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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在高桥

2018-04-13辛旭光宋克

上海采风月刊 2018年2期
关键词:木心姐姐中学

辛旭光 宋克

一、迁居高桥

坊间说木心曾经在高桥生活教书五年,但细节一直语焉不详。身为高桥人,笔者喜欢木心的文字,更想探究这位高桥麟趾。2017年夏,得知木心的外甥女老四王奕还居住在高桥镇,欣喜中多次拜访联系,竟发现木心与他的家族,移株重根于高桥,已有60年之久!木心全家早自认是高桥人了。

1951年秋,木心先生通过上海报纸的招聘广告,主动应聘上海私立四维中学教导处职员职务,之后又担任音乐美术课教师职务,在高桥镇的四维中学工作五年。因为是私立学校,当时也没有教师编制一说。木心先生自叙年表中的时间与此相符。但必须重点说明:1951年是木心先到的高桥镇,1952年他姐夫一家后到。不是他投奔姐夫家,而是通过他介绍姐夫王济诚到育民中学工作,全家才从湖州迁居到高桥镇的,并再无离开。

上海市育民中学原名“私立四维中学”,始创于1947年,由施燮华先生(同济大学土木系毕业生)创办并任校长(1947年至1958年间)。校名“私立四维中学”,含“四人维持”办校之意(四人指施燮华、黄振极、刘导源和陆君翼),同時又符合当时蒋介石所倡导的“礼、义、廉、耻”乃国之四维之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四维”之名显然已经不合时宜,1952年11月校方主动更名为“上海市私立育民中学”。约1954年,学校由上海市教育局接管,性质由私立变公立。1956年2月变更为上海市育民初级中学。1958年后因蓬莱中学有高中六个班并入,从此成为完全中学——上海市育民中学,一直沿袭到现在。

木心到高桥,首先是为大时代所裹挟,他希望为全家找到发展的新起点。经历了1949年的解放,社会结构的大变动,此时,木心母亲一家寄居在湖州亲戚家,木心姐夫一人在杭州与人合伙的纸品店已难以维持。作为家里唯一的男丁,木心先生首先得为全家谋生活,他参军半年病退回来,分配到杭州一家高中教音乐,他必须负责为家人找到庇护所。木心素来向往新鲜事物,少时,父亲在上海做旅馆总经理,他就经常去上海度暑假,青年时期他又有在上海求学的经历,现代洋气的上海当然是他希望生活工作的地方。当时他在杭州某中学教音乐课的学生拥趸们,也有到上海考学音乐院校的需求,所以他就决定到上海来。选择落脚高桥,则纯属偶然。地处上海郊区的浦东高桥镇上,私立四维中学正好登报招聘教师,恰好符合他到上海生活的愿望。

高桥镇向来就是沪上著名的古镇,商贾贸易频繁,其街道规模、经济之繁荣、文化教育传统之深厚,远胜于内陆的乌镇。且高桥镇的行政管辖,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后一直属于上海特别市区,一向有公交线路日夜沟通,非常便利。他所任职的育民中学的校园,原来就是沪上“十大名园”之一的私人花园“承园”。假山丛矗,小桥流水蜿蜒,其精巧和规模堪比上海城隍庙的豫园,非常得木心的喜欢。且高桥向东三里即是东海边,镇上河网交叉,农商交错,也像是放大版的乌镇,让木心有种亲切感,所以他将新住下的傍河房子称为“河海居”。至于坊间传说木心“蹈海”之举,完全是因为闻他临江河而居之,并无故事可证。

1951年秋,木心获得四维中学教导处职员职务,负责刻写蜡纸及课程安排工作。1952年学生大增,需要扩大班级,施校长又提出要招音乐和美术课老师。于是木心自荐由他一个人来承担美术和音乐课,也可以为学校省钱。教导处的工作,他推荐自己已失业的姐夫王济城先生来做。因为木心深得施校长(坊间称施大块头)青睐,关系很好,所以施校长同意了。给木心的工资是98元,给王济城先生月薪69元。木心每月给妈妈60元菜金,他有一屋子好友要吃饭的,他姐夫交40元菜金(另要给自己在湖州的孤母每月10元),也是一大家人要吃饭的。

木心在育民中学一直叫孙牧心,兼教音乐和美术。他与施校长商定,钢琴由他置办,借给学校使用,每月收租金30元。据木心学生王连发(1951~1954年在校,担任过学校的学生会主席,上世纪70年代末任过育民中学校长)回忆,木心音乐课教唱的是红色歌曲《松花江上》《八路军进行曲》《黄河大合唱》等。木心钢琴弹得很好,但没做班主任,所以与学生交往并不多。

1951年木心到高桥后,先将妈妈和张宁(排行老二的外甥女)从湖州接到高桥生活,住在镇东的高沙路91号。租赁的是高桥镇大学问家沈轶刘先生(现代词学名人,古籍编辑专家)家的房子。前面是沈家早年买下的民国式大庭院;后面傍河,高桥人称为“界浜”(民国期间江苏省与浙江省的交界之河)。沈家又自造了六开间的二层楼房(号称水榭,有斋号称“繁霜榭”),房东沈轶刘先生住前院的东厢房,孩子们住后楼的东面底下三间。楼上东面三间都由木心租下,每间有15平方左右,每间租金2.6元一个月。楼上西面三间租给了镇上高桥中学的学生做宿舍,楼下西面三间则另有两家租户。这个大院中间有个大小80平方的天井,种有石榴、玫瑰花等,环境适宜轩敞。“文革”开始后,学生宿舍不做了,沈家前院的房子也被“充公”了,突然增加了很多住户,晾晒的衣服和鸡鸭开始占领了庭院的各个角落。院子的四角就自然搭建起小厨房,幽静不再了。只有木心嬉笑着说:大房子生小房子了。

1952年,他姐夫也来高桥工作后,从湖州用十几个大木箱运来了全部家当。于是孙家又另租下前面庭院的西厢房,约有60多平方,租金6元多一个月,供木心姐夫一家六口住(两夫妻加四个孩子,老大王剑芬在杭州一个大学读外语系,没来同住)。后楼上三间,木心与妈妈各住一间,木心带来的学生三四人住一间。

木心的妈妈因为心肌炎,除了吃饭很少下楼,到了冬天,饭也是子女送上楼的。但她隔夜必定写好第二天的菜单,由老二王宁带下来,交给木心的姐夫王济城去买菜。老太太也喜欢读鲁迅的小说,鲁迅写到“裹脚布又长又臭”,她说:“是这样的,幸好自己只裹了几个月,逃过一劫。”

木心一家租下四间房是有故事的,其实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他已是小有名气的“文青领袖”。他在杭州一个高中教音乐时,深得学生的崇拜,有很多拥趸和追随者,因为木心应聘到上海工作,这些铁杆拥趸希望继续接受木心的音乐辅导,复习音乐课程,准备参加上海地区的音乐院系的入学考试(在《同情中断录》中木心有详细的描述)。最多时,他带了四五位学生兼粉丝一起在高桥同住。老四王奕回忆:对这些学生,木心家是不收食宿费的,这些学生经常带了家乡的土产交给孙母,充做“脩”礼,物品中甚至有燕窝之类,可见这些学生家境一般不错。

对木心而言,教课是种谋生方式,身份认定;在学校他可以随合大流、轻柔低语与同事相处,为学生友爱授教。但他旧时代浸淫过的风骨,总让人感觉性格清高孤僻、与世无争。更何况他的居所,自有知己三四人,躲进小阁成一统,恰好是旧时精神贵族必然采取的行径。比如他一再在作品中推崇的魏晋风骨,推崇嵇康,可印证其彼时心迹。一直到1956年木心第一次“蒙难”,他身边还有一两位朋友相伴左右,直到他释放后,去市区工作,宴席终于散了!

1953年,政府重新登记户口,木心认为外甥们的名字都太土了,在上海读书,会被同学取笑的。比如老四原来叫王小明,就改为王弈,顿时文雅十足。木心的五个男女外甥的名字,四个人的名字都是木心重取的。除大外甥女王剑芬此时已在杭州读大学,不易改名外,其他孩子都得了舅舅的“赐名”。

自1952年全家从杭州搬到上海高桥镇后,他的外甥辈都在高桥长大、外出读书或成家立业的。木心外甥女老四王奕回忆,1952年她到高桥时才三四岁。老五王韦是1955年生在高桥的(当时木心姐姐意外怀上了第五胎,她不准备要了,就自己上街买了堕胎药服下,谁知药物反应极大,发高烧躺在床上,木心前去问候知道后,力劝姐姐生下来,大家帮助一起养,于是木心马上告诉母亲一起来劝说,终于保住了老五一条命)。1956年木心调上海美术模型厂工作后,每到周末也是回到高桥家里来的;1967年,他姐姐孙彩霞因家传心肌炎症过世在高桥。

二、偏安五年

在生活稍安定后,独有澎湃激情和文艺精神的木心,还是给高桥镇带来过短暂的一抹亮色和骚动。与家人朋友聚在饭桌前,他会拿出一根精致的指挥棒,边敲打着碗盏,边与众人一起唱歌。老四王奕说,经常唱的是《可爱的家》之类的外国民歌;唱《多年以前》最后副歌重复的几句“多年以前”歌词,他强调一定要用英语唱“long long ago”。木心舅舅说这样可以避免别人说你有“怀旧复辟”的思想。其实他对旧时代的隐留和对新时代的不自觉的躲闪,也掺杂了文学的审美和隐含性,犹如《木心谈木心》中他偏不提“台湾海峡”而写成“巴士海峡”一样。

木心住在高桥镇东头(育民中学在镇西头,间距二里路左右),一条海高路向东三里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法国人开的高桥海滨浴场遗址,建筑犹在;向西一里是“东华门”“双井”“印家花园”等高桥镇故址;向北二里是明代抗倭壁垒“老宝山城遗址”,都是高桥镇的历史留存。木心和朋友们都会行脚游过。孙牧心及一拨文艺青年住一起,热闹嬉笑总是少不了的,偏偏王家老二外甥女王宁,长得“貌若天仙”,正是十五六岁的豆蔻年华,喜欢与这帮“叔叔哥哥”凑热闹。王弈说:舅舅的好友李梦熊负责教小姐姐(老二王宁)唱歌,歌唱得好听得不得了。小姐姐也经常与舅舅和他的朋友们李梦熊、陆家其等搭肩牵手,在镇上的弹格路上散步。一时镇上传说“小姐姐”就是舅舅的女朋友。现在知道,年轻时的木心,与太多的美丽知识女性有过交往,小镇上的居民当然是不解风情的。

木心的学生李梦熊有意追求小姐姐王宁(老二),孙家是有过讨论的。木心姐姐说:“李梦熊是络腮胡子,北方人气质,应该爽直,人好弄,可能脾气暴躁些……”但老二张宁并不中意,没有响应。后来王宁考到上海外国语大学,英语是满分,毕业后分配到北京外文局的《北京周报》工作,果然是聪明伶俐、人见人爱的尤物。同时王宁也的确胆识过人,泼辣有主见。1956年当时市区来的民警要拘木心,她敢出面挡人,询问有无拘留证,以后又到市区拘留所探望木心舅舅。

木心与姐姐孫彩霞特别的亲,饭余聊天讲到兴处,会与姐姐孙彩霞一起用吴语背诵唐诗,模仿他小时候的塾师夏承焘先生摇头晃脑的样子“唱唐诗”。老四王奕说:外婆总说舅舅又聪明又调皮。家里请瞎子算命,外婆让木心和姐姐把算命先生牵进来,遇到门槛提醒叫一下“乌槛”(乌镇方言,即门槛)。木心总是多叫“乌槛”,看着瞎子算命先生小心地高抬腿,木心还忍不住笑了。算命先生说这个孩子皮的!但他掐算了木心的八字后,立起惊呼:不得了,是文曲星下凡。当年姐夫第一次进门,六岁的木心却爬在树上不肯下来,说是在“写生”。老四王奕说:“舅舅喜欢与两个小外甥玩,教我们变扑克牌魔术,我都学会了几手。”

木心偏安高桥的五年,可以说是他整理思绪、调整人生方向的蛰伏期,也是木心身心的休养生息期,偏安于上海郊区他是安全的,也是他鹰栖草地比鸡低的时候。然而他的蛰伏期,被突然发生的事情所打断了。

三、祸起偶然

1956年间,木心先生的学生陆续或考学或工作,离开高桥镇到上海市区生活,其中一位潘先生,在新单位被人举报“收听敌台”。被抓后交代出他在高桥的群居情况,木心是“群主”,当然受了牵连,就被一网打尽收监关5个月。后查无重大案情,就不作刑事处理,无罪释放了,结论依稀是“犯了自由主义的错误”。但他租给学校钢琴,每月收30元租金的事,算是剥削的铁证。所以钢琴是否被正式没收了,反正木心家也不敢再追究钢琴的物权归宿。这架钢琴在育民中学一直用到上世纪90年代,是褐栗色立式钢琴。2000年前后,育民中学改建,这架有故事的钢琴不知所踪,听说先被送到一个小学,后来被扔掉了。目前学校在追查下落。遗憾的是育民中学竟然没有木心工作五年的任何文字和照片资料。如果能找到钢琴,则是木心存在过的最好证明。

木心在押的五个月期间,他母亲原有家传心肌炎症,加上她对独生儿子的担心,突然发作病逝了。等木心释放回来后,姐姐孙彩霞指着庭院中枯萎的玫瑰花,对木心说:那是妈妈亲自种的花,它随母亲去了。木心徘徊端看了许久,不语。这次他在家才几天工夫,不能回育民中学工作了,但他的神情居然没有一点颓唐,似乎有点兴高采烈,就直接到石门二路上海手工业局底下一个叫“上海美术模型厂”的地方当一名美工,这是一家集体经济合作社形式的自负盈亏单位。

对木心的外甥们来讲,这种改变反而是受益多多,因为木心调到上海美术模型厂后,回到了自己的美术专业,参与了北京的人民大会堂等诸多重大项目的装饰工作;后来又一直从事上海重大展览会的布展工作,所以接触的都是经济文化新东西,与外宾交流也多。老四王奕说:舅舅从北京回来,都是直接回到高桥家里,有次在81路车站,从一个老婆婆手里买了一只老母鸡,21元。木心姐姐说:这是一只“高级鸡”啊,这么贵!原来母鸡还是生蛋鸡,在家养了两年继续生蛋。每次木心回家到高桥,就是他外甥们最欢乐的时光,他带回来外国的巧克力,日本的玩偶、圆珠笔等等;其中有三件一套日本造的天蓝色塑料桶具,两个可叠起的大小脚盆,一个水桶,家里都舍不得用的,后来也在“文革”中被抄去,不知所踪。

他姐夫王济城说:因祸得福。木心回到了工艺美术专业上,否则,难以想象思想活跃、做派另类的木心,在上海郊区的一所普通中学如何过好隐晦一生。

四、飞来“地主”

木心被抄家是场飞来横祸。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孙家已败落,乌镇的房产田地都已卖掉,全家到杭州开纸品店,所以家庭成分定为小业主,均不影响子女上学就业,到高桥生活也太平。

他姐姐孙彩霞是读过两年初中的,到上海后曾经短时期在小学代过课,平时帮助婆婆做家务兼接些裁缝的活,做衣服的手艺很好,家里孩子的衣服都是她做的。老四王奕回忆,木心从来不穿“军便服”,买来的外套,一定要让姐姐改成立领的学生服,葆有民国文学青年的风范。白衬衫则一定要改成小尖领,以示独立的审美情操。

有次邻居女孩要过六一儿童节,没钱买白衬衫,跺着双脚又哭又闹。木心姐姐听到后,问邻居有没有米袋子,找来后花了一个晚上,帮小姑娘做了件白衬衫,大家都记着。邻居小男孩中耳炎化脓了,女家长没钱干着急(男家长被劳改中),因为他们家先前就有个女儿急病未送医,死了。木心姐姐孙彩霞叮嘱男孩的妈妈一定要上医院看病,又塞了二元钱给人家,帮孩子治好了病。因为木心姐姐孙彩霞文化高、人缘好,还在当时的高桥镇镇东居委,担任了十年的居民小组长。

安静的时光到了1964年,浙江乌镇老家搞社会主义四清运动,不知在孙家哪个亲戚家里,发现了一份民国的地契;上面有木心姐姐孙彩霞的名字,按地契上的时间算,那时木心姐姐才17岁,应该是老辈给她准备的“陪嫁田”吧(根据木心回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他在父亲病逝后不久,早就将乌镇的田地全数卖出,全家搬到杭州做小生意了)。这在当年是大事,老家那里特别发出公函给上海川沙县高桥镇,说是放过了一个阶级敌人,于是木心姐姐孙彩霞就被戴上了“漏划地主”帽子,全家也就背上这个罪名。

1967年8月高桥镇上造反派名正言顺地到孙家“破四旧”,把孙家贵重的家具文物都抄去了,这些镇上的造反派都是粗人,大白天的把木心姐姐孙彩霞和两个小外甥(其他三个孩子都已经考学外出了)赶到天井里;是值钱东西都带走,甚至把丝绵的棉花胎扯出来,将绸缎的被面拿走;把抄得的木心妈妈和姐姐孙彩霞的“体己私房”细软,也各打了一个包裹带走了。最后堂而皇之地抬着大理石镶嵌的楠木桌子扬长而去,路过高桥镇一号桥堍时,说:这么重的桌子一定有金银财宝藏在里面,当马路上,把楠木桌砸了,大理石碎了一地,也没有找到什么。造反派拿走了值钱东西,又说孙家有很多书,传到镇上另一个中学的红卫兵的耳里,这次小将们“文雅又懂行”仔细地将孙家的所有书籍画册文稿装了三大车运走,将木心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后年轻时写下的文稿全部带走了!一个月后,镇上造反派送来了一份抄家清单,上面没有记载“两包细软”的事,另一派红卫兵则连抄家的清单都没送来。

1971年落实政策,发还抄家物资,只送还了两件东西:一只金絲楠木骨灰盒(木心母亲的,后2010年由木心携去落葬乌镇),一件木心的的确良衬衫。书稿之类则再没人说起,如果这些书稿还在,木心的著作可能不止多一倍,作品内容一定更丰富!

木心姐夫家五子女中前三人,“文革”前都考上了外国语大学,故被镇上人家美誉为外语世家。1964年木心姐姐孙彩霞被戴上漏划地主的帽子,1965年老四初中毕业,已无高中可上,老五弟弟则是1978年恢复高考后上的大学。

1967年木心的姐姐孙彩霞也因家传心肌炎症逝于高桥。

1980年他姐夫王济城带了老四老五搬出了高沙路91号,在高桥镇上工房居住。

1978年老五王韦参加高考,外出工作生活。现在高桥镇唯留老四一家在兹,他们早就自认高桥人了。

五、别离高桥

1982年元月,木心出国离乡前夕,特地回到高桥镇唯一还住此地的外甥女王奕(老四)家里,并与外甥女夫妇和两个外孙子女拍照留念,隆冬季节,木心穿淡黄人造海夫绒翻领短大衣,背景是不辨颜色风格的六层工房门口,表情苦涩别样,他斜欠着身体牵着外孙的手。这样瘦弱的老知识青年模样,我们是决计想不到,在未来的30年里,他会奉献出如此多的文化牛奶的,土壤的贫瘠与出产的丰厚实在不成正比。木心对外甥女说:“有好心人帮助我出国,最后机会了!”他的人生和青春,已在故土憋了太久,“花儿,你不开比开难呵”,他恍如深海归来的海龟,苦苦寻找着合适的沙滩,需要产下满是精血的蛋卵。

时年木心55岁。这也是木心最后一次回高桥,他与高桥的结缘也正好30年!高桥镇收留了孙家,孙家也以高桥为家,时代却又以一个天大的错误亏欠了孙家。

上世纪90年代后期,高沙路91号这栋大房子在开发浪潮中也全部被拆除,整条街消失得痕迹全无。现在市里有了规划,要将高桥镇打造成上海19个历史古镇之一,惜乎失去了镇上两个最有价值的现代名人沈轶刘、孙牧心的羚羊挂角处,这座重建古镇是否少了旧情怀?

六、往事如烟

关于木心的感情生活,老四王弈说:舅舅有个一起参军的女同学,一直到高桥来看他的,我们都叫她“方姐姐”。在木心《芳芳NO.4》文中,我们可以或暗或明地看到,木心与“芳芳”交谊很久,芳芳来访木心的情节,从时间上看,只可能发生在高桥的五年。那时木心住楼上,文中也有送芳芳“下楼到客厅”的描述。而1956年后,木心住天潼路小宿舍是做不到的。对芳芳的描述时间跨度有30年之久,情节的描写是躲闪的。木心好像是局外人,如画家在审美,而不是画中人的行事精神。

关于木心小说《夏明珠》中描写他父亲在上海经商时有个红粉知己“夏明珠女士”,是否真有其人?老四王奕回忆:家里从来没有公开说过这个人,但她曾听母亲和外婆谈论:1933年外公病死后,木心才6岁,木心姐姐18岁,初二辍学回来,外婆希望木心姐姐早点找个先生结婚,帮助持家。当时有人介绍也在上海经商的一位乌镇青年,但木心姐姐坚决拒绝,她说:不能容忍自己的先生也有一个“夏明珠”一样的小老婆。所以家里就决定,从祖籍绍兴找了一个识字的老实男子入赘孙家,挑起重担。这个情节说明,“夏女士”在孙家的环境中存在过,是可能的。

2010年左右,木心归国养老,高桥镇历史文物陈列馆也专门派员到乌镇拜访他,也有索征些木心文物的意思。先生回答:感谢,东西留存不易,不再分散了。

访谈结束,王奕夫妇取出一个大镜框,那种红色年代装领袖照片的大相框,中间装了一张泛黄的画片,画着两只寒水鹭鸶。王奕说是舅舅画的,但不是真迹,是上世纪80年代初的印刷挂历,舅舅送的,当年挂历是稀罕物;下端是七八张家属合影,王奕说,大多数是报纸杂志上裁下的。只有王家姐妹三个与二姐夫的一张合影和木心1982年来高桥时的两张与老四家的合影是家庭旧藏。舅舅的其他资料都由老五王韦负责带到北京,大多选赠给乌镇的木心纪念馆了。

后记:

笔者是生于高桥长于高桥的土著。1980年夏,大学毕业分配到育民中学教书,没听过木心,真对不起这位同校前辈。但木心的那台钢琴是经常看到,曾经拂过,也算神交了。

1982年前后,笔者经高桥中学恩师王京簠先生推荐,为沈轶刘先生编撰《清诗菁华》,担任誊抄文稿工作,一直出入沈家,因此非常熟悉高沙路91号的居住情况,也不知道楼上曾经就是木心居住的房间。而且木心姐夫王济城一家先于1980年搬离了91号。1982年木心又去了美国,缘分可遇不可求呀!老四王奕说:(房客)木心与(房东)沈轶刘先生是很谈得来,都是世家子弟,文化高手。两家后人,到现在还在亲切走动,非常了解彼此情况。

记录和展示这些细节,有助大家了解真实的木心,对生命的超越、取消和躲闪,以及那些时刻的存在特征,触摸到了他的灵魂。尽管不再栩栩如生,但它代表了木心的本身,那些被忽视了的细节,是不可降解的,补上了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了的情节关系。

木心,我的高桥家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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