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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清初毗陵词人黄永《溪南词》长调中的“稼轩风”

2018-05-14张英

江苏理工学院学报 2018年3期
关键词:清代

张英

摘 要:黄永是清初毗陵词人群中的一位重要词人。其《溪南词》长调大多作于中年放废之后,不仅存留数量较多,且具有明显的向稼轩词学习的痕迹:在内容上,多表现壮志销磨的愤懑,以悲慨豪放为主要风格;同时,又写有许多农村词,并在词中表现出諧谑的一面;在写法上,大量用散文句法字法和经史典故,具有稼轩“以文为词”的特点。这些都是黄永长调词中“稼轩风”的明证,从中正可窥见清初“稼轩风”在词坛重振之一斑。

关键词:黄永;《溪南词》;稼轩风;清代;毗陵词人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7394(2018)03-0023-07

黄永,字云孙,号艾庵,常州武进人。顺治十二年进士,官至刑部员外郎。顺治末罹“奏销案”被黜罢,家居读书终老。黄永早年在诗文上与邹祇谟,董以宁以及陈维崧合称“毗陵四子”,同时,他亦是清初毗陵词人群中的一位重要词人,有《溪南词》二卷,共129首,收录于孙默留松阁《国朝名家诗余》。清初,词坛沿袭明代遗风,艳体盛行,毗陵词人群中董以宁《蓉渡词》、邹祇谟《丽农词》等均有此特征。黄永《溪南词》中小令部分用于闺房唱和、文酒之会,仍以艳体为主,以少时创作居多;而其长调大多作于中年放废之后,不仅存留数量较多(61首),且具有明显的向稼轩词学习的痕迹:在内容上,多表现壮志销磨的愤懑,以悲慨豪放为主要风格;同时,又写有许多农村词,并在词中表现出諧谑的一面;在写法上,大量用散文句法字法和经史典故,具有稼轩“以文为词”的特点。这些都是黄永长调词中“稼轩风”的明证。

一、以悲慨豪放写壮志销磨

黄永《溪南词》长调中的“稼轩风”首先表现在词作所抒发的情感集中于对壮志销磨的悲慨。辛弃疾本不是纯粹文人,其志向在于收复中原,其人生舞台原本是“沙场秋点兵”,可惜南归后一直不得重用,于带湖、瓢泉先后闲置了将近二十年,只能“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稼轩词中对自己被销磨的壮志一再慨叹,“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黄永虽然并非具有辛弃疾那样的英雄气质,但作为在顺治末年因遭遇“奏销案”而前途尽毁的词人,却有着与稼轩同样的人生悲慨。用其词中的话来说,正是“英雄失路,书生落拓,同是一般憔悴。”(《永遇乐·同陈俞二子过惠山茶肆小饮,醉后感作》)。

《溪南词》长调中对壮志销磨的悲慨有时表达得十分直接,如“知壮怀、销落在何时,吾心恻”(《满江红·舟中》)、“忆少年意气,无几老大,些儿事、思量遍”(《水龙吟·夢醒》)、“我自不才明主弃,旁人翻讶何为者”(《满江红·东篱》)、“多少炎凉都历尽,旧腰身,炼作冰霜骨”(《贺新郎·十月几望》)、“有恨不妨埋地底,无愁可寄还天上”(《满江红·咏怀》)、“听歌声变徵,壮心徒酿。绿鬂向怜西子发,鸡皮忍暏将军杖”(《满江红·寄怀吴门同好》)、“富贵何时,少年易去,如水流无息。颓然便醉,醒来东望将白”(《念奴娇·中秋舟泊夏镇》)。也有时借咏史,借咏物来曲折言说。如《满江红·读魏文帝与朝歌令吴质书》一词,回想建安时期诸多文士“才藻翩翩”的盛况,慨叹结局却是“叹一朝、弦绝为钟期,西风泣。”其中似乎暗藏着“奏销案”后包括自己在内的一代文人集体沦落之悲慨。再如《满江红·秋蛩》,借秋蛩在夜晚无休止的悲鸣表达自己内心的不平:“岂无故,长饶舌。纵有恨,和谁说”。但总地来说,《溪南词》长调对壮怀销落的表达并非哀婉沉溺式的,更多呈现的是悲慨沉郁与豪放豁达相交织的复杂况味,在这一点上与稼轩的风格神似。我们可以从词人的词心和其营造的词境两个方面看到这种寓豪放于悲慨的情况。

从词心来说,词人在命运的悲慨中磨练出人生的智慧与排解的方法,对少年壮志缅怀之余可在理性上转而认同于自己的归隐身份,并在其中流露出一种傲然之气。《满江红·江上咏怀》、《水调歌头·黄河》两首词很典型地表现出黄永对于人世风波险恶的认识与对策。《满江红》中,词人面对“更万顷、洪涛若练,洄流欲沸”的长江,指出“如此风波行不得”,并以智者的口吻说:“浩浩者,卿休避。硜硜者,吾知计。似轻鸥狎水,俗鳬游戏。击楫中流歌且啸,驱车九折难乎易。”《水调歌头》与之相似,词人认为“何故逆流牵挽,争似顺流时”,“君低咏,吾高卧,两相宜。阅尽风波人世,此地坦无疑。”《念奴娇·放歌》与《满江红·即景》两首词则表现了词人对时间长流中的兴衰成败有清醒的认识,《念奴娇》云:“怜古往今来,蚁争鼠斗,谁弱谁强手”,《满江红》云:“叹人间、逝者总如斯,徒然耳。”在这个背景之下消解了一己的悲欢,一定程度上表现出旷达通透的人生观:“一樽长满,青天明月吾友”、“放我逍遥春梦外,容君千百秋毫里”,尽管这其中也有故作旷达,暗藏牢骚的味道。《水龙吟·梦醒》表现这种内心的悲愤痛苦与豪放豁达相交织的状态非常典型:

谁怜对酒长歌,颓然醉也无人见。醒来何地,小窗斜逗,月痕如线。败纸敲空,乍寒拥絮,肠廻九转。忆少年意气,无几老大,些儿事、思量遍。

自笑头颅种种,杳难追、石光飞电。功名幻想,文章鄙事,豪华虚愿。往者何人,有才无命,公乎惭忝。羡沧浪旧侣,绿簔青笠,钓舟轻便。

虽然词人以酒浇愁,一再回忆“少年意气”而“肠回九转”,更因年岁渐老而伤怀,但词人已知人世功名本为“幻想、鄙事、虚愿”,转而顺从天命,对“绿簔青笠,钓舟轻便”的生活充满了向往。类似的表达极多,如《念奴娇·中秋舟泊夏镇,与同舟人小饮》中说“人间美景良辰,人生有几,何事轻抛掷。”《望远行·饮孟广文宅》中说“我自渔舟醉舞,如君高致,休赋不才长弃。”《沁园春·偶兴其二》云“休再道,曾封侯万户,昔遇高皇。”《水调歌头·流觞》云“人自封侯万里,我自沧浪垂钓,去住两无疑。人生行乐耳,富贵更何时。”与辛弃疾相似,黄永也对陶渊明十分推重,在词中一再提及,并以之为自己的榜样,将陶渊明称为“道谁人、能狷又能狂,吾师也”(《满江红·东篱》),这些都说明词人的心中悲慨之余有豪放豁达的一面。

从词境来说,在《溪南词》长调中营造的往往是阔大刚健的词境,在这样的境界之中,词人的悲慨也显得十分豪放而具有力量感。如《满江红·舟中》:

容与轻刀,喜山气、苍然欲滴。正四月、嫩寒轻暖,清和时节。垂柳绿藏鱼婢穏,落花红糁鸥儿食。问舟中、潇洒是何人,沧浪客。

纵一苇,凌空檝。看千仞,摶风翼。望蔚蓝上下,水光天色。万里崆峒豪士剑,一声江海渔人笛。知壮怀、销落在何时,吾心恻。

上片描写四月景色,青山绿水,优美如画,下片则写此“潇洒沧浪客”的眼界与感受,景象壮美,豪气风发,使结尾“壮怀销落”的凄恻之情也显得悲壮有力。再如《念奴娇·金山游眺》:

振衣千仞,便身如遗世,超然独立。万顷银涛生足下,缥缈片帆风力。地下埋金,波间浮玉,天半撑孤壁。钓鱼台畔,一竿烟际孤植。

巍然砥柱中流,人工鬼斧,谁捧青莲出。纵翅扶摇须直上,到此长风一息。激水三千,去天尺五,独矫翬飞翼。扁舟廻顾,江心一点卷石。

“振衣千仞”来自左思《咏史》其五,左思当年自省“自非攀龙客,何为欻来游?”遂“被褐出阊阖,高步追许由。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词人登金山游眺,大自然的万顷银涛、天半孤壁仿佛对他的心灵进行了一番洗礼,词人也如当年左思一样,超越了对功名的营营卑求,生发出遗世独立、激水三千的超然心境。

值得注意的是,这两首词中都有表达壮阔景象的数目字,如“万里”“万顷”“千仞”(两首词重复出现)、“三千”。事实上,这似乎也是《溪南词》长调的一大偏好,仅以“万”字为例,除这两首词之外还有以下十处,仅由这一点也可窥见《溪南词》长调中的词境特色:

万里浮云谁净扫,一轮皓魄凌空出。(满江红·中秋)

旧游处、万松精舍,可能无恙。(满江红·卓人约过安阳山居,用前韵)

天下滔滔,似东去、长江无际。更万顷、洪涛若练,洄流欲沸。(满江红·江上感怀)

人自封侯万里,我自沧浪垂钓,去住两无疑。(水调歌头·流觞)

一片孤帆隐隐,万里长风浩浩,相送渺何之。(水调歌头·黄河)

明月空寒千万里,浮遍一天秋色。(念奴娇·南楼听笛)

吾今安得,把长江万里,变成醇酒。(念奴娇·放歌)

万里浮云都卷尽,高涌一轮孤洁。(念奴娇·中秋舟泊夏镇,与同舟人小饮)

玉屑霏霏,万斛流泉倾泻。(桂枝香·秦对嵓招同过石公、钱础日、顾景行、严荪友、薛既暘诸子宴集)

休再道,曾封侯万户,昔遇高皇。(沁园春·偶兴,和王阮亭二首其二)

二、农村题材与諧谑之趣

《溪南词》长调中有十余首农村词,在毗陵词人群的创作中较为罕见。农村题材入词本来不多,北宋苏轼任徐州刺史之时遇到天旱,为百姓求雨后到石潭谢雨的路途中做了五首《浣溪沙》描写农村风光,开启了农村题材在词中的书写。南宋辛弃疾南归后被罗织罪名罢官落职,闲居江西乡村二十余年,继苏轼之后进一步拓展了这一题材,展现了丰富多彩的乡村图景。黄永在“奏销案”后长期居于戴溪之南(今常州武进洛阳镇戴溪村),“小妻稚子优游卒岁,机杼之声与弦诵时相间也。暇则从野夫牧子,较量晴雨”[1](P190),其对乡村生活的熟悉和被迫归隐的复杂心绪均与辛弃疾相似,因此,其《溪南词》长调中的农村词更具有稼轩的风味。

黄永笔下有对农村风物的描写,如“社肉分从里宰后,蛮歌剧踞村儿上”“牛背小儿豪,清音饷”;有对与邻人交往中的醇厚情感的称颂,如“何人长握手,有西邻野叟,能赋能书。便相逢成二老,一样清癯。”“都是桃红李白,要添些、奴橘梅妻。殷勤向,东邻乞取,罗列满墙西”;也有亲自躬耕田园的感受,如《满庭芳·学圃》整首词都在叙述自己如何在“舍邊隙地”栽种花木的过程。这些都与以地方官眼光看乡村,意在表现忧民意识和“太守与民同乐”图景的苏轼农村词有很大的区别,而与真正长久深入乡村生活的稼轩相似。但其与稼轩农村词更为相似之处在于词中表现出的欢欣、自足、自乐与悲郁、无奈相交织的复杂情绪。如《满江红·咏怀其三》

今也何时,一之日、土膏坟涨。还自喜、禾登麦茁,田园无恙。社肉分从里宰后,蛮歌剧踞村儿上。论功名、甘付与他人,从天饷。

鼓一叶,溪边漾。制一曲,人前唱。任蚁争穴徙,蜂争花酿。穉子自驱南亩犊,老人且策东篱杖。倩谁留、林下一人看,闲闲状。

词的上片先是欣喜于农稼得时,并描写了乡人分社肉后的欢乐,结尾感慨“论功名、甘付与他人,从天饷”中的“甘”实有“不甘”而无奈的意味。下片开头悠然自得之后,“任蚁争穴徙,蜂争花酿”两句似乎隐含了讽刺与愤世的情绪。“稚子”“老人”两句为词人眼中所见的耕种图景,词人作为“闲闲”观看的“林下一人”对之似乎在欣赏之余又有着隔阂与落寞,正如王绩《野望》中对“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这种“他人”的自安其所所持有的进退失据的苦闷。与这首词写于同时并同韵的《满江红·闻笛》中,理性的思量、比较以及情绪的激愤更加明显:

修竹如云,谁截似、凤膺微涨。横吹向、山青水绿,晴空无恙。潇洒桓伊邀渡处,凄凉卫尉空堂上。算何如、牛背小儿豪,清音饷。

义手看,轻鸥漾。回首望,雏莺唱。任阴晴天气,日烘霞酿。明日相随田父社,前途须避邻翁杖。且逍遥、白眼看他人,纷何状。

词人在乡间听见牛背小儿吹笛之声,引发诸多感慨。上片用了两个典故,“潇洒桓伊邀渡处”,桓伊为东晋显贵,王徽之泊舟清溪偶遇之,对他说:“闻君善吹笛,试为我一奏”,桓伊当场为之奏三调,奏毕而去,不发一言,是魏晋风流中随性、放诞的典型故事。“凄凉卫尉空堂上”来自许浑诗作《同韦少尹伤故卫尉李少卿》“何须更赋山阳笛,寒月沉西水向东”,而“山阳笛”之典又来自向秀《思旧赋》,向秀在好友嵇康被杀后经过嵇康的山阳旧宅,听闻“邻人有吹笛者,发声寥亮。追思翼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叹。”不管是向秀悼念嵇康,还是许浑感伤于李少卿,都表达了凄凉悲哀的情绪。而词人将桓伊潇洒之笛声与向秀听到的凄凉之笛声与牛背小儿的山笛相比,“算何如、牛背小儿豪,清音饷”。只因牛背小儿置身世外,逍遥自得,人间功名荣辱一概与其无关。下片在形容牛背小儿的种种任情任性之后,结尾“且逍遥、白眼看他人,纷何状”则分明是词人自己激愤心绪的反应,并没有牛背小儿真正的闲适自得,相反,用力过猛,是内心挣扎、不平的自然流露。

其他如《满江红·咏怀其二》中的“孺子歌来杨柳外,大夫休怨江潭上。”《风流子·村居二首其一》中的“任世上浮沉,风飘耳畔,人间得失,絮落天涯。其二中“且自堕三杯,胞中浩浩,黑甜一枕,世外籧籧。人笑高阳去后,又两狂且。”《满庭芳·行歌》中“先生今老矣,人应弃我,我亦怜渠。”“朝朝愿,花前酩酊,此外更何须。”都是黄永农村词中复杂情绪的表现。杨茜在《苏辛农村词比较》一文中说:“读者读辛弃疾的农村词不难想象一个失路闲居农村的老英雄的闲适,这闲适中有真闲适的成分,但也有无奈甚至苦涩的成分”,“因此即使是写恬静的乡村词,辛弃疾往往也会不自觉地或隐或显地袒露自己的郁怀,发一些议论,或自我解嘲自己失意于当世的处境。”[2]黄永的农村词正是在这一点上与稼轩农村词有着高度契合。

稼轩词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特点就是亦庄亦谐,在北宋滑稽调笑的諧谑词基础上加入了严肃的思想内核,或抒发人生苦闷,或批判社会丑态。黄永《溪南词》长调在这一方面也有所继承,虽无论是言辞的諧谑风趣还是内容的深刻程度上都不及稼轩,但也流露出词人心性幽默并擅以幽默抒发感慨的特点。这类词大部分写的都是黄永的家居生活,其中《贺新郎·内子买浦氏旧宅一区,前有隙地,余种梅花三百株,因赋示》、《满江红·戏示次内》两首词,写夫妻之间的调侃戏谑,在词体中亦不多见,如《满江红》中调侃夫人如同村妇:“虽则如云,休认作、少年佳丽。良不愧、村妆野妇,短衫椎髻。经卷药炉今日事,舞裙歌扇从来未。”《贺新郎》中又写夫人对自己的嫌弃:“笑指梁鸿妇。记当初、伯通庑下,缟衣相守。椎髻短装君似昔,怪我年来老丑。”夫妻之间平凡而笃厚的情感跃然纸上,充满生趣。而諧谑的背后,一方面,表现了夫妻二人甘守贫贱的素朴生活,“手不释,麻和絮。目不倦,盐和豉。更课儿书卷,课奴机杼”;另一方面,又嘲笑着世上营营奔走的功利之徒:“白眼乾坤多少大,尽蜗头、冠盖相趋走。君隐矣,吾何有。”《满江红·自题旧照》则调侃自己的衰老,“窣地相看,还引镜、攸然欲笑。谁写作、锦衣窄袖,入时风调。一卷长携原似昨,怪翁当日曾英少。”词人让儿子赶快记住自己现在的模样,以免以后会愈加不堪观:“如此生平良不恶,呼儿早认而翁貌。倘将来、画出不堪观,皤然老。”词人在调侃之外也流露出年貌衰老而一事无成的悲哀情绪。《满江红·蛙》一词在这类词中较为特殊:

汝为公乎,抑私也、无端饶舌。更何故、池塘青草,劳劳通夕。一部鼓吹谁道好,不堪聒耳溪边立。且出门、扶杖复归来,耽吾寂。

新月上,鸣逾急。骤雨过,声如噎。叹汝无鱼乐,清非蝉匹。水草藏身原自穏,身将隐矣何容说。笑吾侪、有口亦如卿,三缄毕。

与稼轩“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不同,词人有感于蛙鸣噪耳,称其“无端饶舌”,并认为“汝无鱼乐,清非蝉匹”,既没有鱼的自得自乐,也没有蝉的清高品质,不肯安于“水草藏身”的现状。结尾“笑吾侪、有口亦如卿,三缄毕”,在标榜自身的的同时也流露出了无奈感。

三、“以文为词”,议论横生

除情感内容、风格的相似之外,黄永《溪南词》长调更具有“稼轩风”特色之处就是其与辛弃疾相似的“以文为词”的写法。“以文为词”是辛弃疾继苏轼的“以诗为词”之后的进一步创新,他在词的格律规范之下善于用散文化的章法句法字法,常以经史子中的语汇入词,由此议论的成分也大大加强。黄永《溪南词》长调虽没有类似辛弃疾《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这样的拟赋体以及《沁园春·将止酒戒酒杯》这样的宾主问答体,但在其他几个方面都与稼轩词相似。

从句法上来说,《溪南词》长调的句型往往长而连贯,有一气呵成、一脉贯通之感,中间的短句往往并不能成独立的语意结构,而仅作为长句中的一个组成部分,且意象不密集,由词体常用的诗性的隐喻语言转变成为日常化的逻辑语言,成为叙事和议论的手段。如《满庭芳·放歌》中“吾今安得,把长江万里,变成醇酒”,《满江红·东篱》中“且悠然,采菊复看山,东篱下。”《满江红·秋蛩》中“自三更拥被、五更来,无休歇。”《念奴娇·南楼听笛》中“南楼暂倚,听何人,独向暮云吹笛。”这种句子往往可以去掉其中的逗点而成为一个类似文章中的长句,与辛弃疾的词句如“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之中的气脉非常相似。在字面上突出的特征是,黄永特别偏爱古文中常用的“之乎者也矣焉哉”之类的助词,《溪南词》长调中有不下四十处,使其词句具有明显的散文化特色。仅举数例如:“宋玉言之,春女多思,秋士多悲。”(沁园春·悲秋)“汝为公乎,抑私也、无端饶舌”(满江红·蛙)、“往者何人,有才无命,公乎惭忝”(水龙吟·梦醒)、“盍归来乎,一琴一鹤,薄言观者,非我非鱼”(风流子·村居二首其二)、“叹人间、逝者总如斯,徒然耳”(满江红·即景)、“道谁人、能狷又能狂,吾师也”(满江红·东篱)、“笑伊家、忽喜忽然悲,诚哉鄙”(满江红·即景)、“先生今老矣,人应弃我,我亦怜渠”(满庭芳·行歌)、“茂叔尝云,汝乃是、花之君子”(满江红·小照前瓶荷)。

“用经用史, 牵雅颂入郑卫”是稼轩词非常突出的特征。刘辰翁《辛稼轩词序》中说:“自辛稼轩前, 用一语如此者, 必且掩口。及稼轩横竖烂漫, 乃如禅宗棒喝, 头头皆是;又如悲笳万鼓, 平生不平事并卮酒, 但觉宾主酣畅, 谈不暇顾。词至此亦足矣。[3](P201)吴衡照《莲子居词话》中说:“辛稼轩别开天地,横绝古今。《论》《孟》《诗小序》《左氏春秋》《南华》《离骚》《史》《汉》《世说》《选》学、李杜诗, 拉杂运用, 弥见其笔力之峭。” [4](P2408)黄永《溪南词》长调中的此类语汇和典故比比皆是。如《满江红·即景》中“逝者总如斯”来自《论语·子罕》;《满江红·蛙》中“叹汝无鱼乐”来自《庄子·秋水》中“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笑吾侪、有口亦如卿,三缄毕”来自刘向《说苑·敬慎》;《满江红·东篱》中“屈子有天何必问,杨雄嘲罢无烦解。”用屈原《天问》和楊雄《解嘲》的典故,“道谁人、能狷又能狂,吾师也。”用《论语·子路》“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满江红·戏示次内》中“虽则如云,休认作,少年佳丽”来自《诗经·出其东门》中的“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想孟光、初嫁伯鸾时,居然是”来自范晔《后汉书·逸民传·梁鸿》中“举案齐眉”的典故;《满江红·秋蛩》中“几度搅回庄叟梦,无端擅踞相如壁。”用《庄子·齐物论》中“庄生梦蝶”的典故和《汉书·司马相如传》中司马相如“家徒四壁”的典故。“属国羁臣南望泪,左徒弟子伤心日”用屈原被贬的典故。《满江红·寄怀吴门同好用前韵》中“击筑漫从燕市里,吹箫还到吴江上”用《战国策·燕策》中荆轲刺秦王的典故。诸如此类,不胜枚举。其中最典型的是《念奴娇·放歌》一词,全词连用数个典故:

吾今安得,把长江万里,变成醇酒。天下谁醒侬亦醉,休道先生五斗。杯里看蛇,蕉间逐鹿,时喜时惊走。不知有汉,彼哉晋魏何有。

可怜古往今来,蟻争鼠斗,谁弱谁强手。刘项功名董狐笔,蝴蝶一回庄叟。泡灭还生,幻成复破,此际无穷否。一樽长满,青天明月吾友。

上片中“吾今安得,把长江万里,变成醇酒。”化用宋王质《万年欢》中“共挽长江为酒,相对同倾”以及明代薄少君《悼亡诗》中“焉得长江俱化酒,将来浇尽古今坟”。“天下谁醒侬亦醉”化用屈原《渔父》中“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休道先生五斗”,用《晋书·陶潜传》中“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邪”的典故;“杯里看蛇”用汉应劭《风俗通义·怪神》篇中“杯弓蛇影”的典故,“蕉间逐鹿”用《列子·周穆王》卷三中征人蕉叶覆鹿的典故,其原文为“郑人有薪于野者,遇骇鹿,御而击之,毙之。恐人见之也,遽而藏诸隍中,覆之以蕉,不胜其喜。俄而遗其所藏之处,遂以为梦焉。”“不知有汉,彼哉晋魏何有。”化用陶渊明《桃花源记》中“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下片“刘项功名狐董笔”用楚汉相争时刘邦、项羽和《左传·宣公二年》中所记载的良史董狐的典故。“蝴蝶一回庄叟”用《庄子·齐物论》中庄周梦蝶的典故。“一樽长满,青天明月吾友”化用李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以及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的词句。刘克庄曾指出稼轩词中“高则高矣,但时时掉书袋,要是一癖”[3](P296) ,某种程度上,黄永《溪南词》长调中亦有此病。

散文式的句法字法和以经史子语汇、典故入词,均使得词中议论的成分大大加强。或者说,词人目的在于议论以表达观点,遂用上述种种手段。陈模《怀古录》引潘牥语:“东坡为词诗,稼轩为词论。”[5](卷中)毛晋《稼轩词跋》亦云:“词家争斗秾纤,而稼轩率多抚时感事之作,磊落英多,绝不作妮子态。宋人以东坡为词诗,稼轩为词论,善评也。”[3](P202)黄永《溪南词》长调中亦善发议论,时时说理。如《满江红·即景》:

急雨狂风,顷化作、晴空千里。才过眼、炎凉反覆,谁为为此。人世大都多此态,天公作俑何妨尔。笑伊家、忽喜忽然悲,诚哉鄙。

鼔棹去,随波驶。叉手立,看云起。任英雄狡狯,闻雷丧七。放我逍遥春梦外,容君千百秋毫里。叹人间、逝者总如斯,徒然耳。

词中上片,由天气转瞬间急剧的变化引发对世态炎凉反覆的感慨,指出上至天公,下至人世都如此理,因之忽喜忽悲是非常鄙陋的行为。下片则表达了自己在对“逝者总如斯”的清醒认知之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逍遥人世的人生态度。再如《沁园春·偶兴其一》:

吾道非耶,滔滔皆是,岁月空流。问君子之交,谁甘如醴,古人自许,敢曲如钩。落落无徒,嚣嚣自得,九点青烟望九州。嗟多少,是蓝田旧将,瓜圃通侯。

一觞一咏相酬。任落叶、随风水上浮。只越水吴山,从吾所好,竹篱茅舍,于世何求。醉里乾坤,闲中今古,麋鹿为群侣白鹤,休相认,有少年同学,肥马轻裘。

该词完全打破上片写景、下片抒情、借景起兴或借事言情的惯例,一起首便开始化用《论语》中的句子抒发感慨,接着又连用典故表达自己对人世功名与交友之道的观点。其下片中对自己生活处境的描述全非眼前实景实境,而是信手拈来为议论服务,这类的词作在《溪南词》长调中极多。

综上,黄永《溪南词》长调无论在题材、风格、写法几个方面都表现出与稼轩词相近的特征。这种“稼轩风”在当时并非特例,严迪昌《清词史》第三章第三节即专论清初“稼轩风”的南北鼓扬[6](P133),谈及“科场案”与“奏销案”对江南文人的打击及在词坛上普遍的反应,只是其中并未提及黄永,仅在此前论及“毗陵词人群”中略略带过,称其“中年以后由倩丽转为清劲峭拔,透郁勃之气” 。[6](P66)而实际上,从黄永《溪南词》长调中,正可窥见清初“稼轩风”在词坛重振之一斑。当然,最能代表“稼轩风”在清初重振之盛的乃是以陈维崧为首的阳羡词人群。黄永本与陈维崧有较密交往,但因阳羡词派其成员基本限于阳羡境内,黄永亦未被列入其中,由此,黄永其人其词未免一定程度上被忽视。笔者不才,试详论之,以助发毗陵词坛先贤之伟业。

参考文献:

[1] 孙克强,杨传庆,裴哲. 清人词话[ Z] . 南开大学出版社,2012.

[2] 杨茜. 苏辛农村词比较[J].中国文学研究,2012(1):61-64

[3] 施蛰存.词籍序跋萃编[ Z]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 .

[4] 吴衡照. 莲子居词话[M]//唐圭璋.词话丛编[ Z] .北京:中华书局, 1986 .

[5] 陈模. 怀古录[M]. 北京:中华书局,1993.

[6] 严迪昌.清词史[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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