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塞壬的原型置换探析萨克雷的道德观及其文化成因
2018-04-12黄青青
黄青青
(1.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州 350007; 2.福建农林大学文法学院,福州 350002)
英国19世纪讽刺作家萨克雷笔下的贝基和碧爱崔丽克斯,是僭越传统道德的典型代表,其原型是古希腊神话故事中魅惑且无情的海妖塞壬。萨克雷通过塞壬原型的置换变形,无情揭露了资本主义上升时期,英国社会普遍存在的金钱至上、唯利是图和攀附贵族的丑恶现象。萨克雷承袭了英国前辈作家“道德说教”的文风,在传统的道德体系面临崩溃之时,怀着深切的社会责任感,呼吁伦理道德的回归。本文拟通过分析古希腊神话海妖塞壬在萨克雷笔下的置换变形,展示萨克雷的道德观,并结合时代背景、文学的道德传统和作家的个人体验,探讨其道德观的文化成因。
一、塞壬变形之一:嗜钱冷血的贝基
古希腊神话中的女海妖塞壬用“让人神魂颠倒的歌声”[1]引诱路人,受其诱惑之人皆命丧黄泉。塞壬居住的美丽岛屿鲜花盛开却布满了受害者的累累白骨。这个神话故事在荷马史诗《奥德赛》中得到经典再现:奥德修斯在返乡途中经过塞壬居住的岛屿,为了免受其害,吩咐手下将他绑在桅杆上,船上兵士将耳朵封堵,从而躲过一劫。女海妖塞壬的意象后来又在诗歌、戏剧和小说中反复出现,已然成为邪恶女性的象征。
萨克雷的《名利场》中夏普·贝基的行为及其后果和塞壬的邪恶有相似之处。贝基诸多才艺中的一项就是唱歌,在宴会上大展歌喉的贝基总能捕获众多钦慕者,乔斯、奥斯本这些花花公子都争相和她调情。克劳利男爵父子三人先后坠入贝基编织的情网,克劳利男爵的小儿子罗顿后来毫无悬念地陷落于贝基的温柔乡,受其操纵多年才恍然大悟,后悔不迭。斯泰恩勋爵也被贝基诱惑,和她保持多年暧昧关系,致使罗顿蒙羞。此外,贝基流连之处,皆有商贾名流、军政要人惊叹于她的魅力,自愿推襟送抱,殷勤备至。除了男人被她迷惑而失魂落魄外,女人也情不自禁待她为闺中挚友,爱护有加。阿米莉亚视她为亲姐妹,慷慨送衣服、首饰、零钱等支援孤苦无依的贝基。塞德利夫人更是待她如亲生女,乐意接纳她为儿媳。克劳利女士病重期间,特意指名要贝基贴身护理,陪侍左右,原因是贝基聪明伶俐、善解人意又多才多艺,“给了她极大的精神安慰,又使她获得身体上的舒适”[2]139,总能把傲慢乖张的克劳利女士哄逗得笑逐颜开,遂心适意。
弗莱认为,从神话原型到文学作品中衍生出来的人物形象,并非完全保持一致,在不同的文学作品中,会根据不同的文化语境出现适当的变形置换。[3]希腊神话中的海妖塞壬,出现在荷马的《奥德赛》的卷十二,其中除了提到塞壬的歌声优美之外,并无其他优点可赞,而《名利场》中的贝基不仅拥有美妙的歌喉,而且精通语言、计算、绘画、手工等。荷马史诗中也并未提及海妖塞壬的相貌如何,从未强调过其貌美,贝基则是个实实在在的美人。在从塞壬到贝基的置换变形中,作者保持了原型的最本质特征,即诱惑和冷酷。因此,这样一位人见人爱、魅力十足的姑娘被作者安上了一副毒蝎心肠,她的理想不是要成为“贤妻良母”,而是要不择手段地沿着社会阶梯不断向上攀登,追求物质财富和社会地位。
萨克雷通过精心钩织的故事情节展示贝基“塞壬式”的诱惑和冷酷。当贝基看到阿米莉亚的哥哥约斯愚钝却富有时,便打定主意要拿下约斯,但遭遇阿米莉亚未婚夫奥斯本的阻挠而败北。去克劳利男爵家担任家庭女教师期间,老克劳利男爵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甚至下跪求婚,但狡猾的贝基却另有打算。男爵的财产比不上他妹妹克劳利女士,而男爵的小儿子青年军官罗顿是克劳利女士的唯一宠儿和指定遗产继承人。贝基轻而易举就钓到了罗顿这条大鱼,但她是瞄准克劳利女士的巨额财产,而非罗顿的爱情。在嫁给罗顿但这个计谋不幸落败后,生活拮据的贝基一边指使罗顿以赌钱的方式搜罗钱财,一边偷偷献媚于集财富和地位于一身的斯泰恩勋爵。在后者源源不断的经济援助下,贝基一家过着贵族般的豪奢生活,还荣幸地被宣召入宫面圣,成为上流社会竞相邀请的贵客。之后奸情败露,斯泰恩勋爵与贝基决裂,致使贝基失去了经济来源,蒙羞受辱的罗顿也弃她而去。贝基四处流浪,招摇撞骗,帮助过她但之后看出她邪恶用心的人纷纷避而远之。最后,贝基又碰到愚钝憨傻的约斯,并将其成功虏获。贝基又迅速回归纸醉金迷的生活,而可怜的约斯则像上了塞壬的海岛一样,最终一命呜呼。
这一系列的情节设置无不坚守神话原型塞壬的本质特征——诱惑,从第一步诱惑约斯失败到最后成功,并将约斯神秘置于死地,淋漓尽致地再现了海妖塞壬“诱惑→死亡”的经典情节。这一经典情节不但体现在约斯身上,还在克劳利老男爵、奥斯本和罗顿身上间接地实现了。这一系列男性人物的死亡和他们屈服于贝基的诱惑呈因果关系,对应了塞壬的“诱惑→死亡”情节。萨克雷凭借其丰富的想象力,在维多利亚时期的特殊文化语境中,填充延展了这一情节,使之衍生出新的社会意义。
除了诱惑的本质特征,冷酷也是塞壬的标签,但凡经过塞壬居住的海岛,又禁不住歌声吸引而上岛者,皆难逃一死。鲜花丛生的海岛已经白骨累累,但塞壬毫无人类的温情,依旧对着经过海岛的芸芸众生,大展歌喉,诱其堕入死亡深渊。冷酷的特征在贝基身上也得到了深刻体现。塞壬是海妖而非人类,毕竟不通人类的感情,但是贝基是人,纵然毒蝎心肠,但总该有伦理底线。从神话原型的“非人类”到小说文本的“人类”的变迁,虽然身份进行了置换,但其冷酷本质反而变本加厉。贝基来自一个贫困的家庭,母亲是一名舞女,早逝,父亲是画匠,酗酒。为了她的前途,父亲费尽心思才把她弄进平克顿女子学校接受教育。虽然从小到大,贝基饱受冷嘲热讽,但在阿米莉亚的家庭中,却感受到了人间温暖。对于阿米莉亚一家给予她的关怀和爱,贝基从未放在心上。在阿米莉亚父亲破产之后,一家沦为穷人。贝基不但没有来看望安慰昔日恩人,反而幸灾乐祸地参加阿米莉亚家的家具拍卖会,并在舞会上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出尽风头,以达到羞辱阿米莉亚的目的,并且极尽所能诱惑奥斯本,以报复当初其对她和约斯结合的阻挠……如果说因为奥斯本曾得罪过贝基,所以才抹杀了贝基对阿米莉亚一家的好感,那么贝基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不闻不问,甚至还因为孩子听她唱歌,“狠狠抽了他几个耳光”[2]440,这种冷酷已经超越了人伦底线。萨克雷为何将一个貌美如花、才艺双全的年轻女子描写得如此残酷无情?贝基的母性已经荡然无存,毫无人性可言,她具有和塞壬一样的“妖性”,这样的情节设置令人匪夷所思。如果说塞壬的诱惑是为了展示英雄奥德修斯回乡途中的种种艰辛,凸显其智慧勇敢的一面,那么贝基的诱惑和冷酷又体现了什么?
19世纪,经历了工业革命的英国社会,呈现出两大经济力量。一个是日益壮大的资产阶级暴发户,比如狡猾奸诈的老奥斯本先生,早年穷困潦倒,在阿米莉亚父亲塞德利先生的帮助下,在商海打拼多年,终于出人头地;另一个是占据大量土地资产和拥有显赫社会地位的贵族,后者在19世纪前半叶仍旧处于英国社会的主导地位,无论是在经济、政治还是文化领域。[4]201-202与此同时,随着经济的发展和传统社会结构的变更,贫富差距加大,拜金主义盛行。商业投机和婚姻是积累财富的两大主要手段。老奥斯本极力怂恿儿子奥斯本放弃阿米莉亚,选择富有的贵族斯沃茨小姐,就是因为阿米莉亚的父亲塞德利先生破产了。而如果奥斯本和贵族小姐结婚,不仅能获得财富,还能获得贵族名号,老奥斯本也能因此沾光,提升社会地位。
萨克雷在这样的历史文化语境中设计了贝基这个角色。她的美貌和才艺得到了维多利亚社会的肯定,她也顺利找到了如意郎君。如果她甘愿像阿米莉亚一样,做个贤妻良母,成为维多利亚时代标准的“家中的天使”[5],则无可挑剔,但贝基叛逆刁滑的个性注定了她成为不幸的祸端。而同时代另一部作品《简·爱》中的女主角简·爱也是一个家庭教师,不同的是,小说作者夏洛蒂·勃朗特赋予她坚强善良的美好品格,在不碰触社会伦理道德的自我约束下,简·爱很幸运地找到了幸福的归宿。贝基完全是简·爱的对立面,她坚定但邪恶,她不是追求爱情和理想婚姻,而是为自己争名逐利。在整部小说中,她唯一表现善良的一次,是在小说结尾部分,为了阿米莉亚能和多宾结合,拿出深藏多年的小纸条——阿米莉亚的丈夫奥斯本偷偷约她私奔,给了一直痴爱奥斯本的阿米莉亚,使其终于看清已故丈夫的风流浪子本色。但这一情节的设置并不能抹杀贝基的邪恶形象。简·爱的行为从未违反社会对女性道德的规约,而贝基的行为屡次僭越道德底线,偏离维多利亚时代的道德轨道。
在婚姻关系中,萨克雷不赞同女性太强势,萨克雷认为丈夫理应是一家之主,要有养活全家的经济能力,妻子应该服从丈夫,而不是指挥丈夫。[6]20之所以有这样的感受,是因为萨克雷的母亲就是这样一个家长,继父一直被母亲管控,也没有赚钱的能力。母亲对萨克雷期望甚高,望子成龙的夙愿未能实现,母子一度关系紧张。萨克雷因此还远走他国,避开父母的责难,并写信给母亲,表示要走自己的路,不想再被家庭约束。[6]39此外,萨克雷对歌德颇有微词,因为歌德一生恋爱无数,80岁高龄居然还狂热追求18岁小姑娘,萨克雷对此嗤之以鼻。[6]36
从萨克雷的个人经历可以看出,作家本人反对强势女性。贝基不甘于做一个平凡的家庭主妇,处处争名夺利,出尽风头。其丈夫罗顿听任贝基摆布,而在罗顿因欠债被关押在监狱期间,贝基却百般推辞不去保释丈夫。如果不是嫂子皮特爵士夫人星夜兼程赶去相救,罗顿恐怕就要长期待在监狱里。这刚好为贝基和斯泰恩勋爵约会提供了良机,可见贝基居心之歹毒,手段之卑鄙。在这样一个女性逐渐走向自我解放、寻求自我价值的时代,萨克雷塑造的贝基,并非像同时代的简·爱那样,在社会道德框架内寻求理想生活,而是僭越道德底线,坑害他人,泯灭良知,为自己铺就一条通往荣华富贵的康庄大道。这正是萨克雷要着力批判的社会问题。
萨克雷把海妖塞壬的原型移植到贝基身上,使其具有诱惑、冷酷的本性特征,利用特殊的时代环境,凭借个人魅力,一步步往上爬,偏离社会道德的轨道越来越远,最终丑事败露,身败名裂。相反,萨克雷在《名利场》中把阿米莉亚描摹成近乎完美的道德淑女,对丈夫忠贞,对父母孝顺,对儿子疼爱,这就是一个恪守道德规范的女人全部的生活内容。除此之外,阿米莉亚才能平庸,绘画、唱歌均不过尔尔,不善于结朋交友,对政治时事、时髦话题一概表现得心不在焉,在社交场合总是一副意兴阑珊、无精打采的茫然模样。阿米莉亚完全是贝基的对立面,是一个彻头彻尾遵守道德规范的贤德淑女,令多宾这个小说中唯一正直勇敢的男人一见钟情,她的结局是完美无憾的。
萨克雷在把海妖塞壬置换变形成贝基的过程中,掺入了作家个人的道德关怀,体现了作家对维多利亚时代道德规范的认同。同时,贝基的行为客观映射出彼时的社会问题,即英国传统的道德体系,在资本主义经济迅猛发展的强势冲击下,开始出现崩溃的裂痕。萨克雷作为一名具有深刻洞察力的讽刺作家,已然看到了社会进步中隐藏着道德滑坡的危机。萨克雷通过贝基和阿米莉亚的对比——贝基最终身败名裂和阿米莉亚收获美满家庭,完成了一个19世纪的道德寓言,从古希腊神话中单纯的塞壬“诱惑→死亡”模式到向世人昭示“玩火必自焚”的道理,强调遵守社会道德规约的必要性,至此,作者的道德教化意图已通过小说实现。
二、塞壬变形之二:轻浮虚荣的碧爱崔丽克斯
《亨利·艾斯芒德的历史》是萨克雷继《名利场》之后的又一力作,其中的碧爱崔丽克斯是海妖塞壬的另一个置换变形。跟贝基一样,这一角色自带“诱惑”特性。碧爱崔丽克斯被萨克雷描绘成一个绝世美人,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万人迷”,在任何有男士的场合,她便眼波流转,顾盼生辉,嫣然浅笑,风情百生。但她同时又是毫无感情的冷血动物,抛完绣球以后,却不肯嫁给任何一个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的青年男子,只因为他们没有高级爵位。艾斯芒德也是众多追求者之一,看着碧爱崔丽克斯长大,深知这位“尤物”[7]282不学无术,专好名利,蛮横无理,是个肤浅的女人,但无奈陷落于她的诱人美貌,无法抗拒。艾斯芒德为了能够顺利抱得美人归,不惜违背信仰,参与詹姆斯党人组织的复辟阴谋,只希望能功成名就,赢得美人芳心,但阴谋落败,计划扑空。碧爱崔丽克斯欲要嫁给一个鳏夫公爵,不想公爵因私事与人决斗而亡,后又与回来争夺王位的亲王调情,致使艾斯芒德最终心灰意冷,选择善良贤德的卡斯乌德夫人。
小说的时代背景是17世纪末和18世纪初的世纪之交,处在社会顶层的是贵族集团,既拥有土地又占据财富,享有最高的社会地位。嫁入贵族豪门是碧爱崔丽克斯的梦想,她幻想自己有朝一日能够成为公爵夫人,高高在上,俯视众生。为了达到目的,她在贵族亲戚的引荐下,得以进入宫廷,服侍女王,因此可以接触到各层贵族公子。她接连跟几位追求她的贵族青年订婚,但之后又嫌弃贵族头衔低选择退婚。眼看着同辈的姑娘们个个都嫁人生子,她还在左顾右盼。显然,碧爱崔丽克斯不是在追求爱情,而是在寻求合适的猎物,可以与之进行互相有利的交易——以美貌换取爵位。因此,在碧爱崔丽克斯眼中,美貌是换取利益婚姻的资本,而婚姻就是为了相互利用,为了各取所需,爱情和婚姻是根本没有关系的。她频频诱惑青年男子,也只是为了满足虚荣心,检验自己的魅力值。她把陷入情网的各色男子弄得失魂落魄,憔悴不堪,却暗自得意,又偷偷转向新的目标,继续眉目传情。虽然不至于把这些痴情的男子弄死,但玩弄感情的手法违背道德伦理,体现了碧爱崔丽克斯薄弱的道德意识和自私自利的生活作风。萨克雷将其描绘为“绝世美人”是为了突出其诱惑的资本,因为她除了惊人的美貌,其他均一无是处。
与碧爱崔丽克斯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的母亲卡斯乌德子爵夫人,她是“美丽与慈祥的化身”[7]90,怜悯小艾斯芒德孤苦无依,将其收养,疼爱有加,还把积蓄拿出供他上学,视如己出。作者突出了子爵夫人善良、无私和正义的一面。她经常周济乡村的穷苦人家,又倾囊培养艾斯芒德,认为他正直诚实,孺子可教。面对只顾自己攀富结贵、爱慕虚荣、轻浮狂妄的女儿,内心忧愁不已。但碧爱崔丽克斯面对母亲的谆谆教导,不但不引以为戒,反而恼羞成怒,怒斥母亲。女儿目无尊长、狂妄无礼,母亲知书达理、温良贤德;前者只为利益而活,毫无道德观念,后者有情有义,坚守道德立场。如同萨克雷在《名利场》中塑造了贝基和阿米莉亚一样,碧爱崔丽克斯和子爵夫人也分别代表了道德缺失和在场的两种状态。她们的结局也是惊人的相似:贝基最终身败名裂,遭人唾弃,阿米莉亚重建美满家庭;碧爱崔丽克斯的未婚夫死于决斗,嫁入贵族豪门的梦想破碎,只好远走他乡,艾斯芒德也看穿了碧爱崔丽克斯的虚伪、冷酷和自私,终于明白子爵夫人才是他最心爱的人,有情人终成眷属。
在英国漫长的历史中,直到19世纪末期,贵族阶级始终是国家政治、经济和文化领域的中坚力量。在故事发生的18世纪初,虽然资本主义经济发展已具一定规模,但贵族势力依旧处于支配地位,是国家的统治阶级。豪门贵族成为财富、地位和权力的象征,中产阶级暴发户只占有财富,却没有高高在上的社会地位。因此在缔结婚姻关系时,家族观念很强的英国贵族往往选择门当户对的婚姻来维护贵族尊严。[8]但碧爱崔丽克斯的父亲早逝,母亲性情柔和,并不特意要求女儿非要嫁入名门望族。本来能够继承爵位的艾斯芒德,为了报答卡斯乌德夫妇的养育栽培之恩,宁愿舍弃爵位,将之赠予碧爱崔丽克斯的弟弟。因此,碧爱崔丽克斯也是一名贵族小姐,但她发誓要攀附公爵才肯罢休,因此在众多贵族青年当中挑来选去,跟在菜市场挑菜一般,爵位越高的男子,越受她青睐。当挑定了一个鳏夫公爵,期待着宝马香车的快活日子时,萨克雷给了她致命一击,公爵在决斗中意外身亡,美梦戛然而止。
和贝基相比,碧爱崔丽克斯除了精于玩弄贵族青年感情外,没有其他恶劣事迹。但也可能是因为她还没有嫁作人妇,所以作者无法再给她添加婚外恋等不伦情节。且她的经济地位要比一穷二白的贝基好很多,用不着像贝基那样施展各种骗钱的鬼蜮伎俩。从各方面来看,碧爱崔丽克斯没有贝基“狠毒”,充其量只是一个耽于诱惑男人的塞壬,但作者还是无情地撕碎她的美梦,以作为她亵渎爱情、玩弄男人的责罚。萨克雷笔下不缺乏虚伪卑劣的女性——女性通过利用男人、对抗男人,为自己扩展生存空间,萨克雷对此深有体会。[6]47作者母亲的专横、妻子的疯癫、岳母的恶劣……这使萨克雷有意识地从道德层面评判女性。碧爱崔丽克斯虽然美貌绝伦,但萨克雷描绘她容貌的手法,如同在描绘一个小丑,给读者以怪诞感。[6]56萨克雷显然对碧爱崔丽克斯玩弄男人感情的做法持否定和批判的态度,因此给这位充满诱惑力的塞壬上了一次道德课:只有蕙质兰心的卡斯乌德夫人才配拥有理想的爱情和婚姻。
三、萨克雷道德观的文化成因
兴起于14世纪的欧洲文艺复兴浪潮萌动着人本主义思想,人逐渐取代神成为文人学者关注的新宠。关于人性、尊严和道德等问题的讨论,伴随着资本主义经济的萌芽、物质生活的丰富,以及货币和商品的流通,在文学空间中占据愈加重要的地位。纷繁复杂的历史现实促使西方文人学者从未在道德领域停止过思索的脚步。16世纪,托马斯·莫尔以构建乌托邦理想社会来表达对彼时英格兰社会道德沦落行为的不满;17世纪,弥尔顿塑造顽强不屈的撒旦形象抗击封建道德秩序;18世纪,菲尔丁用全知叙事方式展示文本的道德功能。可以说,英国文学的传统,“不仅是文学的传统,也是道德意义上的传统”[9]。世纪更迭,时代变迁,社会结构变化和商业经济繁荣导致拜金主义泛滥,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在这样一个人心惟危的社会环境中,只有金钱才能保障自我存在感,传统的道德理念处于崩溃边缘。小说家们借助小说文本进行道德教诲,不仅揭露了彼时社会的种种丑恶,而且展示了在复杂多变的社会关系中,人物角色在道德困境中的苦苦挣扎和求索。作家进行道德叙事的宗旨无异于斯蒂尔和艾迪生创办《闲谈者》和《旁观者》的初衷:“揭露生活中虚伪装饰,剥去狡猾虚荣和矫揉造作的伪装”[10]268,“以文思激发道德,以道德调剂文思”[10]273。
萨克雷在创作上吸收了前辈作家,尤其是菲尔丁的创作特点。比如在展示人物道德沦落之时,并未把人物完全恶魔化,而在肯定人物道德高尚的同时,也未将之吹捧至完美无缺的神化地位。所以贝基最终还是展示出其善良的一面,碧爱崔丽克斯虽然虚荣和肤浅,但也有其可爱之处。这正体现了菲尔丁的人性“善恶杂糅”[11]50的思想。为奥斯本辛苦守寡多年的阿米莉亚,最终明白了真相,和多宾幸福地结合,贤良纯真的卡斯乌德夫人在经历人生劫难之后,也终于收获理想的爱情,这样圆满的美好结局亦体现了菲尔丁的“美德有报”[11]143的观念。
关于道德拷问的话题在萨克雷的作品中得到了精致的体现,这也和萨克雷所处的时代有着密切的关联。维多利亚时代是英国发展史上的“黄金期”,社会转型迅速,经济蓬勃发展,步步逼近世界工业霸主地位,海外拓殖一帆风顺,势力之强大,非他国所能抗衡。但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并未带来道德和谐,反而衍生出诸多社会问题:利益纷争激烈,贫富差距拉大,社会两极分化严重。迪斯累利曾说,英国是一个“两个民族”的国家,一边是穷人,一边是富人。[4]198因此,“许多人为聚敛财富而不择手段……19世纪上半叶是英国犯罪率极高的时代”[4]230-231。儿童为了生存偷窃,妇女为了生活卖淫。[4]231一方面贫困现象比比皆是,另一方面,有产阶级则热衷于追求各种标准化的生活状态,以展示高雅品位。这需要殷实的经济能力做后盾,这就导致金钱至上价值观的普遍流行,传统的道德规约渐渐远离工业社会。尤其对于没有财产继承的女性,要想过上体面的中产阶级生活,唯一的办法就是通过婚姻,嫁给一个经济状况不错的男子。贝基起先的想法便是如此,碧爱崔丽克斯则是想通过攀附更高级的贵族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
萨克雷在破产之后,经历了艰难困苦的日子,为了生存和养活家人,他放下之前贵公子的体面,干过各种被上流社会嗤之以鼻的、不体面的职业。画画和充当雇佣文人在19世纪初的英国都是低贱的职业,毫无高尚可言。有了社会底层生活的真实体验,萨克雷看清了社会各层面的险恶、虚伪和狡诈。萨克雷甚至观察到了当时社会的一个奇异现象,在英国,人们喜欢被贵族侮辱,这表明贵族认识他们,人们宁愿被贵族踢一脚,也不愿被贵族忽视。[12]
对于攀附贵族的现象,萨克雷在作品中进行了细腻的描绘和辛辣的讽刺,碧爱崔丽克斯就是一个经典例子。面对当时社会流行的婚姻关系——金钱铺垫的婚姻,萨克雷以贝基为典型,无情抨击了金钱致使道德沦丧的丑恶现象。萨克雷延续了英国作家“道德说教”的传统,以塞壬为原型,塑造了贝基和碧爱崔丽克斯这两个为了谋求私利、僭越传统道德规范的女性。她们的魅惑和无情,暗示了资本主义快速发展时期,金钱化社会业已破坏的传统道德体系。萨克雷与其前辈一样,呼唤传统道德的回归。
四、结 语
萨克雷以古希腊神话故事中魅惑而无情的海妖塞壬为原型,塑造了丧失传统道德的贝基和碧爱崔丽克斯,揭示出英国社会转型时期普遍存在的金钱至上、攀附贵族的丑恶现象。作者完美地承袭了前辈作家“道德说教”的传统,用锋利细腻的笔触,实现了社会批判和道德教化的完美契合。时代背景、文学的道德传统和个人体验互相交织,三者休戚相关,共同构建起作者的道德意识。当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社会激烈竞争和日益加大的贫富差距正悄悄消解传统的伦理道德观念时,萨克雷借用讽刺辛辣的艺术之笔,呼吁传统道德的回归,体现了作家强烈的社会责任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