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新兴结构“简直了”形成的机制与动因*——兼论“副词+语气词”独用在当代汉语中的新发展

吴春相 曹春静

(上海外国语大学国际文化交流学院，上海 200083)

提 要 “副词+语气词”组合独用是语言演变中的一种特殊现象。本文以当代新兴“副词+语气词”组合“简直了”为例，对其语义与功能、演变的机制与动因进行探讨。“简直了”表达对事情情状或事物性状所达到的极量程度的主观评价与感叹，可以充当谓语或单独成句，凸显言者的主观感叹，并且有进一步叹词化的倾向。“简直了”受到已有“副词+语气词”的平行类推，在语境吸收和边界化、重新分析等机制的作用下形成。演变过程受到信息传递即时性、语用模糊、主观化与交互主观化等因素的驱动。

一、 引 言

一般认为，副词的主要功能是充当状语，修饰谓词性成分，但副词独用现象在现代汉语中并不罕见。陆俭明(1982)对此研究较早，其中“副词独用”包括单个副词本身独用和单个副词带上句末语气词后独用两种情况。此后三十多年，对副词独用现象进行考察的文章和论著并不多见，主要围绕独用副词的种类(李泉2001；罗耀华2007；段雅丽2016)、副词独用的成句规约(罗耀华2007)、独用形成的原因(陆俭明1982；李泉2001；罗耀华2007)等问题展开。但上述研究并未对副词独用形成的机制和动因进行深入探讨，在讨论独用原因时只是将其视为口语中句法成分大量省略的一种产物。

“副词+语气词”是动态发展的，其内部成员并不是同时产生的，有的“副词+语气词”组合可能进一步发展形成独特的功能。本文拟以新兴的“副词+语气词”组合“简直了”为例，在分析其独特的语义和句法功能的基础上，探讨其独用现象形成的机制与动因，由此也对“副词+语气词”组合独用形成的机制与动因进行解释。

二、 语 义 与 功 能

2.1 “简直了”的语义分析

“副词+语气词”组合独用时，其语义基本相当于“副词+VP+语气词”①，如“何必呢”“大概吧”“一定的”“本来嘛”等。新兴的“副词+语气词”组合“简直了”在语义上也基本相当于“简直+VP+了”。例如：

(1) 杨幂记忆力简直了！秒杀最强大脑(爱奇艺，2016.11.11)②

(2) 古人夏季如何避暑 最后一种方法简直了(和讯网，2016.07.14)

(3) 神之第三只手 日本这款机械臂简直了(中关村在线，2017.06.06)

从具体的语义层面来看，上述例句中的“简直了”根据原文内容可以分别转述为“简直太强了”“简直太难做到了”“简直太神奇了”。命题中关于性状程度极量的内容被简省了，但大部分情况下可以通过上下文内容推导出相应的命题。

从抽象的语义层面来看，“简直了”与其他“评注性副词+语气词”组合独用的情况类似，主要表达对某个命题的主观评价和态度。评注性副词不仅可以充当状语并表示某种语气，而且其基本功能在于充当高层谓语对命题进行主观评注(张谊生2000)。《现代汉语八百词》(1999：208)认为“简直”“强调完全如此或差不多如此”。至于“简直”究竟表达什么语气、什么样的评价和态度，学界至今仍无定论。“简直”可以出现在多种句法环境中(李泉2001)，以往研究提到“简直”的语气主要有夸张、强调、肯定、感慨、惊叹或不满，事实上并非每一个“简直”句都表达六种语气，有些语气不是“简直”本身带有的，而是相应的句法环境赋予的。

我们认为，“简直了”的语义与“简直+VP+了”的句法环境密切相关。从北京大学现代汉语语料库检索的结果看，“简直+VP+了”的句法环境常与程度量③的表达密切相关，程度的表达主要有两类情况：一是使用明确的表示程度义的有标成分，如程度副词、程度补语等。

(4) 这些光怪陆离的标题简直太可笑了，我连什么叫集邮都不明白，竟称我为集邮家。(CCL《读者》)

(5) 他们速度快，传球技术简直棒极了。(CCL新华社2001年新闻报道)

(6) 这些话激怒了她，简直把她气坏了。(CCL《罪与罚》)

例(4)中的程度副词“太”、例(5)(6)中的极量程度补语“X极了”“X坏了”等都表达了极量程度，此外“X透了”“X死了”等也是句中常常出现的程度量级表达形式。

充当谓语的短语本身带有极量的意味，或者在句中具有了临时的程度量级，为程度极量。

(7) 与那些在一年内连10万出口额都没有的众多会社相比，金宇中的成就简直是奇迹了。(CCL张剑《世界100位富豪发迹史》)

(8) 这种天气真是吓人，我简直要喘不过气了。(CCL新华社2002年新闻报道)

(9) 这不，组织要留她掌管这座三星级的饭店，她觉得这担子不仅艰巨，简直有点蹬着梯子上天了。(CCL 1994年报刊精选)

例(7)中“奇迹”本身带有程度高量，例(8)“喘不过气”和例(9)“蹬着梯子上天”本身没有明显的程度，但是在句中表示“吓人”到“要喘不过气”的程度、“艰巨”到像“蹬着梯子上天”时就带有临时性的程度量级。可见，“简直了”简省的VP都与程度量级有关，“简直”表示说话人肯定并强调情况接近于完全一样的程度，这与前文对例(1)—(3)考察的结论一致。由此，“简直了”的基本语义是：表达对事件情状或事物性状所达到的极量程度的强调和肯定。

2.2 “简直了”的句法功能和修辞效果

2.2.1 句法功能

“副词+语气词”组合独用，并不是副词和语气词的简单相加，在句法功能上“副词+语气词”变成了谓词性的成分，有的只能单独成句，有的既可以单独成句也可以充当谓语。语料搜索的结果显示，“简直了”既可以作谓语，如例(10)(11)；也可以单独成句，如例(12)(13)，以充当谓语的情况居多, 也可以充当补语。例如：

(10) Pellek与韩国妹子飙歌 这俩人的高音简直了(爱奇艺，2016.10.06)

(11) 连气场都能吓到路人 虎牙直播这位球球大神简直了(每日财杂志，2017.06.29)

(12) 据说雷克萨变成了生存猎，简直了(精英玩家俱乐部，2016.07.18)

(13) 外国人告诉你中国小说在国外的火爆程度!简直了!(16小时网，2017.03.17)

(14) 热巴的舞蹈基础不是盖的，这一字马劈得简直了，超哥看后给跪了! (爱奇艺，2017.05.19)

(15) 这千层做得简直了！(百度贴吧，2016.01.25)

(16) 四川人的幽默方式，这短片拍得简直了(凤凰视频，2017.07.09)

2.2.2 修辞效果

与“简直+VP+了”相比，“简直了”形式上的变化，使得“简直了”具备了谓词性的句法功能，同时也获得了独特的修辞效果。

主要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是感叹语气明显，言者主观态度凸显。如前所述，评注性副词主要表达说话人对命题的主观评注和态度，“简直”表达说话人对命题的肯定和强调。语气词“了”重在报告一个新的情况，可以出现在陈述句中，也可以用于感叹句。从“简直+VP+了”的使用情况来看，这一句式主要用于感叹句，有的出现在有感叹标记的典型感叹句中，如例(4)带有典型的感叹标记“太”；有的出现在没有感叹标记的非典型感叹句④中，如例(5)—(9)，但句中明显的极量程度使得句子带有了感叹的意味。“了”用于感叹句句末时不仅表示对新情况的肯定，而且还加强说话人对新情况的感叹(齐沪扬2003)。可见，由“简直+VP+了”简省而来的“简直了”也带有“简直+VP+了”的感叹语气。

从句子的焦点成分来看，“简直+VP+了”中，句子的自然焦点是VP，即传达客观信息的命题，而“简直了”中VP简省，焦点只能落在副词和语气词即“简直了”上，因而“简直”和“了”所具有的言者的确定与感叹的主观性成分得以凸显，成为句子的焦点。例如：

(17) 这么简单的智力题也会答错？这智商简直不忍直视了(百度贴吧，2015.05.15)

(18) 边牧与主人健身的日常，这智商简直了！(腾讯视频，2017.08.11)

(19) 中秋时节，膏肥蟹美，那味道简直是太美了(搜狐美食，2016.09.02)

(20) 第一次吃牛油果，那味道简直了！(东方体育新闻，2017.08.10)

例(17)中，虽然“简直”作为高层谓语，表达说话人对客观命题的主观态度，但句子的自然焦点是VP，即“(这智商)不忍直视”这一客观命题，并且命题也是句子的表义重心，主要是对性状程度的陈述。而例(18)“简直了”中客观命题在形式上是缺失的，语义内容隐含在上下文语境中，此时焦点只能落在“简直了”上，即句子的焦点由原来的客观命题转变为说话人的主观态度和语气，由此主观性得到最大程度的凸显。

二是“简直了”在使用过程中，随着语境信息的变化，主观性成分进一步凸显，出现叹词化(interjectionization)的倾向，只能表达说话人的感叹。这一修辞效果上的变化与语境密切相关。语境给出的关于命题VP的信息越多，“简直了”的表义就越具体，越趋向于充当谓语。反之，“简直了”的表义就越来越抽象虚化，越趋向于更加虚化的感叹功能。例如：

(21) 全智贤怀二胎预产期在明年1月 去年刚生了头胎 这速度简直了(中国网，2017.06.26)

(22) 世界第一美少女，颜值简直了！！(西祠胡同，2015.08.31)

上述例句，基本可以根据上下文补足命题中简省的信息，即何种性状以及哪个维度的程度，如例(21)“这速度简直太快了”，例(22)“颜值简直太高了”。此时补出的命题信息是唯一的， “简直了”负载的语义也通过语境而具体化了，只是这一命题是隐含在语境中的。

当语境给出的命题信息减少时，虽然“简直了”的语义未变，但常常难以还原具体的或唯一的命题信息。例如：

(23) 东方有线的宽带简直了…(百度贴吧，2015.01.04)

(24) 80年代的时尚简直了!!!时尚果然是轮回的(豆瓣小组，2014.06.19)

例(23)可以作某一性状两个维度的理解，即“网速太快了”或“网速太慢了”。例(24)可以补出的成分则更为多样。

一些情况下，命题中关于何种“情状或性状”的信息难以得知或相当模糊，命题难以还原或补充，此时常可理解为“简直无法形容”“简直没法说”，即某种程度到了无法言说的地步。

(25)简直了！这么简单的几个Hiphop基本功编成的舞蹈竟如此好看(新浪微博)

(26)简直了！下雨天车主将汽车开进便利店买薯片(现代快报，2017.06.14)

此时，关于命题的基本信息很不明显，也很难推导出相关的命题，“简直了”的功能更接近于叹词，主要表达说话人的感叹语气。表达正面信息时，为正面夸赞的感叹，如例(25)；表达负面信息时，感叹的同时带有吐槽意味，如例(26)。

也就是说，从例(21)到例(26)，语境信息与命题信息之间的连接力度越来越弱。例(21)(22)中两者的连接力度较强，虽然句子的焦点在于“简直了”，凸显主观感叹，但仍然隐含了客观命题，都可以补出或还原。

三、 “简直了”的形成机制

3.1 已有“副词+语气词”的平行类推作用

从形式上来看，“简直了”是“副词+语气词”组合，而现代汉语中“副词+语气词”组合独用早已存在，并且具有一定的数量。我们认为，新兴的“副词+语气词”组合的形成，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已有“副词+语气词”组合平行类推的影响。

能够组成“副词+语气词”组合的副词以评注性副词为主，如“何必、何苦、难怪、难免、大概、或许、真是、本来、当然、未必”等，可以与相应的语气词组合形成“何必呢、何苦呢、难怪呢、难免的、大概吧、或许吧、真是的、当然啦、未必的”。作为评注性副词，“简直”在句法环境和语义表达上具有评注性副词的共性，即评注性副词都可以充当高层谓语，对命题进行主观评注。也就是说，“简直”和上述评注性副词出现在相同的句法环境中，在语义上都是表达说话人对命题的主观评价和态度。此外，与上述副词相同，“简直”也存在一个高频共现且语气相宜的语气词“了”。正是句法环境、语义表达、语气词搭配等方面的相似性，使得“简直了”与其他“副词+语气词”之间形成了平行类推的关系，在形式上具有生成“简直了”的可能性。

3.2 语境吸收与边界化

并非所有的评注性副词都会形成“副词+语气词”的组合，因而“副词+语气词”的平行类推作用只是为“简直了”的形成提供了形式上的可能，并不必然导致“简直了”的形成。促使“简直了”组合实现还在于其内部语义的自足和形式的完型，这两方面的条件有赖于语境吸收和边界化的共同作用。

一方面，语境吸收使得“简直了”具备了语义上的自足性。语境吸收有赖于“简直”和“了”的高频共现。在高频共现的过程中，“简直”和“了”吸收了语境中抽象出来的语义。例如：

(27) 在昔日的皇宫前，举行这样一场音乐会，简直太美妙了。(CCL 2001年新华社新闻报道)

(28) 每次舞会，我们都能看到陈纳德将军的身影，那时他跳的舞简直棒极了。(CCL 1994年报刊精选)

上述例句中，“简直”和“了”高频共现于表示程度极量的语境，其共现的语境都表达说话人对某种性状程度达到极量的感叹。由此，基于高频共现，通过语境吸收，“简直”和“了”共现时表达特定的语境义成为可能。同时，在“简直+VP+了”中，“简直”和“了”是常项，VP是变项，常项易被保留，变项易被简省。这些都为VP的简省、“简直”和“了”直接组合提供了条件，由此发生了“简直了”的组块化和赋义化⑤。例如：

(29) 古代人的脑洞简直了!开扒那些逆天毁三观的小说(360doc， 2015.08.08)

(30) 2016韩国比基尼健美大赛，这身材简直了！(爱奇艺，2016.06.23)

(31) 这些手办，简直了，有钱了要都败下来(豆瓣，2015.03.31)

上述例句中，“简直”和“了”直接组合，形成“简直了”线性相邻的组合，同时“简直了”负载了“简直”和“了”在共现语境中抽象出来的语义，即“对某种性状程度达到极量的感叹”。也就是说，“简直”和“了”的组块化使得两者的内部关系固定，语境吸收提取的语义在此基础上逐渐稳固成为“简直了”组合的一种框架义，这使得“简直了”具有语义信息的自主性，从而具备了独用的可能性。

“简直了”组合的实现，与该组合的边界化密切相关。在线性排列上，“简直”和“了”处于“简直+VP+了”这一语串的前后边界，因而在形式上“简直了”可以涵盖“简直+VP+了”；在句法功能上，“简直”主要充当高层谓语，是命题外的成分，语气词“了”位于句末，在表达“确认和感叹”的语气外，同时具有完句功能，因而在句法层次上，“简直了”也可以涵盖“简直+VP+了”。这两方面为“副词+语气词”组合独用提供了形式和功能上的基础。

3.3 重新分析

“简直了”组合独用现象的形成与发展过程中，发生了重新分析⑥。在“简直了”形成之前，“简直”和“了”不能线性相邻直接组合，只能共现于“简直+VP+了”中，此时“简直了”的组合是不合法的。而在语境吸收的作用下，“简直了”发生组块化和赋义化，在语义上自足，并且形式上完形，这为“简直了”发生重新分析提供了基础。例如：

(32) 上千年来形成的磁州窑工艺分工简直太精细了!(CCL新华社2003年新闻报道)

(33) 马赛克是这样做出来的，这工艺简直了！(山东24小时，2015.10.23)

例(32)中“简直”和“了”尚未组块化和赋义化，“简直”只能作为状语，修饰谓语“太精细”，同时表达说话人对命题的主观态度，句尾“了”表达确认和感叹语气。而例(33)中，谓语中心语简省了，“简直”不能再分析为状语，此时“简直了”在演变过程中因为语境吸收而获得的语义自足性以及边界化而形成的形式上的完形，使其在具体的语境中能够替代“简直+VP+了”，因而成为一个谓词性的成分，充当句子的谓语。

“简直了”组合进一步发展，也会发生二次重新分析。如前文所述，“简直了”在语境吸收的基础上形成了框架义，即表达对事件某情状或事物某性状的程度达到极量的感叹。在具体的使用中，因具体语境与简省命题信息之间连接力度的不同而得到不同程度的显化。例如：

(34) 宾馆早饭是自助，隔壁有个孩子爸，拿肉圆拿了惊人的一大盆，还跷着二郎腿吃饭，鞋底对着人家，说话大声，饭没吃完又去拿菜，这素质简直了(BCC)

(35) 第五天跑步跟蒸桑拿差不多，简直了(BCC)

(36)简直了！绝对提神醒脑！实乃起床困难户的必备佳品！(BCC)

(37)简直了，出门前特意看了天气，还带了伞，结果赤裸裸被欺骗了。(BCC)

例(34)是典型的“简直了”作谓语的情况，并且简省的命题信息可以补出；例(35)中“简直了”单独成句；例(36)(37)中“简直了”单独成句，句法位置发生了变化，由原来的谓语位置变为句首位置，相关的命题信息较难补充，主要在于表达说话人的感叹，有叹词化的倾向。实词叹词化的句法表征，就是在特定场合单独承担代句功能，而且在该功能上失去原有的组合能力和扩展能力(刘丹青2012)。据此，例(37)中“简直了”可以重新分析为叹词。“简直了”的句首位置、命题信息难以补充而使得“简直了”具有的主观感叹语气得到最大程度的凸显，为这种叹词化的倾向提供了语法—语义基础。

四、 “简直了”形成的动因

陆俭明(1982)指出，副词独用都出现在对话中，除问话、答话、接话、祈使，还包括自述(自己向对方叙述、说明某个问题、某种情况)，是口语句法成分大量省略的一种产物。李小军(2011)在分析“真是(的)”的负面评价功能时认为这种简省是基于话语交际中的礼貌原则(principle of politeness)而发生的语用省略。我们认为这一观察是敏锐的，“副词+语气词”组合的形成，多数情况下与会话中避免重复有关，基于经济原则(principle of economy)而简省会话中已经出现或会话场景已经提供的信息而形成，但是个体的“副词+语气词”还可能受到更为具体化的修辞因素的驱动。就“简直了”而言，“简直了”简省VP主要不是为了避免重复，因为从“简直了”出现的上下文来看，语境中并没有出现直接对应的省略成分VP，只是提供相关信息。我们认为，“简直了”的形成受到表情信息的即时传递与凸显、语用模糊以及主观化与交互主观化等因素的驱动。

4.1 信息的即时传递与选择性凸显

“简直了”中VP的简省，受到信息即时传递与信息选择性凸显需求的驱动。一方面，从交际的即时性来说，信息传递的即时性需求促成了说话人对谓语VP的简省。使用“简直了”时，有时简省的VP简单而且明确，但也有很多情况下，VP比较复杂，一时难以找到合适的表达，或者说话人想要表达的太多，难以尽意。例如：

(38) 第三种爱情！！！宋承宪和刘亦菲的颜简直了(百度贴吧，2015.01.08)

(39) Instreet街球 这样都能进球，简直了(AcFun弹幕视频网，2016.05.25)

(40) 戴上VR眼镜坐过山车，那场景简直了(bilibili哔哩哔哩，2017.06.28)

例(38)中，“简直了”是“简直太高了”的简省，简省的VP简单明确；例(39)，从视频内容看，简省的VP相对复杂，有“简直太不可思议了、简直太巧合了、简直太夸张了、简直太搞笑了”等多种意思，如果全部表达出来，受线性表达长度的限制，也不符合网络交际简单便捷的交际要求；例(40)中，对说话人而言，其中简省的VP难以用语言表达，或一时难以找到合适的表达。为了快速及时地传递信息，实现交际的即时性，语言使用者简省了过于复杂或难以表达的VP，使得信息交流能够及时快速地推进，在最短的时间内最有效率地完成沟通。

另一方面，从凸显的信息内容来说，一般情况下，说话人所要传递的信息重心在于命题VP，但某些特定语境中，说话人更想凸显的信息是自己对命题的主观评价与感叹，此时命题本身的内容则退居次位，命题易被简省，从而形成“简直了”。

4.2 语用模糊与交际互动

语用模糊指的是说话人在特定语境或上下文中使用不确定的、模糊的或间接的话语向听话人同时表达数种言外行为或言外之力(illocutionary acts or forces)的现象(俞东明1997)。语用模糊可能有两种情况：一是语言表达的客观限制造成语用模糊，如4.1所述，有的VP过于复杂，语言难以清晰而明确地表达，由此促成VP的简省，造成语用模糊；二是说话人有意为之的语用模糊。在语言交际中，说话人常常会考虑听话人或潜在接受者的反应，为形成听说双方的互动而故意使用语用模糊。即说话人根据“接受者设计原则”(recipient design)(Helasvuo 2014)对接受者进行设计，并试图与交际对象进行互动，从而形成某种特殊的互动关系。试比较：

(41) 榴莲千层蛋糕的味道简直太赞了!!!尤其是价格为36的那个(大众点评网，2015.06.10)

(42) 芒市这家油辣子撒撇味道简直了！(搜狐美食，2017.03.17)

从信息传递的角度来看，例(41)表义清楚，信息表达完整，是全息性⑦的，符合语言交际的“经济性原则”和“合作原则”(Grice 1975)。相较于“简直+VP+了”的表达，例(42)用于标题，句中关键性的焦点信息VP简省，读者只知道“这种味道”达到了某种程度极量，但“味道是好是坏”等相关的具体信息并不清楚。显然，“简直了”偏离了“合作原则”中的“足量原则”，因为对于接受者来说，信息传递是不足量的，是说话人少给了信息而造成了功能缺漏(钱冠连1987)。但是这种信息的不足量使得“简直了”在信息传递时给接受者造成了疑问，形成悬念，而这些简省的信息可以在正文或视频中得到补充。

可见，在使用“简直了”时存在高于“合作原则”的“接受者设计原则”。“简直了”中VP的简省正是出于“接受者设计原则”，利用VP的简省造成一种语用模糊。实际上，无论是出于客观限制的语用模糊还是主观为之的语用模糊，都形成了悬念(suspense)⑧，达到“此处省略……字”的效果。当“简直了”用于标题位置时，这种语用模糊造成的悬念很好地满足了标题位置的特殊需求，即引起接受者的注意并吸引他们继续关注，进而阅读正文或观看视频等。也就是说，用于标题位置时，“简直了”使得非会话的场景也具有了特殊的交际互动。

4.3 主观化、交互主观化

人际互动时，面对面的交际可以采用表情、体态、动作等副语言手段来增强语言的表情性，辅助语言表达。除了这类副语言手段，语言内部与情感最直接相关的是语言中的主观性成分。因而，表情性的需求促使语言中主观性成分的增加。“简直了”的产生正是受到表情性需求驱动而发生主观化与交互主观化的过程，从而获得主观性与交互主观性。

“简直了”的形成过程中，表情性的需求要求说话人的立场、态度和感情进一步凸显，这促使了“简直了”发生主观化。一是在词汇手段上，为增加表达主观性的语言成分同时使用情态和语气两种手段，促使评注副词和语气词的配合使用；二是在句法形式上，通过句法形式的改变凸显主观性成分使其成为句子的焦点，即简省“简直+VP+了”中表达客观信息的VP，句子的焦点自然只能落在“简直了”上，也就是说说话人对极量程度的确认与感叹成为句子表达的焦点。可见，词汇和句法形式的共同作用，较好地满足了语言使用者凸显主观性的需求。

“简直了”发生主观化的同时，还发生了交互主观化。“简直了”形成过程中，不仅说话人的态度、情感得到凸显，而且说话人逐渐对听话人的“自我”产生关注，表达对听话人的接受和情感的关心。这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VP的省略造成语用模糊，形成悬念，引起听话人的兴趣并吸引其进一步关注；二是语气词的使用，通过音节上的补充，语气得以延宕，与副词单用相比更为舒缓，听者更易接受。试比较：

(43) 亚平妈的胸口跟海啸似的汹涌起伏，一口怒气咽不下去，压低着声音说：“这像什么话呀！这话说的！简直！简直！”丽鹃假装没听见，径直上楼，锁上书房的门。(CCL)

“简直”“简直了”都可以用于表达对负面义性状程度的感叹，此时，相对而言，单用副词“简直”语气生硬急促，而“简直了”因为语气词的添加而使得语气得以延宕，显得相对缓和，更易于听者接受，并且表达程度的语义也没有减弱。此外，语气词常常能引起听者的注意，调动听话人的参与意识，激发对某种说法或做法的应答与反馈。

这些方面不仅表明说话人对“自我”的关注，还表达了对听话人的态度和情感的关心，更好地满足了交互主观性的需求，也更好地建构了言说双方之间的互动交际关系。这是汉语语气词系统丰富的原因，也是“副词+语气词”在汉语中存在的原因之一。

综上所述，“简直了”的产生受到信息的即时传递与选择性凸显、语用模糊、主观化与交互主观化等因素的驱动，这使得“简直了”在表达上具有独特的语用效果，即交际的即时性、人际的互动性和信息传递的表情性。这些方面的特质较好地满足了网络语言即时性、互动性和表情性方面的表达诉求。通过我们初步调查发现，“简直了”在东北地区至少上世纪末就已出现，且不同年龄阶段都较为广泛使用⑨，其用法与当代网络用法基本一致。由此我们推测，当代网络语境中广泛使用的“简直了”可能借自东北方言(对此我们将另文讨论)。“简直了”具有的独特的修辞效果与网络语境中语言的表达诉求相吻合，正是这一借用发生的基础。

五、 结 语

“副词+语气词”组合的形式在现代汉语中业已存现，“简直了”是这一组合系统在当代的新发展。新成员“简直了”具有“副词+语气词”的一般特点，语义上基本表示“简直+VP+了”，句法功能上既可以作谓语又可以单独成句，人际功能上凸显言者的主观性。“简直了”受到已有“副词+语气词”的平行类推，在语境吸收和边界化的作用下，语义上自足且形式上完形，经由重新分析而形成。同时，“简直了”也呈现出自身的独特性，在基本语义的基础上进一步发展，出现叹词化倾向。“简直了”的演变过程受到信息传递的即时性、语用模糊、主观化与交互主观化等因素的驱动。

“简直了”的出现并流行，说明“副词+语气词”并不是一个封闭的系统，在当代汉语中仍然具有扩张力，并且新兴的“副词+语气词”组合也会受到语言时代特征的影响而呈现出一定的特殊性，“简直了”能否被整个语言社团所接受以及是否还会有新的“副词+语气词”组合出现，都是值得继续关注的问题。

注释

① 这里的“VP”包括动词性短语和形容词性短语两类，另外也包括相当于这两类短语的其他成分，如“简直碉堡了”。

② 本文使用的语料，关于“简直了”的用例来自百度、Google、北京语言大学语料库(BCC)搜索所得(搜索时段为2000年1月1日—2017年7月8日，共得到337例语料)，其他构式用例来自北京大学语料库(CCL)、网络以及其他学者的论文。例句标点、空格的有无情况，皆与原文同。

③ 吴德新(2011)认为“简直”具有显性功能和隐性功能之别。“简直”的显性功能是表主观强调，隐性功能是表程度大量的语义内涵。我们认为，“程度大量”并不是“简直”的基本语义特征，而是“简直VP/AP了”整个结构具有的语义内涵。

④ 张谊生(2000)指出大部分评注性副词可以用于典型感叹句、陈述性感叹句。

⑤ 彭睿(2011)指出“非结构”语法化的三个层次：非结构语串的组块化、非结构组块的赋义化和语用推理。虽然彭文讨论的是线性相邻成分的非结构，但其本质为跨层组合，因而“组块化”和“赋义化”也同样适用于本文所讨论的非线性相邻的跨层组合，因此本文借用了上述概念。

⑥ 语言学界一般所言的“重新分析”是指改变了一个语言结构的底层结构，但不涉及其表层形式的任何直接内在的改变，多用于浅性相邻组合，常用来解释语法化和词汇化现象。实际上语言中还存在非浅性相邻的跨层组合，其本质与线性相邻跨层组合一致(吴竞存、梁伯枢1992)，因此此处用了“重新分析”这一概念来分析“简直了”的形成。

⑦ 徐盛桓(1995)指出全息律是指有一个恰当的句式结构经济而又全部地输传出所有信息，我们认为这样的结构具有全息性。

⑧ 乔治·贝克(1985)指出“所谓悬念,就是兴趣之不断的向前紧张和欲知后事如何的迫切要求”。

⑨ 在此感谢哈尔滨的郎先生(60岁)、冯女士(47岁)、长春的徐女士(29岁)、沈阳的苏女士(37岁)、延吉的金先生(65岁)接受了我们的方言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