑猪毛交给花生。叫斧头把白猪毛卖掉，叫花生把黑猪毛卖掉。这样的话板凳家的花猪毛就消失不见了……

斧头和花生一口答应下来，最主要的问题是挑拣这白猪毛和黑猪毛是一个难干的活儿。但是板凳下定了决心，他要用自己的劳动度过一个美好的新年。

杀完猪，吹上气，刮下猪毛，需要晾干。猪毛都搁在一个扁筐里，板凳蹲在扁筐前认真地挑拣起来。“腊七腊八，冻掉下巴。”风从山间跑过来看热闹，冻红了板凳的小手，咬疼了板凳的耳朵。雪从丘陵深处飘过来，把墙头堆砌高了，把大地扮成了银白。黑猪毛在雪地里那么扎眼，白猪毛掉在雪地里再也找不到了。

板凳的执着收获了喜悦，赶在收购猪毛的瘸子老三到来之前，板凳把白猪毛交给了斧头，把黑猪毛交给了花生。

斧头卖了白猪毛，三块钱分给了板凳一块二。花生卖了黑猪毛，两块五毛钱分给了板凳八毛钱。这样斧头的白猪毛得到了一块八毛钱，花生的黑猪毛得到了一块七毛钱，板凳的花猪毛一共分到了两块钱！

这个新年，他们都过得很高兴。高兴过后，斧头和花生觉得哪里不对劲。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呢？板凳的猪毛本来是花猪毛，按照每年的惯例，收购猪毛的瘸子老三最多给板凳八毛钱。可是现在，板凳把花猪毛分开以后，得到的钱竟然是最多的？

板凳的花猪毛怎么可以得到最多的钱呢？

如果斧头和花生不帮助板凳把花猪毛掺着卖了，那是不是说这个新年里板凳就只能有八毛钱的收入。八毛钱只能够买小鞭和擦炮，现在板凳得意地捂着挎兜炫耀他的糖蛋最多呢，这多出的糖蛋钱是哪来的呢……

斧头和花生从心里都觉得自己吃了亏。他们都不动声色等着板凳表示。只要板凳表示了，哪怕给他们一块糖蛋，他们也就看在友谊的面上不说什么了。

可是板凳一直没任何表示，板凳还到处炫耀自己的聪明。

这叫斧头和花生感觉很气愤，甚至是上当受骗。你板凳把花猪毛分开卖掉你是聪明的，那斧头和花生就是傻瓜吗？

斧头和花生一起找板凳要说法。

没有想到板凳振振有词，板凳说这是他的辛勤劳动。你们不过是顺便卖了一下猪毛。换句话说，就是你们不帮忙，板凳的猪毛也一样通过别人卖出去。

斧头气不过，跟板凳吵起来。情绪激动的两个孩子还动了手，花生本来是拉架的，可是板凳说花生有偏向……

心里有了芥蒂，大家都搁心里埋着。那芥蒂的种子就发芽出土了，这个正月三个好朋友再没有聚到一起玩。板凳含在嘴里的糖蛋也没有了先前的甘甜。

开春化冻，桃花吐的桃花吐蕊，春天就来了。

那一年开学，班级里要竞选班干部。板凳很有信心，他要当体育委员，每次出操的时候可以站在队伍的前列，神气地喊着口令：

“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发展体育，振兴中华！”

花生有些为难，私下里问斧头怎么办。斧头鼻子里哼一声，表示反对。

很快，斧头就在班级里说了板凳过年的时候分拣白猪毛和黑猪毛的事情。同学们开始议论纷纷。斧头认为，像这种弄虚作假糊弄瘸子老三的行为，是不能当好一个班干部的。尤其是当体育委员最不合适，连猪毛他都能作假，那同学们走步非得被带到沟里去。

那次竞选，板凳差了两票落选。

板凳气呼呼地找到斧头和花生。板凳听到了风言风语，他气呼呼地跟斧头扭在一起。花生本来是拉架，可是板凳认为花生有偏向……

后来，板凳就再也不搭理斧头和花生了。斧头和花生也不跟板凳说话。

第二年秋天，他们小学毕业了。斧头和花生要到山外面的学校上学去。板凳搬家了。

板凳家在城里买了楼房，板凳搬家走那天哭得很伤心，他站在桃花吐村口，眼巴巴地看着山坳里那抹飘红的国旗。

花生骑着自行车看到了板凳，他飞快地朝着斧头家骑去，带上斧头到村口送板凳。可是，板凳和爸爸已经上了车走远了……

在山外中学上学的斧头和花生有一天收到了板凳寄来的信。板凳在信里说他现在过得很好。还说，过去是自己不对，要他们原谅。板凳还说，欢迎他们到家里来玩，板凳一定请客。

斧头和花生看完信以后都不说话。花生还掉了眼泪。斧头检讨说，当初那一票真应该投给板凳。

三年后板凳跟着爸爸回桃花吐过年，板凳爸说后悔搬家了。城里住不惯不说，城里的猪肉吃着也不香。这次回来特意买了一头老乡的猪杀了请大家吃猪肉。

板凳长高了不少。三个小伙伴冰释前嫌。板凳掏出几块巧克力，大方地送给斧头和花生。

花生和斧头小心地剥开巧克力，尝了一口。不是甜的，是苦的。

两个人都吃不惯。

板凳家这一年杀的猪还是花的，猪毛搁在扁筐里，板凳大方地把一筐花猪毛放在斧头和花生面前说：

“挑出的白猪毛和黑猪毛都归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