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梦

文｜加 映

图｜木山莹

1

李沁总爱往青蓝湖跑。

青蓝湖以前是这个地方有名的风景区，由于近年湖水干涸，青蓝湖景区也败落了。

有一天，李沁站在青蓝湖的石拱桥上，看见几个人走进了干硬板结的湖底，随行的还有看门的王大爷。

一个戴安全帽的男人，拿着一张图纸，在周围比画着什么。当他们走近石桥，李沁才听清，他们要把湖底填平，在这里建一个食品加工厂。

李沁捡来一块石头，砸向安全帽。

如果不是安全帽的保护，男人头上肯定会落下一个包。

安全帽看见桥上的李沁，抄起一根棍子准备追赶他。

王大爷拉住了男人的胳膊，赔着笑说：“他还是个孩子，就别和他一般计较了。”

“孩子也不应该随便砸人啊，得教训教训。”随行的几个人鼓动安全帽追赶李沁。

安全帽拨掉王大爷的手，捋了捋袖子，盯着李沁奋力直追。

李沁腿长脚轻，跑起来像一阵来去无踪的风。如果不是几天没吃饭，安全帽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李沁被安全帽追得腿发软了，他想到了一片灌木丛。灌木长得郁郁葱葱，枝条上带着密集的小尖刺。

李沁藏进灌木丛里。

安全帽想跳进灌木丛寻找李沁，又害怕那些尖刺，只好愤愤而去。

回到家，妈妈看见李沁脸上的伤痕，问他怎么回事。

他撒个谎，想蒙混过关。谁知被妈妈看出了破绽，妈妈穷追不舍，李沁只好把被安全帽追赶的事老实交代了。

2

李沁又梦见了青蓝湖，还有站在湖边的一匹马。

天不亮，他就醒了。穿好衣服，赤脚向房外走去。

“你要去干什么？”妈妈尖锐的声音，像一把插在李沁脚前的冷兵器。

李沁迈不出脚步，背对着妈妈，窘迫地站在原地。

“你还要去，你丢的人还不够大吗？”妈妈蓬着头，灌满泪水浮肿的双眼，茫然望着前方。

妈妈把李沁拽回房间，独自一人在客厅嘤嘤哭起来了。

自从爸爸去世后，妈妈经常哭泣。

在妈妈的哭声中，李沁一点儿一点儿蔫了，缩在被子里一动不动。

妈妈哭了一会儿，抹了抹眼泪，叹了一口气，去厨房做早饭。她是早上6点的班。

妈妈匆匆吃了早饭，上班去了。

听到妈妈锁门声，李沁才放心似的，把头伸出被子。

饭桌上有妈妈做好的早餐，小米粥，白馒头，腌萝卜。

几天了，李沁没有任何食欲。一个想法把他的心撑得满满的。

他走进房间，拉开红木桌子的抽屉。里面有一个黑盒子，装着一台相机。这是一台过时的相机，需要装胶卷，操作程序也复杂，是爸爸的宝贝。爸爸去世前，在青蓝湖景区作照相师。

李沁猛然记起今天是16号，明天就是开工填青蓝湖的日子。绝不能再等了！

李沁钻出窗户，跳出院墙，向青蓝湖的方向跑去。他的步子虚虚的，身体像一段飘荡的丝带。他后悔没喝掉桌上的米粥，这样他奔跑的速度会更快。

跑出巷子，迎来了一条宽敞的柏油马路，路两边挤满了商铺。这是一条商业街。橱窗上贴着五彩缤纷的广告，像一道道打着幌子的陷阱。几年前，这里曾是一条河，名叫花河。越来越多的人涌向这个小城市，河水遭到污染，干涸了。他们填上河道，筑成了这条马路。

李沁在路边奔跑，迎面吹来了一阵风，带着潮潮的湿气，夹杂草和花的香。他一阵恍惚，以为是在河边奔跑，看到了如烟的倒垂柳，成群飞行的白色鸟，落霞似的荷花荡……

一阵阵刺耳的汽笛声，打断了李沁的回忆。

他停下步子，看着那一头头横冲直撞的怪物，一股怒气充溢在心间。

是谁把这里变成这样的？他双眼喷发着怒火，在匆匆行走的人群中搜索，好像要揪出那个罪魁祸首。

这个城市越来越大，越来越坚硬，越来越嘈杂，让人心慌。

偶尔有人瞥了李沁一眼，又漠然从他身边经过。

他有些无能为力，内心像被谁带走了什么，变得虚弱了。

坚强的意志最终战胜虚弱感，他吸了一口气，搓了搓手，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出了人群。

奔跑让他重新获得了力量，他要去奔赴，去挽救，样子像个落魄的末路英雄。

3

李沁跑到了城北，看着门楼的门楣上“青蓝湖风景区”几个大字。红字苍劲有力，却因掉落的红漆，显出斑斑驳驳的虚软感。他推开虚掩的大门，走进景区里。

青蓝湖被一圈红色的警示带围住，像一个等待受审的犯人。

李沁远远看见安全帽向这边走来了，慌忙躲在一棵大槐树后。安全帽走近，李沁又猛地从树干后蹿出来，直直地站在他面前。

安全帽吓了一跳，“小子，又是你。”

李沁弓下身子，给安全帽鞠了一个躬，“那天，我用石头砸你，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只是，只是，你们能不能放过青蓝湖。”

李沁哽咽的声音让安全帽有些动容，他摘下帽子，扫了一眼青蓝湖，“这里的水枯竭了，留个干涸的湖，有什么用。小子，记住这是一个讲究实用的时代，没用的东西就没用存在的必要。”

“也许明年会从地下冒出泉眼来。”李沁想起7岁那年，从湖底冒出了十几个泉眼。泉水一串串往外冒，还带着蒸腾的热气。

“不会有泉眼冒出了，这里的地下水早已枯竭了。”

安全帽不耐烦地瞥了李沁一眼，正要离开，李沁从后面一下抱住了他的腰，“请不要填青蓝湖，请不要填青蓝湖。”

安全帽动怒了，他扒开李沁的手，把他推倒在地，“你找市长说去，死缠着我管个屁用。”

安全帽甩开李沁，王大爷从屋里出来了，把安全帽拉进屋里，“这个孩子脑子一根筋，倔强得很。过来屋里喝口水，休息休息吧。”

一辆挖掘机停在了湖边，对着空空的湖底高高扬起了铁铲子。

司机没来得及关车厢的门，匆匆跳下车，捂着肚子，向厕所的方向跑去了。

李沁从地上爬起来了，钻进挖掘机车厢，扯断了方向盘旁的电线。一阵火花腾起，接着车厢里弥漫了浓浓的电线的烧煳味。

安全帽从王大爷屋子出来，看见正在“作案”的李沁，吐掉嘴里的烟头，骂着狠话，向李沁奔去。

李沁吮着被花火烧疼的手指，跳下车厢，风一样跑了。

这时司机正好从厕所出来。

“拦住他！”安全帽大喊着向司机招手。

李沁前后路被堵住了，只好束手就擒。

因为李沁毁掉了挖掘机，他们明天开工填青蓝湖的计划搁浅了。

天渐渐黑了，李沁饥饿的肚子开始咕咕叫唤，他全身软弱无力，低垂着头，大脑昏昏沉沉。

忽然，他听见了马的嘶鸣，像在梦中看见的一样，他眼前出现了一匹马。

马走近，咬断了拦住李沁的绳子。

4

几个施工人员提着热菜去王大爷屋子喝酒，他们说起李沁。

王老爷叹了一口气，“这个孩子也命苦，他爸爸几年前去世了。以前青蓝湖繁盛时，他爸爸站在石桥上为游人照相，收入也可观，全家衣食无忧。”

男人们吃着菜不说话，天下可怜人多了，如果见一个怜悯一个，岂不是太累了。

“这个孩子和别的孩子不一样，有些特别。他爸爸把他送进课堂，没一分钟他就要出来，闹得别的孩子无法上课。他爸爸只好把他带到青蓝湖，不忙时，教他识字。不知怎么的这孩子和花、草、树木、小动物特别亲。当然它们也喜欢他。”说起来李沁，王大爷话多起来了。

“它们也喜欢他？”

王大爷顿了顿说：“是啊，几年前，这里有一棵桃树，被雷劈了。李沁非说它没死，不让我们砍掉它，日日守着。后来那棵桃树真的活了，开花结了果。果子又大又红润，看起来很诱人。”

几个男人一起愣住了。

王大爷笑着说：“还有一件事，景区的东边有一片桃林，陈泉买来了一匹马，准备在那边做生意。那匹马长得俊啊，长长的鬃毛披散着，跑起来，4只蹄子不沾地似的。可马一进桃林，就变了性子，狂躁地疯跑起来，桃树枝子被它折断了好几枝。有人说这匹马可能和桃树犯冲。这可把陈泉愁坏了，买这匹马他可花了大价钱，还准备用它在这边驮孩子挣钱呢。李沁的爸爸拉着6岁的李沁安慰起愁眉不展的陈泉。李沁站在拴马的树桩上，挠着马的肚子，对着马耳朵说了些什么。又捡起几根桃枝，编了一个花环，戴在马头上，马也不恼。自从那次后，马进桃林再也不犯冲了。人们看见那匹马都夸它是一匹温驯的马。”

几个男人面面相觑。

“也许这个孩子懂得些马语。”一个男人眼里泛出了光，好像因为这个孩子，乏味的世界突然奇妙起来了。

不过他们很快了忘掉那些桃树和马的故事，开始用瓷碗大口大口地喝酒，谈论着食品厂建成后，会带来多大的经济效益。

王大爷不断地往他们碗里倒酒，他想在建成的食品厂谋一份工作。

施工人员走后，王大爷也醉意阑珊。他躺在床上睡觉，看见窗外闪过了一个模糊的影子。王大爷好奇，走出了屋子，不知不觉来到了青蓝湖边。

月色当空，湖底的杂草闪闪烁烁，疑似一片水光。

不可能有水了！王大爷揉了揉双眼，自言自语。

他正要离开，看见了一匹马。

马在湖底游荡，时不时对着夜空嘶鸣几声。

5

第二天，王大爷去门外泼水，看见走进景区的李沁。

他慌忙放下水盆，硬把李沁拉进屋里，“傻孩子，你还敢来。你再胡来，他们要揍你了。”

李沁努着嘴不说话了。

“我知道你的心思，我在这个景区待了几十年了，也舍不得这里。那时这里是全城最热闹的地方，青蓝湖的湖水东边是青色，西边是蓝色，可真是一大奇观。”王大爷望着窗外，仿佛看见那个波光粼粼的湖面。

“你还记得，陈泉的那匹白马吗？”王大爷幽幽地说。

李沁抬起了头。在回忆中，他看见了景区东边的桃林，一匹白马拴在林外的一棵树上。马脖子上挂着的金色的大铃铛，背上垫着红色毛毯。树枝上挂着一个木牌子写着：骑马，一圈一元。李沁闹着要骑马，爸爸把他放在马背上。陈泉一手扶着李沁，一手拉着缰绳，向桃林弯曲的小径走去。马蹄嗒嗒，铃铛丁当。飘落的桃花，落在马背上，落在李沁的头上，落在小径上……

“那匹马也老了，没用了，陈泉要把它送进屠宰场。是这匹马，为他挣来钱，盖了房子的啊。”王大爷的心颤抖了，他一下想到自己老来的处境。

“所幸的是马在去屠场的路上跑了。”王大爷搓着手，苦笑着说。

李沁心头一惊，他想起那天晚上咬断他身上绳子的马，也许就是陈泉的马。

李沁在山后的池塘边果真看见了一匹白马。马低垂着头，饮池塘里的水。李沁认出了它是陈泉的马，马屁股上有一圈黑毛。

李沁走近白马。

听到了脚步声，白马正要惊慌逃跑。

“白马，是我，是我。”

白马认出了李沁，发出了一声悲哀的嘶鸣。

李沁跑过去，抱着马脖子，像拥抱着一个老朋友。

马比以前瘦多了，露出了嶙峋的骨架，鬃毛也稀稀落落的。

池塘边有一座废弃的老房子，白马藏在这座房子里。

白马卧在院子的草地上，李沁帮它挠痒痒。他想起了往日的时光，那时李沁经常帮马挠痒痒，它总是很享受地摇着尾巴。

6

李沁回到家，已经很晚了。

妈妈看见李沁，抄起鸡毛掸子，朝他打去。

李沁蹲在地上，也不动。往常妈妈打他，总要追着他满院子跑。

李沁的双眼有些发痴，妈妈擎起的手臂发软了。他抬起头，望着妈妈，双眼一下灌满了绝望的泪水。他用手背抹了抹眼，径直走进了房间。

李沁躺在床上，睁着铜铃大的眼睛。妈妈叫他，他也不回答。

一阵困意袭来，接着他就被一双无形的手推进了梦乡。

梦中，他又看见了白马。白马恢复了往日的神采，鬃毛雪白洁净，大眼炯炯有神。更令人惊奇的是，他身体两侧居然有两个翅膀。李沁骑在马背上，白马展开翅膀。李沁和马一起飞上了天。李沁趴在马身上，俯下头，看着丰盈澄碧的湖水，心里充满了喜悦。

忽然明朗的梦境变得灰暗了，好多人围着青蓝湖，拿着铁锹往湖里填土。白马站在湖中央，大半个身体淹没在土石中。他们越填越起劲，脸上浮现着非要把青蓝湖和白马置于死地的表情。那种表情冷酷，狰狞。

李沁醒了，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坐起来，拉灯，抽开抽屉，拿出一个黄色纸袋。解开系袋子的绳子，从里面滑出了一沓照片。那是爸爸拍下的关于青蓝湖的照片。

7

天刚蒙蒙亮，李沁拿着装照片的纸袋子，又一次来到青蓝湖景区。

景区的大门锁着，他知道东边的砖墙上有一个缺口。他顺着那个缺口，进入景区内。

李沁把照片一张张夹在囚禁青蓝湖的警示带上。

做完这一切时，太阳出来了。阳光抚摸着照片，有些疼惜。风吹动照片，发出阵阵叹息声。

慢慢那些照片像长了翅膀似的，一张张脱离警示带，如一只只彩蝶在青蓝湖周围飞舞。

一匹白马走进了斑斓的“蝶舞”中，李沁骑在马背上，越走越远，越走越远，像要走进那些消逝的旧时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