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元任先生对现代语言科学理论与实践的探索
2018-05-14赵贤德
赵贤德
摘 要:严格意义上来说,赵元任之前的中国语言学应该算是语文学。赵元任留学美国,接受西方教育,开始了早期科学活动:他积极选修科学课程,创建《科学》杂志,创建科学社,为《科学》撰稿。赵元任开始对语言科学进行探索,主要表现在用自然科学的概念说明语言问题,用自然科学方法研究语言问题,用自然科学成果分析语言问题,用自然科学程序调查语言问题。
关键词:赵元任;现代语言科学;中国语言学;自然科学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標识码:A 文章编号:2095-7394(2018)03-0012-06
赵元任是世界级的学术大师,也是“中国现代语言学之父”,是研究汉语的现代语言学开创者。赵元任的很多研究工作具有开创性,其学术成就超越了国界,联接了东方西方两个学术世界。其实,赵元任不仅仅是一个语言学家,他还是一个科学家,早年对科学理论的探索与实践,尤其是对语言科学的探索与实践的贡献在中国科学史上和中国语言科学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一、赵元任之前的中国语言学
赵元任之前的中国语言学严格意义上来说算是语文学。直到鸦片战争以前,中国的语言研究基本上还是在语文学的范畴内。语文学(philology)和语言学(linguistics)是两个不同的感念,其意义具有明显本质的不同。语文学是研究文字和书面语言,重在考证文献数据和训诂,系统性不强,相对零散;语言学则是以语言本身为研究对象,它研究得出的是科学系统和细致全面的语言理论。
鸦片战争以后,西学东渐成燎原之势,西方现代化的潮流像洪水猛兽一样冲击中国。中国那些先进的、睁开了眼睛看世界的知识分子发现,中国要实现现代化遇到的第一道难关就是语言障碍,语言文字是我们进入国际社会的唯一方式。中国首位驻外使节郭嵩焘深谙此理,他说:“出使以通知语言文字为第一要义。”[1]246而面对来势汹涌波涛澎湃的现代化的西方文化,已经拥有数千年历史的汉语在这个时候显得苍老了,并且“真成了退化的语言。”[2]一卷二号其老态的表现主要有:(1)语文教育老化;(2)书面话语老化;(3)应试文体老化;(4)缺少语言规范;(5)语言观念老化;(6)汉字老化严重。
国门打开,西学东渐,学习西方语言学的早期,马建忠和黎锦熙是其中的杰出代表。马建忠的《马氏文通》开创了中国语法学的先河,黎锦熙的《新著国语文法》开创了中国现代语法的先河。但是由于时代的局限,这样两部开创先河的著作并没有开创现代语言学或者现代语言科学的先河。
在美国接受了系统的现代语言学和先进科学教育的赵元任,继马建忠、黎锦熙之后成为中国现代语言学的主要代言人。他学贯中西、横跨文理,他的研究与过去的语言学家比较起来犹如一股清新之风吹来,给中国语言学界带来了勃勃生机,开创了语言研究的新局面。因此,他被前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所所长傅斯年称之为“中国现代语言学之父”。这样的美誉是不可多得的。赵元任时代,也是中国语言学以全新面貌展现给世界的时代。
二、赵元任早年的科学活动
在中国近代科学史上,多才多艺全面发展的赵元任是不能不提及到的。他在早期积极从事的科学探讨主要表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一)广泛学习科学课程
1910年,赵元任作为庚子赔款的学生留学美国,准备按照清政府的要求学习应用科学,但是,他在清华教务长胡敦复的指点下弄清楚了理论科学和应用科学的区别之后,决定学习数学。因此,他在康奈尔大学主修数学。四年后,以优异成绩毕业,其中数学和天文学特别优秀,数学得了两个一百分和一个九十九分,天文学得了一百分。据说,他的这两门功课的成绩在康奈尔大学历史上保持了好几年的平均成绩的最高记录。此外,他还学习了哲学、逻辑、美国史、心理学、语音学、德文等课程。在物理学方面,他选修过“机械之设计与制造”“实验物理最近之进展”和“机械学与热力学”等课程。他在学校选修了戴维森教授(Pro.Hermann Davidsen)的语音学课程,学习了国际音标和比较系统的现代语音学理论知识,这给他后来的方言调查和语言科学的研究,打下了良好的基础。据赵元任先生1912年5月29日的日记中记载,他选修的课程有现代哲学发展史、逻辑学与形而上学课堂讨论、仪器的设计与制备、实验物理的近代发展、力学与热力学、有限群理论、系统心理学和语音学等,大量科学课程的学习为以后从事科学研究打下了坚实的理论基础。[3]68
(二)创办《科学》杂志
1914年夏季的一天,美国康奈尔大学的中国留学生晚餐后聚集在一起闲聊。这些风华正茂的海外学子,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谈到世界风云变幻,谈到中国的危难局势和未来,便不能不想起自己身上的责任。当大家谈到应该怎样为国家效力时,有人提议,祖国所缺乏的莫过于科学,大家可以办一个杂志向祖国人民介绍海外的科学发展情况以及最新的成果,让国家的科学事业也发展起来。这个提议马上得到大家的一致响应。年轻人说干就干,很快就动手起草了一个“缘起”,比如,什么章程、方案等,大家决定创办《科学》月刊,并且开始募集资金,为发行《科学》杂志做好准备。胡明复和赵元任首先在“缘起”上签名,紧跟着签名的还有周仁、秉志、任鸿隽等七人。
关于《科学》的创建,《胡适留学日记·卷四》(商务印书馆,1937年)是这样记载的:此间同学赵元任、周仁、胡达、秉志、章元善、过探先、金邦正、杨铨、任鸿隽等,一日聚谈于一室,有倡议发刊一月报,名之曰“科学”,以“提倡科学,鼓吹实业,审定名词,传播知识为宗旨”,其用心至可嘉许。此发起诸君如赵君之数学物理心理,胡君之物理数学,秉金过三君之农学,皆有所成就。美留学界之大病在于无有国文杂志,不能出所学以饷国人,得此可救其失也,不可不记之。
赵元任的日记和胡适的日记均记载《科学》创建的经过,是一件饶有趣味的事情。正是因为要发行《科学》杂志,所以,留学生们才决定组织科学社。《科学》杂志于1915年1月在上海正式出版,与国人见面。
(三)创建中国科学社
据赵元任1914年6月10日的日记中记载,那天晚上,赵元任到任鸿隽宿舍和同学们进行热烈而严肃的讨论,准备成立科学社。参加发起的人还有胡适、胡明复、秉志、周仁、赵元任、杨杏佛(杨铨)、过探先、章元善、金邦正等人。开始时,科学社并不是一个正式组织,只是一种公司的形式。1915年10月25日,会议表决通过章程,将“科学社”改为“中国科学社”,中国科学社正式成立。会上举荐任鸿隽为社长,赵元任为书记,胡明复为会计,连同秉志、周仁共五人為董事会董事,杨铨为编辑部部长,并确定10月25日为中国科学社纪念日。中国科学社改组不久,以赵元任为首的董事即向留美学生发出“致留美同学书”。在信中,赵元任等留学生明确提出科学救国的思想,用科学来“救我垂绝之国命”,同时,提出要依靠团体的力量来实现这一理想。中国科学社成立后,直到1960年被上海科协接管,这半个多世纪为中国科学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
(四)为《科学》杂志撰稿
《科学》杂志创刊不久,赵元任即成为了杂志的主要撰稿人。据粗略统计,从1915年到1918年间,他在《科学》上发表的科学类文章包括译文达37篇之多。比如:《心理学与物理学的区别》《催眠学解惑》《能力》《永动机》《飞行机黑夜落地法》《用数》《纸连环》《连续数学归纳法札记》《地球圆乎?地球动乎?》《大陵变星》《中西星名考》,等等。赵元任宣传的不是分门别类的具体学科,而是一种“科学方法、科学精神和科学原理”的综合。由于杂志社经费紧张,给杂志社撰写文章并没有稿费,投稿是科学社社员应尽的义务。赵元任作为发起人和开路先锋的角色,投稿和编辑不仅没有报酬,有时候还要自掏腰包弥补经费的不足。1921年以后,赵元任开始在《科学》上发表大量的语言学论文,开始实践他在《中国语言问题》上提出的要对语言学进行“科学的研究”的想法。他的《官话字母音译法》(1921)、《中国言语字调实验研究法》(1922)、《再论注音字母译音法》(1923)、《电信号码根本改良底根本讨论》(1923)、《语音的物理成素》(1924)和《符号学大纲》等文章,既是他早年语言学思考的一个领域,也是他的科学知识背景真正发挥作用的领域,因为多年的科学实践活动使他养成了从科学的角度来思考来研究语言的习惯。
总之,赵元任早期的科学活动大致可以用两句话来概括:中国科学社的主要创建者和前期活动的组织者;《科学》月刊的主要创办者和前期的主要撰稿人。[4]35
三、赵元任对中国现代语言科学的探索
(一)用自然科学的概念说明语言问题
中国传统的语言学的概念往往比较模糊,很多概念“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往往主观臆测多于客观描述,不好操作,也不好反复实证。比如,我国从齐梁时代(公元500年左右)开始就有了“四声”的说法,但一直沿用“读若”或“以类相从”的办法来解释声调。例如,梁武帝问他的群臣:“何谓四声?”回答是:“天子圣哲”或者“天子万福”。只能用同样四个声调的字来“互训”。关于调值的描写也是如此,千百年来,只有宋代释处忠的四句口诀,如“平声哀而安,上声厉而举,去声清而远,入声直而促”。明代释真空的《玉钥匙歌诀》:“平声平道莫低昂,上声高呼猛烈强,去声分明哀远道,入声短促急收藏”的描述,但是究竟所记调值多高多低,让人无处捉摸。[5]由于无法用科学概念准确描述,总是使用模模糊糊、似懂非懂的概念,这样直接导致语言学的某些重要领域,如音韵学等,几乎有陷入“绝学”处境的危险,这显然不符合科学精神。语言学发展的落后直接影响了科技的发展。因为语言是思维的工具,没有精确的概念体系想发展科学恐怕是相当困难的。以赵元任为首的一批从事科学研究的留学生认识到科学概念的重要性,所以,中国科学社于1916年正式成立名词讨论会,负责名词的审定工作。名词讨论会社委员5人,他们是周铭、胡刚复、顾维精、张准、赵元任。赵元任不仅在名词审定会做了一些日常研究工作,更重要的是在自己的语言研究实践中,十分注意概念的准确性和名词术语的规范性。他发表在《科学》上的文章,把大量的科学技术引入移植到语言学领域,来解释说明语言学问题。许多复杂的用以往的语文学术语难以说明的语言学问题,如果借用自然科学的概念,特别是物理学、声学、心理学和生理学的术语来描述,就会变得简单明了。赵元任先生发表在1924年《科学》第9卷第5期的《语音的物理成素》,就使用了物理、生理概念,以及时间的长度、强度、音高、陪音、噪音和乐音等。这是中国语言学家第一次使用语言学之外的概念。这种生理学、物理学之类的概念的移植使用使语言学变得科学起来。赵元任说:“语音的物理成素的研究也是要紧的就是了,……本篇不过是把物理的常识应用到语音现象上看有些什么问题发生就是了。例如:一个m音,通常以为是一个简单不能再分析的音素,其实m也是很复杂的。发生m音所用的生理作用就是把唇闭起来,把咽头垂下,让鼻腔通气,把声带的口缩小,让肺中的气出来鼓动声带成乐音。”(来源于《语音的物理成素》一文)这种客观精确的描述是以往传统语文学的“读若”之类无法比拟的。
一般来说,汉语字调描述很难,赵元任先生说,对于字调的物理性质,中国 的音韵学家一向只有过很糊涂的观念。多数人不过用“长短、轻重、缓急、急徐、高低”等不相干的字眼来解说它。经过研究后,赵元任在1922年《科学》第7卷第9期上发表《中国言语字调底实验研究法》对辅音、元音、字调的描述则很充足。他说,“辅音是发音器官阻碍出去的地方生出的杂声,杂声的声浪极其复杂,所以是最难实验的;而元音是由于发音器官的形状而生发出的各种不同的回应性质。那就需要试验附属音;而字调,是由于因声带松紧在一个字音没有说完的时候,时时刻刻地变,使得元音的基本音高变换成各种腔调”,听起来十分复杂,但是实际上,只要知道基本音高的变化就行。
赵元任在《说清浊》中实际上引用了国际上著名的丹麦物理学家玻尔的对补原则。这个概念本来是讲质子的动量与地位之间的相互关系的。可是赵元任把这一概念用来解释汉语语音不同特征间的关系。赵元任在《汉语语法结构的化学类推》一文中同样使用了化学的一些概念来解释汉语的语法现象,例如,“化合、聚合、离子化、同位素”,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