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境玄深
2018-05-14顾平
顾平
内容提要:我国绘画,无论对山水还是对人物、花鸟,都着力于“意境”的营造。每个历史时期,艺术的审美价值都有一定的变化,但都循着绘画的艺术精神向前迈进。观景移情、得心应手、神移迹化是绘画意境之精要,以形写神,客观物象的内在精神与画品的意象融为一体,既为画家所追求,又为艺术灵性所抒写。
关键词:意境;天人舍一;写意;诗情;虚静
中国画的意境是画家的感悟和追求,其特点是画家在“师古,师造化”的过程中将人文精神转化为艺术境象。《诗品》有二十四境界,如雄浑、冲淡、纤秾、沉着、高古、典雅等。绘画境界较之更多。四季轮回,一个“秋”字就有无数个凄凉和千万个金黄,梅花能画出傲雪之骨和冷艳清香。任何物象都有寓意,画之境即人之境,画家“借景抒情”以至“情景交融”,从而引人入胜。
意境深远情景交融
中国画“意境”源于北宋绘画,山水画在宋代是鼎盛阶段,山水画之意就在于其意境深远。郭熙在《林泉高致》中提出“境界”之说,境界就是意境,二词同义。清代布颜图释说“情景者,境界也”。清初笪重光说:“空本难图,实景清而空景现;神无可绘,真境逼而神境生。”(《画筌》)山川景象,天地之造化。唐代张璪提出“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宋代范宽说“与其师人,不若师诸造化”,到大自然中对景造境,“写山真骨”“自立家法”。范宽“师造化”之绘画法则一直为历代画家所遵循,以自然之景触发画家之心灵,使“山性即我性,山情即我情” “山川与予神遇而迹化”,在不尽之境中感受山水之美,领略景外景、景外意,画意由此而生发。
自然之景,千变万化。时间不同,视点不同,位置不同,气候不同,景物所呈现的气象境界也随之不同。郭熙说:“春山烟云连绵人欣欣,夏日嘉木繁阴人坦坦,秋山明净摇落人肃肃,冬山昏霾翳塞人寂寂。”(《林泉高致》)山川景象不同,风土人情各异,有感而发,触景生情。“见青烟白道而思行,见平川落照而思望,见幽人山客而思居,见岩扃泉石而思游。”(郭熙《林泉高致》)
山有雄浑、秀丽之分,水有湍急、平缓之别,我国山川风貌各地不同。巍巍昆仑山,纵横千里,山脉延绵,气势磅礴;东岳泰山,雄浑厚重,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安徽黄山,奇峰、奇石、奇松,云海翻滚,瑶池仙境;桂林山水,奇丽秀美,水静如镜,山石林立。四方山水,因地而异,东南之山多奇秀,西北之山多雄浑,嵩山多溪,华山多峰,衡山多岫,泰山峰重。天台、武夷、庐山、雁荡、岷山、峨眉,天下名山,风光竞美,饱览四方山光水色,“一一写其真,一一写其神”,使丘壑在胸,胸襟开阔,山水画之意境胸中生也。
凡画者都为想象丰富之人,见物思迁,迁想妙得。山有环抱起伏之势,如跳如坐,如俯仰,如挂脚;水有浪涛潆洄之态,如绮如云,如奔如怒。“问山水何性情之有,不知山性即止而情态则面面生动,水性虽流而情状则浪浪具情。”(唐志契《绘事微言》)
泰山压顶有喻泰山厚重浑然;华山陡峭一道是说华山之险峻;黄山山石有奇态,人喻“老人挂靴”,平峰上有一石突出,此石似猴,云海翻滚,此景为“猴子观海”;黄河十八弯,湍流急浪,艄公搏浪行船,其景壮观,其势恢宏,其境是英雄气概;平湖泛舟,波光粼粼,远山黛色朦胧,画舫笛声悠扬,此是西湖之景,苏轼有诗: “水光潋滟睛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画境和诗境一样,借景抒情。“山下宛似经过,即为实境;林间如可步入,始足怡情。”(笪重光《画筌》)
石鲁说:“画山要把山当人来画,有的是高大的,有的是坚强的,有的是优美的……山水画要画得有气魄,什么是气魄呢?人的气魄,它预感着、表演着,或者象征着人的精神。”
山水画是以“天人合一”为基础的。人与自然一体,画山即画我.我为山,山为我,在与自然的融和中,一切人性化,山有情,草木也有情。“岂独山水,虽—草一木亦莫不有性情,若含蕊舒叶,若披枝行干,虽—花而或含笑,或大放或背面,或将谢或未谢,俱有生化之意。”(唐志契《绘事微言》)拈花微笑,以心相对,以心感悟大自然的—切生灵物态而至神境。
李可染言:“意境是山水的灵魂。”意境相合,以真境求神境。“意”是畫者审美的体验和审美情感旧结合的审美意象,“境”是有情趣的自然景象。“意境”是画家通过自然景观抒发自己的情感,将之画成图画,并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使观者产生共鸣。意境的特性在于给人以联想。
“境”有“真境”和“神境”之分,“真境”是指借以抒情达意的景象, “神境”是指创造性的意境最高境地。“意境”的表现是真境和神境的结合,意境的欣赏是实的形象和虚的联想的统一。
“情与景”的结合是意境的具体指向,情乃是画家胸中主观之意趣,景不单是自然风景,更是指一切生活之景象。清代王夫之云:“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神与诗者,妙合无垠。巧者则有情中景,景中情。”其又云:“情景虽有在心在物之分,而景生情,情生景,哀乐之触,荣悴之迎,互藏其宅。”王国维云: “情不能离开景,一切景语皆情语也。”(《人间词话》)情景相融,意境方生。
方薰在《山静居论画》记载:“石翁风雨归舟图,笔法荒率,作迎风堤柳数条,远沙一抹,孤舟蓑笠,宛在中注,或指日‘雨在何处,方日:‘雨在画处,又在无画处。”风雨柳絮飞,远岸迷津,孤舟上坐一蓑笠渔翁,此画面不着雨点已成雨点,诗意盎然也。
宋代范宽《溪山行旅图》气势夺人,“高山仰止”。山岩险峻,浑穆;山谷深处一瀑如线,飞流百丈,汇为溪流,流过突兀巨石;山顶密林如织,驭运缘溪缓进;山林幽静,雾霭朦胧,形成“孤峰露苍骨,疏木耸坚干”“冈原草木秀,溪谷云霞媚”之境界。另一幅《雪景寒林图》画得寒林萧然,溪涧幽深,山峰耸立,浑厚雄伟;远处雪峰出云,苍苍莽莽,气象万千;繁密的山岩皴点,林木枝权与空疏的水、天、雪、雾构成疏密明瞎变化,加强了画面壮美崇高的效果,使观者身临其境。此图成功地表现了山岳的气势,更表现出一种沉思、内省的精神境界。范宽曾卜居终南、太华山林中,深入体验秦岭山水中的风神气骨。他提出绘画不能模仿古人,而要深入生活,以自然为师,“中得心源”。由于他不懈地观察秦陇山水,真切地感受,以至泰山在胸。因而,其山水呈现出壮观、雄伟的艺术境界,魅力无穷。
范宽、郭熙以气势磅礴的北方山水画闻名于世,董源、巨然则以平远幽深的江南风光画称奇。董源《夏山图》平淡天真,遠山深秀,树木葱茏,山上小树“淋漓约略,简于枝柯而繁于形影”,画山、画坡岸都不作奇峭之笔,且无雕琢习气,景物晕染极其自然。另一幅<潇湘图》坡峦平缓,浅汀平滩,水面静远,芦花悠然;点景人物栩栩如生,乐工吹奏,迎小舟徐徐归来,茂林坡岸边渔夫拉网捕鱼,远山芦丛间渔舟隐约往来。明代董其昌称此图取意于“洞庭张乐地,潇湘帝子游”的诗句,江南平湖与两岸山峦画得十分真切。董源的“江南之图”对宋元影响很大,米芾、倪瓒、黄公望以至明代沈周、董其昌都深受其影响。
元代山水画十分崇尚山水之写意。倪云林先禅后道,心态好,心静如水,物我两忘。他说:“嗟余百岁强半过,欲借玄窗学静禅。”其散尽家产,云游四方,“扁舟箬笠,往来湖泖间”,“聊写胸中之逸气”。其画多取材于太湖附近之景,平远小景,疏疏落落,悄无人影;疏林缓坡,浅水平岑,意境显得空灵肃穆,清远萧疏。其作品在元代被称为“殊无市朝尘埃气”,至明代“江南人家以有无为清浊”,董其昌称之:“独云林古淡天真,米痴后一人而已。”
明代山水画较为盛达,画风趋于元代的写意,文人山水画继续发展,看山弄水,笔墨幽情,加之董其昌极力推崇“复古”,区分“南北宗”以禅论画,一时画坛兴旺。吴门画派以沈周、文徵明为代表,推崇北宋山水,在古人山水中寻得—份悠远;浙派山水以戴进、吴伟为代表,承继南宋马远、夏圭之画风,力主写意。戴进山水笔法豪迈、爽朗,有痛快淋漓之感;沈周山水笔法凝重,气势雄伟。明人继宋元之后将写意山水又向前推了—步,在用笔上显得更轻松—些。
清代山水以“四王”为主,并视为正统画派。王翠、王原祁等在笔墨和山水造境方面十分成功,山水空灵之气毫不逊色于元人之意。以金农、郑燮为主的扬州绘画群体敢于向传统挑战,讲究个性,以自我为中心。其画境飘飘,信手拈得,自由散怀,诗画合璧,墨韵生动,史称扬州画派。
民国海派以吴昌硕、任伯年为主导。吴昌硕吸收上古金石篆文之用笔,以书入画,用笔苍古老辣,画境浑厚古朴。任伯年吸收民间画风并融会西洋绘画之色彩,在山水、人物、花乌三方面无不标领风骚,下笔又快,瞬间即成,其画风爽朗流畅,抑扬顿挫,古意浓浓。
绘画是视觉艺术,在各种技能的表现下,艺术的魅力就在于“意境”二字。我国绘画无论对山水还是对人物、花乌,都着力于“意境”的营造,每个历史时期,艺术的审美价值都有一定的变化,但都沿着绘画的艺术精神向前迈进。历代画家精心致力于雄浑、空灵、幽深、清新之画境,而笔墨、线条等都为其服务。真正影响画境的是我国博大精深的传统文化,有诗情方有画意,唐诗宋词蕴含着无数幅优美的画卷,优美的画卷也能吟咏出动听的诗歌乐章。
散怀山水天人合一
中国山水画发展到了宋朝空前兴旺,在其发展的轨迹上应分为三大类。一是无人物的山水画,将自然山水高度提炼,其境界空旷肃穆,气势壮观。二是人物作为点景,可居可游,脱尽尘俗,是神仙境地。三是山水人物画,它不同于前两者,人物在山水画中起到“画魂”的作用,有—定的情节性。人物要求形神兼备,意味深长,山水则围绕人物展开,着重表现人物散怀山水的志向和旷达的思想境界。山川为我,我为山川,山川与人浑然—体,以写意的手法再现文人与天地同乐、天人合一的个性魅力。
中国古代的儒家文化和道家思想一直维系着2500年的中国文化,山水画的理想境界也不例外,形成山水人物画的因素不外乎入世的无奈和出世的安逸,儒道两家终极在一点:与自然亲近。
孔子仕途多舛,虽官至司寇,但仍疲力于权势,辞尔了之;周游列国,以图实现自己的政治主张,但终不得志。“道不行乘桴于海”,孔子在与大自然的亲和中感悟到人生的快乐,对生命的价值不断在思考,人生苦短更激起孔子对时光流逝的无奈的叹息,看渭水激流,孔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山水有清音,智者相识,仁者相亲,孔子提出:“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晚年的孔子对自然山水更加向往,《论语》有一篇最长的短文——《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曾皙道:“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曾皙的志向是取向大自然,优游行乐,深得孔子的赞同,夫子谓然:“吾与点同。”此言是孔子对人生的彻悟,生命归结于散怀山水、与天地同乐的自然状态。
儒家文化对自然的选择—方面来自文人士大夫在仕途的失落,另—方面解脱自身的困境。也只有到自然山水中排忧解难,面对自然的山水,文人的孤傲才得到无声赞许,潺潺的流水安抚了胸中的不平。青山不老,绿水长流,人在自然中显得微不足道,功名利禄如过眼云烟,人自身的价值将被重新审视。
道家文化着重于人自身价值的体现,无为而有为,重过程而无谓其结果。讲的是心境的自然舒展,每一事物的客观存在都有其自身的规律,而美蕴藏其中。
庄子抗命丘园,散怀山水,洒然清风,其飘然山水的情结,是后世隐逸文化的精神所在。庄子提出:“心无天游,则六凿相攘。大林丘山之善于人也,亦神者不胜。”他同时高唱:“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焉。”庄子不是以追求某种美为目的,而是追求人生的洒脱、身心的释放,这种精神在艺术上是完美的、至高无上的。儒道两家皆重山水,但庄子的思想从一开始就表现出人的自然本性中美好的一面,一眼洞穿生命的价值所在,艺术之精神是属生命之本体,是自然。
六朝时期玄学盛行,社会流行“嗤笑徇务之志,崇盛忘机之谈”,隐逸之风与山水之乐合二为一,土族文人为解除精冲的苦闷和心灵的枯竭,极力从统治者的囹国中解脱出来,建立一个以个人为中心的生活天地。他们狷介狂做、放达不羁,啸歌山林,清谈玄理,论自我的生存价值,放弃功名利禄,寻找快乐人生,文化呈现出争鸣的现象。于是出现了一大批优秀人物,诗人、画家、文学家和书法家,留下了大量的个性鲜明的文学、诗歌、绘画、书法等优秀作品。
散怀山水,肆意游历,与自然界的一丘一壑、一草一木的亲近交流,以获得精神的康复和升华,这种现象在六朝时蔚然成风。
宗炳考取秀才,被辟主簿,却辞而不就,好山水,一心游历,人老病至,难以再游,将所游山景图之于壁,卧以游之,谓人日: “抚琴动操,欲令众山皆响。”
阮籍闭户读书,累月不出,或登山临水,经日忘返。
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悠见南山”。
“竹林七贤”啸傲山林,煮酒论诗。
王献之:“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
简文入华林园,顾谓左右日:“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乌兽禽鱼,自来亲人。”
王羲之的<兰亭序》更是感叹人生,苍凉中自有无穷逸趣。其文日: “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明代文徵明画《兰亭图》,现代傅抱石曾画《兰亭图》。
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所描绘的是不被尘俗污染的人间仙境,《桃花源记》又成为许多画家笔下的题材。
隐逸之风炽热,佛教思想盛行,许多名僧不但精通老、庄,善谈玄理,而且风度绝佳,文藻冠世。再者,有名梵刹精舍又多数建立在山水风光绝佳之处,清谈佛理、玄义的沙门僧侣也是隐士,拜访名僧,共谈老庄、佛理,游历名山胜水,是一种超世脱俗的高情,也有优游赏玩的无穷乐趣。
宋代李龙眠曾画《虎溪三笑》图,据《庐山记》记载: “慧远居庐山东林寺,送客不过溪,一日与陶渊明、陆修静共话,不觉逾之,虎辄大鸣,三人大笑而别。”
土族名士隐居的场所多为乡间别墅或私家园林,一切娱心设置应有尽有,并成为文人名士寻乐之处。这些欣慕老、庄,务求心神超然的贵族名士,以隐逸为高,以游览山水为雅,于山水佳美处,广置庄园,与志同道合的文人名士、僧道优游其间,或徜徉在山水之间,或在琴棋书画间饮酒、谈玄、赋诗,因而隐逸不是件清苦之事,而成为一种高尚的享受。
从魏晋南北朝开始的文人山水之情,在以后的唐、宋、元、明、清各个朝代一直续写下去。无论是弃绝尘世、遁迹山林,还是江海居处、情系魏阙;无论是欢乐的追寻,还是穷愁的寄托,散怀山水、怡情自然都已在文人士大夫的生活中成為一种“自然”的文化沉积。这就是形成山水人物画的文化因素,而山水人物画之意境恰恰是这种情怀意趣的结晶。
与自然山水亲近的风气在历代士大夫文人中一直盛行,但形成山水人物画的绘画形式是在南宋。继李唐《采薇图》之后,南宋画家梁楷、马远以其独特的观察方法,深刻地剖析人物的个性特征,用简洁的笔墨将这一画种发挥得淋漓尽致,不仅人物率意,而且山石树木同样传情。
梁楷的《六祖斫竹》线条粗犷有力,干涩古朴,真切感人;《三高游赏》以其精致细润的线条刻画面部表情,以粗放的钉头鼠尾描处理衣纹,以枯柴描表现背景树石,笔意简赅,恰到好处。
马远的《观梅图》幅面虽小,内涵却丰富,人物不过寸许,却简练突出,一条梅枝几乎横跨整个画面,两位老者在梅花树下相对而坐,梅香四溢,忧思难忘;《四皓图》画得韵味高古,四皓隐居在深山岩壑之间,三位专心对弈,忘情于世,另一位缓步漫游,山石突兀,树木葱葱,流水潺潺,四周清静幽深。
梁楷、马远画得登峰造极,尽管宋以后的山水人物画非常多,文徵明、仇英等大家都曾涉足,但彻底释放自己的却很少。而明代浙派代表人物戴进却画得十分突出,笔墨自然潇洒,干净利索。其作品《罗汉图》生动传神,洒脱奔放,罗汉伏虎,拄杖闲坐,山门半掩,童子将出,虽为佛子,却像隐士一般。
现代画家傅抱石的山水人物画继往开来,高古博大,其画作《屈原》《丽人行》《兰亭图》画得出神入化,意境深远。傅抱石的大手笔弘扬这一画种,使人们重新认识到“山水人物画”意境中的人文精神。
从古至今,山水人物画的题材取决于其文人化的内涵,挥洒的写意笔墨更能表现出人物的内心世界,放达不羁、自由释放是文人散怀山水的本意,而写意形式的本身也是一种疏放。两者的结合使得山水人物画之画境——天人合一的人文精神得以充分体现。
天工神韵诗情画意
看画如读诗,可品可读。画有境界,是无声之诗,观之不忘,流连忘返。立画境之写意,直展胸怀,以情感人,融灵魂于画之中。 秋冬肃杀而苍凉,寂寞无边,是伤感之情;春夏葱绿而繁华,处处芬芳,是勃勃生机。画离不开“情”,尤其是画家,情感不丰富不可为画,无梦想臆造不可作画,营造画境,以情写之,有感而发。
宋代绘画注重画意之诗情,大幅山水作品景象宏观,手卷横披更是连绵起伏,而册页团扇构图精巧,设色优雅,其境幽远。如马远的团扇《松下闲吟图》,奇松横出,书生倚栏望鹤,空处似水似天,空旷寂寞,浑然一色,用笔更是简括、利索。马麟的团扇《郊原曳杖图》近景山坡起伏,丛榭几簇,高土策杖远眺,童子于后,远处山岚缥缈,轻笔淡抹。有许多无名氏的扇面画得十分精彩,虽无留名,但其画境与名家相比毫不逊色,如《风雨归舟图》《江天春色图》《雪霁图》等,画幅虽小却以小观大,意境深远。
在画面立意方面,宋人颇为用心,不论画幅大小,都以诗情境界为上。宋徽宗立图画博士院,每召画师总以诗句命题。如试“踏花归去马蹄香”,众皆画马、画花,有一人但画数蝴蝶飞逐马后,徽宗喜之。其又考“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据说自第二名以下,多画空舟系于岸侧,或立一鹭于舷间,或栖鸦于篷背。而第一名者画一舟人,卧于舟尾,横一孤舟于水面,其意不在舟中无人,而表示无人渡水。邓椿《画继》记战德淳:“因试‘蝴蝶梦中家万里一题,画苏武牧羊假寐,以见万里意,遂魁。”宋代画院考题中还有“深山藏古寺”“嫩绿枝头红一点”“落日楼头一笛风”“午阴多处听潺渡”,要求应试者在画中表现出“藏”“春意”“笛声”与水流潺湲的声音。这些都能考出画家对画题意境的把握程度和艺术的想象力。应试画题不仅是绘画能力的测试,而且是对画境的把握,境界是画的主题,营造画境,必须紧扣画题,四两拨千斤,用巧力,用智慧。
宋人山水小品意境深远,还有许多花乌团扇画得也十分优雅。除名家之外,许多无名画家之画也十分优秀,如《茶花蝴蝶图》《凤蝶图》《梧桐蜡嘴图》《荷花图》《石榴黄鸟图>等。花乌团扇均以写实为基础,设色和用笔都非常自然,宋徽宗赵佶尚如此喜好绘画,更何况平民百姓。故而宋代画风大盛,精品杰作甚多。现今许多传世宋代画作都出自无名画家之手,后人无不为其精湛的画技、诗—般的画境而折服。
借景抒情,咏物言志,纵情挥洒,得意忘形。纸上尽是画家的满腔情怀,使人过目难忘。画作之所以感人,原因就在于其画境令人感动。画家虽需要有精湛的笔墨技巧,但造境仍是第一,近代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要合乎自然,所写之境地,亦必邻于理想故也。—画家造境和诗人—样,有写意之境,有写实之境,但不论境之分派,皆为画家胸中之情怀。
鄭板桥说:“十笏茅斋,—方天井,修竹数竿,石笋数尺,其地无多,其费亦无多也。而风中雨中有声,日中月中有影,诗中酒中有情,闲中闷中有伴,非唯我爱竹石,即竹石亦爱我也。”(《郑板桥·题画·竹石》)
“睛江……画梅,为天下先。日则凝视,夜则构思,身忘于衣,口忘于味,然后领梅之神,达梅之性,挹梅之韵,吐梅之情,梅亦俯首就范,入其剪裁刻画之中而不能出。夫所谓剪裁者,绝不剪裁,乃真剪裁也。所谓刻画,绝不刻画,乃真刻画也…..有莫知其然而然者……愚来通州,得睹此卷,精神浚发,兴致淋漓。此卷新枝古干,夹杂飞舞,令人莫得寻其起落,吾欲坐卧其下,做十日工课而后去耳。”(郑燮题李方膺《墨梅图卷》)李方膺的墨梅图令郑板桥如此佩服,其画作意境之高不言而喻矣。
郑、李二人对梅竹之忘情、日夜友之,“非我爱竹石,即竹石亦爱我”,我为梅竹,梅竹为我,此种“痴情”以至笔下之梅竹皆为神品。其实,任何成功作品之画境都是画家心灵的体现;完成一件画作,都是以往艺术实践的积累;画山水和画梅、画竹一样,都要达到一种“画痴”的境界,方能信手拈来,皆成华章。
清代布颜图说:“操笔如在深山,居处如同野壑,松风在耳,林影弥窗,抒腕探取,方得其神。”
意境之写意来自对山光水色的游历、感叹和欣赏,有感而发。闭门造车,在古人画里找感觉远不如在自然山川中写生,面对大自然,感觉会因地、因时而异,绝不是枯坐一室里的感觉。山有峰峦丘陵,眉黛遥岑;水有巨浪洪涛,平溪浅濑;木有茂树浓荫,疏林淡影;屋宇有烟村市井,野舍贫家。各地之景均有诱人之处,目注神驰,情景生胸,天机所到,神气冲融,即感笔墨空灵,笔外有笔,墨外有墨,信手采撷,无不入妙而成画。
心属万象,万象凝心,中国画意境的创造来自客观景物对主观情感的刺激,来自自然山川的—草一木、一丘一壑。如倪瓒笔下的冷漠之树,八大笔下的傲世孤乌,郑板桥笔下的风逸之竹,都映射出画家精神上的寄托和思虑,或悲壮雄浑,或清奇高古,或空灵超迈。“境由心造”,画家超越物象之表面,将自己的个性、情感融会在虚灵的空间中,使所画之境生命化、精神化。
清代画家恽南田在《瓯香馆画跋》中说:“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眠。”以四季山色拟人,情感溢表于外。恽南田山水和四王比肩,笔墨功夫不让王翠,但其花鸟更有魅力,开清朝写生画派之先河,画作十分妩媚动人。
中国画之意境以追求宁静、荒寒为上,宁静而能致远。庄子在《天道》说:“万物无足以挠心者,故静也。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
追求虚静是中国画的最高境界,表王贝意境的最佳形式是山水画。山水画中的平远将视线向后推移以至无穷,平向线条的走势使画面趋于平和、宁静,向后的推移将视线引入深远虚境,垂直面的山形大部分呈金字塔状,十分稳定。荒寒之境旨在表现画家孤独的心境。荒寒有荒率野逸之意,山高水远,地老天荒,缥缈无着,尘埃不到,自有野逸之胜境。宁静荒寒是远离尘埃、高怀抱的写照,明代画家陆治在画中云:“松下寒泉落翠阴,坐来长日澹玄心。”
观景移情,得心应手,神移迹化是绘画意境之精要。以形写神,取形自由,神自安畅,客观物象的内在精神与画品的意象融为一体,既为画家所追求,又为艺术灵性所抒写。自然物象由虚及实,由实及虚,画者之诗情由笔端淋漓泻出,尽收眼底,此为画境内涵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