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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国家宏大叙事背景下的当代“十七年”文学

2018-04-09王俊峰

文教资料 2018年1期
关键词:颂歌人文情怀意识形态

王俊峰

摘 要: “十七年”文学开创了一个完整的颂歌的时代,时代颂歌、英雄传奇构成“十七年”文学最主要的艺术形态。当我们置身于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毋庸讳言,当代作家对当时现实复杂矛盾的把握是失衡的,作品中随处可见的是对于困苦、灾难的漠视和对于理想未来的坚信。“十七年”文学这一洋溢着欢乐精神的取材倾向和创作实践有多方面的复杂原因:伟大的历史时代对文学的深情呼唤,强大意识形态对作家的规约,人文情怀、家国情怀在作家身上深厚的积淀。

关键词: 宏大叙事 颂歌 人文情怀 意识形态 “十七年”文学

中国当代文学创作实践、文学思潮的发生和运行从来都与种种政治信念和意识形态实践有着密切的关系,文学始终在民族国家极其复杂的文化、政治、社会乃至于经济话语的网络当中定位自身。

伊格尔顿深刻地指出,文学是意识形态生产的机制,并且文学经由价值观、意识形态,最终指向政治权力。他说:“我们迄今所揭示的,不仅是在众说纷纭的意义上说文学并不存在,也不仅是它赖以构成的价值判断可以历史地发生变化,而且是這种价值判断本身与社会思想意识有一种密切的关系。它们最终所指的不仅是个人的趣味,而且是某些社会集团借以对其他人运用和保持权力的假设。”[1]洪子诚曾对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流行的一些文学思潮做过这样的反思:“80年代中期的‘文学自觉、‘回到文学自身的文学‘非政治潮流,也可以看到它的政治含义……所谓‘纯文学理论,所谓纯粹以‘文学性、‘艺术性作为标准的文学史,如伊格尔顿说的,只是一种学术神话。”[2]董健对“去政治化”的批评方式有着这样的理解,他说:“我个人认为,‘去政治化把政治从人的存在状态中剥离出去,这是不科学的……文学是社会生活的反映,它本身也离不开政治。文学可以选择‘去政治化,但‘去政治化这一选择本身有时就是一种政治态度。当一个真正的批评者面对一个作品的时候,不可能不考虑到作品或隐或显,或直接或间接地传递出来的政治倾向、思想意识和文化价值观。”[3]如果我们参考日本学者柄谷行人在《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一书中对日本七十年代新左翼运动中那种“政治运动一旦破产就回归文学回归内心”[4]的倾向所做的批判,便应当意识到所谓“独立的文学”的诉求不过是一种“颠倒的风景”。也就是说,对“纯文学”的强调并非因为存在“纯粹的文学”这一实体,而是一种“现代性装置”,即制度化的认知模式和物质性的国家机制这两者所造就的结果。所谓“独立的文学”并非一种脱离“政治”的纯粹观念性的存在,而是现代民族国家制度的构成部分。具体到中国当代文学对独立文学史的诉求,应当将之视为“颠倒的风景”之一种,它的“政治性”是内在于其所寄身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当中的,而所谓“非政治”/独立性仅仅是为一种“新政治”张目的合法性手段。因此,以“文学”的方式播散诸种新意识形态,是更有效的手段;而“文学”表述中所涵盖的“政治”叙述更丰富[5]。

基于上述观点,本文仅就当代“十七年”文学中有关民族国家宏大叙事的创作进行一些简单的线索性的梳理和观照,借以揭示中国当代文学鲜明的意识形态性质,阐释中国当代文学与历史时代、民族国家的复杂关系。

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隆隆礼炮声中,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带着为新时代呐喊助威的责任感、使命感,带着对伟大革命胜利的自豪感、幸福感,带着对民族国家未来前途的狂热幻想开启了“十七年”文学的发展历史。期间,作家以胜利者的喜悦,借助不同的艺术形式,选择多种角度,采取高亢、欢乐的调子,为新国家、新政权“放声歌唱”:“凡是能开的花,/全在开放;/凡是能唱的鸟,/全在歌唱。”[6]颂歌、牧歌兴起并迅速成为文学巨大的主导性潮流。热情讴歌新生的祖国,尽情赞颂使祖国得以新生的壮阔的历史,是作家无悔的选择;对于未来幸福的期待,对于现实生活的满足,使文学充满憧憬和激情。这是一个创造了奇迹的文学时代。

时代颂歌的基本主题是歌颂祖国、党、领袖和新的社会制度、新的生活。“和共和国一同进入胜利的拱门”[7]的是诗歌,那些敏感而易于激动的诗人们最先敞开歌喉高唱赞歌,如郭沫若的《新华颂》、何其芳的《我们最伟大的节日》、胡风的《时间开始了》、严辰的《我们是光荣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主人》、冯至的《我的感谢》、臧克家的《我们终于得到了它》、绿原的《从1949算起》等。诗人以饱蘸热情的笔墨,歌颂新生的祖国和使祖国得以新生的党和领袖,这是50年代初期诗歌大合唱的主旋律,“共和国诗歌的实质是对新生活的歌颂,可以认为,它开创了一个完整的颂歌的时代”[8]。反映抗美援朝的诗,唱的是英雄的赞歌;反映火热的经济建设的诗,唱的是创造新生活的劳动的颂歌;反映革命历史斗争、农业合作化运动、士兵生活、边疆少数民族生活的诗,几乎都是唱的激情的颂歌。无论选取何种题材、有过何种阅历的诗人,几乎都放弃了对独特艺术个性的追求,在统一模式中加入了曲调相似的合唱,诗作以集体理性和献身精神呈现着时代特色,在精神层面上向着同一个方向集结。

时代颂歌在小说创作方面,主要表现在讴歌农村生活的变革与新人新事的涌现上。中国现代作家对农村生活一向情有独钟,新中国成立后农村生活的巨变,使大批作家将创作重心再次转向农村,“‘人民的文化,特别是乡村人民的文化,为创造一种本土的现代文化提供了最佳希望”[9]。反映农村生活的作品便显示出相当的成就。这类作品多从家庭和婚姻问题取材,如赵树理的《登记》,马烽的《一架弹花机》《结婚》,康濯的《春种秋收》,谷峪的《新事新办》《强扭的瓜不甜》,柳溪的《挑对象》,高晓声的《解约》等,活跃在这些作品中的正面人物,以其新思想境界和道德面貌,宣告了他们同旧的封建陋习和伦理观念的决裂,显示了个人幸福与社会进步的一致性。在戏剧创作方面,李伯钊的歌剧《长征》,是最早塑造毛泽东形象的剧作,作品表达了人们对这位在中国革命历史过程中曾经发挥过关键性作用的政治伟人的赞颂之情。老舍的话剧《龙须沟》表述了人民群众对新社会的热爱与对共产党的感激之情。

当代文学以历史创造者和历史胜利者的姿态出现在20世纪文学史上。建构一个客观化的历史,或者文学的历史化,是时代赋予当代文学的历史责任。文学的历史化,也就是文学写作需要按照特定的历史要求再现式地叙述一种被事先规定的、具有经典意义的、已然发生的历史,从而使作品反映的生活具有客观的真理性。历史化就是将历史文本化和寓言化、历史与文本完全融合在一起[10]。从这个意义上说,“十七年”相当比重的文学是以历史创造者和胜利者自居的一代人对自己的“历史和现实业绩的一次大规模的有计划的复述。这是充满意识形态自信的复述,借此证明已经和正在进行的事业的合目的性与合规律性,从而给胜利者的历史涂抹一层英雄化与神奇化的光圈,作家与评论家则称之为‘革命现实主义与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的创作方法的伟大胜利。这是在封闭的话语环境内,有着强烈的民族文化主义情绪的一代人与中国传统文化与民间文化直接接轨的一次艺术尝试,不但在人物塑造、小说结构、文学语言上自觉借鉴中国传统文学与民间文学中的‘英雄传奇,而且在历史意识、正面展开重大历史事件等方面继承了五四以来的‘革命史诗传统,从而将文学的‘民族化与‘群众化的努力推到了极致”[11]。这便是“十七年”的又一文学形态“革命英雄传奇”。

“革命英雄傳奇”主要体现在小说创作,特别是长篇小说创作方面。卷帙浩繁的《大波》(李劼人)、《六十年的变迁》(李六如),将近代和现代的政治、社会演变,前赴后继的战斗过程及其客观规律描述出一个轮廓,展现了旧民主主义革命到新民主主义的历史生活,表现了中国革命的长期性、曲折性。欧阳山的《三家巷》《苦斗》着重表现了20年代革命策源地广州的革命斗争,再现了省港大罢工、沙基惨案、广州起义等重大历史事件,试图勾勒中国革命的来龙去脉。梁斌的《红旗谱》描绘出中国农民觉醒奋斗的历史道路。陈靖的《金沙江畔》展示了工农红军长征途中强渡金沙江的伟大壮举。《风云初记》(孙犁)、《新儿女英雄传》(孔厥、袁静)、《平原烈火》(徐光耀)、《铁道游击队》(知侠)等,描绘了抗日战争中人民群众英勇不屈的斗争生活。《火光在前》(刘白羽)、《铜墙铁壁》(柳青)、《林海雪原》(曲波)、《保卫延安》(杜鹏程)、《红日》(吴强)等,再现了人民解放战争艰苦卓绝的战斗场面。与悲壮激烈的战争紧密联系的则是为配合武装斗争而开辟的“第二条战线”——在特殊条件下以特殊形式进行的特殊搏斗。《青春之歌》(杨沫)、《红岩》(罗广斌、杨益言)、《野火春风斗古城》(李英儒)、《清江壮歌》(马识途)等,就是这方面斗争生活的出色的艺术再现。上述作品的主题在于肯定通过革命手段以建立现代民族国家的历史意义,重申革命斗争思想、群体意识、献身精神等价值观在建构理想的社会秩序、重塑民族精神过程中的重要作用。顽强的献身精神、明确的奋斗目标及经受折磨的不屈意志,是这些小说的思想价值,也是其中人物的思想性格特征。

农业合作化运动和对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是人民共和国进行社会主义革命的重要举措。面对时代的这一巨变,许多作家涉足这一领域,并创作出较有成就的作品,如柳青的《创业史》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不同时代农民两种迥然不同的命运,表现了组织广大贫苦农民走社会主义道路的历史趋势,描绘出一幅波澜壮阔的农业合作化的历史画卷。周而复的《上海的早晨》则展示了对资本主义工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的过程及工人阶级在新的斗争中成长壮大的生活图景。

“文学虽然只是文学,但任何历史时代都不会放过在文学身上刻下历史烙印的机会”[12]。翻开共和国初期文学作品,它“比任何一个时期都全面丰富地保留了那一时代的社会发展进步乃至变态衰颓的资料”[13],可以编排出一部中国近百年社会革命的编年史和当代社会政治运动的大事记来。

“十七年”文学开创了一个完整的颂歌的时代。作品以充满欢乐气氛的乐观精神为基调,以颂歌、牧歌的方式肯定现实并憧憬未来。热情赞颂革命斗争的壮阔历史,尽情讴歌新时代的新人、新事、新风尚,字里行间洋溢着对新生活的赞美和喜悦之情。毋庸讳言,当我们一边置身于这类作品尤其是表现现实社会生活的作品所营构的情境和氛围中,脑海里一边闪过反右、大跃进、大饥荒等灾难岁月中的镜头,不由得对这类作品的真实性产生怀疑。那一幅幅自然、清新,充满欢乐、祥和的浓郁生活气息的形象画面,到底是虚构的还是真实的呢?或许,这类作品中的有些人事与情景在某些特定的时间和地点确实存在过。问题是,当这些作家一再复制和不断渲染着那些自己所见所闻的局部景象的时候,却对更大范围内的艰难困苦,甚至社会灾难无动于衷或者视而不见,就不免让人对作家的真诚大打折扣。

1956年,赵树理曾给山西长治地委负责人写信,信中说:“最近有人从沁水县嘉峰乡来谈起该地区农业社发生的问题,严重得十分惊人……试想高级化了,进入社会主义社会了,反而使多数人缺粮、缺草、缺钱、缺煤,烂了粮,荒了地,如何能使群众热爱社会主义呢?劳动比起前几年来紧张得多,生活比前几年困难得多,如何能使群众感到生活的兴趣呢?”[14]1959年,赵树理又在长达万言的文章《公社应该如何领导农业生产之我见》中,指出公社对农业生产领导方面存在的官僚主义和瞎指挥,他说:“公社最好是不要以政权那个身份在人家作计划时提出种植作物种类、亩数、亩产、总产等类似规定性的建议,也不要以政权那个身份代替人家的全体社员大会对人家的计划草案作最后的审查批准。要是那样做了,会使各管理区感到掣肘因而放弃其主动性,减弱其积极性。”[15]赵树理的担心、焦虑和不安,绝对不是空穴来风,而是对山西家乡农村实地观察后的真切感受,也比较真实地反映了当时中国社会局面的某些状况。赵树理曾不无伤感地说:“我是农民中的圣人,知识分子中的傻瓜。”确实,比之赵树理通过书面形式较为全面系统地、也具危险性地对农村现实的真实揭露,有些人在人人过关时谨小慎微、字斟句酌的简单的口头表态,就显得无关痛痒了,明哲保身的考虑也极其明显,但怀疑、不解、迷茫的情绪是一种普遍的存在。1959年9月9日和9月15日,作协党组开整风生活会,与会者对时局深深的担忧有一些零星的流露,现列举一二。邵荃麟说:“我们对形势的估计有时也不是很正确的,如有人说大炼钢铁赔本,我会同意这个意见的。”郭小川说:“有段时间,我忧虑重重,是不够相信党中央的看法……”刘白羽说:“对总路线、大跃进,我的态度是坚决拥护,问题是我对人民公社没有思想准备……对副产品,我有过意见,觉得是大跃进搞得过了头。”李季说:“热时过了头,冷下来也就冷了,就否定了自己过去所歌颂的东西,怀疑大跃进搞得太快。”严文井说:“买不到菜,不满意,接着灯泡也没有,纸烟也买不到了,对抽烟的人说是有情绪。肥皂问题又来了,不能换洗衣服,自己心里不满意,有牢骚,有些对老婆说过。”张天翼说:“如有人怀疑大跃进,我不说同意,也不说反对。让我写文章否定大跃进,我不写,别人写了,我也不反对……”[16]

显然,若着眼于五六十年代的社会现实,在一定程度上,当代作家对当时现实复杂矛盾的把握是失衡的,甚至无视生活真实、回避矛盾、粉饰现实。对此,敢于直言者就曾呼唤:“作为一个有着正直良心和清明理智的艺术家,是不应该在现实生活面前,在人民的疾苦面前心安理得地闭上眼睛保持缄默的。”[17]文学作品中“随处可见的那种对于困苦的漠视和对于未来的坚信。一直是中国当代文学最奇特的一种品质”[18]。有研究者指出:“在三年困难时期,有多少支笔不敢正视现实,把人民吃不饱饭的现实描绘成到处莺歌燕舞的人间乐土,只要翻一翻当时的报刊,就可以得出结论。”[19]

当代“十七年”文学普遍追求重大社会题材,追寻现代历史上重大事件和再现历史过程,热情讴歌、赞颂新时代、新生活、新人物。“文学创作浸润于官方色彩浓厚的政治心态和政治风尚,形成了以崇高为基调、以幽默和喜剧为变奏的‘歌颂的主旋律”[20]。这一洋溢着欢乐精神的文学取材倾向和创作实践,有多方面的复杂原因。

其一,伟大的历史时代对文学的深情呼唤。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意味着一种至善、至美的理想社会形态的到达,意味着古老中国终于摆脱了非现代状态,进入了现代化的世界“历史”进程之中,无疑具有“创世”的现代意义[21]。正如胡风写于1949年的长篇政治抒情诗《时间开始了》所表达的那样,“最美好最纯洁的希望/在等着你!”王瑶敏锐地预言:“1949年10月1日,是中国历史上空前的最伟大最光荣的日子,”不仅标志“全国人民的社会的和物质生活的解放,而且同时必然是人性上的、智能上的和情感上的整个解放”[22]。张炯说:“人民的精神状态一直是良好的,处于充满民族自信与自豪的奋发图强的亢奋中。旧社会的腐败黑暗被扫除殆尽,被一片肃然的革命新风所取代,共产主义理想十分昂扬”。“除旧布新是当时全体人民的普遍的心态,也是普遍的审美文化心理。”[23]上述以类似颂词的文字对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人民革命带来的人们精神情感方面的历史巨变所做的预言和描述,是以历史事实为基础的,是一种真实的历史情感而不纯粹是一己的“私情”。

在战争频发、社会动荡的20世纪,民众对和平安定的时局有一种普遍的祈愿。随着抗日战争和国内战事的结束,特别是人民共和国的成立,国民满心欢喜地迎接他们日夜冀盼的黎明和春天。充溢着早春的欢乐和喜悦的“十七年”文学,便“是当代中国人心理的一个真实侧面,它表达了民众善良心灵对和顺安乐的祝祷,他们的信念即使在异常艰难的年代也不曾泯灭。尽管有时,这种信念表现出它的轻信和天真”[24]。

有研究者指出,当代文学“这种统一的文学世界的形成,一方面固然是一个统一的现代民族国家的国家精神在文学领域的具体表现,另一方面也是近代以来整个中华民族和全体中国人民为之追求的统一的社会理想在文学中的一种精神归宿”[25]。这样,尽情抒写“现代的民族国家的集体情感,这就是关于‘新中国的情感”[26],就成为伟大的历史时代对文学的必然要求和热情期待。

其二,强大意识形态的规约。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新生的人民政权不断突出和强化文学的意识形态性质,并要求作家“重新确认自己的认同,这不只是把握自己的一种方式,而且是把握世界的一种方式。新的信仰和自我认同需要新的社会制度作为实践条件,因此,寻求自我认同的过程不只是一个心理过程,而是一个直接参与政治、法律、道德、审美和其他社会实践的过程。是一个主动与被动相交织的过程,一种无可奈何又充满试探的兴奋的过程”[27]。就文学实践来看,“以国家的权力作为保证”,以左翼文学的规范“强制性”地统一、改造一切与之不同或相悖的文学,从而“保证文学的题材、风格、主题,甚至人物、语言,达到一种统一化的要求”[28]。被置于高度集中、高度组织化的生产—传播—消费模式中的当代“十七年”文学,以胜利者的喜悦讴歌、赞颂新时代和为新时代的到来而奋斗的历史,以积极的态度肯定现有的各种秩序和规范,进而证明正在进行的事业的合规律性。“政治介入文学实际上就是建立和修订社会‘成规的行为推进公众(读者)对社会规范的认识、认同和理解”[29]。这样,“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乐观的无限膨胀助长了文学的某些虚幻性。人们在假想中把生活美化,从而认定那就是生活本身”[3]。利奥·洛文塔尔说:“文学还可以通过歌颂特定的统治制度,实现它的教育目标,而成为严格意义上的意识形态工具。”[31]夏中义说:有人“不赞成文学直面现世。”[32]事实上,在某些特定的历史条件下,文学往往以夸张、变形的手法表达社会愿望和未来想象,它在多大程度上可以还原到具体现实中解释是值得怀疑的。

“十七年”文学存在的这一现象,是有当时文学理论的支持的。周扬说:“艺术的概括不是事实之单纯的表现,如果没有创造的想象力或幻想,是不能把现实的素材改制为艺术品的……进步的作家要在历史的运动中看现实,从现实中找出在时代发展上具有积极意义的方面,而且要把那方面的未来轮廓表现出来。他不但要描写现实中已经存在的东西,而且要描写现实中可能存在的东西。这就有赖于丰富的幻想……文学作品渗进了这种幻想的要素的时候很可能带有浪漫主義的色彩。而这种浪漫性是在现实中生着根,具有照耀现实、充实现实的作用的。”[33]

其三,深厚的人文情怀、家国情怀在作家身上的积淀。以报国济民为己任是历代中国作家一生不懈的追求,这里有历史理性的自觉、意义价值的自觉、终极关怀的自觉。谢冕认为:“当代作家也从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入世态度获得心理承传。中国旧时文人的兼济精神及他们对世情民情的关怀,使他们对现世充满热爱和信心。”[34]孟繁华等指出:“许多人久经徘徊,最后还是投身于时代的洪流,他们为爱国的激情所驱动,不仅在心态上日趋接近劳动大众,在艺术作品中积极主动地选择时代的重大主题,而且有的干脆以‘以身许国的情怀回应时代的召唤。”[35]当代著名作家王蒙曾说:“五十年代的小说创作的政治倾向与服务热情并不仅仅是政策规定,更不是行政强制的结果,那时候,对于许多作家来说,对于党的政治国家的热情与他们对于人生对于艺术的感受是高度一致的……政治激情、艺术激情、人生的激情完全融为一体,这种交融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可以说是百年不遇的幸运!”[36]

五六十年代的当代作家始终把自己的文学实践活动与投身共产党领导的革命运动和经济建设结合起来,把个体生命的意义追问和价值追寻与强大的政治力量和民族国家的前途命运结合起来,积极投身于社会重大的历史变革。现代中国的几次政权变更,不缺乏大量作家、知识分子的广泛支持与积极参与;人民共和国的建设,不缺少广大作家、知识分子高涨的热情和全身心投入。于可训认为:“新的人民政权不但以过去年代从事革命斗争的激情和理想,从事建设一个新国家的斗争,从而形成一种巨大的精神感召,像磁石一样把广大知识分子吸附到自己周围,为着一个共同的目标而奋斗,还以过去年代从事革命斗争的主力——工农群众的劳动和创造,对知识分子的热情和信心,起到一种现实的激发和鼓舞作用,同时把知识分子的劳动和创造,汇入这个以工农为主体的时代洪流之中,使他们成为建设理想中的新国家的一支重要的社会力量。”[37]陈晓明说:“中国革命之所以得以开展,并取代胜利,没有知识分子的参与是不可想象的。”[38]贺桂梅说:“人们倾向于将作家在其作品中表现的政治理念,理解为‘被迫或‘被动接受,或出于实用性的政治利益或权力欲所做的‘违心之举……这种评价方式中隐含的80年代新启蒙主义式的‘告别革命的文化逻辑和政治态度是清晰的。而问题的复杂之处是,若当初没有当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广泛参与,很难想象激进政治的‘霸权在50年代—70年代如何得以确立。”[39]许纪霖说:“以九十年代‘历史终结论的眼光回过头来看当年中国知识分子的社会主义狂热,似乎有点不可思议,但如果置身于二十世纪上半叶的国际背景,一个人不信仰点社会主义,才真正有点不可思议。”[40]

不可否认,当代“十七年”文学创作就总体而言,由于艺术创造的个性化与自主性追求被视为违逆“规范”的异端,致使艺术方法单调划一、极具个人性的特色和风格受到削弱与模糊,而过于突出和强化的是文学的宣传教化功能。一部作品之所以获得成功、得到社会的广泛认同,往往是因为它把某一个意识形态信条演绎得最生动、最充分。对此,在八十年代以后的研究中,一度受到建立在艺术本体论、艺术自足论基础上的文学史观的质疑和批判,而且或多或少也有淡出文学史家研究范围和研究视野的趋势。在一些文学史著述中,左翼文学、革命文学的内容被不断压缩。如孔范今主编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山东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极大地压缩了当代文学即“十七年文学”和“文革”文学的内容。当然,有些作品还由于审美意义的缺失而昙花一现,在文学史上并未产生实质性的影响。

若在历史之中“理解历史”,即置身于“人民共和国”这一特定的时空背景,作为一种特有的文学范式,或者一种独特的文学现象,自然有其自身的生产机制、意义架构和历史多元复杂性,它在文学、社会学、文化学、历史学等方面无疑有着重要意义,而试图回避它、贬抑它,都不是应有的正确态度。李杨指出:“80年代以来建构的‘文学史秩序,在凸显‘纯文学的时候,必然排斥‘非文学的文学。通过这种学术秩序,‘文革文学乃至‘十七年文学实际上被逐渐排除在‘文学之外。文学史可以研究根本没有什么‘文学性可言的‘地下文学,却在谈到‘历史小说、‘农村小说时不提或基本上不提构成一个时期重要精神现象的《红岩》、《李自成》和《创业史》,我们实在很难说这是一种‘多元的文学史。”[41]从某种意义上说,没有超历史的文学,如果要真正获得对于文学的定义,就必须回到复杂的历史时空,回到整个文学事实,回到浩瀚的文学史,旷新年说:“把文学还给文学史。”对文学的正当理解并不包含在某种有关文学的本质的定义之中,而是包含在广阔复杂的不断变化的文学史之中[42]。

文学并不是一种固定不变的艺术样式,而是随着时代的变化不断发生变化。伊格尔顿说:“人们不大可能把文学看作从《贝奥伍夫》到弗吉尼亚·伍尔芙的某些写作类型所展示出来的某些内在特性或一系列特性,而很可能把文学看作人们把他们自己与写作联系起来的一系列方式。要从所有形形色色称为‘文学的文本中,将某些内在的特征分离出来,并非易事。事实上,这就像试图确定所有游戏都共同具有某一特征一样,是不可能的。根本就不存在文学的‘本质这回事。”[43]韦勒克说:“我们还必须认识到艺术与非艺术、文学与非文学的语言用法之间的区别是流动性的,没有绝对的界限。美学作用可以推展到种类变化多样的应用文字和日常言词上。如果将所有宣传艺术或教谕诗和讽刺诗都排斥于文学之外,那是一种狭隘的文学观念……在不同的历史时期,美感作用的领域并不一样。”“最好既把那些美感作用占主导地位的作品视为文学,同时又承认那些不以审美为目标的作品”[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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