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引画法入书法
2018-05-14吉人赵启斌
吉人 赵启斌
林散之
生于1898年,原名林霖,又名以霖,字散之,号三痴、左耳、江上老人。曾为江苏省国画院一级美术师、江苏省书法家协会名誉主席。新中国成立初期,当选安徽省第一届人民大会代表,曾任江浦县(时属安徽,现改名为浦口区,属江苏省)农田委员会副主任、江浦县副县长。20世纪60年代初被聘为江苏省国画院专职画师。70年代初其书法及诗词得到赵朴初、启功以及日本友人的推崇,其诗、书、画被称为“当代三绝”,获赞“当今草法在此翁”“当代草圣”。其草书格调雄秀苍浑,瘦劲飘逸,自成风貌。1989年1 2月6日因病辞世。
林散之先生是我国现代著名的书法家。他在书法领域勤恳耕耘,取得了非常杰出的艺术成就。数十年如一日,林散之不断汲取历代书法艺术的滋养,同时积极吸收中国画的笔墨内涵,创构出了深具自我个性特色的书法笔墨审美内涵。他的笔墨审美内涵的取得,来自对中国传统文化尤其是哲学、佛学、诗词、书法、绘画等文化体系的全方位、综合性的传承、体悟和觉解,才有如是深邃笔墨境象的出现。本文试从林散之先生的笔墨审美观念的确立、笔墨历史经验的成功取法以及师承和书法风格特色等方面,尤其是从“引画法入书法”对林散之独特书法笔墨境界的形成和确立方面,对他书法笔墨的审美内涵略做阐释。
林散之诞生、生活在具有深厚人文土壤的江南地区,这—地区六朝以来就已经是中国文化的重心和中心,历代文脉传承不绝。家乡丰厚的文化土壤为林散之的书法成长提供了极为深厚的历史人文基础,使他能得以开启心智,孕育出文化艺术上的灵性和天赋。林散之所直接师承的黄宾虹、张栗庵、范培开诸人都是安徽大地上成长起来的文化精英,黄宾虹更是从皖南走出来的一代文化巨匠。林散之生活、学习、工作、创作、研究的地点主要在和县、马鞍山、江浦、上海、合肥、南京、扬州等地,他在这样的文化地域中不断地汲取文化营养,不断地扩充自己的学养,由此形成了超越时流的文化眼光和书法艺术视野,为其书法笔墨审美内涵的形成与确立提供了雄厚扎实的文化根基和学术背景。林散之深谙古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古训,常年坚持艺术研究和文化积累,在饱读诗书和游览名胜山川的过程中推进自己对传统文化、自然和人生的理解与开悟,一步步确立出特有的文化价值理想、艺术观念,有着—般艺术家所不具有的胸襟抱负。也正是不断致力于传统书法、诗词、文学的学习、体验和领会,不断研习历代书法碑版,使林散之的书法笔墨审美内涵具有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林散之先生能迥出于众家之上,长期以来所形成的文化优势、综合文化实力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由于早年就已经养成了喜欢游学、饱览祖国大好河山的习惯,不断出外拜师参学,游览名胜山川,探访大自然的奇景和南北各地壮丽的人文景观,因而林散之在与名家大师切磋学问和饱览名胜山川的过程中开阔了胸襟,增加了见识……这对林散之开阔眼界、养成文化担当的能力,对他书法笔墨审美内涵的形成与确立也起到了不容忽视的巨大促进作用。林散之的书法有着独特的风格特色,他的书法雄秀中蕴苍润,于万千变化的线条中展现出缤纷绚烂的内心世界和丰富的审美体验,确实给人留下了难以忘怀的印象。林散之独特的书法笔墨审美内涵的确立与形成,当与他丰富的人生阅历、文化艺术价值趋向和特殊的书法审美观念的确立和形成有关。
林散之高度重视书法笔墨境界的创构,他在书法创作中不断提纯笔墨审美意象,以追求理想的笔墨审美境界。林散之认为笔墨是书法审美内涵得以发掘、凸显的关键和中枢,必须予以高度重视。古人所谓“用笔千古不易”,它关乎书家胸襟气度、审美价值理想的表达,书法气韵、神采、意趣的成功表现。林散之高度重视传统笔墨审美内涵的引入,不仅在书法内部进行笔墨法度的继承、吸收、改造和锤炼,而且积极“引画法入书法”,不断强化书法笔墨语汇的审美内涵、视觉冲击力和艺术表现力。在继承传统笔墨法度的基础上,他完成了有关笔墨审美境界的书法美学思想的创建。
林散之认为,在书法创作中一定要高度重视笔墨境界的塑造、笔墨法度的娴熟运用,书法—定要有笔墨法度,而且必须有古人笔墨法度的继承,只有这样才能有自己笔墨法度的确立、运用和革新。书法审美境界的创构只有通过笔墨才能完成,所以他说:
书法很玄妙,不懂古人笔墨,难以成名。
从米、王觉斯追上去,用墨要能深透,用力深厚,拙从工整出。
一定要从古人追求笔墨法度,只有掌握、拥有了古人既成的笔墨法度,才能有书法家自己书法创作的根基。古人笔墨法度的确立和完善并不是一日之功,而是无数先贤通过千百年的锤炼而获得的宝贵经验与精华,因而一定要继承下来为我所用。他说:
(黄宾虹)并示古人用笔用墨之道:“凡用筆有五种,曰锥画沙、曰印印泥、曰折钗股、曰屋漏痕、曰壁坼纹。用墨有七种:曰积墨、曰宿墨、曰焦墨、曰破墨、曰浓墨、曰淡墨、曰渴墨。”
怀素能于无墨中求笔,在枯墨中写出润来,筋骨血肉就在其中了。
王铎用干笔蘸重墨写,一笔写十一个字,别人这样就没有办法写了。所谓入木三分就是指此.
把墨放上去,极浓与极干的放在一起就好看,没得墨,里面起丝丝,枯笔感到润。墨深了,反而枯。枯不是墨浓墨淡(与陈慎之谈)。
笪重光论用墨:磨墨欲浓,破水写之方润(与魏之祯、熊百之等谈)。
“用笔有五种” “用墨有七种”,前人总结出来的这些笔墨法度都是他们卓越艺术智慧的体现,一定高度重视,必须深化自己对古人笔墨的感晤和觉解。无论“锥画沙、印印泥、折钗股、屋漏痕、壁坼纹”之笔法,“积墨、宿墨、焦墨、破墨、浓墨、淡墨、渴墨”之墨法,还是怀素、王铎、笪重光的笔墨经验和书写效果,都要细细探究,领略其中的微妙和精髓。这样,在书法创作上才能有进步和突破。林散之认为只有在笔墨上有过硬的本领,才能致力于书法高水平的创造,以达到书法的高远境界;具有个性特色的书法审美特征的出现,离不开笔墨法度的娴熟使用;对于历代书法家有关的笔墨经验,对于历代书法家的用笔、用墨特点,一定要加以研究、学习,化用到自己的书法创作中来。
对于笔墨的自如运用,充分发挥笔墨的表现力,林散之也有自己独到的认识和体验。他认为对软笔长毫熟练的运用应该是书法有丰富的变化、具有深邃的审美内涵和凝蓄力量的重要手段,而不是可有可无之物。所以他非常喜欢长锋羊毫,通过长锋羊毫的运用挥写出他深厚的文化学养和精神内蕴。林散之说:
有位书法家说,他不喜欢用羊毫,更不喜欢用长毫。他真是外行话,不知古人已说过,欲想写硬字,必用软毫[笔软,而奇怪生焉(蔡邕《九势》)],唯软毫才能写硬字。可惜他不懂这个道理。
力量凝蓄于温润之中,比如京剧净角,扯起嗓子拼命喊,声嘶力竭,无美可言,谁还爱听?
看不出用力,力涵其中,方能回味。
论用笔之道,笪重光专论此事,软毫才能写硬字,见笪重光《书筌》。
含蓄、深沉、坚实、健拔、硬挺、温润、流畅、清润、老辣、苍浑的笔力之美要靠软毫长锋的精湛运用才能充分体现出来,要重视软毫长锋的娴熟运用。软毫長锋确实需要极为高深的运笔技法才能掌握,—般书法家很难突破用笔的技术难关,但一旦超越用笔技术的障碍,将会获得常人难以逾越的审美境界是可以肯定的。学书者不能因技法难以掌握而退避三舍、敬而远之。对于林散之擅长用长锋羊毫作书,充分表现出笔墨的丰富变化与美感体验,他的女婿李秋水曾经总结说:
散老惯长锋羊毫,蘸水,后掭墨,力运笔端,墨注纸上,水墨交融,渗化洇散,有意想不到的情趣。锋长则弹强,含墨量多。他以娴熟的手法,提按转折,涩进疾阻,似欹反正,将倒复起,曲处见直,圆中寓方,浓纤长短适度,燥润枯湿合宜,但觉一片化机,满纸精彩。
林散之依托长锋羊毫,充分运用水、墨、力在纸面上的综合运用,在纸上将笔墨的丰富性变化、线条深邃的审美内涵极为自如地表现出来。正是林散之如此独特的取法门径、如此的书法美学思想,决定了这—书法审美特征的形成。
另外,非常值得重视的是林散之“引画法入书法”取法道路的开启,使他的书法具有绘画性、写意性的绘画要素出现,极大地强化了笔墨的艺术表现力。林散之“引画法入书法”的运用具有方法论的意义,其在书法上所起的巨大作用怎样强调都不为过分。我国历史上一直主张“书画同源”,书画用笔不分,笔墨也一直作为我国书画艺术中独立的审美个体和审美对象而存在。然而无论如何强调书画用笔、书画笔墨的一致性,书法和绘画的用笔应该还是有一定区别的,虽然未必是本质的区别。随着书画创作不断按照各自不同发展方向演化,在某种程度上二者也逐渐产生了各自的笔墨范畴和笔墨审美特征。书法的笔墨法度与绘画的笔墨法度应该有相应的区别,尤其在绘画中笔墨不仅具有独立的审美功能,同时也起着造型手段的作用,有其自成体系的一面存在。不同于对书法笔墨的要求,我们过于强调了书法用笔对绘画创作的影响。反过来,绘画用笔所形成的经验、规律以及审美范畴,对书法的用笔影响,也应该有不容忽视的一面。林散之有着同黄宾虹学画的经历,他—生也有相当长的时间和心力用于绘画创作上。林散之将他在绘画创作上确立的笔墨法度、审美要素、造型原则和创作经验非常自觉或不自觉地引入书法创作中来,“积墨、宿墨、焦墨、破墨、浓墨、淡墨、渴墨”各种墨法的运用,“锥画沙、印印泥、折钗股、屋漏痕、壁坼纹”等各种笔法效果的持续出现,确实都大大地丰富了书法的艺术表现力。林散之在绘画上积累下来的丰富的笔墨体验转用于书法的笔墨范畴中,为书法创作引入了新的审美要素和笔墨境界,获得了笔墨范畴上的重大突破,丰富了书法的笔墨范畴。林散之“引画法入书法”的运用极大地拓展了书法的笔墨表现范畴,其笔墨之丰富、新颖、深邃、细密,与传统书法远远拉开了距离。林散之“引画法入书法”是一次最为重要的笔墨变革,具有里程碑意义,也标志着中国现代书法新审美范畴的出现。
林散之笔墨范畴的自成体系经历了一个长期的发展演变过程。林散之通过笔墨上的不断变革,完成了从传统向现代的转变,推动他的书法笔墨范畴进入新的书法领域中。他说:
余学书,初从范先生,一变;继从张先生,一变;后从黄先生及远游,一变;古稀之年,又一变矣。唯变者为形质,而不变者为真理。审事物,无不变者。变者生之机,不变者死之途。
林散之认为自己的书法创作一生主要经历了四次变法,通过四次脱胎换骨般的变化,完成了书法艺术的华丽转身,在传统书法艺术的基础上不断超越,从而创建出独特的书法审美特色和风格特点。林散之认为书法一切的变化仅仅是外在形质的变化,有关书法创作的目的和规律,他认为不可能会出现新的变化。世界上没有不变的事物,书法也是如此。只有针对个人的具体情况,根据变化的客观现实,进行适时的变化、变通,书法也才能有生机和活路,也才能再造新境,老树发新芽,使书法拥有自我不断更新、创新的能力。那种仅守一法、不知变通和变革的书法创作是没有出息、没有生机和没有出路的。书法家一定要有高远的境界、渊博的学识、卓越的识见和气魄,根据时代的要求大胆突破自我的约束、传统的约束,步入艺术创造的神圣殿堂。只有通过新知识系统的不断引入和跟进,也才能促进新审美境界、新书法美学观念的诞生。林散之记载他的老师黄宾虹对他的教诲说:
凡病好医,唯俗病难医。医治有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读书多,则积理富、气质换:游历广,则眼界明、胸襟扩,俗病或可去也.古今大家,成就不同,要皆无病,肥瘦异制,各有专美。人有所长,亦有所短,能避其所短而不犯,则善学矣,君其勉之。
具有战略眼光的书法家要努力耕耘,“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才能长见识、扩胸襟、积理气、换气质、除俗病,达到“肥瘦异制,各有专美”的书法审美境界。这也是“能避其所短而不犯”的“善学”的表现,从而完成自我认识的提升,为书法创作提供新的审美内容和精神要素。也只有这样,才是善学传统、在书法创作中避免俗病和获得高远书法艺术境界的有效办法。书法家的成长即是如此,随着才识、阅历、学养、文化价值理想的展开,书法境界亦随之成长、发展。“人品既已高矣,气韵安得不高”,书法笔墨语汇的视觉冲击力的形成,来自书法家自我境界的提升和进步。
林散之以其精湛的用笔造诣不断地对传统笔墨进行继承和超越,将传统笔墨的审美内涵不断地引入现代书法创作中来,同时积极“引画法入书法”,不断强化书法笔墨语汇的视觉冲击力,将我国书法尤其草书艺术引领到了新的发展境地。林散之的书法笔墨语汇具有非常震撼人心的视觉冲击力,他的笔墨语汇呈现出来的表现性、抒情性、精神性的特点,无论从传统的笔墨、意境、气韵上评价,还是从具有现代意义的中国书法所具有的现代性、抽象性、表现性、精神性上看,都具有深刻的审美内涵和深邃的精神内容。林散之在不断继承传统书法笔墨语汇的基础上,将传统书法推进到了现代书法的范畴中来,完成了对传统书法审美观念的超越。
总之,林散之的笔墨审美内涵的形成和发展,经历了一个长期渐进的发展过程,其书法笔墨取法高远,文化内涵深厚,最终才能脱颖而出,迥出于时流之上。林散之的书法笔墨能不受外界阻力困扰,长期坚持与古为徒,不间断地向古人学习,才确立出了如此丰富深邃的书法笔墨审美内涵,其独特的书法精神意象来自林散之丰富渊博的文化素养和人生感触。林散之注重笔法和墨法的多重功用,注重从兄弟姊妹艺术中汲取营养,“但引画法入书法”,在不断学习古人、取法古人的基础上,通过自己天才般的体悟和觉解,完成了对自我和历史的超越,将现代中国书法的笔墨境界提升到了新的高度。“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林散之与长期活动在他家乡的前辈诗人、书法家李白、刘禹锡、张孝祥.张即之共同构成了马鞍山、和县、江浦、乌江深厚的文化脉络,诗书相传,一同拓展出江南文化的底气和精神高度。林散之不仅是家乡的骄傲和自豪,而且在现代中国书法史上,在全国范围内,都因其卓越的艺术成就而当之无愧地成为20世纪一代书法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