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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性社会理论的文化嬗变与内在超越

2018-05-14杨发祥王镜新

关键词:拉什组织化社群

杨发祥 王镜新

[摘要]卡尔·马克思和斯科特·拉什都是著名的社会理论学家。他们对现代性社会理论都提出了独到的见解,两人都强调现代性的发展是一个内在超越的过程,并通过对内在矛盾的克服达到更高层次的现代性。不同的是,马克思强调,现代性主要由经济领域内的资本逻辑主导,其内在超越道路必然存在于经济领域中;拉什则认为,当下的现代性已从资本逻辑转向了以符号为主导的文化逻辑,这种文化嬗变瓦解了马克思所提出的现代性超越方案,从而构筑起一种全新的现代性内在超越道路。

[关 键 词]现代性 文化嬗变 内在超越 卡尔·马克思 斯科特·拉什

[基金项目]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郑杭生与中国社会学的理论自觉研究”(15ASH001)的阶段性成果,同时受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基金项目“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背景下新型城乡关系研究”(WE1821001)资助。

[作者简介]杨发祥(1972-),男,华东理工大学应用社会学研究所所长,社会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王镜新(1994-),华东理工大学应用社会学研究所研究生。

[中图分类号]C9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7672(2018)03-0037-09

2018年5月5日,是卡尔·马克思诞辰200周年。马克思对人类社会的深刻洞察为世界留下了诸多宝贵的思想遗产,并深深影响着现代社会的发展道路与方向。历经一百多年的风雨洗礼,马克思的思想在日新月异的社会变革和时代发展中,仍然保持着闪耀夺目的光芒。马克思一生中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探究现代社会的运行本质及其未来发展方向,这正是他庞大的现代性社会理论的思想主线。随着时代的变化,越来越多的学者参与到对马克思现代性社会理论的讨论与反思中,他们在继承马克思思想遗产的同时,通过对当代社会的经验性认知发展出自己独特的现代性社会理论,斯科特·拉什(Scott Lash)就是其中之一。作为马克思思想的后人,拉什更多是站在当下的时代山峰上回望马克思,深入思考当代马克思思想的发展。开展对马克思和拉什现代性社会理论的比较研究,对于深入洞悉马克思思想的理论内涵,更好地运用其现代性社会理论指导社会发展实践,推进现代社会的良性运行和协调发展,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和实践意义。

一、 问题的提出

19世纪以来,工业生产和商品流通的发展带来了西方资本主义的兴起与繁荣,将传统社会抛掷到现代化的进程中,一切传统的社会结构和社会关系都在货币与商品的高速流通中趋于消解,并在现代工业体系的运作中重新定型和结构化。马克思从资本与技术的合谋角度去分析现代性的整体构型和超越条件,揭示出现代性的本质特征。在他看来,资本是现代性的本质规定,而技术则推动了资本逻辑的不断推进和内在转化。这既形塑了现代性的发展路径,又构成了现代性的根本矛盾。此矛盾最終会随着技术的不断发展而被克服,并通过内在超越走向社会的更高形式,这是马克思关于现代性的经典判断。然而,在马克思揭示出现代性自我发展过程的一百年时间里,西方社会进行了一系列改良以竭力延迟其预言的实现。同时,全球化、信息化的到来,深刻改变着资本主义社会的面貌和形态,进一步影响了全球范围内的其他非西方国家。这似乎表明,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的一些论述与解释需要被重新思考,以适应新的历史时期的发展。

正是在这一背景下,斯科特·拉什对马克思的现代性社会理论进行了时代回应,他分析了现代性的文化嬗变特征,并要求对现代性本身进行历史性的挽救和重建。一方面,他通过分析现代社会整体构型的转变回应了马克思的现代性社会理论,得出了现代社会的组织方式和组织结构都已经从资本逻辑主导转向了文化逻辑主导,原先从属于经济范围内的阶级和阶层都受到文化的重新整合与划分,现代性已经发生了文化嬗变的结论,马克思对现代性的发展设想不再适用于当前情境;另一方面,他反对对现代性不加建设、完全悲观的思想,强调技术发展同时也打开了现代性的另一种可能性,日常生活的审美化和符号在全球范围内的高速流动使现代化的自反性能够分散到独立的个体当中,个人可以脱离生产关系的机械界定而自主地审美自反,并在新构建的社群中重新找到存在的基础,以实现人的根本自由和社会的整体改变。因此,现代性仍具有内在超越的可能性,其面临的困境会从文化领域内得到突破和解决。

马克思和拉什对现代性的理论阐释和体系建构,既有共性又有差异。作为马克思的后时代人,拉什所持的理论本身包含着对马克思的批判发展,具有深刻的溯源性和历史性。本文试图通过对拉什和马克思现代性社会理论的比较研究,分析拉什是如何在对当前时代特征的分析下,对马克思的思想进行批判,并得出现代性文化嬗变的结论,同时又是如何在马克思的现代性内在超越论思路的基础上,构筑起全新的现代性内在超越道路的。拉什与马克思关于现代性理论的对话,为我们与时俱进发展和丰富马克思主义理论,更好地服务于当前的社会建设,提供了一种现实的可能性。

二、 现代性的文化嬗变:拉什对马克思现代性社会理论的批判

马克思认为,经济领域内资本的积累与扩张决定了现代社会的构型、阶级结构和斗争对象,展现了现代性的社会图景,决定了现代性的内在矛盾与超越性;而拉什认为,资本逻辑形塑的现代性图景在当代已经发生了根本性变化,现代性已经开始由文化逻辑所主导,现代性的发展方向也随之改变,从而批判了马克思分析现代性的理论基础。

1. 从组织化到非组织化:现代社会整体构型的转变

在19世纪,马克思已从资本主义的发展趋势中看到了组织化的未来。“组织化”主要包含两个方面:一是产业集中,银行业、工业和国家相互结合的增长带来的“顶层组织化”;二是全国工会主体的发展和福利国家的实行所带来的“底层组织化”。①马克思意识到,资本主义生产的竞争,本质上是剩余价值的竞争,而剩余价值的竞争有赖于生产率的提高。为使单个生产率能够超出社会平均水平,资本家必须始终处于生产率的无限竞争中。这种竞争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机器的不断引进和改造,后者必须依靠一定规模的预付资本,导致资本雄厚的大企业往往能够打败进而吞并小企业,从而使分散生产和单独积累走向集中,促进卡特尔的发展。①斯科特·拉什进一步发展了马克思的理论,他将组织化进程看作资本主义的社会整体结构特征:第一,生产资本的集中会带动金融机构向本国工业企业的渗透,促成“金融资本主义”,而民族国家的兴起则为资本流通的监督和控制提供了前提;第二,底层开始了以生产关系为根本特征的组织化进程,制造业工业的发展产生了大量产业工人,并有效地联合起来,形成全国性的工会组织及政党;第三,顶层与底层的双重组织化与现代主义意识形态相辅相成,建立在启蒙理性基础上的科学与技术正是资本主义得以组织化的现实保障。

然而,正如马克思和恩格斯所言,“生产的不断变革,一切社会关系不停的动荡,永远的不安定和变动,这就是资产阶级时代不同于过去一切时代的地方”。②随着货币的高速流通和生产的不断扩大,全球市场的扩展成为必然,而技术创新和通讯的发展,则促使了组织化进程在达到顶峰后被迅速扭转。拉什认为,到了20世纪下半叶,现代社会开始了“非组织化”进程。首先,世界市场的形成带来了资本的分散与卡特尔的衰落。无论是生产资本还是金融资本,都开始在不同轨道上进行全球扩散,新的金融业循环与工业的循环开始分离,“金融资本主义”瓦解;而资本对地理空间的突破,导致民族国家的控制难度加大,民族国家越来越不能起到调控经济和控制资本的功能,福利国家的局限逐渐显现。其次,顶层的“非组织化”与“底层组织化”的解体过程同步进行。一方面,资本的全球流动推动了劳动空间分工的变革,大企业的不断外包和小企业的重新兴起,带来了生产的空间分散,致使全国性工会组织趋于瓦解;另一方面,服务阶级的兴起和工人的去技术化,削弱了工人阶级的因果能力和组织能力,工人阶级被拆分重整,从而失去了同一性。最后,随着“同一性”生产向“特殊化”生产的迈进,多元主义和后现代主义逐渐解构了现代性的一切基础。不仅生产领域不再以“科学管理”为其标杆,就连日常生活也开始经历“审美化”的洗礼。③

因而,非组织化是资本主义解体和重建的系统过程,也是资本积累与扩张的必然结果。这种反向过程一旦开始,资本主义的社会形态就会发生巨大的变化。其中最重要的变化,在于它为现代性的文化嬗变提供了基础性条件。非组织化使得原有紧紧依赖于经济结构的生产运作方式、社会组织方式和社会阶层划分都受到了动摇,信息与沟通结构的结构化作用开始逐渐上升并重新形塑现代社会。

2. 从经济到信息与知识结构:现代社会主导结构的转变

马克思指出,资本主义生产依赖于剩余价值的生产,而剩余价值的生产依靠可变资本,即劳动力的双重价值属性。作为交换价值的劳动力被出售给资本家,作为使用价值的劳动力实际创造了在劳动时间里生产出来的所有价值。这样,通过使用价值与交换价值的不对等交换,资本家占有剩余价值,这构成了资本主义生产的本质。而生产过程本身包含着劳动力的再生产,即劳动者将以消费的形式将劳动报酬返还给资本家以实现再生产,所以,资本主义“还生产出资本家和雇佣工人的社会关系,并使之永久化”。④这种不平等社会关系的形塑,将在组织化进程中成为主导:资本的不断集中使个体生产者和小企业主在生产率竞争的重压下消失,大部分人都将沦为无产阶级,劳动的社会化使一切生产关系都会被资本主义化。这样,劳动脱离了生产使用价值的目的,转向纯粹以交换为目的的生产。当劳动雇傭关系主导一切生产关系时,它就被抽象为交换关系而被神秘化了,一切社会关系、一切商品和一切人,均以物的形式存在,从而形成了拜物教。⑤马克思深刻揭示出了经济结构对一切社会关系和社会结构的主导性和构成性作用:经济结构渗透进社会的各个领域,形塑着资本主义的社会形态;在经济结构主导下,组织化资本主义的顶层在资本积累和生产率竞争中引发链条式组织化反应,形成金融资本主义和民族国家的监控模式;而底层则在生产关系中积极分辨和定义其阶级属性,扩展了全国性工会组织和阶级政党。

在拉什看来,非组织化趋势下,建立在符号高速流动基础上的信息与知识结构开始逐渐取代经济结构成为现代性的基础,以符号的形式进行单向或多向传递。在全球化和信息化的当代,知识学习、信息获取和即时交流更加依靠电子技术和通讯技术,跨时空交往发挥着对社会整体的结构化作用。在信息与知识结构下,资本主义经济增长的基础越来越浸透在文化的氛围中。一方面,服务业的增长和生产的“定制化”要求,使生产日益建立在话语知识和信息传递之上,从而成为一种设计和创新过程。生产不再仅仅建立在人与自然的抗争关系上,更多是对文化意义上社会“匮乏”的回应,商品变成了区分性的象征符号,是符号而不是平均劳动时间界定着商品价值。①另一方面,生产方式的转变重构了原先由生产关系定义的阶级形态,社会开始更多依赖信息与知识结构进行分层。生产中概念与执行的分离,要求有科学知识和管理能力的新阶级来为生产过程服务,导致工程师、医生、律师等服务阶级占有越来越大的比重。这些新阶级以“技术合理性”为合法性权力来源,知识和文凭变得更加重要;而经历了去技术化过程的工人阶级,则以新的方式被整合进信息结构中,一部分工人被重新纳入信息交流范围内,实现向“白领化”和“中产化”的飞越,另一部分则被排斥在这种结构之外,为新兴服务业提供“麦当劳化”的短期劳动,成为真正的社会底层和被遗忘者。②

可见,在非组织化资本主义下,以符号为主导的信息与交流结构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结构化作用,它既重构着生产方式和生产过程,又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由生产关系严格界定的阶级属性,对原有的社会群体进行重新整合划分,连接着新的不平等和压迫形式。“经济日益向文化弯折,而文化也越来越向经济弯折。”③换句话说,现代社会已不再主要受到经济领域内的资本逻辑支配,而是越来越受文化逻辑的支配,现代性的文化嬗变已经呈现。

3. 从时钟时间到观念时间:现代性斗争对象的转向

在马克思看来,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立基于时间资源的利用,时间的分配决定着压迫与解放的双重可能性。现代性的斗争对象就是时间资源。时间作为资本主义工业生产的商品被加以买卖和利用,形成了生产时间与自由时间之分。生产时间与自由时间之间的此消彼长,构成了现代性的内部矛盾,也成为现代性能够自我超越的根本条件。现代化打破了时间在传统社会中的无意识性,时间被客体化为统一的时钟时间。时钟时间的出现,对于资本主义生产意义重大。作为资本主义生产的基础,时钟时间规定着资本主义的压迫形式。资本主义生产通过不断延长劳动时间的绝对量和增加剩余劳动时间的相对量,获得了利润的累积性增长,并带来工人在超长时间和高强度劳动下的异化与苦难。④与此同时,由于生产时间规定着自由时间,时间的解放是实现社会整体解放的根本条件。自由时间是一个不受奴役的时间段,它使人可以摆脱生产的异化形式而开展自由活动。随着机器和自动化的发展,社会为满足生存需要所必要的劳动时间被极大地压缩。在自由时间达到最高水平时,解放将可以到来。⑤由此观之,劳动时间和自由时间的所有可能的分配形式,都与生产力高度关联。这样,社会的解放必须依靠生产力的发展,解放的斗争就是时钟时间的斗争。

拉什则认为,文化嬗变后的现代性转向了自反性现代化道路,并在文化领域内重新开辟出了一条内在超越道路。在自反性现代性中,原先较为固定的阶级属性、劳动时间、规则系统都被新的信息结构所解构,主体能动性被更强地释放出来投入到自我监控中,个体必须自行规划和设计在行动中的资源和规则,以完成个人与社会之间不断循环的结构化过程。同时,符号系统的渗透,模糊了生产关系中清晰的压迫形式,异化与强制弥散在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随时以真实自由的面貌驯化着个人,主体能动性必须依靠深度反思才能真正实现,否则,主体的行动就只是再生产既有的统治秩序。那么,这种深度反思应当如何实现?拉什提出“审美维度”的自反性理论,即主体通过实践来亲身体验客体,对客体进行阐释性理解和解释。其中,审美体验在身体性的活动与感受中,从此在出发构造工具性世界,同时世界也在不断从此在展开,形成主体的生活世界。①在全球化与信息化发展的现实背景下,主客体在世界范围内大规模和脱域式地自由流动,逐渐被掏空了意义,变得越发抽象和相互脱离。但是,意义的掏空也意味着意义的重新赋予。当主客体都已经失去了本地情境的现实参照物时,主体与客体的意义必须相互建构。一方面,科技的发展使图像、声音可以取代文字描述或话语讲解,令客体以更直观的方式呈现在主体面前,中介过程的减少,缩短了主客之间的距离,主体将以更直接的方式体验客体并赋予阐释性的意义。另一方面,作为主体的人被符号内爆后构造出的超现实世界包围,他们必须面对无处不在的符号系统进行阐释性实践,从而重新建构自身的意义和确定性,主体也被重新定义。所以,“审美自反”实际上是一个主客体意义互相建构的双向过程。

在拉什看来,虽然现代性以区分性符号系统行使着更为隐秘的驯化功能,不断将追求自由的个人重新整合进一体化社会中,但“审美自反”使人能够在对符号客体的反思中重新考量符号本身的意义,反思符号系统背后的统治功能。“审美自反”突破了主客对立的思维模式,可以避免人在反思中重新落入启蒙理性所带来的异化过程,也避免对既定秩序的再生产和合法化。也就是说,“审美自反”将以更为根本的形式,反对非组织化资本主义的统治秩序。

3. 主体间的联合途径:从共产主义到自反性社群

在马克思对人类社会的设想中,个人的解放是共产主义社会的根本目标,个人的解放同时造就了群体的联合,现代性的超越不仅带来了个人自身状态的变化,也带来了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变革。在资本主义现代性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由于受到物化的侵蚀而偏离了自然和必然性的交往,变得可以用货币来计算,充满了功利性和虚伪性,个人之间只能是原子式的割裂状态,无法形成真正深入的理解和互动。随着共产主义社会中个人的自由解放,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会发生本质性的变化。个人可以脱离异化劳动的控制和剥削,具有真正平等的关系,不再受到物化性资本逻辑的约束,可以转而反观自身,在创造性的、有价值的劳动中寻求真实的自我。个人不再因为利益或地位的考虑进行交往,而是因为互相的理解欣赏走向联合,在联合中互动合作,为整个人类社会做出贡献。正是在这一过程中,个人之间的交往能够从原先的偶然关系回归到普遍性的、本质性的关系。②马克思对现代性内在超越的设想,包含了对本质性社会交往的期许,这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主体间联合。正是在深入理解和互动过程中,主体间达到合作性关系,形成理想的“人类共同体”。③

对拉什来说,现代性的内在超越同样不是局限在个人层面的“自反”,也需要从主体个体跨越到主體间联合。虽然“审美自反”是建立在个体化的基础之上,但它有着内在的普遍性基础,尤其是在全球化的现实情境中,这种普遍性将被进一步强化。“审美自反”的双重特征,为构建一种具有自反性的新型社群打开了缺口。自反性社群既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社群,也不是功利主义个人的联合。它是个体间通过阐释性共有知识而自发形成的社群。其中,共有知识是在后天通过身体性实践活动习得的,构成社群内部的意义和习俗共享。在此过程中,社群的意义共享建立在海德格尔所说的“关心”基础上,这使单数自我必须在共有习俗中介入并关心他人,最终走向有基础性的“我们”。④这里的“我们”,不再依靠抽象的主体间理性沟通或主体对客体的“包容”,而是依靠自我与他人在生活世界中的共处与交涉,形成主体间内部的互相“负责”。①通过自反性社群的创设,“我们”就在内部差异性中奠定了本体性基础,为主体间的联合提供了出路。在现实中,自反性社群很有可能被排斥在正式社会制度之外,受到社会主流意识形态的排斥,如街头艺术家、嬉皮士、同性恋群体、生态主义者等社会边缘群体。这使得他们对符号的反抗往往依赖于非制度化的社会运动,生态主义运动、女权运动等都是这些运动的典型代表。他们基于共同的价值与信念而行动,脱离了功利性的交往形式。除了较为激进的社会运动,自反性社群可能定期或者不定期地聚集在一起,在日常生活中对社会文化产生影响。当他们以鲜明的行为举止、穿着打扮或艺术作品呈现在整个社会面前时,他们表达出了被阐释和被肯定的要求;当人们被他们所建构和表现出来的象征符号包围时,人们将意识到他们对正统的社会符号系统进行的反抗。所以,处于正式制度之外的自反性社群很有可能占据社会文化的中心。社群在撕裂统治秩序虚伪面目的同时,建构着自己的群体意义和群体价值。

需要思考的是,自反性社群的自我意义阐释,如何能够相互协调而避免新一轮的排他主义?拉什认为,阐释学必须建立在对他者的翻译中,社群之间应当相互阐释,以新世界主义促成相互民族化,既对抗普遍论,又对抗新部落主义。②通过自反性社群的重建,社会的统治秩序有可能受到根本性的瓦解。社群反抗和解构统治性符号系统的同时,也在重建着自身的意义基础,通过内部与外部的互相阐释来避免新的专制等级再生。这种斗争不同于经济领域内的阶级斗争,它所达到的结果是价值理性主导的主体间联合。个体与个体之间既相互区别又相互阐释,最终形成本质性交往的人类共同体,因而是一种文化斗争。

四、 讨论与反思

马克思和斯科特·拉什都对现代性的现状提出过论断,讨论了各自的内在超越道路,以实现个人的自由解放与主体间的自由联合。由于时代的变更,马克思对现代性的诊断是基于经济领域内的资本逻辑,他所创建的内在超越道路是基于对资本逻辑的打破;而拉什则看到了全球化与信息化对现代性的冲击,其文化嬗变转向了以符号为特征的文化逻辑,这使得现代性的内在超越只能在文化领域中进行,通过对符号的斗争与再造,来实现这一解放结果。由于拉什是马克思的后时代人,他对马克思现代性论断的一些批评和发展是有建设性的,更适用于当下风云变幻的社会,为我们丰富马克思现代性社会理论,开拓了一种新的思考方式和道路。然而,马克思对现代性的一些批判,恰恰针对的就是“意识形态的转变”,从这个意义上说,拉什思想的缺陷恰好是马克思所批判的。

第一,拉什提出的“审美自反”并非总体性方案,其理论具有明显的不彻底性和不明朗性。符号系统的统治比生产剥削以更隐秘的形式进行,因其在社会中的弥漫性而有更强的一体化和驯化能力。换言之,符号系统能把一切反抗的力量都重新归并到自己的系统中来,成为消解革命性反抗力量的驯化方式。人们在“审美自反”中反抗现有的统治秩序的同时,也会被具有强大应对能力的符号系统不断内化,所有的反抗都有可能转而变成统治的一部分。因而,文化上的斗争和反抗不能一劳永逸地建立起没有压迫的社会,它只能是一个永无止境的对抗过程,需要时刻提防和反省。当斯科特·拉什在提出以“审美自反”对抗社会统治秩序设想的时候,他并不能明确提出一个未来社会的蓝图,而只是指明了一种可能性,要求人们通过不断的反思对抗一体化和驯化过程,以无限趋近一种理想社会,这一无限趋近过程充满着再次堕落的风险。

第二,文化斗争不能够直接促成生产领域的解放,因为新的不平等形式的引入,生产领域的斗争可能被激化。正如拉什自己所言,信息与知识结构这一新的结构化力量并不能带来异化和剥削的自行消除,它恰恰是另一种新的阶级划分方式和不平等形式。作为社会统治秩序的一部分,它被蒙上了一层平等和民主的面纱,使这种统治形式以更隐蔽的形式维持下去。因而,单纯思维方式上的改变并不能直接带来生产领域的解放,而作为经济基础的生产关系则决定着社会压迫和上层建筑的形式。这就使斯科特·拉什的理论陷入一种自我悖论,即用被经济基础决定的上层建筑去颠覆现存的经济基础,而这恰恰却是马克思所要批判的。

第三,拉什将推动社会解放的历史任务简单托付给游离于正式社会制度之外的知识分子,忽视了真正的底层群体。由于自我深度反思必须建立在大量接受信息并对其加以处理和反馈的基础上,当拉什要求人们进行“审美自反”的时候,他所指向的对象其实是被吸纳进信息与知识结构之内又在正式制度之外的知识分子,自动排除了那些只能单向接受垃圾信息而无法进行信息处理和反馈的底层群体,因为这些人被认为没有合理进行反思的能力。斯科特·拉什所要求的自我反思和社会解放,仍然是那些知识分子的历史使命,这些人的历史局限很有可能使其无法真正为底层群体发声,无法真正转向他者。马克思早就对这一不彻底性进行过严厉批判。马克思始终认为,仅依靠知识分子永远无法真正实现对统治秩序的颠覆,只有将颠覆的使命交付于受压迫的工人阶级手中,才能实现社会的整体解放。

总之,马克思和拉什对现代性社会理论的建构都具有重要的意义和价值。拉什的思想可以被用来发展和丰富马克思,马克思的思想也将用来提防和批驳拉什的许多谬误和缺陷。理论的价值始终在于现实的运用,马克思与拉什对现代性的分析与构想,能够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我们当下所处的现代社会。马克思对现代性的理论思想并没有因为时代的变更而失去价值,它在被更多的后继者采用和思考的同时,又为这些新的思想提供指引与批判的基础。马克思的理论提供了一个经典的思考框架,使我们更加了解现代社会的发展过程和本质构成,思考现代社会中存在的问题与矛盾,而拉什的理论则更贴近于当代社会生活的变化,提醒我们与时俱進地看待全球化、信息化趋势下现代社会的变迁与发展,并跟随这一变迁的过程创造出更多的发展形式和发展可能。

(责任编辑:徐澍)

Abstract: Karl Marx and Scott Lash have also proposed modern social theories with unique insights. There are similarities and differences between their theories. The same point is that both of them emphasize that the development of modernity is an internal transcendence process, and higher levels of modernity can be achieved through the overcoming of internal contradictions. The difference is that Marx emphasizes that modernity mainly is caused by the logic of capital in the economic sphere, so its inherent transcendence should emerge in the economic field, and Lash believes that the modernity has undergone cultural transmutation, shifting from capital logic to cultural logic, so the modernity should find a way to be transcended in the cultural field.This article will analyze how Lash critiques Marx's thoughts to draw conclusions about the transmutation of modernity culture, and at the same time, how Lash transcends Marx's theory to give a new plan of modernity transcendence.

Key words: modernity; cultural transmutation; internal transcendence; Karl Marx; Scott 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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