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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抵抗资本的疯狂*
——为何阅读马克思

2018-04-14熊野纯彦陈世华卓宜勋

江海学刊 2018年4期
关键词:拜物教资本论资本主义

[日]熊野纯彦 陈世华 卓宜勋 译

内容提要 重读《资本论》对于剖析资本主义制度自身存在的深层问题极其重要,但仅靠价值形态论和拜物教论无法真正读懂《资本论》,应该从架构和文献信息两方面深入探索重读《资本论》的有效方法。日本具有如《资本论》中所论述的处于国家权利保护下的资本主义制度所存在的疯狂特征,东日本3·11大地震引起的核电事故就是有力的证据。日本文部科学省要求国立大学废止人文学的实质是禁止人类思考自身的生存。存在疯狂和暴力的资本主义制度,从架构上埋藏着其自身崩溃难以克服的脆弱性,这种社会制度必定在未来为其他社会制度所取代。

关于《资本论》的思考

目前,日本的《资本论》研究主要基于三个视角:经济原论、思想史和哲学角度。

首先,在基于经济原论的《资本论》研究中,最具影响力的是以宇野弘藏为代表的宇野学派。宇野学派从经济学原理的视角重新阐释马克思的这部经典之作,尝试以严密的逻辑基础来重新构建《资本论》体系,以实现该著作体系作为原论的纯粹性。然而,宇野的这种尝试并不是一帆风顺的,承受着各种批判声音的压力。众所周知,《资本论》在马克思的思想与现实运动结合之后就一直被尊为“圣典”,是不允许被评判和质疑的。在这种情况下,宇野仍对其进行体系的重构,无疑成为正统派的眼中钉。而笔者认为,抛开其他不谈,单从将《资本论》体系作为原论的重构探索来讲,宇野学派的研究有着重大意义。

其次,在思想史的研究视角下,日本学者对《资本论》的剖析主要集中在经济学说史和社会经济思想史领域。具体来讲,日本学者的研究专注于两个方面:一是研究与《资本论》形成有关的思想的演变与推移;二是探究《资本论》的形成过程。据学界调查研究发现,《资本论》的内容有很多地方被多次重写。另外,最新发行的新MEGA(《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也提供了许多新的材料,这都体现了《资本论》思想形成过程的复杂性。因此,从思想史的角度来研究这种复杂的形成过程,对《资本论》研究来说有着重要的意义。但是,形成史以及传记的研究都属于细致的工作,对一般读者来讲,在理解上会有一定的难度。他们只有在对马克思的思想本身有了深入了解之后,才能领会其中的意义。比较遗憾的是,日本学界近期对马克思思想的关注趋于弱化,而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形成史和传记这种细致的研究中,不仅导致了研究内容的大幅缩小,而且使马克思研究进入了一种散兵游勇式的松散局面。

最后,在哲学视角下,日本学者对《资本论》的研究重点是对初期马克思的解读。鉴于黑格尔—马克思哲学之间的关系,这一研究的基础大多源于黑格尔研究。在笔者看来,“哲学者”研究《资本论》是一件不靠谱的事情,因为学者们仅凭哲学的知识来解读《资本论》,是无法达到深化经济研究、探寻马克思思想发展轨迹的最终目标的。当然也有例外,比如像皮埃尔、广松涉这样的哲学大师,就凭借自身渊博的知识积累,突破了这一研究瓶颈,拓展了马克思思想研究的广度与深度。另外,笔者认为,《资本论》研究仅仅停留在早期马克思也是不妥当的。即使是哲学研究者,在研究马克思时,也应当将最终目标定在整部《资本论》上,而不是只议论开篇的价值形态论。因为,作为一部旨在阐明资本主义制度总体内容的巨著,《资本论》三卷内容互为支撑、缺一不可,绝不能只关注马克思编纂的第一卷,而忽略掉恩格斯编纂的第二、三卷内容。笔者的《马克思〈资本论〉的思考》(塞丽卡书房2013年版,以下简称《资本论的思考》)就是以《资本论》整部著作为对象展开的研究。全书多达1500页,跨越了哲学以外的范畴,尽管在创作上仍然存在很多不足,但突破了以往哲学研究者只关注《资本论》第一卷的现象,称得上是对《资本论》及马克思整体思想研究的一种全新尝试与探索。

为了更好地理解拜物教或拜物教的性格以及价值形态论,我们不妨先将哲学研究者的阅读方法和宇野学派的原论研究进行对比。在宇野的研究中,他曾表达过对商品拜物教的困惑,认为自己无法完全理解这一概念。他指出,真正的拜物教,不是在《资本论》第一卷的商品论中,而是在第三卷以“资本主义生产的总过程”为研究问题的章节中才被明确提出来的。在他的研究基础上,也有其他原论研究者提出了更加内在的观点,认为拜物教性格存在于货币之中,而不是商品之中。的确,货币的奇妙性毋庸置疑,笔者也同意货币是典型的市场崇拜物。但是,与宇野学派不同的是,笔者认为商品是拜物教的基础。这一点是得到马克思承认的,在他的著作中有迹可循,是一个不能忽略的重要论点。

承认商品的拜物教属性,从哲学上来讲,有着很大的重要性,具体体现在:虽然商品作为物品,具有视觉和触觉可以感受到的自然形态,但是商品同时也具有自然形态所不具有的超感性特点。这种非常不可思议的性格使每一位哲学者,都对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此外,商品之所以具有神秘属性,是因为它是为了他人的使用价值而存在的。也就是说,从商品交换的那一刻起,商品就已经具有了拜物教的属性。从这个意义上说,《资本论》中关于商品的拜物教属性及其秘密的章节,以及在其之前的价值形态论,现在也尤为重要。对此,宇野并没有给予关注和研究,他只是指出了在资本主义制度下拜物教的确立是在产生利息的资本中完成的。同样,哲学者们的研究也存在一定的局限,他们往往仅研究价值形态论和拜物教论,却忽略了宇野原论学派所关注的产生利息的资本,造成了对《资本论》理解力的不足。也就是说,单单仅靠一个视角或某一学派是不可能完全理解和把握《资本论》的,研究者只有拓宽思维、拓展视角,不再只执著于研究某一方面,而是兼顾整部《资本论》,才能发现《资本论》是对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经济以及经济学的批判。另外,尽管《资本论》中的信用论和银行论内容存在一定的缺憾,但是它利于我们理解当下以金融资本为中心的经济形态。因为只有到达信用论之后,我们才能发现商品中拜物教这一神秘属性,如同拨云见日一般探寻到资本疯狂的缘由。

在哲学家眼中,《资本论》的首要魅力在于:《资本论》不是一部经济学著作,它是一部属于哲学领域的优秀作品。广松涉是当代日本著名的新马克思主义哲学家和思想家,以他为核心的广松学派认为《资本论》不是经济学领域的著作,而应该属于哲学领域。众所周知,《资本论》第一卷的前身是《经济学批判》,原本《资本论》的副标题也是“经济学批判”。由此可见,《资本论》并不是普通意义上的“经济学”著作,而是一部专门对经济学以及经济本身进行批判的巨著。而批判从根本上来说就是一个哲学命题。从其框架结构来看,《资本论》是对经济学这门科学的批判,属于近代科学批判。它并不属于经济学领域,而应该是哲学者研究的对象。

《资本论》的第二个魅力在于文本内容本身。马克思的刻苦勤奋广为人知,他在创作《资本论》时,体现了科学严谨性和规范性,不仅查找、对照了所有的文献,而且附上了大量的注解,足以堪称一个有趣的文献信息宝库。总之,《资本论》从其整体架构到细节内容,对哲学研究者来说都是极富魅力的文本,它让哲学研究者们能够有机会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看透资本主义制度本来的面貌。

暴力和权力

事实上,在研究马克思的思想时,哲学研究者们既没有要把马克思与现实问题在根本上联系起来进行解读的想法,也没有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给出“现在必须读马克思”之类的建议,他们只是想让大家知道“马克思被遗忘”这件事从多种意义上来讲是非常棘手、危险的。极端地说,不再阅读马克思这件事,一方面,暴露了日本这个国家思考传统中最大的问题,另一方面,说明了当下的日本民众已经不再相信世界的可变性、可塑性。因此,我们必须反对遗忘马克思,不仅是为了反对这个国家的传统,也是为了相信世界是可以改变的。鉴于此,笔者提出,应当把整部《资本论》作为自己的“文本分析”对象进行重新解读,而不是把它当作在与非马克思经济学抗争中变样的原论研究,或者是变得如同乡土史那般琐碎的思想研究史来解读。

鉴于《资本论》是全方位把握资本主义制度的最初尝试,也是截至目前无法超越的原理尝试,在面对东日本大地震和核电事故等现实问题时,我们不妨通过重读《资本论》的方式来进行理解。众所周知,日本非常依赖核电,建了很多核电站。尽管地震的发生导致了严重的核电事故,但是掌握当今政权的很多人仍然不愿脱离、放弃核电,这种令人厌恶的姿态充分显示了资本的逻辑。这个逻辑与马克思提出的初期资本主义制度所暴露出来的暴力几乎一模一样,这是一种即使拿人类的生态系统或地球本身与资本进行交换也无所谓的做法。简而言之,这是一种资本主义制度的社会疯狂。地震导致的大事故使日本资本主义制度所隐藏的疯狂完全暴露出来。然而,对于这种极具破坏力的资本主义制度的疯狂,马克思提出要完全消除,马克思的《资本论》揭露了它的架构。

《资本论的思考》一书让我们关注到了资本主义制度所具有的暴力性。如果细心观察,不难发现,现有的堪称完美的经济原论,缺失了《资本论》的部分文本。比如,《资本论》第一卷中有关劳动时间的问题。这个问题被视为马克思时代资本主义制度下蔓延的暴力掠夺,换作现代来讲,应该是黑心企业的问题,或者是关于产业预备军的问题,常常被强迫从事最危险、肮脏的工作的底层劳动者的问题。这个问题从马克思时代一直持续到现在,只要资本主义制度存在,对于马克思来说的现在,也就是我们的现在。另外,资本积累理论中有关原始积累的论述,通常被比作基督教中的“原罪”来理解。这种理解不仅会在经济史研究上引起争议,而且在原论研究中也可能会因观点偏颇而带来问题。虽然马克思有关原始积累的论述稍有遗憾,但是在罗莎·卢森堡看来,在必要情况下,一定要通过暴力的手段来维护资本主义制度的发展。而实际上,即使在当下,资本主义制度的暴力也随处可见。其最容易理解的历史性开始,就是马克思所描述的原始积累。

另外,在《资本论的思考》一书的注解中,也涉及了羽田机场、成田机场用地问题,笔者认为这是一种原始积累过程中的暴力,当然也有学者持不同意见。事实上,资本想要快速获得世界市场的时候,就必须以缩短生产地和消费市场的距离为目标,因此就要不断完善交通手段。其中,加快机场的建设就成为现阶段最重要的一种手段,这种手段必然意味着征地。因此,可以这样理解,为了实现资本的运动就必然要赤裸裸地用暴力夺取农民的土地。事实上,在我们的身边有着很多类似的反复的原始积累,这既是一种历史现象,又是资本主义制度隐藏的一种方式。这样的现象放大到国家层面(作者注:某一时期的马克思似乎想要在《资本论》的最后谈及国家论),资本不仅仅只是单纯的经济关系,在必要的时候需要依托国家权力来显现,这在原始积累论中也很典型地表达了出来,国家和资本一定是相拥出现的。以核电站的建设为例,建设和运行虽然是个别企业追求利益,但是从大的方面来说,这是国策。国家权力掌控着核电站项目的推进。因此,我们想要研究支撑人类生存的经济构造的时候,所谓的经济不再只是单纯的用数理模型所描述的经济,而是与赤裸裸的暴力和国家权力交织在一起的经济。马克思已经看准了这个领域,在《资本论》中也将这个视点作为主题进行了叙述。因此,那些忽略原始积累和劳动时间的理论,看起来很美,却不是在真正地研读《资本论》。笔者以为,读《资本论》,就必须明白暴力与权力的问题。

交换与赠与

柄谷行人虽然与马克思探寻世界历史的方式不同,但却也在吸收《资本论》的观点,并在其著作《世界史的构造》中多有提及。这是哲学家和纯粹的学者们所做不到的。在柄谷的观点中,比较有趣的是交换不产生伦理。因为如果那仅仅是交换自身的话,其本质是相互调整利益,在某处达成协商。这种他人即为豺狼的理解,使得每个人都站在自我本位的立场上希望保全自己,以自己利益的最大化为目标。所谓交换,仅仅是一个如何调整冲动,实现共存的问题。毫不客气地说,这是贯穿从古典的功利主义到现在所谓正义论的共识。换成经济学的说法,即是稀有资源再分配和最适当化的问题。因此,这是经济、政策和政治层面的话题,不存在伦理问题。笔者认为这是从古至今一直纠缠不清的思想问题。《资本论》体系中的主要问题也在这个层面。因此,如果要进入更高层面,就必须考虑超越交换的东西,比如赠与。赠与使交换成为可能,只有达到无法通过交换实现回收的赠与的层次,才能达到伦理层面。当然,现在无法知道这种基于宇野学派理论试图从交换形态而不是从生产组织形式来说明世界史的柄谷的尝试是不是真正成功。但这样的理论,其中似乎遗漏了“制作食物、纺线织布、建造房子”之类的层次。虽然,以柄谷的理论而促成的NAM(新联合主义运动)组织在成立三年后就因过分激进而解散,但无论如何,这是作为知识分子的柄谷希望给自己的理论找到历史和现实对应物的一次勇敢的尝试。

出乎意料的是,列维纳斯的思想与马克思有共通的地方,那就是超越交换的赠与,这在理论上填补了交换和赠与的关系,也赋予了哲学研究者更多的课题。在很多研究者眼中,提起列维纳斯,就是一副禁止杀人的面孔。纵观20世纪哲学史,笔者对《总体与无限》这部作品尤其感兴趣,因为它以经济学性质的实存主义为立论点。暂且不论巴塔耶的观点,在哲学中把经济作为焦点形成了列维纳斯的特征,尽管这在其自身理论体系中不是特别显眼,几乎没人研究。列维纳斯认为“世界是早就形成的,有大气,有吹动的风和流淌的河流,人之所以能生存在这个世界是因为我们被赠与,被自然无偿赠与而生活着。也就是说,我们享受着自然的食粮而存在着,如果没有自然的丰饶带来的无偿赠与,人类是无法生存的。世界是为呼吸和吃东西的嘴存在的。但是我们在那个世界中必须动手和劳动,原本相同的世界却出现了不同”。基于这样的观点,说明人在与基本世界处于“人原本享受着食粮,却用手重新加工”这样一种联系中,这从侧面印证了马克思的观点。不仅如此,这种理论甚至在考虑马克思的理论未来会应用在哪些方面。但问题是,与初期马克思不同,我们从《资本论》中无法很好地读出马克思的自然概念。但是,通过细读不难发现,对于马克思来说,所谓劳动,是自然和人的物质代谢,也就是交换,其基础有着自然的无偿赠与。正是自然的丰饶和多产性,在《资本论》中也成了人生存的条件。这可以从马克思在地租理论中论述了资本主义制度和农业最终不能共存的内容得以印证。虽然这对于我们来说可能是一个很难有真实感受的问题,因为即使到了现代,马克思原先所预想的资本主义制度和农业的结合也没有融合到一个国家的近代史中,也没有出现明显的资本主义制度大农业。但是,或许在不久的将来,我们将会面临资本主义制度和农业不能共存的问题。

作为具有“使用价值”却没有“价值”的东西,马克思举了土地、大气和水作为例子。而吉本隆明在矿泉水变得大众化的时候,认为马克思结束了。确实,水这种自然的东西变成商品,是挺让人震惊的。同样,原本不具有价值的土地,在某些地方也疑似变得有了价值。这样,把原本不是商品的东西商品化,毫无疑问这是植入资本主义制度内部的运动。这个运动现在持续着,未来也会持续下去。但是,终有一天我们会迎来超过某一限度就会不可逆转的临界点。假如,日本的另一座核电站被破坏的话,对于人类而言,自然就彻底被破坏了。当然,这对自然本身来说可能无所谓,但是对于我们人类来说,却是“对于人类而言的自然”,人类得以生存的自然环境所难以跨越的底线。无论如何,“假如”人类应该继续存在的话,就必须在一些地方改变从自然和后代那里进行掠夺的体制。

马克思从他生活的时代的都市与农业两个方面看到了这些内容。伦敦曾经处于现在难以想象的污染中,一方面是都市问题,另一方面是资本主义制度向农业渗透,造成了土地不可逆性的贫瘠化。马克思在这个两极中看到了资本主义制度的问题。而且,劳动的现场可能改变了,但这个问题的构造本身却持续存在着。

疯狂和脆弱性

日本在20世纪80年代后期经历了泡沫经济时代,多数日本人没得到什么恩惠,当时有人利用信用系统不劳而获以钱生钱,本不应该是价值承担者的土地也产生了大量货币。资本主义制度的根本是性质恶劣的赌场。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三卷中,是以作为巨大的赌博机制的信用系统为问题来论述的,这其中也提到了跟泡沫经济一样的现象。

除了信用论,还有一个是恐慌论。当然,恐慌论不论是对于马克思自身来说,还是在马克思经济学的历史中,都一直是备受关注的事情。对于马克思来说,恐慌与革命期待论联系在一起,有着重大的意义。从这个意义上讲,恐慌论中的部分内容可能在现代已经失去了意义。但这并不意味着可以以《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为例,提出“超越马克思的马克思”这种说法。因为在马克思的生涯中,《序言》中的恐慌期待论是在其精力最旺盛的时候写成的,所以跟其他内容略微不同。与其说恐慌论,倒不如说是马克思在顽固的资本主义制度体系发生经济危机这种恐慌现象时看到其脆弱性。在资本主义制度中,从一开始就结构性地埋藏着作为恐慌喷涌而出的漏洞。这种漏洞来源于信用体制,因为资本主义制度是搭建在信用体制上的,所以是无法避免地产生,也无法在其发展的过程中除去、忘记,用古典经济学的说法,就是作为恐慌出现的东西。但是反过来说,这也是资本主义制度不完美的体制的可取之处。资本主义制度如果真的很完美的话就麻烦了。因为这就意味着马克思主义者和世界达成妥协,资本主义制度和西欧式民主主义是人类最好的成果。

客观来讲,当前想要超越资本主义制度体系还有难度。即使如此,也不能不承认资本主义制度不是完美的体制。因为资本主义制度具有很多不安定的博弈,也包含着疯狂。比如说,原东京电力副社长在3·11大地震发生的两年前,写到“高放射性废弃物的地下处理,选定地点花费数十年,从处理厂的建设到封闭花费数十年”,“处理厂封闭后,力求保持数万年以上的超长期的安全性”。现在想想,且不说放射性物质的处理要经历漫长的时间,单是打穿岩层开洞,然后放入密封容器,让遥远的未来去承担放射性物质的后果是多么荒谬愚蠢。倘若说泡沫经济时代流行的多代住房贷款现在已经成为笑柄,那么让后代去承担核电事故后果远远超过多代住房贷款这种笑话。但是,资本主义制度把追求利益作为第一要务,因此在国家权力的保护系统中,就产生了十分单纯却极具破坏性的疯狂,而对于这种疯狂,个人是无能为力的。

称作商品的运动

笔者第一次单独把马克思作为主题是2011年在立命馆大学演讲的基础上完成的《如何阅读马克思》(《立命馆哲学》第23集,2012年),该论文加注了“作为时间论的《资本论》”这样一个副标题。时间论·空间论作为哲学的对象有着长久的传统,在《资本论》中也明显存在这个基轴。当然这在《资本论》中,不是康德的时间论·空间论那样高度抽象的论述,而是从非常具体的层面重新思考人类生存的空间和经历过的时间。而且,其中一方面包含了资本的周转论和流通论,另一方面通过广泛地编织劳动现场内容,重新理解时间和空间。亨利·柏格森认为,被马克思作为问题的是“时间的空间化”,对于哲学家而言,从如此具体的层面重新思考时间和空间是十分有趣的。马克思在《1857~1858经济学手稿》里面有“用时间消灭空间”这样的想法,既与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的“去远”(Ent-fernung)相关联,也与日本哲学家和辻哲郎的交通论相关联。这是让人从生存这一具体层面上,重新思考时间和空间。沿着这个方向,就能很好地找到阅读马克思的道路。只是,这种读法,正好位于《资本论》主题的真正中心。商品不是物品而是运动这个观点是支撑《资本论》的一个起点。虽然商品是资本的原形态,但将这个作为原形态的商品不看作事物而是过程,不看作东西而是运动的观点,当然会引发对于使过程和运动成为可能的时间和空间的探讨。

需要说明的是,应该区分马克思经济学者和原论研究者。宇野学派不太强调商品既是运动又是过程。这是因为在经济学的议论中,商品的库存问题是无法回避的。但是实际上,即使是库存商品,仍可视为一种运动。以亚马逊仓库为例,库存商品只是静止于仓库的东西,只作为运动的一个阶段——用河本英夫的话来说——这是“激烈地静止着”。因此,马克思所谓商品是成为商品的运动,这句话虽不显眼,但却有着划时代的意义。从哲学家的传统来说,可能会说那是因为沿袭了黑格尔的辩证法。的确,世界的一切事物都是变化的这个观点,是所谓辩证法的基本,但是仅仅只是这么说的话,也会令人觉得空洞无力,或者说很少能获得什么。在商品这个最具体可见的东西里,有着运动的存在,我们有必要将这一点作为马克思固有的着眼点来看待。将商品作为运动来把握,对重新研究《资本论》全三卷的时间论·空间论有着重要的推断意义。

另一个推断是,与拜物教主义的理解相关,要把握从商品的拜物教属性到产生利息的资本导致的拜物教主义完成的过程,即拜物教主义从初露端倪到完全形成的过程。这作为源于物象化论的马克思的说法,说必然也是必然,但是笔者认为现阶段无法对“物象化论VS.疏外论”这个构图作出评论,因为对立主要是一种政治斗争,这种说法本身也在《资本论的思考》中体现了,但因为《资本论的思考》基本上是作为忠实地追寻《资本论》的理论构成的一种尝试,所以并没有十分表面化。倘若想要把这些主题表现出来,可能命名为《资本论的哲学》更好。不妨大胆设想一下,如果遵循构造和形成、存在和意识、运动和反复这样非常传统的哲学问题的思维模式试读一下《资本论》,在边读边写的过程中可能能够搞清楚马克思是如何在资本和商品的运动这种非常具体的地方,继承这些哲学问题的。

在梦想着什么

尽管资本主义制度在结构上有脆弱性,但是要构想出其他制度也还是很困难的。在解读《资本论》的时候,不可否认的是早期马克思更具魅力,因为早期马克思的文章中存在着梦想,以与眼前暴力性地发展着的资本主义制度不同的社会构想为目标。那里有着出自诗人马克思之手的文章,有着作为思考性文体所特有的压倒性的动人的力量。其中,不作为利害调整系统的社会的共产主义生活共同体这一理想,被很明确地提出来。可惜的是,早期马克思考虑的共产主义生活共同体这种想法,现在好像已经失去了魅力。这可能因为在很多人的印象中,难以忍受共产主义生活共同体浓密的和纠缠不休的人际关系,认为与其这样,还不如让作为交流媒体的货币充当媒介,甚至冷冰冰的体制更好。即使这样,也不得不勉强地说,交换原理并不是人际关系的唯一原理,资本主义制度也不是唯一的经济体制,况且资本主义制度离完美还很远。

虽然未来的事还不好说,但在资本主义制度内部,迄今为止也有过破坏其体制,构想其他经济体制的尝试,方才谈到的NAM也许是其中一个,我想今后也应该会产生类似的构想。因为在资本主义制度内部,谁都有摸索不被资本主义制度回收的生存方式的自由,用托洛斯基的话来说,人一方面有向往面包的权利,另一方面也有向往诗和梦想的权利。

在日本,如果马克思不被允许阅读的话,那么应该对这种状况进行抵抗。2017年,文部科学省下达了国立大学中不需要人文学的通知。资本主义制度把世界均质化了,在这个被均质化的世界中,通过制造各种差异提高利润。与此相对,发掘出被铭刻在世界中的时间和记忆、历史和阴影是人文学的作用。因此,这就等同于文部科学省在说世界上现在不需要阴影。但现在我们生存的世界中有色彩也有阴影,所以不断弄清这些内容的课题,理应属于人文学。也可以说,文部科学省正在禁止人类研究自身生存的意义。即使这样,在研究人类生存的意义和世界的构造时,最基础的学问还是哲学性思考。这是因为哲学性思考每次都是重新审视世界的尝试,如果没有这个尝试,是不能创造新世界的。认为不需要人文学、不需要一切哲学性思考,就是承认世界的一切都已终结和停止。

如此看来,文部科学省的官僚们也可能只是被卷入了现政权的支配者所领导下的政治而已。就算是这样,抗议野蛮政治家的无知和无耻的话语,哪怕不是光鲜地出现在人们眼前,就算是很弱小的话语,也必须在各领域表达出来。就算不是高声呼喊,哪怕是难以听到的嘀咕声,也必须不断嘀咕下去。能够做成什么或者做不成什么暂且不谈,对于笔者来讲,这哪怕是一点点,也是在认真地考虑的事情。〔本文受到南京工业大学“社科创新团队”立项项目(项目号:sktd2017006)和江苏省研究生教育教学改革项目“基于对外话语体系建设的研究生外语教学改革”(项目号:JGLX18_106)资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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