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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漂霞”在中国渐进历程和中华特色

2018-05-17长北东南大学艺术学院

创意与设计 2018年2期
关键词:描金张毅漆器

文/ 长北 (东南大学 艺术学院)

引言

近读张毅先生论文《漂霞漆器考辩》1张毅《漂霞漆器考辩》,《中国生漆》2017年第3期。,深感此文钩稽史料周密详备,引用文献符合规范,立论自成一家,既是现代研究者关于“漂霞”(古籍中有称“缥霞”)工艺的首篇专论,又是一篇难得一见的严谨规范论文。其中,明代宋诩、清代黄遵宪关于“漂霞”工艺的记录,为笔者未知而未引用于过往著作。笔者赞赏张毅先生这样认真钩稽史料的严肃史论研究,认为研究问题就得靠实问题,不务虚空,凭据资料说话。

《髹饰录》未记“漂霞”工艺,笔者拙著《〈髹饰录〉图说》、《〈髹饰录〉析解》也就未能将“漂霞”工艺作为专题解说,只在补说中伸展了自身关于“漂霞”工艺的观点。张毅先生专论提出,“漂霞既是倭漆,也就是说它是一种莳绘”2张毅《漂霞漆器考辩》,《中国生漆》2017年第3期,第4页。。事关“漂霞”姓“中”还是姓“日”,笔者不得不撰写专论,以使读者省时方便地把握文章要领,理解“漂霞”工艺的源头和实质。

一、“漂霞”工艺的渐进历程

明中叶到清初,日本漆器大量流入中国,两国工艺交流融会,于是诞生出新的装饰工艺。明中叶江南诞生的“漂霞”工艺,正是受日本漆艺影响的产物。明代浙江人陈霆 (1477-1550)记录了杨埙之父赴日本学习髹饰工艺、杨埙作品超越日本的史实:“宣德间,尝遣漆工杨某至倭国,传其法以归,杨之子埙遂习之,又能自出新意,以五色金钿并施,不止循其旧法。于是物色各称,天真烂然,倭人来中国见之,亦齚指称叹,以为虽其国创法,然不能臻此妙也。”1[明]陈霆《两山墨谈》,见复旦大学图书馆古籍部编《续修四库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1143册,卷十八,第354页。需要提请注意的是:杨埙并没有照搬日本莳绘,而是“自出新意,以五色金钿并施,不止循其旧法”,以至日本人都自愧不如。可见“漂霞”工艺是中国漆工借鉴日本漆艺的创造。“漂霞”问世之后,工艺不断演进。以下三则中国古籍,记录了“漂霞”工艺要领和渐进历程。

图1 [明中期]漂霞漆香盒,江宁织造博物馆展出并供图

华亭(今上海松江)人宋诩《宋氏家规部》是目前已知“漂霞”工艺最早的翔实记录:“漂霞:以彩色先描花草于漆器之上,重漆之,复磨使见也”2[明]王瓒、蔡芳编,胡珠生校《《弘治温州府志》卷七,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6年版,第116页。也就是说,用漆在漆胎上画花纹干后,重新髹漆待干,磨显出埋伏于漆下的花纹。这里的关键词是:用漆画花并且磨显,并非日本莳绘之用金粉。已知《宋氏家规部》作于弘治甲子(1504年),早于《髹饰录》。可见,弘治年间,用漆画出如飘如霞之花纹再重漆复磨的“漂霞”工艺已经在江南流行(图1)。

清末,黄遵宪(1848年-1905)《日本国志》记“漂霞”工艺则是:“黑漆为地,以金银彩漆描作图画,再髹以黑漆磨揩再四,以出其文者为漂霞彩漆。”3[清初]黄遵宪《日本国志》卷四十,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册,第1002页,《工艺志·漆器》。画花的材料增加了“金银”。这里的“金银”非指日本莳绘所用有点厚度的“碎金”、“粒金”,而是指中国漆工用了千几百年的金箔亦即“飞金”。明清两代,中国漆工用描金工艺亦即金箔贴于漆象成花仿日本莳绘漆器,描金的材料是几乎没有厚度的“飞金”,不是有点厚度的“碎金”、“粒金”,因此无法如日本莳绘固粉研磨推光,金光浮于漆面,不能如日本莳绘金光入漆。明代人评论,“倭用碎金入漆,磨漆金现,其颗屑圜棱故分明也;蒋(回回)用飞金片点,扁薄模糊耳”4[明]刘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240、241页。。由此可见,描金与平莳绘二者用金厚度不同,且缺少用透漆固粉、研磨、推光数道工艺环节,张毅先生观点“中国所称的描金为日本的平莳绘”5张毅《漂霞漆器考辩》,《中国生漆》2017年第3期,第6页。也就不能成立。再者,中国描金漆器宋代已经登峰造极,而相当于宋代的日本平安时代,平莳绘刚刚诞生。

中国古籍的以下记录尤其值得认真一读:早在黄遵宪之前二百余年,罩透明漆使金银箔画花不再“扁薄模糊”,已经为《髹饰录·描饰》章“描金罩漆”条所记录;又早在黄遵宪之前二百余年,起花饰金银箔再罩明磨显这一中华特色髹饰工艺,已经在江南出现了!以调查技术见长的明末清初江南人方以智(1611-1671)《物理小识》所记,明显比不以调查技术见长的清末广东人黄遵宪所记更有识见:“漂霞者,隐漆也,先画花而漆之,磨出者也。”6[清初]方以智《物理小识》,见《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67册,第912页《卷八·漆器法》。这里有几个关键词极其值得注意:

1.“漂霞”是“隐漆”。“隐漆”者,漆胎起花后罩透明漆,使花纹隐在漆下,中国漆工称“隐花”、“影花”、“沉花”、“暗花”、“漆下彩”。日本莳绘只用透明漆固粉,除梨子地罩透漆外,花纹悉皆磨露出漆面,因此不是“隐漆”。可见,中国“隐漆”不是日本莳绘。

2.“漂霞”需“磨出”也就是磨显,未经磨显程序的“隐漆”如刻漆罩明、隐起描金罩明等也不属于“漂霞”。方以智此话虽短,却将“漂霞”工艺用漆起花、罩透明漆再磨显出花纹这三个中华特色的工艺关键凸显了出来。

图3 日本漆工在漆胎上撒金丸粉固粉磨露示意图,绘图:尤真

二、《髹饰录》前后多有“漂霞”工艺记录,《髹饰录》只记纹样未记工艺

如果以《髹饰录》为分界,《髹饰录》之前,《弘治温州府志》已经记录了“漂霞”工艺1[明]王瓒、蔡芳编,胡珠生校《《弘治温州府志》卷七:“漆器品制:鹞色、绿色、牙色、锦犀、纯朱、刻花、退光、黑光、磨光、棬素、剔金、洒金、泥金、阚螺、漂霞。”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6年版,第116页。。浙江人朗瑛记:“天顺间有杨埙者,精明漆理,各色俱可合,而于倭漆尤妙。其漂霞山水、人物,神气飞动,真描写之不如,愈久愈鲜也,世号杨倭漆。所制器皿亦珍贵,近时绝少。人唯知其绝艺,不知有士人之不如者”(指杨埙品格超过一般士人)2[明]朗瑛《七修类稿·卷四十七·事物八》,中山图书馆藏明刻本,收入《四库存目丛书·子部》第102册,山东齐鲁书社1997年影印版,第760页。。朗瑛(1487-1566)卒年,《髹饰录》尚未诞生。

晚明,浙江人高濂记:“国初有杨埙描漆,汪家彩漆,技亦称。……漂霞、砂金、蜔嵌、堆漆等制,亦以新安方信川制为佳……仿效倭器若吴中蒋回回者……金银花片,蜔嵌树石,泥金描彩,种种克肖”3[明]高濂《遵生八笺》,点校本见笔者《中国古代艺术论著集注与研究》,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322、323页《燕闲清赏笺上·论剔红、倭漆、雕刻、镶嵌器皿》。。高濂生卒不详,大致活动于明代万历年间,其时《髹饰录》已经诞生。

隆庆年间诞生的《髹饰录》,于《坤集·罩明第五》记:“洒金,一名砂金漆,即撒金也,麸片有细粗,擦敷有疏密,罩髹有浓淡。又有斑洒金,其文:云气、漂霞、远山、连钱等。又有用麸银者。又有揩光者,光莹眩目。”如果《罩明》章所记“漂霞”指向工艺,黄成就犯了纹样与工艺并列欠当的错误。细读黄成原文“其文:云气、漂霞、远山、连钱”,黄成明说这里“漂霞”乃指纹样,非指工艺,“漂霞”就是飘若云霞般的花纹。张毅先生认为,“‘连钱’疑为抄写错误,‘连钱’实为‘连线’”4张毅《漂霞漆器考辩》,《中国生漆》2017年第3期,第1页。。其实,“连钱”就是“连钱纹”,有双钱部分重叠,有十钱成串,在明清工艺品装饰和建筑装饰中十分常见。

既然《髹饰录》前后,“漂霞”工艺屡被中国江南文人记录,徽州人黄成写《髹饰录》,为何不将“漂霞”工艺记入其中呢?笔者以为,不排除此种可能:明中期,“漂霞”工艺已经在与日本交往频繁的江南沿海先行流行,尚未深入到内陆徽州;明末清初,皖人方以智著作中记录了“漂霞”工艺,可能“漂霞”已经入皖。

三、“漂霞”是中华特色的杰出创造

说到这里,“漂霞”是中华漆工借鉴日本莳绘工艺的杰出创造,已经是无庸置疑的了。中华漆工的独创性具体体现在哪里呢?概括说,是起花后擅用箔粉罩明磨显,不是用金丸粉起花后固粉研出;具体说,日本研出莳绘起花的方法单一,往往在漆流平之后,将有些微厚度的金丸粉撒布于研磨平滑的漆胎,用透漆固粉后入荫,待粉上粉下全面干固以后,磨露出金丸粉最大半径;中国漆工起花的方法不胜枚举,灵活丰富,起花后趁漆脱黏将干之时饰金属箔粉,全面罩透明漆,入荫室待漆全面干固以后,磨显出花纹甚至故意局部磨破。前者材料极其昂贵,工艺极其严格,金色缺少变化;后者箔粉随人选用,工艺极其自由,金色变化丰富(图2、3)。现代中国,漆工在漆胎起花以后,饰价格低廉的铝箔粉再罩透明漆,透明漆的红棕色相叠加于银色,随起花高低、罩明厚薄而呈现淡金、黄金、红金等极其丰富、极有层次的金色,金光有深藏于透明漆下,有磨露出透明漆面,深浅浓淡,变幻莫测,美感深邃神秘(图4)。当代,彩漆起花、饰金属箔粉、罩明后磨显成花甚至局部磨破诸项工艺要领,被中国漆工运用到了出神入化,漆画家王和举称之为“磨漆画三昧”(图5)1参见笔者《磨漆画三昧》,《实用美术技法》第12期,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3年版。。此“三昧”者,“漂霞”三昧也。

图4 [现代]漂霞漆器,笔者购于扬州“中国漆器精品展”

图5 [现代]漂霞工艺在现代漆画在的灵活运用,作者并供图者:乔十光

再看日本漆器。日本漆器也用金箔,如金泽漆器之全面贴金箔,如岩手县秀衡涂之贴方块金箔。日本漆工之用金箔,过于讲求规则,缺少随机变化,截至目前为止,日本漆工并没有把握中国明末清初已经记录在案、彩漆起花、用金属箔粉、罩明后磨显出花纹的“漂霞”三昧。怎么能说漂霞“是一种莳绘”呢?

不妨将“漂霞”从借鉴日本莳绘发展成为独具中华特色髹饰工艺的历程作一番整体简要的回顾:明中叶以降,日本漆器进入中国,中国漆工眼见日本莳绘金光入漆而中国描金漆器摩挲日久金光漫漶,于是在描金花纹上罩透明漆,《髹饰录》记为“描金罩漆”;又中国漆工眼见日本莳绘金光入漆乃因金上重漆之,复磨之,于是用漆画花而重漆复磨,于是“漂霞”诞生并为明中叶文人记录;中国漆工又见“描金罩漆”的漆器金色缺少层次美感,于是将本土“描金罩漆”与“隐起描金”工艺结合,加之以重漆复磨,兼用金银与彩漆的“漂霞”工艺出现了,并且为清末文人所记录;现代,漆画家将金银箔易为铝箔,将彩漆起花、饰金属箔粉、罩明后磨显成花甚至局部磨破称为“三昧”。借鉴日本莳绘、汇集中华漆工二百余年智慧的“漂霞”工艺,终于走向了出神入化、中国漆工莫不娴熟驱使却未识其源的境界。

笔者在《〈髹饰录〉图说·填嵌第七》章“填漆”条之“补说”中,指出了漆下研磨彩绘、缥霞与研出莳绘的关系:“漆下研磨彩绘古称‘缥霞’。在完成中涂工艺的漆胎上,用彩色稠漆描绘漆象。不能太厚,厚则起皱;不能太薄,薄则难以磨显出漆面。漆象干后,全面覆盖色推光漆,待干固,磨显出漆下图案,推光。重庆漆工称‘漆下研磨彩绘’。日本漆器业称同类工艺为‘研出莳绘’。”1笔者《〈髹饰录〉图说》,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7年版,第119页。请注意,笔者说的是“日本漆器业称同类工艺为‘研出莳绘’”,不是说漂霞“是一种莳绘”。笔者一刻未忘中华髹饰工艺的主体位置,日本髹饰工艺只是笔者记录中华髹饰工艺的参照系。

四、维护中华工艺传统,呼唤本土髹饰工艺语言“漂霞”回归

在新著《〈髹饰录〉析解》中,笔者呼唤维护中华工艺传统,呼唤本土髹饰工艺语言“漂霞”回归。“犀皮”条下,笔者是这样补说“漂霞”工艺的:“用工具牵引漆成流水纹干后用金(现代漆工铺铝箔或铝箔粉)罩明磨破,材料便宜,工艺易行,花纹自然,漆上漆下金光闪烁,视觉效果十分眩目……有人称其‘犀皮’,有人称其‘变涂’。漆器古来已有分类,今人自当循名责实。清初方以智《物理小识》记:‘漂霞者,隐漆也,先画花而漆之,磨出者也。’《弘治温州府志》、晚明高濂《遵生八笺》、清代吴骞《尖阳丛笔》等各记有“漂霞”(‘缥霞’)工艺。也就是说,中晚明起,将牵引漆成如飘如霞花纹然后罩漆磨显的工艺称‘漂霞’,已经约定俗成,‘隐漆’则指‘漂霞’必须罩透明漆。既然古人已经命名,今人理当维护本国传统,恢复牵引漆成如漂如霞花纹然后罩明磨显的工艺原名——‘漂霞’,比套用他国‘变涂’(或‘莳绘’)称谓更有历史渊源,也更见国之尊严。近代以来,日本处心积虑去中国化,国人难道也去中国化,用日本语言表述本国自有历史渊源的传统工艺?建议凡是错综运用犀皮、彰髹、用金、罩明、磨破等工艺磨显出如飘如霞花纹、文质齐平者,不管工具和起花方法如何任意创造,色如何任意组换,花如何任意变化,只要先起花待干填漆罩明待干固磨显成花,不必各起异名,不妨以‘漂霞’正名。如果以东邻外延并不相同的‘变涂’(或‘莳绘’)取代本国典籍已有记录的‘漂霞’,中国工艺传统将从语言上先行断绝。”2笔者《〈髹饰录〉析解》,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2017年版,第74、75页。

五、结语

由上可知,“漂霞”是中华漆工借鉴日本漆艺的杰出创造,是极富中华特色的髹饰工艺,其中融入了中华漆工二百余年智慧。中外人士包括日本人士都承认唐代“末金镂”是日本莳绘工艺的雏形,日本人并没有将加之以自身创造的“莳绘”称作“末金镂”,而是将“莳绘”发展成为品种丰富的本土髹饰工艺体系,因为日本人太懂得确立本国文化形象的重要性。“漂霞”在中国流传业已几百年、屡见于古籍记载并且自成特色系列,中国人难道将学习日本漆艺早已经“自出新意”的“漂霞”工艺拱手让给日本,说“它是一种莳绘”么?难道中国人不懂得树立本国文化形象的重要性?

“漂霞”工艺是舶来还是中华本土创造,并非仅仅关乎雕虫小技,而是关系国之尊严的大事。中国的漆艺家、中国的漆艺理论家们!笔者再度呼唤本土髹饰工艺语言“漂霞”回归!中国的现代漆画灵活驱技不以工艺命名,中国的现代漆器凡是用彩漆起花、饰金属箔粉、待干填漆罩明待干固后磨显这“三昧”制作、花纹飘若云霞、文质齐平者,请再不要随意名其“犀皮”、“变涂”、“漆彩漂流”、“流漆”、“流花”云云,尤其切不可说它是日本“莳绘”,也切不可说它是日本“变涂”,请维护国之尊严,请为中华本土特色的“漂霞”工艺正名!

笔者为国之尊严发论。这丝毫不影响我对张毅先生史论研究认真作风和严谨态度的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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