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叶圣陶
2018-04-13叶永和毛予菲
叶永和 毛予菲
养成好习惯
住进北京东城区东四八条胡同后,爷爷叶圣陶应下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副部长一职。初到北京,他换了一册日记本,在封面上题了四个字,“北游日记”,可见他是准备游个一年半载,就回上海的。但没想到,爷爷展开教材编写工作后,忙得一塌糊涂,整个后半生都在北京度过了。
爷爷来北京的第三年,我出生了。因为他太忙,我们的相处并不多。后来总有人问我:大教育家叶圣陶是怎样教育孩子的?我实在总结不出条条框框的法则来。倒是小院里的那张八仙桌,像个临时课堂,留下了很多琐碎记忆。
一大家人每天都要围着八仙桌吃晚饭。首先,入席就是要讲规矩的。爷爷和奶奶先坐,小辈们再依次坐下。后来孙辈越来越多,几个小的只能轮流上桌。
爷爷在八仙桌上教我识字。印象最深的是在冬天,北京烧炉子,屋内暖和些。爷爷一回家就换上棉袍,在八仙桌前坐定,掏出几张识字卡片——他将用过的台历裁成方纸,拿红色的毛笔写上字,教我认。
爷爷建议,在饭堂的电话旁放一块小黑板,让我在接到电话后,用粉笔记录通话内容,留言给其他人看。爷爷时刻关注着黑板上的各种小字,遇“佳作”一则,还会在饭桌上表扬一句。爷爷的意思是,让我们在生活细节中,锻炼听说读写的能力。
当然,爷爷也有严厉的时候。有一次,我急匆匆扒拉了两口饭,放下碗筷蹦跶着离开,不小心“咣”的一声摔了门。爷爷“噌”地起了身,厉声叫住我,“重新关一次门”。结果他越严厉,我就跑得越快,躲到了北屋,不肯出来。爷爷吃完饭,跑去北屋,揪着我的耳朵,一字一句地要求我,“把门再关一次”。我只能老老实实、轻手轻脚地,又关了一次门。
这些零零碎碎的生活日常,就是爷爷的“教育”。他总在细枝末节的地方严厉苛刻,跟我们较劲儿,却从不列什么书单,也不过问我们的成绩。1968年“文革”,念初一的我去陕北延安插队,姐姐叶小沫已经到了黑龙江依兰,爸爸去了河南“五七”干校,一家人南北东西,互通消息全靠写信。即便如此,爷爷每次回信,都要先一一挑出错别字,发现用法不当的词,还要仔细分析一番。叮嘱完毕,再进入正题。
爷爷说过:“我想,‘教育这个词,往精深的方面说,一些专家可以写成著作,可是就粗浅方面说,‘养成好习惯一句话也就说明了含义。”
宠爱讲原则
爷爷很少责骂我们,那次揪耳朵,是我这一生中唯一的“体罚”经历。但他有股劲儿,总让我有点怕。直到他退了休,我已经成婚,想找他讨一幅笔墨来,憋了好久也不敢开口。妈妈替我向爷爷求了字,他拎着字来问我:“为什么不自己跟我说,我有那么可怕吗?”
其实爷爷也有宠孩子的一面。
姑姑至美是爷爷奶奶唯一的女儿。爷爷对她疼爱有加,有一次竟然想着要亲自给她做身衣裳。他颇有兴致地叫来至美姑姑,在她身上比划一番,又拿报纸折出样子,用别针固定住。被一身报纸裹住,姑姑浑身不自在,结果一抬手,报纸全破了。爷爷说:“重来!”折腾了好几次,他终于勉强裁出一件“不太合身”的大衣。
叔叔至诚挨的打最多。他是家里的“人来疯”,来客越多,就越闹腾。奶奶为了安抚他,准备了一些水果罐頭,哄他去厨房吃。爷爷却是该打就打。这一点,我父亲印象特别深——弟弟每次挨打,身为长子的父亲都要在一旁看着,这叫“陪打”。
但其实爷爷用另一种方式“宠”着这个小儿子。读高中时,他在作文里发牢骚:语文老师、数学老师各有各的要求,一天满满当当,根本记不住……好像学习就是为了应付老师。书不想念了,要退学!爷爷看了作文,居然不急不气,说道:“不念就不念了吧。”于是,他给至诚叔叔办了退学手续,连这篇作文都被刊发到了《中学生》杂志(叶圣陶主编)上。“高中肄业”的叔叔,被爷爷送到上海开明书店打杂工,驻守库房,整理杂书。结果,叔叔将库房里的书看了个遍,后来自己也写出不少好作品。
经此一事,辍学便成了我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延续到了孙辈。我大哥三午5岁半时,被送进一家小学的幼稚班,回家常常又哭又闹,想来是受了严师的责备。有一回,这位严师在他的成绩单上批了8个大字:“品学俱劣;屡教不改。”爷爷看了,回敬了8个大字:“不能同意,尚宜善导。”让接送三午的阿姨捎了回去。这位严师看了问她:“他们一家是不是都有神经病?”
后来我们都明白了爷爷的苦心,他绝不是一味地惯着孩子胡闹,作为一名教育家,他由衷地认为不只有念书才能称得上“教育”。
做事最认真
冰心老人曾说:“在我熟悉的作家中,叶老做事是最认真的,为人是最可信赖的。”
他“认真”的事迹实在数不胜数。比如:每做一件事情,只要开了头就一定坚持到底。他16岁开始写日记,天天写,一直写了78年。小到开一个信封,写个便条;大到读书、写文章、讲话,他绝不马虎。他喜欢整洁,无论什么时候穿戴都清爽利落,办公桌上总是干净整齐。有一回他编教材,朱自清的一篇散文入选,其中有一段写自己的书桌“乱糟糟的”,爷爷看了觉得不妥,执意删了这段。
1923年,他去上海商务印书馆做编辑,每天和作家打交道,处理他们的书稿,替他们领取和支配稿费。丁玲的处女作《梦珂》、戴望舒的《雨巷》、沈雁冰(茅盾)的《幻灭》、巴金的《灭亡》,都是在他做编辑时发表的。连茅盾先生的笔名,也是他改的。沈雁冰最初为自己取名“矛盾”,“大概是讽刺别人也嘲笑自己的文人积习吧”,爷爷看了说,没有人姓矛的,就加了个草字头。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爷爷提倡语言规范化,每一篇课文都要请北京的老师朗读几遍。我记得,课本里有这样一句话,“东西掉到井里了”,老师读得快,念成了“东西掉井里了”。哪种说法更顺口,到底该不该加这个“到”字,他拿不准,就召集编辑开会讨论。“课本是要影响几百万学生的,一点都马虎不得”。
生活有情趣
父亲说过,爷爷将太多精力花在了教材编写上,耽误了自己的写作。上世纪50年代,爷爷给小学语文课本创作儿歌。其中有一首《小小的船》:
弯弯的月儿小小的船,小小的船儿两头尖。我在小小的船里坐,只看见闪闪的星星蓝蓝的天。
1955年5月9日,他在日记里抄下这首小诗,很“得意”,“意极浅显,而情景不枯燥……”多年后,我们整理他的儿歌,林林总总居然有100多首。这些长长短短的句子,没什么波澜的故事,也没什么华丽的辞藻,只是充盈着童趣和情调,流露着温情与暖意。
爷爷是一个事无巨细、严厉又自律的教育工作者,也是个有生活情趣的老头儿。
他酷爱喝酒——6岁跟着他的父亲学喝酒,两年不到,父子俩打成了平手。上学后,他以喝酒自夸,“两斤不在话下”。在《中学生》杂志任主编时,他和开明书店创办人章锡琛、老友王伯祥联合发起了一个“酒会”,爷爷被推举为会长。
在我的印象里,除了早饭,爷爷顿顿有酒。我父亲陪他喝,但从不碰杯,各自斟酒,一小口一小口地品。他其实是借着喝酒,和我们聊天。聊天南海北、天文地理、时事新闻,跟我们打听周围的新鲜事。一顿晚饭总要吃上一两个小时。
在他去世的前一年,冰心来我家看过一次院子里的海棠。这次相聚,父亲是瞒着爷爷,偷偷跟冰心女儿吴青约好的。那天中午,爷爷午睡醒来,走出卧室一看,玻璃杯擦得锃亮,整整齐齐摆在茶几上。父亲告诉他,冰心要来赏花,这给了他一个大大的“喜出望外”。那年春天,海棠花下,两个老人手握着手,耳朵凑在一起聊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