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辞》教学三题
2018-05-02刘自歆
摘要:《归去来兮辞》是一篇辞赋,重在抒情,也有赋的成分。文本采取虚拟实写的表现手法,立足于“归田”的人生大转折点上,以“出仕”为参照,想象归田后诸况,表达不违背本性而获得解脱后的欣喜愉悦、闲适自由的情怀,追求“乘化归尽”“乐夫天命”的生命本真价值。情感真挚,语言平淡自然,构建了由浅入深的纵式结构。
关键词:《归去来兮辞》;辞赋并称;虚拟实写;立足点与参照系
《归去来兮辞》(以下简称《归》)是陶渊明对其前一段生活的总结,在其众多作品中有着较强的代表性,对了解陶渊明的社会背景、生活经历、作品风格以及文化审美价值取向都具有深远意义。但是,常规教学往往着重于对陶渊明生平的介绍、诵读、对文中字词句的理解和对文本思想情感的讨论,整体上偏重对文本“表达什么”的把握,但对文本“如何表达”的教学就显得重视程度不够。具体地说,对文本的布局谋篇特点、虚拟实写手法、平淡自然风格和文体上辞赋并称等方面关注不够,或言而不详,或轻轻滑过,或概念化处理。因此,重视这方面的研讨,或许能够弥补《归》教学的不足与缺漏。
一、文体:辞中有赋
《归》是一篇辞赋,侧重抒情,以四句为一节的整齐句式为主,文中五次换韵,情感自然流畅。尤其是中间写归耕后的农村生活,极尽铺陈之能事,整饬对仗中包含着参差错落,作者将归田园的种种畅想寄寓在不断转换的场景描写上,这种文体形式充分表现了诗人热爱田园的情感。正因想象,才历数美意,显其归欤情切,正因骈句,方显轻快而悠然自在。既然有赋的成分,又体现在哪里呢?赋在内容上以咏物说理为主,句式进一步散文化,关联词增多。《归》主要有三处散文句法,一是开头四句,内心虽有因“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的惆怅独悲,但被解放了的轻松喜悦和自我宽慰之情无疑是其表达重心。关联词“既”的使用,使句子散化。二是第二次“归去来兮”四句,是议论人生抉择的决心:世与我相违,复驾言焉求。三是“已矣乎”四句,谓归田态度:委心任去留。这些散句也蕴含着总结性和说理思辨的色彩,更加注重彻悟放达人生观的理性议论。
朱自清先生在谈到陶渊明《饮酒》(之五)的前四句时说:“是从前诗里不曾有过的句法”,“散文化的笔调,却能不像《道德经》而合乎自然。”[1]其实,“散文化的笔调”也是《归》的突出特点,究其因正是文体与主旨意蕴所决定的。“归舍”中“乃瞻衡宇”八句全是四字句,这些句子大多同古诗语言习惯基本吻合,主谓宾的结构顺序也近于散文,多是陈述语气,平铺直叙。再如“归园”中“园日涉以成趣”以下八句仍然是这种近于散文的句式,表达出闲适自在,超然之气出于尘外。
顺带说一下属于文体范畴的“序”。序以叙述的表达方式交代了作者就职的经过、辞官的原因以及写作背景、时间,而辞赋是对序的诗化铺陈曼衍。换句话说,是对序的抒情表达。正如梁启超先生所言:“渊明这篇文,把他求官弃官的事实始末和动机赤裸裸照写出来,一毫掩饰也没有,这样的人,才是‘真人,这样的文艺才是‘真文艺。” [2]序正是辞赋的补充说明,是理解辞赋主旨意蕴的关键所在。注重序的教学,就能避免陷入曲解文意、过度阐释的误区。
二、手法:虚拟实写
关于《归》的创作时间历来众说纷纭。钱钟书先生比较评论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与《自祭文》的构思布局时,有过确当而深刻的阐释:
《归去来兮辞》写生归田园,《自祭文》写死归黄土陌,机杼仿佛;“永归于本宅”与“田园将芜胡不归”,均先事而预拟届时耳。[3]
钱先生一方面强调“生归田园”与“死归黄土陌”布局谋篇的相仿佛,另一方面也指明其方法为“预拟届时”,即“想象而言之”。另外,他还针对《归》之机杼分析道:“心先历历想而如身正一一经”与《诗经·东山》征人想象抵家情形“笔法庶几相类”。除钱先生主将归而未归的“想象说”以外,还有代表性的两说:一说,序作于归田前,赋写于归田之“次年”(逯钦立编《陶渊明集》);另一说,赋为“辞彭泽令归田初所作”(王瑶编《陶渊明集》),高中语文教材即取此说。后两说的确立,说明辞赋是纪实性的,便于知人论世。但是,如果把其看为“预拟届时”之作,不但不与后两说的意图相违背,反而更能表现归心之切和归意之坚,方显轻快而悠然自在,使人不觉虚拟,似实而虚,散句穿插以议论出之,实为真实人生体验和感悟的流露,又虚中有实,更显想象空灵意趣。《归》是辞赋,“托楚声”而有其独到之处,而说其想象手法源于《离骚》而脱于《离骚》也未尝不可。
如此看来,以虚拟实写手法来处理文本,使文本结构更加清晰,情感更易把握。不过,《归》一文的开头八句和结尾十六句应该属于实录,因为这是述志内容,主要以议论的形式表達内心的想法。特别是结尾处的表达又有怎样的内在逻辑呢?“木欣欣以向荣”八句,由万物永恒感叹人生短暂,因此要“委心任去留”。紧接“富贵非吾愿”八句,强调虽然“委心”,但“富贵”“帝乡”都不是所选择的,而归去是唯一选择:自耕自种,登高舒啸,临流赋诗。这是归去后的总括,由此得出人生的感悟与抉择:乘化归尽,乐夫天命。从全文看,也是实中有虚,虚实结合,《归》所具备的“质而实绮”“癯而实腴”的艺术魅力得力于其虚拟实写的手法。
三、结构:立足点与参照系
《归》一文的创作源于陶渊明人生遭遇重大转折,这也符合中国传统抒情经典篇章产生的常例。别的不说,只说被王国维先生并称为三代以下之诗人“四子”者,陶渊明前有屈子,后有子美、子瞻,其经典作品无一不产生于时代大变故和作者人生大转折时期,且是一种消极的时代变故和作者人生转折。正如梁启超先生所说:“乙巳年之弃官归田,确是渊明全生涯中之一个大转折。从前他的生活还在飘摇不定中,到这会才算定了。”[4]《归》立足于人生“归田”,想象归田后种种美好自然成为表达的重心,当然文中也离不开对以往“出仕”的回顾,这样就形成了单向思维、纵式结构的布局谋篇特点。钱钟书先生认为本文自“舟遥遥以轻飏”至“亦崎岖而经丘”“叙启程之初至抵家以后诸况”,“陶文与古为新,逐步而展,循序而进迤逦陆续,随事即书,此过彼来,各自现眼前当景。”[5]具体可解为“归途”“归舍”“归园”“归田”四个层次,这一线的书写,无疑是沿单向思维,按时间先后顺序,不断进行场景转换,以表达“归后诸况”的。问题是,置于此前后的两部分,同其有何关系?整体结构又呈现出什么特点呢?开头八句既写选择归园田的原因、心情,又指出“今是昨非”的人生体验和认识,是作者反思语。“田园将芜胡不归”则起总领作用,领起下文“归田园诸况”,而结尾的十六句,又是在此基础上得出的人生感悟和人生存在的方式、态度,为陶渊明人生觉悟语。清代余诚说:“开首以田园句挈全篇要领,而下面尽本此书写,是顺提文法。结处以乐天句作全篇结穴。而上面尽照此发挥,是倒装文法。然其笔力高超,故无痕迹可寻。”(《重订古文释义新编》卷七)这段话不仅指明了作文之法,也指明了全篇各部分之间的关系。从思维向度看,这是一种单向思维的组材方式,由此构建了由简单到复杂、由浅入深的纵式结构。
《归》立足于“归田”也直接涉及到主旨意蕴,对此,陈寅恪先生有过简明的论述:“《归去来兮辞》结语‘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乃一篇主旨,亦即《神释》诗所谓‘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之意,二篇主旨可以互证。又《自祭文》中‘乐天委分,以至百年,亦即《神释》诗‘正宜委运去及‘应尽便须尽之义也。”[6]如果仔细分析《归》的主旨意蕴起始、过程和归宿,就会发现有一个十分清楚的参照系。
“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结穴于该篇之尾,其意思是说,姑且顺随自然的变化,度到生命的尽头,乐天安命还有什么可疑虑的呢?宣告了作者的人生态度和处世哲学,这里排斥了三种人生形式:其一“富贵非吾愿”,其二“帝乡不可期”,其三“久在樊笼”“违己交病”。归园田成为他人生的必然选择,投身田园也正是他执着追求人生理想的表现。那么,田园有何乐趣?溯求上文拟想的归田情景:赏菊饮酒,矫首遐观,寻壑,经丘,临流赋诗,弹琴啸歌等等,便成为这一主旨的基础。再上溯开头八句,“心为形役”“惆怅独悲”“已往”“迷途”,不正是言他“入仕”情形吗?这里的千万种不适,成为下文闲适自由的参照系,也正是这种人生参照,才使得作者的选择弥足珍贵,才使得主旨归结处如此扎实自然,顺理成章。魏耕原先生谈到陶诗的“平淡”时说道:“其实陶之田园诗存乎两个世界,一是鸟飞风拂的田园,一是作者橫眉冷对的官场世界。倘若只看到和煦安宁的田园,确实‘平淡极了,但将之与参照系的厌憎的官场合观,我们就不敢说‘平淡了。如此两方,执其一端,不得其概。倘若人为取舍或无意忽视,均失其真。”[7]《归》虽为辞赋,魏先生的“两世界”说同样适用。《归》置于人生大转折的节点上,言“归隐”以“入仕”为参照系,前重后轻,前明后暗,主表达情感。参照系的确立,不仅使我们认识到《归》要表达归田园的思想情感侧重点,而且文本中 “惆怅”“独悲”“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相违”“胡为乎遑遑于何之”这些复杂情感也有了坚实自然的基础。
注释:
[1]朱自清.陶诗的深度,朱自清古典文学研究论文集(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2][4]梁启超.陶渊明之文艺及其品格,梁启超论中国文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
[3][5]钱钟书.管锥编(四)[M].北京:中华书局,1997.
[6]陈寅恪.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金明馆丛稿初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7]魏耕原.陶诗“平淡”说反思[J].陕西师范大学学报,2004,(5).
作者简介:刘自歆(1963—),男,安徽省太和县第一中学高级教师,主研方向为高中语文教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