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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篇特殊的“悼文”

2018-04-13陆寿钧

上海采风月刊 2018年2期
关键词:影人马林老马

陆寿钧

退休16年来,年年有幸受邀回“娘家”上影集团公司,参加春节前对离退休老干部、老艺术家代表的慰问会。每到那时,我常会有一种莫名的忧伤袭上心头:总会有一两位老领导、老前辈、老同事不再露面,去與另一个世界的老上影人会合了。如今,已轮到我同辈。前些年,走了孟森辉、斯民三,今年又少了张元民……我正呆愣着,不知所措时,88岁的马林发老师来到我的身边,递给我一份打印好的文稿,呜呜咽咽地说:“张元民走了,我至今都回不过神来……这些天,写下这份东西,你看看……”我朝他看了一眼,只见他双眼闪动着泪花……

回家后,取出老花眼镜细读,才知是一篇“悼文”。马林发1947年17岁时就进上海文华影业公司当摄影助理,参加过《太太万岁》《夜店》《我这一辈子》等影片的拍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他是我党重点培养的对象,1955年被保送去北京电影学院摄影专修班深造,1957年回上影后担任摄影师,先后拍摄了《长虹号起义》《追鱼》《红日》《白求恩大夫》《爱情啊,你姓什么》《张衡》等10余部影片。1984年后,任中共上海市电影局党委书记,中共上海市委委员、银星假日酒店董事长、上海电影家协会副主席等职。张元民是我上海电影专科学校同届的老同学,1963年被分配到上海海燕电影制片厂工作。他是学摄影的,与马林发同在一个科室,马林发该是他的老师辈,看着他从摄影助理当起,很快就独立拍片,先后拍摄了《闪光的彩球》《快乐的单身汉》《T省的八四、八五年》《最后的选择》等十余部影片,以及60余部集的新闻纪录片、艺术性纪录片,并被任命为副总工程师兼技术办公室主任。1990年任上海市电影局副局长,后又任上海市广播电影电视局党委副书记兼上海电影电视(集团)公司党委书记,后又任我们上影的党委书记。退休后,还担任着上海市文联副主席、上海市摄影家协会主席,我刚拿到的2018年首期的《上海采风》上,在编委的名单中还有他的名字。他们都是大家公认的著名电影摄影师,因工作需要被党调往领导岗位后,又是大家公认的好领导。他们平易近人得让我们一直称马林发为“老马”,称张元民为“大春”(他夫人石钟琴曾主演过芭蕾舞剧《白毛女》)。念在这些份上,恳请《上海采风》允许我把“老马”为“大春”所写的“悼文”恭示于下——

《秋叶之静美》

你走了,走得那么突然,走得那么匆忙!我们相约一过年就到医院来看望你,希望你早日恢复健康,早点回到我们群体中来,谁知道你就像“秋叶”那样悄悄地走了。噩耗传来大家无不震惊,无不悲痛万分!半个多世纪以来,我们在一起工作,一起学习,你忠于职守、办事认真、平易近人、乐于助人、心地善良、关怀别人的品格,赢得了大家的尊敬。几十年来我们彼此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我们彼此都非常珍惜它。

今天大厅里挤满了人,个个都怀着沉重的心情来向你告别!来为你送行!你的遗像显得那样的飘逸,那样的淡然,两旁的挽联概括了你一生工作、做人的成就和品位,你没有轰轰烈烈的事件,也没有激动人心的故事,你是在平凡中显示你的品格,你的心灵和良知得到了大家的认同,你为自己建立了无字的默碑。

在你的一生中为国家为社会作出过贡献,更为电影事业燃烧过自己的青春。现在国家好了,人民富裕了,在新世纪新时代里我们这些耄耋老人们理应安享天年,可惜你走得早了,不能与大家共享欢乐。你是我们电影厂退休人员的领军人物,是各种活动的积极组织者,是热情洋溢的人。如今失去了你怎不让人思念,我们无法用语言表达心中的悲痛!

李白说过:“生者为过客,死者如归人。”生生死死,是生活中经常发生的普通事,生命的长短各有不一,生命的品位却至关重要。生命因理想而美丽,生命因拼搏而永恒。印度诗人泰戈尔说过:“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这些话对你来说再确切不过了,你生时像夏花那样绚烂,死时像秋叶那样静美,但你却悄悄地走了!

当我们在你遗体前献上一枝花的时候,我发现你苍白的脸上消瘦得可怕,想不到几个月病魔把你折磨得不成样了,我潸然泪下,强大的生命竟如此脆弱。我清楚地记得在医院里你曾对我说,等你病好了,出院后大家一起再叙叙。有谁知道已经没有这一天了!你安详地躺着,留给我们的是极度的悲痛和无尽的思念。大厅外,细雨下个不停,仿佛苍天也在为你悲切,在回家的路上,我翻腾的思绪怎么也无法停下,我拖着蹒跚步履,茫然若失。

你悄然地走了,你像秋叶那样静美,那样飘忽,我们永远永远地怀念你……

老马不善写作,而这不满千字的“悼文”却写得情真意切。他对张元民的评价,字字句句恰如其分。他对张元民的感情,正如他所说,是“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的。半个多世纪来,他们当摄影师时,认认真真地一部又一部拍着电影。党需要他们离开摄影岗位去当领导时,他们又“忠于职守,办事认真,平易近人,乐于助人”。老上影人心中都明白,不管如今还健在的老马也好,还是已经故去的张元民也好,如果他们一直在影视摄影的岗位上工作,肯定还会大大的名利双收,取得更大的荣誉。他们都是在人生最宝贵的壮年,服从组织的安排,转行当了党、政领导,全心全意地去为上影人服务,引领上影人去重振上影辉煌,在改革开放中去赢得更大的成绩!在这一点上,可能很少再有人像老马那样深切地理解张元民了。为此,老马才能写出“你没有轰轰烈烈的事件,也没有激动人心的故事,你是在平凡中显示你的品格,你的心灵和良知得到了大家的认同,你为自己建立了无字的默碑”这样的文字。这些朴实无华的文字,在我看来,却真实深刻地反映出了老上影人的风采和老上影的优良传统。老上影人中有多位创作骨干,在上世纪80年代后期,都服从组织的安排,走上了领导岗位,对于他们来讲,是做出了很大牺牲的。张元民是党的正局级干部,尽管他还是一名著名的影视摄影老艺术家,丧事还得按“从简”的原则来办。虽是一个简朴的告别会,却自发地来了好几百人。正如老马所写的:“大厅里挤满了人,个个都怀着沉重的心情来向你告别!”这是在老上影人的历史上,在向老厂长徐桑楚告别后的这些年来,在向一个又一个老上影领导告别中,场面最动人的一次了!每个老上影人心中都有一杆秤,张元民不仅在位时能全心全意地为大家服务,而且在退下来后,仍能尽其所能地关心着老上影人。正如老马所言:“你是我们电影厂退休人员的领军人物,是各种活动的积极组织者,是热情洋溢的人,如今失去了你怎不让人思念?”

张元民是我的老同学、老同事、老领导,从1960年我们一起进上海电影专科学校学习起,直至他故去,一直相处了58年,彼此都知根知底。他让我敬佩的是自始至终都极为低调,从不显山露水;他一生善良,与人为善,从不整人;无论组织上把他安排到什么岗位上,他都能随遇而安,全心全意地去做好工作;无论他身居各种职位,依然平易近人。在我的心目中,多数是老同学、老同事的关系,很少有“老领导”的感觉。让我如今都感到舒服、悦畅的是,他从未俯视过我,我也不必要去仰视他。

唯有两次,他以“领导”的身份出现在我的眼中:一次是在1997年,那时他任中共上影党委书记,我在上影所属的一个影视公司中任职。他打来电话问我有空否?有空就去他办公室一次。我去后,他双手递给我一本大红证书,说:“上级让我代表组织给你颁发这个荣誉,祝贺你!”我一看,是国务院特殊津贴的证书,忙说:“你和朱永德(当时上影的厂长和总裁)都未得,怎能轮到我呢?”他笑了:“别发嗲,这是我们集体讨论上报后国务院批下来的!”我说:“我说的是真心话!”他也认真起来:“我们当了领导,怎么还能与你们创作骨干去争这个?”同时又加了一句:“我说的也是心里话!”在这个简短的颁发仪式中,他没有一句官样话,却暖了我后半辈子,上影有这样的领导,上影人怎会不捋起袖子加油干呢?还有一次是在我退休前两年,按厂里的规定,可以不再计劳务,拿档案工资生活了,我辞去了分公司的职务,一心想写些自己想写的东西。此时,张元民找我谈了一次话,他恳切地对我说,他要退下了,希望我再帮一阵忙,去担任创作策划部的主任,在这个要害部门上摸出些改革的门道来……我被他的恳切所感动,在集团公司领导们的支持下,站完了最后一班岗。

张元民得病后,好多老上影人都要去看他。当张元民接到这样的电话时,总是把自己的病情说得很轻,婉言谢绝大家去看他,说等他出院后再好好与大家相聚。其实,他是明白自己得了什么病,他不愿再麻烦大家。每个人都是在不同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都存有各种差异。每个人都难成完人,身后都会留下各种不同的说法。只要你生时“像夏花之绚烂”过,死时“像秋叶之静美”地离去,就不枉为人生了。

多谢老马这位拍摄过好多优秀影片的老藝术家,担任过中共上海市委委员、电影局党委书记的老领导,在88岁高龄时,在一所普普通通的养老院中,一字一句艰难地写下了这篇特殊的“悼文”,道出了他人生的这一感悟。无论是这位耄耋之年的生者,还是他所悼的死者,都是我值得学习的榜样,促使我写下了以上这些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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