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沿黄村落打醮活动的声音景观研究
2018-04-13刘清
●刘 清
(中国石油大学,青岛,266555)
声音景观(Soundscape)是由加拿大学者穆雷谢弗(R.Murray Schafer)提出的概念,[1](P275)主要是指人们感知或者理解到的声音环境。除音乐学外,目前已经有环境声学、建筑声学、文化地理学等学科领域的不少学者,结合自身的学科特质对这一理论进行扩展阐述及运用研究,也扩充了对概念的理解,如:“‘声音景观’定义为在‘听觉’接受意义上的景观,而不是仅仅局限于‘声音’自身的‘景观’。”[2](P95)在音乐学界,学者们对这一理论的关注热度也在逐步上升。美国音乐学者谢勒梅(Kay Kanfman Shelemay)对这一概念关注较早,汤亚汀先生在《音乐的流动景观与家门口的民族音乐学》一文介绍了谢勒梅的相关书籍及声音景观这一概念,提出声音景观中具有背景、声音及意义等要素。[3]薛艺兵《流动的声音景观》同样用到这一概念,文中提出用时空视角来探索音乐的地理分布及传播流变现象。[4]还有两篇音乐史学方面的论文,也运用了“声音景观”这一概念。他们分别从图像与史料方面建构出相应的听觉场景。其一是《听元宵,往岁哗喧——图像中的明朝元宵节声音景观》,文章以《宪宗元宵行乐图》为研究对象,将图像中的人物、动作、景致、事物等视觉景观与史料记载相对对照,映射出一个喧闹繁华的市井元宵节声音景观。[5]其二是《北宋都城汴京的音乐文化与声音景观研究》该文以史料记载为基础,运用“声音文化及乐动理论”在御街为核心的空间坐标上,勾勒出不同阶层之间既相互独立又互相作用的声音景观,动态地反映了对时代、政治、经济等多方要素。[6]通过相关文献的梳理,笔者发现,其他学科的学者对在研究中多涉及到声音景观的来源、对声音景观的设计、应用及控制,研究中更加注重听觉的接受。音乐学者的研究中多涉及到对声音景观的描述及文化意义阐释。事实上,20世纪80年代音乐学者们对于音乐与地理关系的探讨已经涉及到声景的论域,文化地理学者将音乐地理研究视为“特殊声景的地理学研究”[7](P1445)。
声音不仅具有物理属性,也具有文化及社会属性。“听得到的风景”是多维度的。除了方言语音语调、生产生活中发出的一般性声音之外,音乐是一种不可取代的特殊声音,它在为人们带来动态画面观感的同时,也为生活在此的人们赋予出时空的意义,标识出地域的文化特质。陕北传统音乐一直被学者所关注,研究成果众多,但以陕北村落为落脚点,来探讨传统音乐者并不多见。村落的打醮活动,是由不同声音构建的景观相互独立又彼此依存,形成了多元并置又流动交融的复合现象。透过这种复合现象,一方面可了解村落打醮活动声音景观的构成及特点;另一方面也能探索传统音乐在中国最基层单位的存活状态和方式。本文的研究将尝试在“文化地理学”的理论背景下,借用“声音景观”这一概念,将同时汇集在打醮场域内的传统音乐品类进行综合考量,对音乐如何赋予一个地理空间以特殊的意义展开追问,并结合自身的田野考察,对“这一特殊声景的地理学研究”做一点有意义的探索工作。
一、村落的地理坐标
陕北村落缘山形之便,零星散布于黄土高原的沟、梁、峁、壑之中。远处的窑洞在蓝天与黄土的映衬下,显得十分孤寂。打醮活动的田野坐标位于陕西榆林佳县黄河沿岸的村落。佳县,古称葭州,地势高陡易守难攻,在历史上是重要的军事堡垒,也因此被称“铁葭州”。县内白云山是西北著名道教圣地,其中供奉的真武祖师是传说中掌管北方的大神,极大地影响了晋、陕、蒙、甘一带民众。陕北沿河村落的民间打醮活动,即供奉真武大帝为主神,祈祷村落风调雨顺,人口平安。
岁末打醮的习俗在佳县沿河村落一带流传已久,由村落自发组成轮值群体,进行联合打醮。按照村落联合的多寡,分为“大醮”、“小醮”。如羊圈山、于家峁、张家圪崂、刘家沟等48个村联合,就可称之为大醮。小醮则如乔家新庄、乔家寨等7个村落联合。位于佳县木头峪乡的羊圈山村于2016年2月(农历2015年腊月)迎来了48年一次的打醮活动,2017年、2018年分别轮至于家峁和张家圪崂。羊圈山、于家峁均位于山顶位置,人口不均足400,在地广人稀的陕北,算得上中型村落。张家圪崂与上述两村相距稍远,是一个并不起眼的小村落,人口不足300。黄土高原上的村落,根据名称就可以判断其地貌特征。例如木头峪(峪:山谷)、荷叶平(坪:平坦)、于家峁(峁:顶部浑圆的小山包)、张家圪崂(圪崂:小、偏僻)等。这些村落其貌不扬地潜藏在大山的褶皱中,有些已经有三、四百年的历史,它们与其他村落一起,言说着黄土高原上的四季轮替、村落社会与人生悲欢。由音、地、人三者互相关联结构出的声音景观,就是“以天为幕、地为台”实景大戏。
二、村落打醮的基本程序
打醮活动源于道教科仪,在我国分布很广。打醮,“道教祭祷形式。道教为人设坛祭祀做法时用以祈福消灾的手段。醮,是古代祭祀祈祷神灵的巫术活动。宋玉《高唐赋》:‘醮诸神’。后来用以指道教的祭祷形式。有设坛摆供、焚香、化符、念咒、上章、诵经、赞颂等程序,并常配以烛灯、禹步、音乐来祭祷神灵,祈求降福消灾。打醮风俗经唐、宋、元各代,随道教的发展而逐渐盛行于宫廷与民间,明代以后,道教转衰,但民间的打醮风习仍沿习不衰。”[8]
佳县城南村落的打醮活动,于每年腊月举行,具体时间按照节气进行,须定于在“三九尾、四九头前后”①。在这一年中最寒冷的节气里,当年轮值的村落,需要在正月安排一场戏,表示欢迎“真武大帝”,腊月打醮后,需在正月再安排一场戏,表示欢送。活动中常用“洒水者、扫路者、提香纸篮者、燃放花炮者、打头锣者、打二锣者、执回避字牌者、执肃静字牌者、执事队、彩旗队、执纸塔者、唢呐吹打乐队、道教笙管乐打击乐队、端神像者、端经书者、端香炉者、信士群众”[9](P57)等百人以上集体队列,以“象征”真武祖师出行,消灾解难、福泽信众。
村落的打醮具体源自何时,当地村民并不清楚。但通过打醮中使用的“肃静”、“迴避”两块牌子的后面书写的文字“清醮会于八二年在张顺家沟设醮中,修祖师楼一座,大帅十位,牌一对,架子一对,符印三块,籖一付”②,可知这里打醮,至少已经轮值了30多个村落。清醮会,对轮值村落有多重禁忌要求,尤其表现在在言行、饮食和性别上,家里不能煎炸、不吃荤腥及葱姜蒜等,女人不能进经堂、不能转九曲等。
打醮前先通过阴阳先生,确定整个醮场的布置。真武大帝是主神,将其安置于“经堂”,经堂对面被称为“天坛”,内安置诸神。这是整场打醮的核心位置。按照村落的地形特点,布置了鬼王屋、九曲场地、扬幡场地等,“按照道教的说法,孤魂野鬼看到随风飘扬的灵幡,便可脱离地域,超度众生。”[9](P62)这些地点与经堂-天坛构成一个占地颇为广阔的村落道场。仪式的主要执仪者为白云山道士,一般7人,负责与供奉鬼、神相关的一切事物。以2018年张家圪崂打醮为例,具体程序(见表格)。
2017年腊月(2018年公历1月)张家屹崂村打醮仪程
三、声音景观的层级结构
音量巨大的打醮区域,声音现场复杂混乱。艺人们表演的场地相邻,人们的耳边同时响着笙管、唢呐、说书的腔调,以及村民们大声交谈、汽车的鸣笛声和高音喇叭发出的声音,这些声音在同一个场域交织叠构,带来了“杂乱无序”的热闹氛围。这一切的发声都直接或间接与信仰相关。如果说,身体行为规范是表现在视觉上,那么外表嘈杂的声音,则用层级的听觉方式隐喻了信仰的传递。
(一)声音景观的外显与内核
超过百人的仪仗队到联合打醮的村落庙宇上香,代表真武大帝邀请各位神仙,降临天坛享用醮事。全程几乎长达9个小时,人们步行七八十里的山路。这场浩浩荡荡的行香,用声音象征性地隔开了联合打醮的村落与其他村落,圈出了一个联村信仰区域。
打醮,是轮值村落的大事,不仅有前来进行贸易的商贩,更多村民亲友来此参会,及外村人前来进香。在整个打醮中,汽车鸣笛、商贩叫卖声、高音喇叭声、方言方音频频入耳。在打醮的三天内,原村不足300人的小村落,人口数量达到峰值,热闹非凡,这部分嘈杂的声音是信仰核心的外显。
而整个景观的核心是供奉真武大帝的经堂,以及与经堂相对的天坛(供奉其他神灵),这两处地方被装饰得格外隆重。道士们在起经、颂小经、颂大经、上表、迎十贡等程序时,在此奏道乐、念唱经文、走天罡步,用这样的方式与神明直接沟通。道士们每次在经堂-天坛的演奏,都与纠首和信士们敬神跪拜礼仪相配合。他们主要吹奏的曲牌有[西方赞]、[上南坡]、[柳青娘]、[不知调]、[跌落金钱]、[狮子令]、[经堂韵]、[下河调]、[哪吒令]、[老八板]和[一句半]等。
在民间打醮时,他们主要使用的法器包括:笙、管、海笛、小鑔、大铙(兼吹笙)、大钹、木鱼、铃(一般由走天罡步的道士掌握)等,基本分两面坐立,乐器配置相对稳定。道士们吹奏的笙管音乐部分,风格稳重。根据笔者在打醮现场采录情况来看,白云山道教音乐充分展示出来传统音乐“移步不换形”的特性,在稳定中保持变化,如白云山道教音乐中的曲牌[千身佛](见谱例1)。
谱例1:[千身佛]片段对比谱
注:海笛1:2018年田野考察记谱③;海笛2:《白云山道教音乐》[9](P379)
这是一段徵调式的旋律,曲牌名为[千身佛](也有称之为[千声佛]),用乐于“献十贡”中。笔者用海笛的旋律与《白云山道教音乐》中收录的相同曲牌进行了比对分析。从谱例中可非常直观地发现两者在旋律走向上的趋同,以及在乐汇进行中的差异。
另一曲牌[西方赞]一般用乐于打醮中的行香、上供等环节,同样也体现出相当的稳定性(见谱例2)。
谱例2:[西方赞]片段对比谱
注:海笛1:2016年田野考察记谱(2016年1月17日羊圈山村打醮,行香中吹奏。);海笛2:《白云山道教音乐》[9](P315)
《白云山道教音乐》的搜集整理时间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目前中青年道士口传心授自白云山的老道长们,可见在近30年的变化中,常用曲牌的旋律变化相对较小。但在某些乐汇上,也体现出了变化,即:羽音常被变宫音替换,而形成do-si-la-sol下行的乐汇,而这种乐汇是当地晋剧中常见的唱腔形态,也反映出白云山道教音乐与当地民间音乐的交融情况。
除经堂与天坛外,道士们还要在扬幡的场地、鬼王屋等地,站立吹奏。仪仗队也要在各仪式场所之间流动穿行,这时笙管、唢呐、锣鼓、鞭炮齐鸣,而与此同时,在经堂-天坛附近的陕北说书和综合乐班的表演还在继续。
(二)声音景观的中间夹层
在这场举多村之力的打醮中,不仅有道教笙管乐,还有鼓吹、陕北说书等传统艺术品种。以笔者观察的羊圈山(2016年)、乔家新庄(2016年)及张家屹崂(2018年)三场打醮来看,每场醮事中供奉鬼神的地点都有一组吹手守在门口,共有三组吹手,他们没有进入经堂和天坛表演。说书人在距离经堂稍远的山坡上,吸引众多民众前往听书。此外还有一个综合乐班,包括吹手、歌手、键盘手、打击乐手等共10人,乐器种类较为多样。乐器配置最直观地体现出传统音乐在村落的变化,陕北鼓吹乐中的老五班形式极为少见,借用西洋乐器来配合传统乐器进行表演是目前最常见的配置形式。他们直接搭台演出,曲目类别涉及广泛,包括晋陕民歌、晋剧、二人台、鼓吹乐、通俗歌曲等,却并不涉及器乐曲牌。通俗歌曲的选择比较局限,大多选择以陕北传统音调结构“双四度”为骨干的作品,例如:《老爸老妈》、《山梁上站着个俏妹妹》等,或者选择很久前流传的通俗歌曲。这些传统音乐品种,主要承担娱乐神(主神、诸神)、鬼(祖先、孤魂野鬼)、人的作用。
吹手们运用咔戏④表演吸引群众,显示出极大的娱乐性。陕北人喜爱晋剧,酬神的各项活动中,写戏、唱戏是重要的活动。在2018年张家屹崂打醮中最能吸引人群注意的,当属来自山西忻州乐班对晋剧片段的演绎,他们在半个小时之内,连续吹奏了《采桑》、《三娘教子》、《徐策跑城》等晋剧折子戏片段,吸引大批观众驻足观看。民间艺人们改装演出车、悬挂班社姓名、联系方式及获得荣誉、印发名片等已是普遍行为,2018年还增加了网络直播,更加广泛、快捷地向粉丝们转播演出实况,传播方式体现了传统与当代的融合。
通过以上分析可见,这是一场以笙管乐敬神为核心,以各晋陕传统音乐为娱神娱人的中间层,以方言、商贸、交通等嘈杂声响为外显的复合式声音景观。表面看起来杂乱无章的声音,暗喻了一个以信仰为核心,逐层递减的声音层次。声音景观呈示出的层级结构也代表了民间用乐传统,传统音乐的稳定性,以信仰为中心起点,向外逐层递减。
四、“听”到的风景
在热闹嘈杂的声音环境下,人们“听到的风景”各不相同。对音乐学者而言,关注声音是本能 ,但生于斯、长与斯的当地人,对这些声音的认识,与局外人有很大不同。当地人已习惯在广阔的空间,让自己也成为声景的一部分。带有浓郁地方色彩的声音,是道无形的藩篱,将局内人与局外人隔离开来。农耕文化的乡土社会,将人们对天地自然、社会人情等方面的种种认知,规范成当地的信仰、风俗和礼仪。打醮的声音景观,运用“象征”的手法,按照当地人的想象,建构了一场人、鬼、神交际的空间。
(一)人之信仰
厚重的信仰与当地自然地理条件有直接关系。陕北气候恶劣、土地贫瘠,历史上灾荒不断。2008年的《佳县志》记载,“1965年,4月起,全县发生百年来罕见的大旱……连续15个月,入秋又遭雹灾、霜冻,秋田作物几乎无收成”[10](P18)事实上,进入清代以来,乾隆年间(1736-1795)境内受灾,朝廷免税,嘉庆(1796-1820)年4次免税,道光(1821-1850)又14次缓征赋税。由此可见当地生存之艰辛。恶劣的生存条件,让无能为力的人在无所不能的神明面前愈加卑微,“人们一方面靠天吃饭,依赖自然界的恩赐,一方面又深刻地感受到自然界力量的威慑,无时不惧怕它。”[11](P33)因此,虽然陕北土地贫瘠,人们生活质朴而节约,但在修庙敬神上,却慷慨大方,不辞余力,以彰显敬神之诚心。白云山真武信仰是当地泛神信仰的核心,作为支持这一群体信仰的民间自发组织——会,在最初建立时就已经出现。“最早关于香会的记载,始建于万历四十八年(公元1620年)四月刻写的《白云山起建藏经台阁会首功德疏》碑记中”[12](P24),清代中后期演变成相对固定、正式的自发组织,而各村落中出现的会,几乎均与白云山有紧密联系。“境内会之最钜者,厥为城东之白云山。……陕北各县民众,暨伊克昭盟七旂蒙人,斋戒朝山,进香礼佛,会务极其繁盛,斋醮至为隆重。全山共组设六大会……”[13](P100),目前拥有庞大的香会组织,广泛影响了内蒙、宁夏、山西等地方民众前来朝山。陕北村落中打醮仪式与县境内的白云山有直接渊源,“白云山道士打醮的重点在农村。旧时佳县一年要打12个醮,其中大平安打醮2处,……峪口、陈家坬……于家峁等48个村,在九月九至腊月间择日举行。”[9](P56)这12场醮事分别在正月、二月初、九月九之后到腊月期间进行,恰好是当地农闲季节。虽然各场醮的内容、仪式不尽相同,但用轮值这一无限循环的方式,将整个县境内的村落缔结成一个醮会空间,让真武信仰长久广泛地浸入民间生活。打醮不仅有消灾解难的普适性目的,同时承载了子孙繁衍、全家平安等各种诉求。道士带领的众人,在笙管和唢呐的衬托下,转至幡下,通过扬幡仪式,以助善男信女祈求子孙繁衍。众人跪在幡下,等待道人发放拴在幡下象征子女的面人。另,在转九曲过程中妇女偷灯行为,目的也在于祈求新生命降临。人们用仪式完成了对信仰的尊奉和表达,声音沟通了神(主神与其他神灵)、鬼(祖先、孤魂野鬼)、人(亲、友)三界,以达到祈祷消灾免难、子嗣繁衍的目的,这是农业中国留下的传统。
(二)村落社会
打醮活动由各村的“会”自发组织起来的。村中纠首在其中各司其职,发挥着组织、引领、安排、接洽、服务等多方面的作用。通过行香路线及当场公布的各村布施情况,我们也清晰地发现了轮值式联合打醮的规则,即:每场打醮都由一村主办,所有轮值村落协办。陕北地广人稀,这样耗费财力物力人力的活动,需要众多村落合作完成,由此产生的人际交往成为村落群体地缘的纽带。整个县境的大部分村落被轮值打醮的模式隐形地联合在一起。佳县全县境内共有这样联合打醮的12处村落群体,由此可见信仰根植之深入与普遍。从一个侧面也反映出,过去极端恶劣的生存条件至今仍然对村落的发展起到制约作用。人们采用超自然的事件,在打醮中暗示白云山真武祖师的灵验。打醮中的各种禁忌,是对“鬼神不可亵渎”的最佳回应。在轮值作用下,打醮几乎将县境每一个村落都纳入到相同的信仰体系中来。村落用这样的方式加强彼此之间的联系,同时加强本村村民的聚合力和公共意识。“不仅以祭神、娱乐的形式唤起人们共同的宗教意识和地方情怀,而且还以相应的教化形式和具体的规条来引导、约束乡民,使他们遵循地方传统”[14](P33)。
(三)村落的音乐传统
陕北的传统音乐绝大部分栖息于各式各样的村落民俗活动中,一般于室外演出。声响巨大、穿透力极强,在审美上偏好高亢嘹亮的嗓音。周而复始的村落生活中,这些传统音乐的声音已培养出本地人的听觉惯习,多次重复又加深了本地人的地域认同。传统音乐在民间存活的基础,不仅因为百姓有娱乐的需求,更重要它是村落生活的表达。各音乐品种同时出现在某一特定的场合下,存在彼此依靠的关系,曲调上也常有互相吸收借用的情况发生,吹手将民歌、晋剧唱段,甚至是白云山道教音乐中的常用曲牌纳入到唢呐的吹奏中,而白云山道教音乐中,也吸收了不少唢呐曲牌[一句半]、[不知调]等。
打醮中流传的传统音乐,依旧保持着双四度框架的旋律底色,因此在音调基础上具有同一性。艺人们选择通俗歌曲或者其他影视剧歌曲的时候,更表现出与传统一致的审美倾向。《山梁梁上站着位俏妹妹》(闫志雄曲,鲍登发词)、《老爸老妈》(阿宝词,连四曲)等都是符合当地人聆听习惯的歌调,艺人们有选择地对歌曲进行演绎,对传统音乐的变化发展进行了传播,也加深了村民对地方声音的认知,同时说明当地传统音乐受到外界干扰相对较少,相对单纯又牢固地根植于黄土高原。如果说,视觉传达了空间中的形状与色彩,听觉则从声音内化了人们对这一地域时空的认知和地方感。
在这场打醮活动中,我们还可看到晋陕传统音乐在村落的活态发展与演进。传统唢呐、笙、管子等乐器,配合电子鼓、电子琴,甚至二胡来演奏,从原来的老五班,演变成10余人的班社;从完全男性吹手到女性的加入;某些仪式的简化;器乐曲牌数量的萎缩等,这些都显示了传统音乐正在依照当今社会时代的需求做自我调适。
结 语
村落的打醮是以信仰为核心的民俗活动,按照当地民众的意识观念,用仪式沟通了神、鬼、人三界,祈祷村落平安和人口繁衍。打醮的声音景观按核心、中间层与外层三层级序来建构,但各声音彼此之间又具有相互交织的特征。无论是道人们的笙管乐还是吹手们的唢呐、亦或是其他品种,主要的表演都在室外。表演地点、表演规模缘地形之便,品种选择凸显地域文化,具备村落空间的特点。由于天气寒冷,室外的表演节奏快,转换花样多,音量巨大,以至于所有声音都交织在一起,形成一个庞大的声音场。村落民众更加倾向它所带来的“热闹非凡”效果,而不仅是聆听一门艺术。“杂而多,好而多的特征正是‘热闹’的内在精神本质,它代表着一种包容性、接纳性。正是这种‘闹’之精神,代表着黄土文化的精神特征”[15](P124)。村落是中国农耕文明的基本单位,是中国传统音乐的原发之地,通过村落中的打醮,我们探知到一个相对封闭的乡土社会,用民间信仰的轮值方式链接起多个的村落群体,以年、节气为节点,维系了传统音乐的生存和发展空间。在“热闹”、“红火”的表达中,声音成就了听觉上的地方感。
注释:
①2018年张家圪崂打醮田野资料。
②2016年羊圈山打醮田野资料。
③2018年1月29日榆林佳县张家圪崂村打醮,在献十贡环节中吹奏。
④咔戏:吹手用嗓音与卡哨相结合发音,以模仿人声演奏当地群众熟悉的晋剧唱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